夾道歡迎、首相擁抱、總計約50億美元的新援助和貸款、由歐洲部分國家組成的援助烏克蘭“自愿聯盟”……3月2日，在美國遭受特朗普及其副總統(tǒng)萬斯羞辱之后，烏克蘭總統(tǒng)澤連斯基在英國重新露出了笑容。

當天，歐洲15國領導人或高級代表參加的烏克蘭問題倫敦峰會舉行。與會官員對媒體披露，會議并未形成詳細協(xié)議，但基本確定了英國、法國、烏克蘭將擬定一份共識性的聯合停火計劃交給特朗普。澤連斯基則再次強調，烏克蘭必須在?；鹫勁虚_始前得到安全保障承諾，為此他重申愿意用辭職換取北約成員國資格。

“坐上談判桌前，烏克蘭能得到的安全保障越多，烏克蘭就越能在談判中取得一個更舒服的地位?！比諆韧甙踩咧行闹魅?、歐洲安全組織（OSCE）前秘書長托馬斯·格雷明格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澤連斯基的堅持有其道理，但他最想要的“北約成員國資格”和“美烏安全協(xié)議”，目前來看都不太可能實現。

格雷明格是俄烏之間最資深的“國際調解者”之一。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及頓巴斯戰(zhàn)爭爆發(fā)時，時任歐安組織常設理事會主席的格雷明格推動了停火談判及由歐安組織派遣烏克蘭監(jiān)督團的和平方案落地。2017年到2020年，他擔任歐安組織秘書長，維持了頓巴斯地區(qū)的總體和平。目前，格雷明格依然是相關安全對話的深度參與者。

近日，格雷明格就俄烏?；鹫勁械倪M展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專訪。他透露，歐洲已經提出了兩個“安全保障”的替代方案，分別是“延期加入北約”（NATO Moratorium）和“刺猬模式”，但不確定俄烏雙方是否會接受。至于歐洲維和部隊，格雷明格直言，這個構想沒有威懾力，只是?；鸨O(jiān)督措施，而不是安全保障。

據烏克蘭媒體披露的信息，目前英法擬議的和平計劃中，只包括“刺猬模式”和歐洲維和部隊的內容，其余仍在討論中。表態(tài)支持烏克蘭之余，英國首相斯塔默也坦言，這些計劃最終都需要美國的支持。

格雷明格說，特朗普的談判方式具有挑釁性乃至破壞性，但各方別無選擇，只能“努力習慣”。不過，即使俄烏能實現停火，但由于俄羅斯和歐洲之間沒有互信，雙方也只可能被迫維持基于“相互威懾”的不穩(wěn)定安全秩序，沖突風險依然很高。

談判還沒有真正開始？

《中國新聞周刊》：2025年2月，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分別與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烏克蘭總統(tǒng)澤連斯基直接對話，引發(fā)很多爭議。你如何評價特朗普的“和平計劃”？他為何會做出震驚盟友的表態(tài)？

格雷明格：首先，目前我們還沒有看到真正的“和平計劃”。 美國和俄羅斯之間重新開始了官方溝通，這是非常積極和重要的進展。但是，只有在真正的談判開始后，我們才能真正了解美國的立場。在目前這個階段，我們應當對所有發(fā)言都保持謹慎和冷靜。

如你所說，通常而言，我們會在雙方準備開始談判前聽到他們的“最高立場”，然后他們會慢慢做出讓步。目前，我們聽到了俄羅斯方面一直堅持的“最高立場”。而美國方面，特朗普一直在表達針對俄方立場的開放態(tài)度，包括對于烏克蘭而言至關重要的安全保障問題。這在傳統(tǒng)外交中并不常見。

但我想，我們可能必須習慣特朗普具有挑釁性乃至破壞性的談判方式?？雌饋?，他似乎想通過這些發(fā)聲試探對方的反應，然后決定是開始談判還是堅持威懾的立場。所以，其他各方目前不應當對美方的言論做出過度反應和解釋。

另一方面，因為特朗普堅持要迅速實現停火，他給自己施加了巨大的壓力。我們將會看到，俄羅斯方面可能利用特朗普的這種緊迫感，以在兩國領導人正式會晤之前盡可能在談判中獲得美方更大的讓步。

但總的來說，這將是一次艱難而復雜的談判，涉及不同層面的沖突和對抗，包括俄羅斯與烏克蘭之間的沖突，俄羅斯與歐洲之間的對抗，以及俄羅斯與美國的關系。不同層面的沖突對抗之間存在聯系，但談判者將需要找到能夠解決不同層面問題的不同談判形式。美國國務卿魯比奧也強調，談判還沒有真正開始，未來，當談論?；?、談論重建歐洲安全秩序時，烏克蘭人和歐洲人會坐到談判桌前。

《中國新聞周刊》：如你所言，俄羅斯近期多次陳述了他們的“最高立場”。有些觀點猜測，談判可能很快因為美俄之間的分歧無法縮小而破裂，戰(zhàn)爭甚至可能進一步升級。你如何看待這種觀點？

格雷明格：和剛才我們對美方的預測一樣，只有當開始談判后，我們才能了解俄羅斯的真實立場。現在，我不會排除俄羅斯表現出妥協(xié)和開啟全方面談判的可能性。只是我們還不能確定這一點。

剛才我們談到了特朗普給自己施加的緊迫壓力，這也存在風險。一些人認為，未來幾個月，如果美國政府對于談判缺乏進展感到不耐煩，特朗普的政策可能會轉向，這可能讓烏克蘭獲得更大的軍事支持，也可能導致俄羅斯和北約之間沖突升級的風險增加。我認為這確實是不能被排除的情況。希望各方都能理性行事，讓這一幕不會在未來半年成真。

“歐洲維和部隊”并非安全保障措施

《中國新聞周刊》：在和特朗普的會晤中，即使已經引起特朗普的不滿，烏克蘭總統(tǒng)澤連斯基還是一直強調，烏克蘭必須在停火開始前得到某種安全保障。在你看來，什么樣的安全保障方案足以保證烏克蘭未來的安全，同時也能被俄羅斯接受？

格雷明格：實現切實的，而不是像1994年《布達佩斯安全保障備忘錄》那樣無用的安全保障，對烏克蘭而言是至關重要的。而且，在坐上談判桌前，烏克蘭能得到的安全保障越多，烏克蘭就越能在談判中取得一個更好的位置。

具體而言，目前我主要看到了兩個安全保障選項，并且二者相互關聯。首先是北約成員國資格問題。這對俄羅斯來說是不可接受的，但目前仍然是烏克蘭最喜歡的選項。

多年來，我一直提到的一個可能的長期解決方案是“延期加入北約”（NATO Moratorium）。也就是說，將烏克蘭未來能否加入北約，與俄羅斯的行為聯系在一起。只要俄羅斯對烏克蘭保持友好，烏克蘭就不會加入北約。反之，如果俄羅斯再次變得咄咄逼人，烏克蘭將被允許加入北約。據我所知，這也是剛剛結束的2025年慕尼黑安全會議上討論的一個選擇。

這是安全保障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繼續(xù)鞏固烏克蘭已經簽署的所有雙邊安全保障協(xié)議。自2023年北約維爾紐斯峰會以來，烏克蘭已經和西方盟友簽署了20多個雙邊安全安排，其中一些非常全面。

目前，烏克蘭傾向于和美國也達成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安全保障安排。這可能是行不通的。但我們可以鞏固所有現有的雙邊安排，直至讓烏克蘭達成所謂的“以色列模式”或“刺猬模式”，這意味著向烏克蘭提供一定程度的武器，使他們足以阻止俄羅斯未來可能采取的進攻行動。

《中國新聞周刊》：你沒有提到“歐洲維和部隊”，你是覺得這不可能實現嗎？

格雷明格：歐洲維和部隊是一種?；鸨O(jiān)督措施，而不是能威懾敵國的安全保障措施。你必須完全區(qū)分這兩個不同的事物，?；鸨O(jiān)督部隊永遠不可能預防未來來自某一國家的大規(guī)模軍事進攻，但它有助于穩(wěn)定和維持?；穑懦〉母蓴_。在這個層面上，我不排除歐洲維和部隊成為一種監(jiān)督可能發(fā)生的俄烏?；鸬目赡苓x項。但各方必須就哪些國家可以參與維和部隊達成一致。

事實上，從2014年到2022年，歐洲安全組織等機構對烏克蘭東部頓巴斯地區(qū)的?；鸨O(jiān)督措施就是成功的。8年時間里，這些監(jiān)督措施穩(wěn)定了局勢，為沖突方提供了許多解決沖突的機會。不幸的是，各方沒有利用這些機會。最終發(fā)生的戰(zhàn)爭，已經超出了任何?；鸨O(jiān)督措施可以控制的范疇。

歐洲安全秩序需要“護欄”

《中國新聞周刊》：在和澤連斯基舉行會晤時，特朗普多次威脅稱“沒有美國的軍事支持，烏克蘭堅持不了兩周”。進入實質性的談判進程后，如果澤連斯基始終無法做出讓特朗普滿意的讓步，如果特朗普真的切斷對烏克蘭的軍事支持，歐洲是否有能力單獨支持烏克蘭繼續(xù)在戰(zhàn)場上對抗俄羅斯？

格雷明格：首先，目前我仍然認為，美國完全停止對烏克蘭的軍事支持，切斷強大的、在過去3年一直占據主導地位的跨大西洋同盟，是一種非常不可能出現的情況。

其次，如果發(fā)生這種情況，外界不應低估烏克蘭和歐洲的能力。短期內，烏克蘭的國防力量可能會受到一定程度的削弱，但歐洲已經做出了堅定承諾，不會讓烏克蘭輸掉和俄羅斯的這場戰(zhàn)爭，因為這關系重大，關系到保護國家的主權和領土完整的原則，也關系到：如果允許俄羅斯贏得戰(zhàn)爭，那么下一個歐洲國家成為俄羅斯的目標，可能只是時間問題。這種恐懼心理在歐洲是普遍存在的。

我認為，俄羅斯需要認真對待歐洲感知到的威脅，全球其他地方的人們也應當注意。我不確定歐洲以外的人，是否真正理解歐洲對于俄羅斯在2022年2月24日之后的攻擊行為的真正看法。

《中國新聞周刊》：俄烏沖突已經持續(xù)三年，俄羅斯也未能控制烏克蘭的大多數領土，歐洲真的有必要擔心俄羅斯對更多歐洲國家采取軍事行動嗎？

格雷明格：這是一個非常好的觀點，也是我經常提及的一點。相反的立場則是，你的觀點在短期內是正確的，但我們難以預測中長期。俄羅斯難以立刻從這場戰(zhàn)爭中恢復，這意味著它暫時沒有能力與另一個國家較量。但一旦俄羅斯恢復了其能力，人們會擔心俄羅斯可能再次嘗試同樣的戰(zhàn)爭戰(zhàn)略。

《中國新聞周刊》：聽起來，即使當前的戰(zhàn)爭結束，俄羅斯和西方之間仍然沒有基本的互信，雙方可能繼續(xù)提高威懾能力。這是否意味著，即使?；饏f(xié)議達成，俄羅斯和西方升級對抗的可能性依然在增加？

格雷明格：你的假設是有道理的。最有可能的情況是，在?；饏f(xié)議達成、沖突凍結之后，整個歐洲繼續(xù)存在深刻的分歧，這種分歧將帶來不穩(wěn)定和潛在的戰(zhàn)爭風險。特別是，俄羅斯和北約之間的地理空間仍將存在很大的爭議，這涉及摩爾多瓦、格魯吉亞和亞美尼亞等國。很可能的情況是，各方會采取措施來穩(wěn)定秩序，而這將是一種以相互威懾為主的秩序。

我認為，如果我們進入一個以威懾為主導的歐洲安全秩序，我們應當重新引入一些重要的沖突管控措施。有些人認為威懾本身就是穩(wěn)定的，其實不然。從冷戰(zhàn)初期到古巴導彈危機，都讓我們看到了這種秩序的不穩(wěn)定性。只有到冷戰(zhàn)后期，各方同意建立危機溝通渠道等“護欄”，才穩(wěn)定了嚴重分裂的歐洲大陸。歷史經驗值得借鑒。

從中長期的視角看，我們應當保持雄心勃勃的愿景。短期內，歐洲安全秩序的主要目標可能是進一步抵御俄羅斯的攻擊。但從中長期來看，重構歐洲安全秩序，應當是重新回到與俄羅斯的合作，而不是和俄羅斯對抗。我們的雄心應當是將歐洲最大的國家重新納入共同的秩序，當然前提是俄羅斯的政策也將有相應的變化。

“調停方”能做什么？

《中國新聞周刊》：近年來，瑞士希望在戰(zhàn)爭中扮演調停者的角色，并作為東道國舉行了烏克蘭問題國際峰會。據路透社報道，在正式談判前，美俄先在瑞士進行了長達數月的非正式接觸?，F在，美俄直接談判已經開始，瑞士將如何進一步推動和平實現？瑞士如何與中國等其他“和平推動者”一起促進這一目標的實現？

格雷明格：首先我們要認清一點，俄烏戰(zhàn)爭是一個大國和一個中等強國之間的沖突。在這樣的沖突中，沖突方通常不會接受典型的“調停方”出現。過去幾年我們看到的是，部分國家基于自身的特定優(yōu)勢，為沖突雙方提供協(xié)助。

比如，土耳其作為一個與俄羅斯、烏克蘭都關系良好的地區(qū)大國，在2022年4月到5月為俄烏雙方在伊斯坦布爾會談提供了平臺?？ㄋ?、沙特阿拉伯等國家，在戰(zhàn)俘交換談判中做出了貢獻。這些行動提供了重要的協(xié)助服務，但并不真的構成沖突調解。

從這個意義上說，像瑞士、挪威這樣的國家，在世界其他地區(qū)擁有調停沖突的經驗，但難以在俄羅斯和烏克蘭之間發(fā)揮同樣的作用。然而，基于之后的談判情況，我認為致力于推動和平的國家，都有辦法和空間，在具體問題或特定時刻做出多樣的貢獻。比如，為特定的談判話題創(chuàng)造平臺，推動關于安全保障措施的討論，參與監(jiān)督停火等。

2026年，瑞士將擔任歐洲安全組織的主席國。如果談判出現積極的進展，歐安組織很可能在監(jiān)督?；鸱矫嫣幱谟欣匚弧W安組織目前是兩極化的，被排除在沖突管理之外的，但我不會排除出現積極轉變的可能性，畢竟這是該地區(qū)唯一一個包容性的安全組織。此外，如你提到的，二軌外交的非正式對話平臺，可以在這種時候發(fā)揮作用。瑞士在這方面的工作非常成功。

我認為中國可以為促進俄烏和談做出很大貢獻。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之前和期間，我也聽到中國專家說中國可以為?；鸨O(jiān)督發(fā)揮作用。我認為，在未來某個時候，中國也可能為在歐洲范圍內提供安全保障做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