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王家來到廟溝地二百年之后,前后分出十幾支。其中一支的掌柜,從小便是個有心人——他從先輩那里繼承了祖?zhèn)鞯哪窘呈炙?。這當(dāng)中,除了打造桌椅板凳這些日常小件之外,立木起房、架梁建屋才是他聞名鄉(xiāng)里的拿手絕活。
他那座二進院落的莊院,由于資費和人力的原因,修建工作斷斷續(xù)續(xù)進行了三年。但在完工之后,這座王家莊子,便成了這片地面上僅次于米家屯莊的恢宏建筑。它的四周是黃土夯筑的丈八高墻,南面的正門有青磚砌就的高大門樓,門框和門板,都采用了結(jié)實的榆木。院子的西南掛角,是一條直通后院的寬闊通道。后院里除了飼養(yǎng)騾馬牛羊,碾坊磨坊也被巧妙地設(shè)置在里面。莊子周圍,是自家不斷擴大的田地。
一座像樣的莊院,歷來是一戶人家興旺發(fā)達的標(biāo)志,如果再加上“雞叫、狗咬、娃娃吵”這“人間三寶”,那說明這戶人家的日子,已經(jīng)相當(dāng)不錯了。
老王家的這一支,到了兆字輩,改變了上幾輩財旺人不旺的宿命,人丁嚯地興旺起來。也就前后十?dāng)?shù)載光景,這支王家掌柜膝下,竟然次第排開了五條漢子。人們用羨慕的目光和復(fù)雜的語氣,按照排行的習(xí)慣,依次稱他們大爺二爺三爺四爺五爺。依據(jù)老王家的傳統(tǒng),“兆”字輩五兄弟成家之后,便被要求分門立戶,各自安家,另過生活。
二爺兆華以一個農(nóng)家少年的聰明好學(xué),出色地繼承了父輩的木匠手藝,桌椅柜凳,門窗農(nóng)具,皆可承制。尤其是構(gòu)造整棟立木房屋的全套手藝,幾乎超越了他的先輩。
那時候,二爺已經(jīng)完婚整整三年了,他從廟溝地娶來的女人徐貴蘭,還沒有為他生下一男半女,這事讓這個聲名在外的年輕木匠,一時內(nèi)心十分焦慮。另一方面,這也使得父親的到來,成為他減少遺憾的另一種可能。
于是,父親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早春午夜,被爺爺?shù)拇箝镛A牛車拉進了家門。
二
父親的到來,改變了爺爺原來的生活,他開始更加勤勉地務(wù)作莊前屋后的莊稼。從播種到出苗,從鋤草到灌水,每一道工序,他都一絲不茍。不滿四歲的父親,在經(jīng)歷了短暫的生疏之后,除了在爺爺?shù)闹更c下照看拴在地畔上的幾只綿羊,更多的時候,則像尾巴一樣,跟在爺爺身后,冷不丁的什么小活兒,他也能搭把手。
地里的莊稼活稍能騰出手來,爺爺便扛上他的木匠箱子,外出干活。那時候的奶奶,似乎也看到了某種新的希望,漸漸把心緒從自己不能生養(yǎng)的自責(zé)中掙脫出來。她眼前的未來,不再是一團模糊的云霧,畢竟她有兒子了,哪怕是個養(yǎng)子,也足以慰藉她沉寂許久的內(nèi)心。桌上桌下,于是被奶奶的雙手拾掇得整整齊齊;屋里院里,也被奶奶打理得井井有條。更重要的是,她心中還有另外的期許——有了父親這個養(yǎng)子的招引,未必她就不會開懷——在不遠的將來,自己生出個一男半女來。
父親雖然有一些與生俱來的執(zhí)拗,但在爺爺眼中,他的確是個聽話的孩子。他不光勤快乖巧,還在一些事情上有自己的小主見,這超出了爺爺對一個孩子的想象。他為人處世的謹慎態(tài)度,從小就表現(xiàn)出來。他害怕饑餓,但從不貪嘴。他像所有童年的孩子一樣貪睡,但在院子里最后一聲雞鳴跌落的瞬間,他就會準(zhǔn)時穿衣下炕。他會在牽羊歸來時,順手拾滿一小筐柴草,或者鏟一筐豬草。總之,他會在做這件事情的同時,又悄無聲息地完成另外一兩件與之有關(guān)的事情。
更加讓爺爺感到驚奇和滿意的是,他竟然將自己的出生地黃花營——那個地方——那里的人——那里的事,忘得一千二凈。這使得爺爺充滿隱憂的內(nèi)心,開始更多地升騰起一種模糊又復(fù)雜的愛意。
這愛意,像曾經(jīng)被堵住的水,跨越了一道無形的門檻,來到了他的生活里。奶奶踮著一雙勤勉的小腳,也更加熱切地盼望父親的到來,能夠為這個家?guī)硭逝蔚囊恍〇|西。
三
父親那時還是小孩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到來對于另外一個家庭的真正意義。對他而言,能夠每天吃飽肚子,也許就是所有欣喜的總根源。沒有人清楚父親那時候都在想些什么,甚至父親本人,對此也一無所知。
但我應(yīng)該清楚,那個爺爺?shù)乃?,肯定一直縈繞在父親年幼的心頭。正如多年后父親的過世,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中久久不去一樣。
在孤草一樣搖擺不定的童年時光中,他曾經(jīng)為自己父親的死不知所措,那種面對死亡的無能為力,使他時刻對自己的命運,感到不安和擔(dān)憂。在父親的記憶里,他父親的死是慘烈的,對他心靈的撞擊巨大而殘忍。
那種疼痛向他迎面撲來的時候,開始時令他身心麻木,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們變成了一根攪動他內(nèi)心創(chuàng)痛的木棍。后來,持續(xù)的饑餓曾經(jīng)使他提心吊膽,那時候他感覺他要被所有的一切拋棄了,孤獨和沉默構(gòu)成了父親的童年。面對這個世界,他不知道愛多一些還是恨更多一些。他感覺天地之間,自己的身體就像一道緊閉的門,只有沉默可以通行。
對于這些問題,當(dāng)時的父親必然是懵懂的,但他生活的目標(biāo)卻是清晰的。他要努力用自己的行動,爭取自己身體的溫飽,從而更加堅定自己做人的尊嚴。
其實從看到這個爺爺?shù)牡谝谎燮?,父親就捕捉到了繼父內(nèi)心其亂如麻的思緒——他希望擁有父親這么一個兒子,卻又不得不時時處處提防著他。這并非出自他的故意,而是出于人的本能。
父親一開始并不明白他生命的價值,當(dāng)爺爺利用清明節(jié)上墳燒紙的機會,請老王家的長輩為他取宗壽二字做了官名之后,他才隱隱有了一些收獲的感覺。那時候父親并不清楚,在廟溝地這個算不上龐大的王氏家族當(dāng)中,他并不是他自己,他是代表著這個爺爺?shù)牧硪环N存在,另一種有效的延續(xù)。這使他在長期灰暗的心境中,看到了一星小小的火苗。
一開始,父親的沉默和忍耐,只是為了吃飽肚子,他壓抑著自己兒童的天性,在這對新的父母面前.盡可能地表現(xiàn)得弱小而恭順。他控制著不讓笑容出現(xiàn)在自己臉上,哪怕是和愛不釋手的小羊羔在一起,它千奇百怪的頑皮舉動,也引不來父親的笑聲。他順從地做著自己能做的所有事情,卻從來不會引人注目。不論什么樣的飯菜,他都把它們當(dāng)作美味佳肴,他珍惜它們給他帶來的飽腹感,他為此感到滿足。他認真對待穿在身上的每一件衣物,生怕它們被弄臟被損壞,有時候,走路時他甚至?xí)涯棠虨樗伦龅牟夹撓聛恚迷谑稚稀?/p>
冬天,他和爺爺奶奶擠在一盤大炕上。一過了驚蟄,他就回到自己的那間角屋。
四
來到廟溝地之后,父親的生活是平淡無奇的。他的童年,像風(fēng)一樣平常地從這片土地上刮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自打我成年之后,關(guān)于父親的童年生活,我一直十分好奇。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沒有自己的童年,仿佛突然之間,我就被塞進了村小學(xué)那間土坯壘起的教室,在一片懵懂無知中開始上學(xué)。
從上學(xué)的那一天起,我就感覺自己已經(jīng)長大。我對自己童年生活的模糊記憶,導(dǎo)致我斷定自己是一個沒有童年的人。對于父親的童年,我很早以前就有了窺探的欲望,我覺得那里必然隱藏著一面鏡子,從那面鏡子里,可以捕捉到我自己童年的點點滴滴。
那時候我十七八歲,身材高大,內(nèi)心跳躍著幻想,充滿對自己未來和命運的迷茫。
那時候,父親就要死了,他的身體幾乎失去了重量。當(dāng)某一天我從西角屋那盤大炕上醒來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的一生,已經(jīng)被濃縮成一些并不連續(xù)的斑駁畫面,它們像傷疤一樣,悄悄定格在我的腦海里。那一串陳舊的畫面當(dāng)中,開頭部分是模糊的。透過時間的長河,它們被沙塵蒙上了。從那時候開始,我對父親的人生便產(chǎn)生了好奇。
那時候,父親的確就要死了。
面對死亡的襲擾,父親恐懼而無奈,因為那種即將被死神吞噬的感覺,對他而言是陌生的,就像多年前,他在某個午后來到這個世界上一樣。他的生命在流動中經(jīng)歷了漫長的孕育,之后奔流而出,發(fā)出項天立地的哭號。然而,這一切都是在他無意識中發(fā)生的,他無從把握。
死亡同樣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它巧妙地避開了歡愉和滿足,在它們背后悄悄生長。當(dāng)你開始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妙的時候,仿佛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不,是真的晚了。因為在此之前的多個節(jié)點上,你分明可以大膽地挽留它,可以對它說你錯了,你應(yīng)該停住。
可是,真的已經(jīng)晚了。
死亡不可能停下來,生和死是一個精妙的閉環(huán),死亡從一開始就在那里了,它像一個看門人,一直忠實地守在那里,等待一個人走向自己時間的盡頭。
五
多年以后,我想象童年的父親,身上穿著寬大的粗布衣褲,腳上是一雙出自奶奶之手的圓口布鞋。他的身影時常出現(xiàn)在自家莊子周邊的田間地頭,出現(xiàn)在村莊南面的河灘草地上。他的手里牽著與他形影不離的綿羊,二只,三只.五只……不會更多了。他尖翹的肩頭,時??嬷恢卉杠妇幊傻目鹱?,筐子里應(yīng)該還有一把小鐮刀,或一把安了木柄的鐵鏟,手中或許還握著一根結(jié)實的木棍。那身根據(jù)土布尺寸裁剪的寬大衣褲,無法掩飾他形體上的纖細與柔弱,這是貧窮從一出生就留在父親身上的缺陷。
如果說黃花營那個爺爺?shù)乃?,曾?jīng)使父親感到絕望,來到廟溝地之后,在這個爺爺身邊,他并沒有意識到這是上天對自己的垂憐。因為他不相信上天會無緣無故對一個人好,好事或者壞事在一個人身上發(fā)生,都是有原因的。事實上,那時候父親會常常想起自己的母親,想起姐姐被送到另一戶人家過著吃苦受累的日子。但他知道自己必須活著,要活下去,他不可能重復(fù)別人的命運。
父親倚伏于這樣一個家庭,漸漸安定下來的生活,使年幼的他內(nèi)心變得從容起來,身板為之變得舒展,心境因而變得開闊。這種感覺,貫穿了父親從童年走向少年的整個時期。
六
廟溝地一帶,是有別于父親出生地黃花營的另外一種地貌,這里土地更加平坦,從地勢上來說,也更高一些。
如果再擴大一下范圍,以廟溝地為圓心,對其周邊五十里地面的演變進行剖析和推斷的話,則黃花營一帶,早年應(yīng)該是布魯湖湖心所在的位置。布魯湖是疏勒河的河道湖,它是在河道中游低洼處形成的。
從湖心走向湖畔,是一個讓人望而生畏的距離。
父親那時實在太小了,小得他認為世界的盡頭,就在黃花營這個村莊以外。主觀上是他對距離沒有太多的意識,那時候父親畢竟是太小了,只有三歲半。
在我開始回憶父親的童年時,事實上一直困難重重。為此我不得不查閱大量的書籍,檢索出很多地理資料和歷史信息,并把它們做成卡片。我把多年來收集的各種版本西域志書和地圖也整理出來,相互參照著,盡可能準(zhǔn)確地還原那片土地的過去,以便準(zhǔn)確地勾勒出父親的生活軌跡。
盡管如此,父親的童年生活,對于我來說仍然是不夠清晰的。他童年和少年時期的經(jīng)歷,對我充滿了誘惑。甚至他的青年時代,對我來說也是一團謎一樣的存在。
父親本不姓王,后來卻隨了王姓,這是一個不可更改的事實,也注定是生活為父親安排好了的必然命運。
當(dāng)然了,這并不是說父親背叛了自己的家族,而是父親秉持著自己家族的秉性,按照命運的安排,重新塑造了另一個家族的性格。父親的子孫——我——我們,便是他生命的延續(xù),性格的延伸。我們到底從父親身上繼承了什么,對此我們恍然不知。但我們自身又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將這些秉持的習(xí)性,向整個世界袒露無遺。這些沉浸在身體和潛意識中的東西,我們很難自覺,也終究無法改變。但根源的確不在我們這里,我們只是生命演變和延續(xù)過程中的一個小小環(huán)節(jié),一直以來,我們對自己是無知的。但無可避免的事實是,我對這一切保有充沛的好奇心。
數(shù)十年來,我一次次試圖走進父親的內(nèi)心,去勾畫和理解我所不知道的父親。
現(xiàn)在,在我的頭腦中,父親身體的氣味早已飄散,回憶已經(jīng)無法將它們凝聚在一起。我只記得父親晚年的眼眸,那對瞳孔是草黃色的,眼白已經(jīng)混沌,很多時候,那里都涌動著倦意和少量的溫煦。
從我出生,到父親去世,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父親的笑聲,這不是因為我忘記了,的確從來沒有。
但無論如何,父親是要長大的,從三歲半開始,從那個春日的午夜開始,他要在廟溝地這片土地上,走過他的童年,走過他的少年,并在青年時期,開始自己真正的人生。
這期間,他的繼父王二爺——那個人近中年的木匠,對他的管教應(yīng)該是嚴苛的,這從父親循規(guī)蹈矩的行事風(fēng)格中,就能看出端倪。另一方面,自然是因為我們的這個爺爺,時刻擔(dān)心著父親對王氏家族的背叛。
一開始,甚至很長一個時期,爺爺都不能完全相信年幼的父親將來會是一個誠實守信的人。這是很多類似的家庭不得不心存的擔(dān)憂,畢竟過繼之后,原生家庭毀約的也大有人在。
七
當(dāng)父親的下巴超過方桌高度的時候.爺爺?shù)谝淮螢楦赣H立下了規(guī)矩。爺爺坐在方桌左側(cè)的木椅上,過足了煙癮,將那只油光锃亮的白銅水煙壺放在方桌上,對侍立桌前的父親說:
“娃子,你媽做飯的時候,你就在灶前添柴燒火。飯做好了,要先端給爹媽吃。和長輩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不論是方桌還是炕桌,長輩不動筷子,你就不能動筷子??吹介L輩碗里的飯吃完了,要提前站起來,為長輩舀飯。舀飯,不能舀太滿。這些你都要記牢了,這都是一個娃娃做人的規(guī)程?!?/p>
爺爺?shù)挠?xùn)示是溫和的,但又不容辯駁。在講規(guī)矩論方圓這方面,作為木匠的爺爺,最是知道其中的奧妙。譬如在做一件木器時,如果事先不立規(guī)定矩,確好尺寸,最后則大小不一難成方圓。一個人的成長,和他做木匠活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而對于小孩子來說,給他立規(guī)矩,就如同一棵樹要從小修剪,才能最終成器,否則等他的壞脾氣瞎毛病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就好比樹從根上就已經(jīng)長歪了,到了那時候,你再來糾正偏差,很多時候已經(jīng)無濟于事了。
沒有想到父親在守規(guī)矩明事理這方面的表現(xiàn),竟然讓爺爺無可挑剔。但他又能從父親隱隱跳動的眉宇之間,捕捉到一絲隱藏的倔強。這種倔強,是他渴望自己兒子能夠擁有的,但也因此引發(fā)了他的一些擔(dān)憂。
這一時期,父親在爺爺?shù)慕虒?dǎo)下,認識了本地生長的幾乎所有樹木。最常見的當(dāng)然是白楊樹,這種樹生長快,也能出材料,蓋房子做門窗,少不了它。榆樹木質(zhì)硬,柔韌性好,是做桌椅板凳各色小家具的好材料。但榆樹有個特點,就是生長緩慢。當(dāng)然了,它的一個突出優(yōu)點是,每年四月間會結(jié)滿榆錢,農(nóng)人也因此都能吃到香噴噴的榆錢飯。
本地樹木當(dāng)中,最硬實的當(dāng)是沙棗樹,除了五月能聞到撲鼻的沙棗花香,九月還能吃到沙甜的沙棗。沙棗木做的長案和刀板,也是居家過日子上好的家當(dāng)。
此外還有柳樹,柳樹分大柳樹和毛柳,大柳樹也叫垂柳,能長得又粗又壯,毛柳則是一墩一墩叢生的,一般不會長得特別粗。但柳樹被認為帶有某種妖氣,一般不會用在莊重的地方,因此大柳樹會一直在它生根的地方長著。毛柳干矮條細,其作用除了編筐編簸箕,就是扎籬笆做擋風(fēng)防牲口的柴墻了,剩下沒什么用的部分,只有當(dāng)柴燒。
后來爺爺漸漸發(fā)現(xiàn),父親對樹木乃至各種木料的認識,始終只是保持在能夠精確辨識的程度,他對它們沒有特殊的聯(lián)想和猜度,對于木料的長短粗細和個體形狀,也沒有特殊的想法和眼力。因為爺爺希望父親在看到一棵粗壯的楊樹時,應(yīng)該立刻想到橫架在屋頂上的大梁,而看到一塊結(jié)實的榆木板材,則要聯(lián)想到一張嶄新的方桌或者精巧的板凳,而不是統(tǒng)統(tǒng)把它們視作能夠燒火做飯的柴火。
父親這方面的表現(xiàn),無疑是令爺爺深感失望的。一個對樹和木料沒有獨特想法的人,注定做不了一個有天賦的木匠。
而對于麥子、青稞、谷子、豌豆這類農(nóng)作物的名字,甚至地里的雜草,在知道了它們的名稱之后,父親也能夠做到過目即識。但他也僅僅是把它們一律歸為糧食和雜草而已,至于它們之間的區(qū)別,則被他固執(zhí)地以人吃的糧食羊吃的雜草來區(qū)分。父親的這種性格,不僅從外表看得出來,在做事方面,也能清楚地表現(xiàn)出這一特征。
他喜歡獨自一個人去做任何事情,只要爺爺奶奶叮囑一聲就行。麥子收完之后,他就去撿地里遺落的麥穗,他會把羊拴在地埂上吃草,自己把地里的麥穗一個個撿光。谷子成熟的時候,要防止麻雀偷食,他會圍著谷子地來回巡視整整一天。有時候,他會攆得麻雀很長時間都落不了地,只能在半空中拼命扇動翅膀,張大嘴巴喘氣。
夏天正午毒辣的太陽他能夠忍受,冬天刺骨的寒冷也同樣阻擋不了他。他內(nèi)心有狂野的一面,外表又表現(xiàn)得很內(nèi)斂。他倔強,但看上去又不那么執(zhí)拗。他從不拒絕爺爺?shù)囊庵荆帜馨褷敔敯差D的所有事情,用自己另外的方法悄無聲息地完成——這個結(jié)果沒有違背爺爺?shù)囊庠福瑓s處處體現(xiàn)出父親自己的主張和想法。
父親這種圓形的性格,叫爺爺很長時間都捉摸不透,他為此感到欣慰和喜悅,同時又感到擔(dān)憂,對于父親這樣一個孩子,他始終無法下手指責(zé),因為他的確做了他要他做的所有事情。
當(dāng)然了,爺爺?shù)倪@些擔(dān)憂,都不是什么過分的擔(dān)憂,有時候只是他內(nèi)心的一個閃念,只是覺得父親和他想象中的兒子,有著某些不同,他表現(xiàn)出來的恭順,和實際做事的過程,是有差異的。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差異,連爺爺自己也弄不明白。
八
但無論如何,父親就像一棵小樹,已經(jīng)在廟溝地這片土地上牢牢扎根了,他的人生將自三歲半起,從這里重新開始。在這里,他將接受命運給予他的考驗,是一路坦途,還是蹉跎多舛,都不再是他所考慮的事情了,他只愿一步一個腳印,把每一天完好無損地過完,日復(fù)一日,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那時候吃飽肚子已經(jīng)不再是他擔(dān)心的事情了,他覺得只要自己干活,完全沒有吃不飽的理由。在這個新家里,小米干飯、菜拌干面、揪面片湯飯、蔥油拌長面、貓耳朵、小炮仗這些,都是可以盡情吃的。兩頓飯之間,倘若餓了,案板上瓦盆里的餅子,大柜蓋上筐里的蒸饃,都可以隨手拿來墊補。
當(dāng)一個人長到某個年齡段時,當(dāng)他意識到吃飯不僅僅是為了活著的時候,他的生命就會因為思考,有了植物的某種屬性,如同一粒掉落在泥土中的谷子,要么選擇生根發(fā)芽,長出一株粗壯的谷穗,要么仍然是一粒谷子。
父親來到廟溝地數(shù)年之間,這里不可避免地又增加了一些人家。這些人家當(dāng)中,有的是從遠方跋涉而來的流民,有的是本地老戶分出來的支系,還有一些,是本地人家投親靠友而來的窮親戚。這些人的到來,使這片剛剛喧嘩起來的土地變得熱鬧起來,他們在這里開荒種地,壘土為家,過起了日子。沒過幾年,廟溝地一帶就阡陌交錯,人戶相望,看上去竟然有點擁擠了。
又數(shù)年之后,終于到了無荒可開的地步,這里適宜耕種的土地,每一片都有了自己的主人。
一些后來者為了過活,不得不去租種別人的土地。于是有一些大戶人家,僅靠出租土地,就過上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好日子。一些小戶人家,則只能依靠租種別人的土地勉強過活。
為了保持更高的收益,一些家大業(yè)大的人家,不得不常年雇傭一些人,或者在農(nóng)忙時節(jié),雇一些人幫忙干活兒。于是一些外來的人,又靠扛長工和打短工,在這里過起了生活。漸漸地,廟溝地成了疏勒河北面最大的村鎮(zhèn)。
與此同時,廟溝地街上也漸漸熱鬧起來。除了一家車馬店、一家皮匠鋪、一家木工坊和一家燒酒坊之外,還有了飯鋪、雜貨店和商號。這六七家大小店鋪,即使在不逢集的日子,也開門做著自己的營生。平日里也有一些挑擔(dān)子的小商小販,散落在大廟門前的空地上擺攤。冬日里,他們選擇坐在陽光下,到了夏天,他們選擇有樹蔭的地方??傊?,數(shù)十年下來,這里便是一個算不上熱鬧,也算不上荒僻的地方了。
老王家的故事,一直在這里流傳。
這一點和廟溝地所有人家一樣,因為除了口口相傳,沒有人會記錄一些平常人家的家長里短。那時候,和所有知道王家這段歷史的人打聽此事,我總是表現(xiàn)出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我將話題從很遠的地方繞過去,最后從側(cè)面進入,得到我想要知道的東西。
但是你知道,任何一件事情,只要經(jīng)過了人的講述,就會不油然地加入敘述者的自我意識和偏見。即使是同一個事情,他們的看法和表述,也往往完全不同。正如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一樣,沒有人能用完全相同的語言,講述出同一個事件。
九
二十五歲的那一年,有一天我突然想,應(yīng)該在這一年停止生長,年齡不再向前走,而是向著相反的方向。
然后,二十五歲的我,沿著時間的來路,一直走到父親的童年。那時候我將看到與父親相同的光景,那時候的父親,還是一個正在長大的少年,他內(nèi)心的幻想還沒有長出翅膀,他的誠實是那么固執(zhí),他頭腦中貪玩的本性被自己壓制下來,就像石頭壓在泉水上,而泉水卻不會因此停止涌流。
父親那時候十一歲,應(yīng)該不小了,但他畢竟是個孩子,他的世界與成人的世界,尚有差別。但他對這個世界卻無比好奇,在有限的地域中,他認真對待自己遇到的每一件事,讓它們成為自己人生經(jīng)驗的一部分。
父親認識世界,是從認識一條河開始的。
那條河距自家的莊子不足二里,父親第一次認識它的時候,是一個夏天。那時候父親剛剛來到廟溝地不久,他首先認識的,是那座忽然成為自己新家的莊子。它是土打墻——泥土一層層夯筑起來的,外墻據(jù)說有丈八高,那是個一般人無法逾越的高度。這種高大的莊子,雖然不能和大戶人家占地十畝上下的屯莊相比,但也是主人家道殷實的象征。加上它深深的街門道和厚重的榆木街門,這座莊子,一開始就給了父親足夠的安全感。
那天早上,爺爺?shù)谝淮螤恐赣H的手去河邊挑水,沿著那條連接莊子與河岸的小路走了一段之后,爺爺發(fā)覺路邊草尖上凝結(jié)著露水,怕它打濕父親的褲腳和布鞋,便放開父親的手,叮囑父親跟在他身后。陽光在一片迷蒙中乍現(xiàn),健壯的田野上正升騰著一種看不見的力量,那力量綿長而堅韌,它環(huán)繞著那條小路,向父親聚攏而來,仿佛在催促父親的身體發(fā)生某種改變。小路先是經(jīng)過田埂,又穿過草地,最后插入一片裸露著地表的荒灘,隱入綿延的高地。
這是一段并不太長的距離,當(dāng)父親跟著爺爺來到小路盡頭的那處高地時,壓在他心頭沉重的云霧猛然散開了,他渾身為之一震,內(nèi)心有種將要迸濺的感覺。
腳下平坦的土地上,突然裂開一道雄偉的巨谷,在谷底,嘩嘩作響的河水自晨光閃耀的東方闊步走來。曲流寬谷,幾經(jīng)回環(huán)之后,在眼前留下一片寬闊的河灘,河水繞過西邊一個陡峭的崖嘴,豁然西去。
父親一直灰暗的心情,乍然間被嘩嘩作響的河水擦亮了。那時候,河水在晨光中泛起一層細小波浪,陽光斜斜灑過來,仿佛滿河流動著黃燦燦的金子。父親為此驚詫不已,河對他來說并不陌生,但這條河與他曾經(jīng)熟悉的北石河相比,顯然更有力量。北石河是在草地上安靜地蜿蜒東去,一路不聲不響,而這條河卻像一把大刀,將大地劈開了一道寬闊深邃的口子,以一種勢不可擋的力量,一路洶涌而來,又浩浩蕩蕩西去。父親站在河岸高處,涼爽的風(fēng)夾帶著河上的水汽,拂著他新剃的光葫蘆頭,他感覺有一種力量和信念正向他投射過來,從腳底慢慢注入他的身體。
爺爺挑著兩只木桶,沿著河岸上向下挖開的小道,向谷底閃亮的河水走去,那個孔武有力的背影,仿佛要融入那金光閃閃的河水當(dāng)中。
那時候,站在高岸上的父親驀地扯開嗓子,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
“爹——”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呼喚眼前的大河,還是在呼喊不遠處這個新的父親。
喊完那一聲,父親稚嫩的臉上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掛滿了淚水。父親第一次見到這條河流就被它震撼到了,無論是寬闊的河谷,還是蜿蜒的流水,都給他一種沉穩(wěn)雄偉的力量。這力量比一把刀子帶給他的底氣更加充盈。以后的歲月中,他無數(shù)次自由地行走在河畔的草灘上,努力讓河水與自己的人生相融,在遇到偶然的挫折時,這條河將始終成為他走出困境的力量源泉。他覺得與其說眼前那個挑著水桶前行的男人是他的父親,倒不如說這條浩蕩的大河,才是他的親爹,或者說他們在那一時刻,已經(jīng)合二為一了。
這條河第一次在他的眼前出現(xiàn)時,就是一個性格堅毅的父親的形象,這個形象一直深深烙在他的腦海里,以至于后來他做了父親,也沒有改變當(dāng)初的這種認識。他甚至覺得他的生父其實并沒有死,每一次來到河邊,他都覺得他就站在對面的崖畔上,在河畔的草叢中,在谷底的流水里。從一開始,父親就把這條大河與男人聯(lián)系起來了,無論從它的壯闊形態(tài),還是從它散發(fā)出來的氣味,他都覺得這是一條充滿力量的雄性河流。那巨大的河灣,就像一個父親伸開的臂膀。那些聳立的黃土崖,仿佛父親們膀子上棱角分明的塊狀肌肉。
父親作為一個男人的性格,就從那時候開始固定了下來。對于這條河來說,他只能用愛接近它,他無法容忍別人對它的褻瀆。父親的命運,從一出生就和河流緊緊糾纏在一起,他的生命仿佛來自一個巨大的水泊,他時刻能感受到水以無形的方式庇佑著他,無論是先前的北石河,還是后來的疏勒河,都使他能夠感到相互間那種天然的信賴,他將依附著這信賴,慢慢長大,最終獲得獨自生活的能力。
父親性格的形成,必然是與河流有關(guān)的,對此我毫不懷疑??梢哉f是河流塑造了父親,因為父親終其一生,都沒有遠離河流。
十
爺爺一邊盡情施展著自己的木匠手藝,一邊操持著十來畝田地。年幼的父親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照看家里的幾只羊和一頭黃牛上。奶奶撲閃著一雙打著青布裹腿的小腳,掌管著自家小院里里外外。她長長的罩衣收拾得干凈利索,黑亮的頭發(fā)在后腦勺上綰成一個髻,髻上通常還別了兩三只當(dāng)啷作響的金屬釵子。
就是在那一時期,爺爺?shù)母赣H——從廟溝地以東王家老莊子分出來的這支王家的掌柜——后來成為我曾祖卻從來沒有在我夢里出現(xiàn)過的那個男人,憑著自己從小具備的勤勞和聰慧,又為自己另外幾個次第成人的兒子,娶了媳婦成了家,并選擇恰當(dāng)?shù)臅r機,分給他們相應(yīng)的財產(chǎn),讓他們搬出老宅分家另過。
按照當(dāng)時廟溝地的鄉(xiāng)俗,長子是要為高堂養(yǎng)老的,也理所當(dāng)然要更多地繼承父輩的財產(chǎn)。大戶人家娶了幾房女人的,到掌柜家百年之后,其他各房女人,一般都由自己所生的兒子贍養(yǎng)。倘若還不是太老,也有被哪家掌柜相中,接過去再做人家填房的。
按照老王家的規(guī)矩,兒子們成家之后,必須另立門戶,這既能讓后輩們盡早開始獨立生活,又避免了因財產(chǎn)過分集中而招致災(zāi)禍。再者,趁早分家,也能夠減少后人與長輩間厚此薄彼的嫌隙。這位曾祖對他大惑不解的兒子們說:
“他們擁有一座占地五畝的家族屯莊,看上去很大,而我們有五座占地一畝半上下的本家小莊子呀?!?/p>
而他更加顯見的言外之意是,小家小戶,自有船小好掉頭的便利和優(yōu)勢。更重要的是,小戶人家,往往不會引來歹人惦記,因為這片關(guān)外之地上,自打老王家的祖先選擇在此落腳以來,就沒有過太平日子。而那些失財傷人的不幸事件,大多發(fā)生在大戶人家里。
按照鄉(xiāng)俗,排行老二的爺爺,是最早被分出來的一個。他選擇在距離老莊子?xùn)|南方向二百丈的地方,起土夯筑,建起了屬于自己的莊子。
因為財力和實際的需要,這座莊子占地并不大,前院不過一畝,后院則與前院徹底分開了,那是相距前院三丈之外由矮墻圍起后院子,里面分為幾間,常年碼放著麥秸谷稈和柴草。這對當(dāng)時成家不久的爺爺來說,已經(jīng)殊為難得了。
這個莊子,爺爺是按坐南朝北四合院的形制規(guī)劃的,院門北開,丈八高的院墻采用傳統(tǒng)的夯土筑墻,工藝簡單,結(jié)實耐用。院里的房墻,全部用熟土夯筑成基,再用土坯砌就。最為講究的是上房,爺爺先是用四梁八柱的立木搭起房子的框架,然后再用土坯砌墻,又在外面做上五尺寬的走廊和精致的翹檐,每根向外伸出的椽頭上,都雕刻了吉祥鳥的圖案。寬闊的雙扇木門上祥云朵朵,兩邊墻上鑲著六尺見方的木格窗子,中間的小扇是可以推開的。屋里正對門的南墻邊,擺了一張八仙桌,兩邊各擺了一把靠背椅,靠東一側(cè)的地上,盤了一鋪帶木架的火炕。這些大大小小的木工活,都出自年輕的爺爺之手。據(jù)說這些木活,不僅令他的父親嘆為觀止,更代表了當(dāng)時廟溝地一帶最為高超的木工手藝。以至于上房修好之后好多年,爺爺自己都合不得居住。依據(jù)自家的財力,爺爺只起了東廂房和相鄰的兩間掛角屋,一進院門的東北角屋是廚房,東南角屋是倉房,院子里剩下的西半邊,則做了牛欄和羊圈。其中的一角,是爺爺?shù)哪窘彻づ?,閑暇時,他會在那里叮叮咣咣做些凳子椅子之類的小物件。
爺爺一家眾弟兄,雖然分門立戶了,各自的莊子卻相距不遠,看上去既顯得各自獨立,一旦哪家有事,又能夠很快相聚照應(yīng)。據(jù)說這是借鑒了官軍行軍打仗時的一種駐扎方式,營地不扎堆,又互為犄角,一營遭襲,他營增援,還有余力堵截敵人的增援包圍,可謂是進可攻、退可守,能夠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從而有力量消滅敵人,是一種攻防兼?zhèn)涞年嚪?。又說是完全參照了建房起屋時,木匠活中的一種平座斗拱結(jié)構(gòu),這種組合能夠有效分散壓力,又能將分散的力量聚合在一起。聚中有散,散中有聚。
總之吧,各家的莊子就那樣陸續(xù)建起來了。
那時候,爺爺并不老。
父親長到十二歲,爺爺看上去也還是并不老的。
十一
十二歲之后,父親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挑水。他挑著兩只木桶來到南面二里外的疏勒河邊,用大馬勺舀好水,然后再一路走回去。一開始他只能挑動小半桶水,過了不到半年時間,他就可以挑多半桶了。
就在那時候的某一天,父親感覺自己長大了。
那是即將入夏的一天,地上的草木已經(jīng)轉(zhuǎn)綠,地里的麥子和谷子剛剛出苗,天氣僅僅是由涼轉(zhuǎn)熱而已,還遠遠談不上炎熱。早上太陽冒金花的時候,如果不裹緊衣襟,甚至?xí)欣涞母杏X。那天父親和往常一樣,起了個大早,在門口的灰堆上撒完尿,進屋從笸籃里抓了個饃饃,一邊吃一邊挑著兩只空水桶,沿著小路去河邊挑水。
清晨的空氣中,有濕漉漉的味道,只要吸一口進去,就能沁入肺腑,給人增加力氣。那時候,巨大的太陽尚在東面天空的一片玫瑰色中晃動,夜晚的寂靜還沒有完全消退,遠處不時傳來一兩聲布谷鳥叫,近處毛柳叢中土麻雀的吵鬧,則完全能夠證明新的一天已經(jīng)來臨。
父親沿著那條被他的雙腳踩光的小路來到河邊的時候,手中的饃饃已經(jīng)吃完了,同時他也被眼前的境況驚呆了,剛剛還明亮亮的河水,突然被東面涌來的一道水墻瞬間掩蓋,遍布河床的紅柳被低聲呼嘯的大水一抹而過,往日寬闊的河道,眨眼之間就被擠滿了,河沿內(nèi)側(cè)漸漸堆起了柴草和泡沫,高聳的河岸正被渾濁的河水一塊一塊劈開,像醉漢樣跌入水中。原本寬闊的河道里,泥漿般的水上下翻滾,仿佛有成千上萬匹泥馬裹著泥漿奔跑。晨光照耀下,那此起彼伏的泥漿,在不斷聳動中發(fā)出暗紅的金色。
河水的低聲咆哮將父親嚇壞了,驚詫中,他將水桶和扁擔(dān)擱在旁邊的一處高岸上,撒腿朝西向下游跑去。
越過了兩道河灣之后,他攆上了翻滾的水頭,再過一道河灣的另一處河灘上,便是米家大戶的水磨,看磨人鐵三和他的兒子鐵蛋,就住在磨坊邊的小房子里。
意識到眼前大水的威力之后,父親就對鐵蛋和他爹住的那間小房子產(chǎn)生了擔(dān)憂。雖然那是一塊平坦的河灘,但河水暴漲的速度實在太快了,雖然前幾年他也看見過河里發(fā)大水,但都僅僅是洪水嘩啦啦漫上河灘而已,從沒有看到河水會像今天這樣勢不可當(dāng),讓他心中陡然生出巨大的恐懼。那滿河滾動的泥漿中,仿佛潛藏著千百只看不見的大手,很顯然,它們會把前進中碰到的一切全都按在水下。
十二
鐵蛋是父親來到廟溝地之后認識的第一個外姓朋友。
他第一次見到鐵蛋的時候,就是在米家水磨旁東邊的那片河灘上。那是前年冬天的一個小晌午,陽光暖和得像是春天。父親像往常一樣,趕著自家的羊去河里飲水,喝足水之后,那幾只羊并沒有主動選擇馬上返回,而是沿著河岸北邊的一道土坡,一邊在河灘上慢悠悠覓食,一邊享受著冬日陽光的沐浴。河灘上的確暖烘烘的,父親將勒緊羊皮褂子的系腰都解開了,他一手拿著放羊棒,一手提著羊皮帽子,步履悠閑地跟在羊群后面。
那真是一個好日子,以致后來父親再次回想起當(dāng)時的情形,都認為那次與鐵蛋的相遇,肯定是上天冥冥中的安排。
羊喝足了水之后,胃口變得特別好,它們的嘴唇像不斷扇動的簸箕,飛快地將樹葉和凍干的枯草攬入嘴中,來不及細嚼就吞咽下去。它們移動的步伐是緩慢的,兩片嘴唇的扇動和攬草的速度,卻顯得緊迫而高效。
當(dāng)父親跟著羊群轉(zhuǎn)過一道土坡,進入另一處黃草更加茂密的河灘時,走在最前面的高大頭羊,被一只突然竄出草叢的野兔驚得跳了起來,整個羊群都下意識地向后聚攏了一下。受到驚嚇的野兔一蹦而起,在空中猛地打開身體,又一縱,在落地的瞬間又彈了起來,如此兩三下,就鉆進坡上的芨芨草墩不見了。就在這時候,從前面不遠處一叢紅柳墩下,探出一顆圓圓的腦袋來,他像蘑菇一樣從黃草叢中一點一點項出來,先是圓圓的腦袋,接著是穿著白板羊皮坎肩的身子,最后露出了兩條腿,兩只分開的腳依然埋在草叢中。
那是一個孩子,看上去年齡與自己相仿,父親迅速判斷著眼前的形勢,但他并沒有將突然出現(xiàn)的一只兔子和眼前出現(xiàn)的一個人聯(lián)系在一起。
他立起身之后,就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慢慢從側(cè)面舉起了手中的木棒。
“這是我的地盤,”他說,“你把我的兔子嚇跑了?!?/p>
父親也被那只竄出的兔子驚了一跳,但當(dāng)一顆人腦袋從前面草叢里項出來的時候,父親的元神已經(jīng)迅速回到了他的身體之中,他不由自主地扔掉了手中的放羊棒,迅速把手伸進敞開的皮祆里,抽出了那把與他形影不離的刀子。
那把他離開黃花營時帶來的刀子,經(jīng)常被自己帶在身上,那一刻,它柳葉形的刀身在陽光下閃耀著鐵器寒冷的光芒。
一開始爺爺發(fā)現(xiàn)父親擁有一把刀子時,先是一愣,繼而就只有默許了。通常情況下,刀子是一個人的日常用具當(dāng)中的一種,這一點誰都不可否認,當(dāng)它不被用作別的用途時,的確如此。
當(dāng)發(fā)現(xiàn)父親對那把刀子愛不釋手時,爺爺基于討好養(yǎng)子的需要,更出于自己木匠的眼光和動手能力的天性,理所當(dāng)然地對父親的那把普通的刀子,進行了一番升級改造。他將刀子重新燒紅之后猛然入水,這樣幾次淬火之后,那柳葉形的刀身竟然呈現(xiàn)出幽藍的鋼色,就連試刀時發(fā)出的聲音,也由敦厚變得銳利了o處理完刀身之后,爺爺又為刀子加了個橢圓形的銅板護手,換上了尾部包銀的牛角刀柄。一番脫胎換骨之后,那把曾經(jīng)的殺豬刀便與眾不同了——它變成了一把精致的小腰刀。僅從外觀上就能捕捉到它蘊含的勇猛,但一向內(nèi)斂的爺爺又用生牛皮做了一個刀鞘,將刀子的鋒芒藏了起來,并一再叮囑父親,不要輕易將刀子從刀鞘中抽出來。
年幼的父親深刻領(lǐng)會了爺爺?shù)亩冢蹲优c他形影不離,但沒有人會感覺到刀子的存在。
天長日久,刀子幾乎成了父親身體的一部分,無論什么季節(jié),無論穿什么樣的衣服,父親總能將刀子妥帖地安放在自己身上,不被別人發(fā)現(xiàn)。有時候在腋下,有時候在腰里,有時候在氈靴的勒子里。父親除了在野地里無人的時候,抽出刀鞘擺弄一番,其他時候幾乎從不以刀示人。
那天父親第一次感覺到危險的來臨,對方雖然和自己年齡差不多一般大小,但他手中握著的那根短棍告訴他,他們的對峙或?qū)⒀葑兂梢粓龃蚨?。決定打斗勝負的,幾乎就是手中的家伙。
那時候事實上早有一顆腦袋被一劈兩半的慘烈場景,從他腦海里一閃而過,那個腦袋被劈成兩半的男人,曾經(jīng)擁有一根結(jié)實的杠子。但當(dāng)它與一把刀相遇時,很顯然,刀子勝了。
那個腦袋被劈成兩半的男人,就是父親的生父。他被搶人的土匪一刀劈開了腦殼。在這件悲愴的事情發(fā)生后不久,他不得不被爺爺領(lǐng)養(yǎng),成了這個爺爺?shù)膬鹤印?/p>
十三
父親抽出刀子的瞬間,一道寒光隨著“錚——”的一聲長鳴,朝正前方射了過去。那光像冰晶一樣碰到那個黑臉男孩的臉頰上,他一激靈,渾身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
父親提著刀向前走了兩步,對面男孩將手中舉起的木棍放了下去,同時向后退了半步,之后滿臉僵硬地說:
“我知道你……你就是木匠王二爺抱養(yǎng)的那個娃子,你親爹的腦袋被壞人砍掉了……我……不和你打……我叫鐵蛋,我是看磨人鐵三的娃子鐵蛋……同盛和米四爺家的水磨就在那邊。”
說著話,他揚起一只手,向水磨的方向指了指。
父親又向前走了兩步,那個自稱叫鐵蛋的男孩,猛地轉(zhuǎn)身跑開了。
跑出幾丈遠,他又回過身來大聲說:
“你把刀子收起來,我真的不和你打。你放你的羊,我抓我的兔子,我們井水不犯河水。
面對沉默的父親,鐵蛋緊接著又做出了一個選擇,他側(cè)身一甩,把手中的短棍扔了出去。然后攤開雙手說:
“這下總行了吧,把你的刀子收起來。我爹說了,娃娃不能耍刀子。
當(dāng)鐵蛋報出自己的名字時,父親覺得這個名字與自己的乳名石蛋,早在十年前似乎就已經(jīng)相撞了。
從那個冬天的午后開始,父親隔三岔五就會和鐵蛋碰到一起,這種看似偶然的相遇,卻往往是他們內(nèi)心彼此期許的必然結(jié)果。有時候是去挑水,有時候是去飲羊.飲牛。有時候父親懷里揣著的半塊干糧,會成為鐵蛋口中難得的美味,有時候鐵蛋口袋里一個帶著體溫的烤洋芋,會變成一艘友誼的帆船,游蕩在父親的心海。這只看不見的帆船,將兩人這種家人之外的情感和友誼緊緊連在一起。
父親沿著水磨引水溝向磨坊旁邊的小屋跑去,還沒跑到跟前,他就扯開嗓門大喊:
“鐵蛋——鐵蛋——發(fā)大水啦——發(fā)大水啦?!?/p>
那時候天空一下子亮了起來,那種貼著地面的呼隆聲,像滾雷一樣從他身后攆了過來。他跑到小屋門口,只拍了一下,小屋的門就從里面被拉開了,年過半百的鐵三披著褂子出了門,鐵蛋還坐在炕沿上揉眼睛。鐵三猛然間仿佛預(yù)料到了什么,回身一把拉住鐵蛋的手,將他拉出屋外。
父親一邊跟著走一邊說:
“發(fā)大水啦,泥一樣的洪水像馬群一樣跑過來了。
定神之后的鐵三也被不遠處滾動的泥浪驚呆了,他顧不上猶豫,一邊安頓兩個娃兒往北邊的高地上跑,一邊向東迎著水頭奔去。
前面五百步的地方,是一道由兩根長檁條并在一起做成的攔水木,由結(jié)實的麻繩固定在河兩岸的木樁上,用來控制水磨引水量的大小。一旦河里發(fā)大水,而橫在河上的攔水木沒有及時提起來,引水溝里的水流就會迅速增大,輕則沖毀溝道,重則水磨被毀。這樣的后果,無論哪一樣,對看磨人鐵三來說都是不能承受的。
十四
鐵三原是米家馱隊的馱工,跟著四掌柜米有福掌管的同盛和馱隊,拉了十好幾年駱駝,從包頭到肅州,再到新疆的這條線上,不知跑了多少個來回,連北面接近老毛子地盤的恰克圖他都去過。
自從同盛和米家從新疆迪化來到廟溝地落定之后,年齡漸長的鐵三,裝卸馱箱已經(jīng)不如從前那樣利索了,老掌柜體恤鐵三,就把他從馱隊上換下來,放在屯莊里干些喂牛放羊的雜活兒。
米家老掌柜過世沒幾年,米家五房十兄弟合計之后,將各柜頭總起來,算了賬,分了家,開始各過各的日月。原來同盛和名下雇用的莊頭伙計長工女傭,也一一結(jié)清資費,愿意走的不留,愿意留下的,與分家后的各房掌柜重新立約續(xù)聘。鐵三從十幾歲入行就跟著米家馱隊拉駱駝,米家兄弟分家后,已經(jīng)人過中年的他,決定還是跟著駝隊掌柜米有福討生活。
自從來到廟溝地之后,米家的馱隊一直由老四米有福掌管,方圓百十里,沒有人不知道。活路緊的時候,就連周邊一些零散的馱戶,也主動加入同盛和馱隊來掙錢。由于經(jīng)營靈活,老四掌管的馱隊,成了同盛和家最賺錢的買賣。正因如此,也導(dǎo)致了后來米家各房暗地里的不滿。眾兄弟鬧分家時,大小弟兄十幾個盯得最緊的,就是老四手里的馱隊,最先分掉的,也就是它了。不僅如此,各房分去的駱駝,除了留下自用的,竟然不約而同地全部便宜賣給了老君廟油礦的運輸隊。
很明顯,眾兄弟寧可賤賣,也不愿駱駝重新聚攏到老四手上。四掌柜米有福雖然能干,但畢竟獨木難支,一大家子,說分也就分了。
自此之后,米有福經(jīng)營馱隊的夢想也便破滅了。
分家后,四掌柜一氣之下就從大屯莊里搬了出來,在南面靠近河邊的一塊平灘上,蓋起了自家的莊子。
同盛和米家沒有了馱隊,出遠門做大買賣便成了過往。他們后來的主要精力,就各自用在了經(jīng)營土地和玉門城鄉(xiāng)的幾家商號鋪子上,進貨出貨,也改用了騾馬大車。
米有福另立門戶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肅州城里請人來廟溝地勘察選址,測量設(shè)計,采買木料,在離自家不遠的疏勒河上架起了一座水磨。從開始勘測的那個冬天算起,到水磨調(diào)試成功,磨出第一口袋白面,足足經(jīng)歷了三個冬天。米有福預(yù)測得沒有錯,這一開始并不被本家兄弟看好的水磨,一年后競成了米家各房最能掙錢的買賣。和人推驢拉的石磨相比,水磨省工省力是顯而易見的,而且同樣數(shù)量的麥子,出面率卻比石磨高出一成不止,還能把白面和黑面輕松分開。而與各家碾坊里的碾子相比,優(yōu)勢則更加明顯。
水磨調(diào)試成功之后,日常照管水磨的活兒,就落到了米有福最信得過的伙計鐵三身上。
那時候鐵三拉駱駝路上拾掇下的女人剛剛病死不久,兒子鐵蛋還不到三歲,他用多年拉駱駝積攢下來的積蓄,在距米家四掌柜莊子以西不遠的地方,蓋了間一套二的小平房,又從荒灘上打了些紅柳條,在房子周圍扎起了一圈籬笆墻,這就算安頓了一個家。他白天到米有福的莊子上去干活,晚上就和兒子鐵蛋住在自己家里。后來四掌柜安頓他照看水磨,為了方便,他索性和兒子鐵蛋搬到了水磨上。
米家四掌柜對他不薄,他向來做事也是盡心盡力,他知道水磨是四掌柜除了莊子周邊的百多畝土地之外唯一的一樁好買賣,因而格外用心。鐵三是知道輕重的人,他不會平白無故地接受掌柜家的糧食,最重要的是,他能領(lǐng)會到掌柜家選擇自己來照管水磨的緣由——偌大一個水磨坊,每天進進出出的都是整口袋的正經(jīng)糧食,不論小麥還是麩皮,從哪個旮旯里掃上一把,對他們父子二人的兩張嘴來說,都是一種主仆俸糧合約之外實實在在的貼補。這種格外的善意,鐵三嘴上不說,心里是能夠體會得到的。為此,他把自己的感激全部用在了為掌柜家管理水磨上。磨上的一應(yīng)活路,他更是門門清,來磨面的人家,他總是能按原糧的多少排開時間,既不讓主家的水磨停下,又不耽誤磨面人的工夫。
幾年中他從來沒有耽誤過一個前來磨面的主顧,而是按他們的先來后到,安頓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稍有空閑,他不是修理河上的攔水壩,就是修溝補渠,大水沖壞葉輪那樣的大事故,更是連預(yù)兆都沒有發(fā)生過,因為排水停磨的技巧,早被他熟練地掌握了,就連兩扇磨盤的松緊程度,他也時刻調(diào)整在一個恰當(dāng)?shù)奈恢?,使主顧們填進磨眼的麥子,保持了最高的出面率,既不影響磨面的速度,對磨盤的磨損也減到了最小。這是個需要眼力和手感相互配合到極處的活兒,就連聰明能干的米家四掌柜也做不到這一點。
水磨的神奇和高效在周邊傳開之后,一時間大有替代畜力石磨石碾的趨勢。鐵三能看管這么時新的水磨,心里自然清楚這是掌柜家對自己的信任,無論掌柜家在與不在,他都操了十二分的心,把水磨上的生意,當(dāng)自己家的做。
事實上鐵三自己有什么呢?除了兒子之外,就是那兩間低矮的土坯房和二畝地。如果不是為掌柜家看磨,他幾乎沒有辦法解決自己的溫飽。這就是當(dāng)時廟溝地一帶初來乍到的人家的生存現(xiàn)實,就像有一份像樣的家業(yè),需要經(jīng)過幾代人苦心經(jīng)營才能實現(xiàn)一樣。那時候鐵三所擁有的,事實上只有兒子鐵蛋。反過來講,鐵蛋所擁有的,也只有他爹鐵三,其他的一切,都不屬于他們。但他們每天都在一刻不停地勞作,即使在那片新開墾的土地上拼盡全力.也只是為了度過平淡的一天。鐵蛋知道,他爹內(nèi)心盼著的,就是他能夠快點長大成人,進而改變自家的運道。因為他爹已經(jīng)攢錢為他置下二畝地了,雖然地力貧瘠,但這就是家業(yè)。在這一點上,任何地方都是相同的。畢竟一個普通人是沒有辦法離開土地生存的,即使是家大業(yè)大的米家,也還是要在眾多賺錢的買賣當(dāng)中,把置地種糧放在首位,動輒還要高價聘請專門的莊頭,打理自家的土地。
十五
父親和鐵蛋迅速跑到水磨北面的一處高坡上,遠遠地,他看見鐵三像一頭瘋牛,迎著狂奔的水頭沖了過去,他身上披著的褂子已經(jīng)不見了,寬闊的后背發(fā)著油光。在他拼盡全力解開攬水木繩索的瞬間,堵在攬水木前面的柴草樹枝像一群涌出圈門的牲口,迸濺著水花向前撲來。鐵三想要騰開手去關(guān)閉引水溝口的閘板,但奔竄的洪水并沒有給他倒手借力的機會,而是將他的雙腳絆住,只輕輕一推,就將他撂倒在泥水中。
這一幕讓驚魂未定的父親幾乎說不出話來,他剛剛還在羨慕鐵三的奔跑速度和解開繩索的流暢動作,也就一閃念,解除束縛的洪水已經(jīng)將他完全吞沒了。
洪水很快將寬大的河灘抹平了。
流瀉的洪峰翻過水磨南邊的防水壩,一路向西狂奔而去。尾隨而來的洪水中,仿佛暗藏著千萬只看不見的大手,它們把河岸一寸寸拓寬,把沙石堆起的防洪壩從底下一點點掏空,也就一袋煙工夫,水磨邊的小房子就轟的一聲,倒在泥漿一樣的洪水里什么也看不見了。
這驀然發(fā)生的一切,被站在高坡上的兩個孩子看得一清二楚。鐵蛋扯開嗓子喊著“爹——爹——”但那時候他爹鐵三已經(jīng)看不見了,鐵蛋想要往前面洪水的方向沖,父親緊緊拉著他的一只胳膊,始終不肯松手。
當(dāng)驚慌失措的爺爺沿著北岸的高地,一路喊著父親的乳名找尋過來的時候,水磨南面裸露的河床已經(jīng)看不見了。那時候,那片巨大的河灘仿佛一片金色的湖,陽光從東面斜斜潑過來,把渾濁的水面染成了古銅色。那一刻,懸在河道中的危險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這只是一場普通的水漫河灘的景象,除了水位高了一點,與往年并沒什么區(qū)別,因為這條河每到夏天都會在一些日子里發(fā)幾次大水。大水過后,河里的水流會變得更加清澈,這就是一條河永不枯竭的命運。
爺爺?shù)牡絹頊p輕了父親的恐懼,也使得驚恐不安的鐵蛋安靜了下來,但他的身體依舊不由自主地顫抖著。鐵蛋的兩只手捏著父親的臂膀,像有一肚子話要說出來,嘴唇卻哆嗉著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那時候,父親的驚恐已經(jīng)消失了,仿佛那些消散的力量,又通過爺爺撫過他肩頭的雙手回到了他的身體之中。他看著爺爺?shù)哪?,口中囁嚅著一迭連聲地說:
“發(fā)大水了,剛剛河里發(fā)大水了?!?/p>
十六
多年以后,父親依然會回想起那個大水突發(fā)的暴裂場面。他對水的力量的認識,已經(jīng)不能僅僅停留在能夠推動水磨不停轉(zhuǎn)動這件事情上了——那完全是因為水被管住了,當(dāng)水被放開的時候,它的力量無法阻擋。
那次大水來得快,去得更快,以致后來人們對它的有無都產(chǎn)生了懷疑。但毫無疑問那場浩浩蕩蕩的大水,的確是發(fā)生過的,那個事實不容置疑,因為當(dāng)鐵三的尸首被人們從下游的淤泥中挖出來的時候,他的兒子鐵蛋,從那一刻起便成了孤兒。
鐵三盡責(zé)了,米家的水磨保住了。
鐵三用自己的死,詮釋了一個長工對東家的忠誠。為此,米家出了一口薄木棺材,并在鐵三的尸體下葬之際,宣布他的兒子鐵蛋,將由他米有福來照看,直至成家立業(yè)。
當(dāng)天夜里,鐵蛋就被安頓住進了米家大院的一間偏房里,和另外幾個伙計同吃同住。這樣的做法,無疑提升了東家米有福宅心仁厚的美德,也為他贏得了難得的好名聲。
十七
父親的身高,在十三歲時便與爺爺齊平,他的力氣也跟著增加了不少,幾乎能在爺爺?shù)闹笇?dǎo)下,承攬播種收割耕種等莊稼地里的所有活計。但父親和那些分散在周圍伯父叔叔家的堂兄堂弟們交往甚少,這或許是他內(nèi)心里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在作怪。他只是時刻要求自己做一個本分的莊稼人,在任何事情上,不去忤逆自己的父母。他這種誠實的秉性,時時處處都能表現(xiàn)出來。
河里的堅冰剛剛開始解凍的時候,整個廟溝地一帶,忽然彌漫起一種緊張又恐怖的氣氛。
引起恐慌的,不是北山下來打劫的韃子哈薩,也不是南山的流竄的番子,說是從遙遠的東邊來了一群紅人,他們造船渡過黃河,騎著大馬背著鋼槍,殺氣騰騰地一路向西而來。
他們來到河西的目的,據(jù)說是要成為這里的主人,要把這里變成一片紅色的土地,而且要占有這里所有的土地和女人。這不是那種小偷小摸的賊寇,也不是殺人越貨的小股土匪,這是一支叫官家都膽戰(zhàn)心驚的紅色隊伍,他們自稱紅軍。他們在南方起家已經(jīng)十多年了,一向能征善戰(zhàn)。據(jù)說他們已經(jīng)在肅州以東和駐守河西的馬家軍交戰(zhàn)了一個冬天,戰(zhàn)事互有勝負,還沒有最后決斷。
消息是從哪里來的,已經(jīng)無從知曉,但那時候只要是廟溝地相識的成年人,見面之后,總會首先把這件事情抖摟出來,不是作為談資和閑話,而是想從對方口中獲得與此有關(guān)的最新消息。
此前的幾年里,肅州城以西全部駐扎著尕司令馬仲英的隊伍。每到秋天催繳糧款的時候,都能看見打著綁腿斜挎著長槍的土匪兵,他們由本地的保長甲長領(lǐng)頭,三五成群地走村串戶,催著把兌換成錢糧的軍餉弄到城里。
后來據(jù)說是嫌肅州以西地盤太小,雄心勃勃的尕司令整頓軍紀(jì),領(lǐng)著隊伍進了新疆。結(jié)果沒過多少日子,又被新疆軍給打了回來。在新疆吃了敗仗的馬仲英,不光折損了不少人馬,自己還負了傷。
再次退守肅州之后,尕司令一邊養(yǎng)傷,一邊和盤踞青海遙控河西的馬步芳隊伍干了幾仗,這期間他又托人搭線找關(guān)系,在國民政府里上下打點,為自己的隊伍弄上了國軍的番號,給自己弄了個師長頭銜,這才把河西西部這塊地盤劃定為自己的防區(qū),名正言順成了這里的霸主。但在他的本家兄長馬步芳眼中,一身反骨的尕司令留在自己的地盤上,就像狼窩邊守著一只野狗,始終是個禍害。
駐防肅州后,尕司令明里為加強地方防務(wù),暗中四處招兵買馬,擴軍備戰(zhàn)。這一切當(dāng)然不會逃過馬步芳的眼線,幾年后的春天,馬步芳暗中從青海往甘州調(diào)兵遣將,忽一日,起兵東進,大兵壓境,逼迫勢單力薄的馬仲英丟下肅州,第二次進了新疆。
這一次進新疆,這伙土匪兵走得有幾分悲壯,也有幾分決絕,更有種永不回頭的意思。據(jù)說隊伍斷斷續(xù)續(xù)從橫穿廟溝地的車馬大道上過了三天,沿途的人家都早早關(guān)門閉戶,生怕引起這伙土匪兵的注意。有膽子大的,就貓腰趴在房項上,躲在大煙囪后面看動靜。
三天之后,關(guān)于這伙土匪兵的軍歌就開始在鄉(xiāng)間流傳,人們從中捕捉到的,是這伙土匪兵二進新疆的無奈,甚至絕望。
果然,他們二次進了新疆之后,就再也沒有回到口里,后來也沒有聽說在新疆弄出什么大名堂,就走的走、散的散了。倒是那段被誤傳為馬仲英部隊軍歌的謠曲兒,被好事者記住,因而流傳下來。
尕馬馬騎上槍背上,
東家門口撂上兩槍,
尕妹子撂在馬上。
這么大的窗子這么大的門,
這么大的丫頭不嫁人,
娘老子壞了良心。
馬步芳,日你的娘,
攆著老子上新疆,
白蠟桿子換鋼槍。
由此歌謠可以斷定,馬仲英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離開肅州去了新疆的。事實上就是他那時候的實力,遠不如他表哥馬步芳,不是打不過,而是兵力實在懸殊。他雖然走得不情不愿,但為了避免全軍覆滅的命運,他還是得走。
十八
趕走了馬仲英,盤踞青海的馬步芳很快派出一隊人馬,占領(lǐng)了肅州四縣,據(jù)說他派來的駐軍旅長馬步康在肅州城的官衙里屁股還沒坐熱乎,紅軍隊伍就來了。
這回可不像以往馬家軍自己兄弟間在河西鬧矛盾,相互齜牙咧嘴嚇唬一下,慫的走人,歪的留下,就此了事。這次來的紅軍可是不肯輕易認輸?shù)挠步巧粋€要西進,一個要圍堵,一個要占,一個要守,這是一場關(guān)乎你死我活的生死之戰(zhàn),雙方都拼上了全力。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兵家們在腳下的土地上開了戰(zhàn)端,老百姓哪有安生日子過?要說廟溝地人心里不害怕,那是假的。
王家兆字輩眾兄弟和廟溝地的許多人家一樣,各房的掌柜相約在大爺家聚齊,商議躲避兵禍的法子。
思來想去,加固各家莊院死守,把家里值錢的東西藏起來,在外面找可靠的地方挖幾個洞穴,除了這幾個法兒,好像也沒有別的什么好辦法。
最后大家商量議定,讓爺爺進城走一趟,找可靠的人,打聽一下這場戰(zhàn)事的來龍去脈。
幾個兄弟當(dāng)中,爺爺作為走東竄西的木匠,縣城也進過幾回,是見過些世面的,算族里同輩中最為見多識廣的人了。這樣的大事,他當(dāng)然不能推辭。
第二天一大早,爺爺就騎著大爺家的青騸驢,去了四十里外的玉門城。
轉(zhuǎn)天大后晌不到,爺爺又騎著青騸驢回來了。一同帶來的,除了一份點心和一塊花布之外,當(dāng)然還有兵災(zāi)戰(zhàn)事即將涌來的消息。
十九
那天趕到城里,已經(jīng)小晌午了。爺爺從北門進了城,先去東街孫記點心鋪買了份酥皮點心,然后穿過南街,出了南城門,去找麻六。
麻六也是個木匠,小爺爺兩歲,他家就住在南城門外不遠。早幾年城西修娘娘廟,爺爺在廟上干過小半年的木匠活,那時為人實誠的麻六,給爺爺打下手。小半年下來,也算有了些交情。
對于爺爺這樣能起整棟立木房子的大匠人,麻六是打心眼里佩服的。爺爺也有心指點麻六,可麻六心眼子太實,在鉆研木匠活上,眼睛不尖,腦子不夠靈光,手底下也就出不了啥活兒。雖說他做木匠十幾年了,可精細活兒始終拿不下來,只能做些鋸木修車的粗笨活計。這幾年麻六除了種地,平常還在縣府的馱運隊里做些修大車的營生。
對于爺爺要打聽的事兒,麻六自己感覺辨不來長短,掂不來輕重。好在他有個會兩下拳腳的小舅子,前些日子被抽丁編進了縣里組建不久的保安隊,白天在周邊巡邏,夜里輪班守城。大后晌輪崗剛回家,就被叫到了姐夫麻六家。
麻六的小舅子叫梁玉春,三十出頭,是個中等個頭的精干人,他清楚了姐夫叫他來家的原委之后,又寒暄著摸清了爺爺?shù)牡准殻鹕眄椛显洪T,接著進了廂房又關(guān)上屋門,這才在方桌旁坐定,一邊呷著冒著熱氣的大碗清茶,一邊扯起了話頭。
夏末秋初,轉(zhuǎn)戰(zhàn)內(nèi)地的幾路紅軍,從川西北上,擺脫中央軍的圍追堵截,在隴東和陜北一帶會了師。中央軍立即調(diào)動大批兵力進入陜甘,要組織大會戰(zhàn)進行圍剿,想趁疲憊的紅軍立足未穩(wěn),將其一舉殲滅在陜甘北部的狹小地域。當(dāng)時的共產(chǎn)黨紅軍,在陜北的根基尚不穩(wěn)固,彈藥、武器都很缺乏,力量是非常薄弱的。另一方面,地處黃土高原的陜甘之北,地貧人稀,物資匱乏,戰(zhàn)略回旋余地太過狹小,根本不能滿足紅軍抵御中央軍的重兵進攻。為了求得生存,紅軍只得分兵,以應(yīng)對中央軍的合圍。十月底,紅軍一部近三萬人馬,從一個叫虎豹口的地方西渡黃河,進入河西。其主要意圖有二,一個是占據(jù)河西廣大地區(qū)建立根據(jù)地,一個是穿過河西走廊西進新疆。蔣介石發(fā)現(xiàn)了紅軍的戰(zhàn)略意圖之后,電令盤踞青海扼守河西的馬步芳馬步青合力阻擊。于是,一場大戰(zhàn)就在古浪、大靖、永昌相繼打響。
入冬以后,戰(zhàn)事蔓延到了山丹、甘州一帶。
前些日子,一支近三千人的紅軍先頭部隊,連夜奇襲,占領(lǐng)了高臺城,結(jié)果不到一個月,又被馬家軍奪了回去,還打死了紅軍一個軍長、一個師長。
現(xiàn)在,這支紅軍的主力正被馬步芳和馬步青的軍隊包圍在甘州以南的臨澤一帶,從表面上看,勝負已成定局,但也不能斷定紅軍沒有以少勝多、反敗為勝的可能。所以最近肅州西邊的玉門安西兩個縣,都迅速組建了民團,加強了防守力量,以防不測。因為這支紅軍現(xiàn)在的目標(biāo)是西進新疆,而要從河西前往新疆,玉門和安西是必經(jīng)之地。
梁玉春小聲說完,又再三叮囑姐夫麻六和爺爺,說這是縣上駐軍長官給保安隊訓(xùn)話時透露的機密,萬萬不能傳出去。泄露了軍事機密,弄不好是要殺頭的。
麻六聽著,忐忑不安地“哦——”了一聲。
爺爺則一迭連聲地說:“不傳,不傳,肯定不外傳。
爺爺說完,又問正吃點心喝茶的梁玉春:“說是這些人都是紅臉紅頭發(fā)的紅人,到底是也不是?”
梁玉春說:“不是的,紅臉紅頭發(fā)的那不是戲里的人嗎,7他們是東面鬧革命的共產(chǎn)黨,他們的隊伍叫紅軍。紅軍被中央軍攆得到處跑,這回攆到我們這達來了?!?/p>
麻六說:“這些共產(chǎn)黨紅軍都是些哈人?鬧的個哈革命?”
梁玉春說:“說是為了個哈主義,反正和國軍弄不到一塊去,就一直打,在南方已經(jīng)打了十好幾年了。據(jù)見過的人說.這些紅軍都是些窮人,好多都是十幾歲的娃娃,隊伍里還有好多女娃子哩。
爺爺問:“這些紅軍,殺人搶人不?”
梁玉春說:“聽說他們只打仗搶地盤,打土豪分地主的田地,不欺負窮人。”
爺爺問:“紅軍到咱們這達來過嗎?”
梁玉春說:“應(yīng)該是沒有,咱們這里就沒鬧過‘紅’嘛。我聽縣長和幾個駐軍的頭頭訓(xùn)話時說,鬧紅的地方,離咱們這遠著哩,鬧十好幾年了,這是頭一次向西鬧過了黃河,叫咱們不要害怕?!?/p>
不知不覺就喧到了天黑,吃罷晚飯,梁玉春又要進城去當(dāng)值,臨走的時候,再三叮囑姐夫麻六和爺爺不要亂說,不然可捅下妖言惑眾之類的麻達哩。
爺爺要連夜返回廟溝地,梁玉春提醒說,最近東面有戰(zhàn)事,這邊就不咋太平了,晚夕最好不要出門,前些日子,城北沙崗墩西的田家大坡上,就發(fā)生過搶人的事。
梁玉春提醒,麻六也執(zhí)意挽留,爺爺就在麻六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城門一開就牽驢穿城往回趕。
二十
廟溝地老王家弟兄幾個,從爺爺口中得知了傳說中要打仗的驚人消息,但又束手無策。令他們內(nèi)心頗為慶幸的是,戰(zhàn)事確乎距廟溝地還很遠,戰(zhàn)火一時還不會來到偏居一隅的廟溝地。但自家應(yīng)該做的事,還是一樣也不能少。
于是,從那天起,爺爺領(lǐng)著父親,開始在自家的莊子里忙碌起來。他們先是在房項的東南角,用土坯砌了個一丈高的嘹墩,這樣就可以不用出門便能觀察莊子周圍方圓五里的動靜。接著又將榆木做成的厚重街門,用鉚釘加固了一番,重新配備了結(jié)實的門閂,并增加了兩塊二百多斤的項門條石。
當(dāng)這些地面上的工程結(jié)束之后,他們又選擇在院子西角的一塊隱秘地方,挖了一個窖,這個窖與一般的窖相比,增加了兩個偏室,比原有的菜窖更加寬敞,窖壁和地面都用石錘夯實了。其中一間洞室的一角,采用半地下的方式安置了一只小口大肚的水缸,一邊鋪墊上麥草,可供三五口人輕松地躲藏些日子。側(cè)面的一個,專門用三合土做了底,上面鋪了麥草,壁上圍了毛氈,然后把正經(jīng)糧食全屯了進來。
這些活兒陸續(xù)拾掇停當(dāng)?shù)臅r候,廟溝地周邊地里的麥苗,已經(jīng)悄悄出土了,谷子和糜子也已經(jīng)下種,地埂上的青草,最先以濃稠的綠色分割了地塊,溝渠路畔的柳條和白楊樹經(jīng)過一番努力,已經(jīng)生發(fā)出油亮亮的新葉,地頭河灘上的黃花菜,綿延著開了一片又一片。這種宏大的跡象表明,春天確乎已經(jīng)來了,但籠罩在人們心頭的那層薄薄的陰霾,卻始終沒有散去。
入夜之后,家家戶戶的院門項得更緊了,早上開門之前,必須上房察看一番周圍的動靜,才能出門。
因此,父親的日?;钣嬛?,又被他主動地增加了一項,那就是一早一晚上房嘹哨。
每次當(dāng)他順著木梯上到房項,再進入狹小的門洞,順著臺階上到嘹墩頂端的時候,他感覺眼前的一切都變了,東面廟溝的大廟近在眼前,大廟后面漫過河灘的河水,像一片鋪開的白綢子,而西北面則是一戶戶被田地包圍起來的人莊子,其中最為顯眼的,是幾個大戶人家的屯莊。這種黃土夯筑的高大院落里,往往居住著一姓人家的眾多兄弟,雖然有幾房會搬出來另起院落,但那屯莊的雄偉,依然在這片土地上顯擺出霸主的地位。
周圍的一切,都是安靜的,很多時候除了風(fēng)的呼嘯,什么也沒有。這種存在已久的現(xiàn)實,很長時間都不會改變。父親不知道大人們身上那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到底來自哪里。毫無疑問,這種恐懼會從一個人身上散發(fā)出來,傳到另一個人身上,之后便會在人群中蔓延。
二十一
自從鐵三死后,鐵蛋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對于這一點,父親有自己的體會。在他看來,鐵蛋的這種變化,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如果他一點都不變,那才是怪事哩。
死亡就像一把刀,它會重新塑造一個人的性格。正如三歲半時,父親面對自己父親的死亡時,它將他剛剛奔放開來的性格,瞬間削成了一把尖銳的錐子,讓它變得內(nèi)斂而鋒利。同樣的,鐵三的死,必然會讓鐵蛋變成另一個人。
鐵蛋雖然后來吃住都在米有福家莊子里,偶爾莊頭也會派他一些力所能及的雜活兒,但一天之中,他留在米家莊子里的時間并不多。
一開始,鐵蛋手提一根結(jié)實的木棒,在廟溝地周邊四處游走,尤其是南邊的河邊,無論是聳立的黃土高崖,還是平緩的沙石河灘,每一處都留下了他的痕跡。有那么一段時間,他捉兔子的方式,竟然由原來的下繩套、做陷阱、掏洞,變成了殘忍的棒殺。即使是某一只野兔被他的繩套套住了,如果它還活著,鐵蛋也會手起棒落,毫不手軟地將它的腦袋敲碎。而那些剛剛出殼還沒有長出羽毛的水鳥、野鴨,則會瞬間被他手中的石頭,砸成飛迸的肉醬。仿佛這條河讓他失去了的,他要讓它們加倍奉還。
與此同時,那次大水加深了父親與鐵蛋的友誼,也讓他對父親充滿了感激。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父親救了他,也是父親挽救了米家的水磨。
在恐怖氣氛出現(xiàn)之前,父親和鐵蛋偶爾會在河灘上見面,那種情況,一般是父親借故去河灘上放羊,而鐵蛋恰好也在那里。
深秋的一天,他們又在河灣里見面了。那天的太陽很暖和,只不過地上的青草已經(jīng)泛黃,只有水邊零星的細草還有一點殘存的綠色。那幾只在夏天里吃肥的羊,拖著圓滾滾的肚皮在河灘上散開,邁著慵懶的步伐尋找嫩草,它們行動遲緩,吃草的樣子看上去十分挑剔。父親身上穿著單褲和夾祆,而鐵蛋已經(jīng)穿上了羊皮坎肩。不,也許他的羊皮坎肩,從春天開始就再也沒有離開過他的身體。他也許很長時間沒有剃頭了,頭發(fā)看上去紛亂不堪。
那時節(jié)的疏勒河,已經(jīng)失去了春天的呼嘯和夏日的歡騰,水流變得緩慢而清澈。鐵蛋這一廂跟著米家車戶老呂趕大車,已經(jīng)往返廟溝地和縣城好幾趟了,今天剛跟著進城拉貨的大車從縣城回來。他們剛剛在一處草坡上坐定,鐵蛋就迫不及待地從懷里掏出一個紙包,一邊小心翼翼地遞給父親,一邊說:
“點心,這是城里最好的孫記點心。”
父親雙手捧著紙包,鐵蛋小心地解開線繩,然后一層一層打開洇著油印的麻紙包,完整的一份點心就擺在了他眼前。那酥黃油亮的點心兩個一摞,一共四摞,完整地擺在一起。
鐵蛋說:“你吃?!?/p>
父親拿起一塊遞到鐵蛋的手里,說:“你也吃?!?/p>
就這樣,他們互相推讓了一陣,然后各自把一塊點心捧在手心里,生怕碰壞了點心酥松的外皮。兩人相視著猶豫了一下,便小口吃了起來。
當(dāng)甜味混合著油香和酥脆的口感,在口腔里攪動起來的時候,父親眼中大顆眼淚撲簌簌就滾了下來。這是他第一次吃到這樣的東西,它比自家的烙餅酥,比蒸饃松軟,比油果子細膩滑嫩,酥、脆、香、甜、軟……這些能夠體驗到的感覺,全部合在一起,緊緊裹住舌頭,仿佛他的口腔已經(jīng)被完全融化了。
他們各自吃完一塊點心,都舍不得再吃第二塊了。父親的意思十分明顯,這樣的好東西,不應(yīng)該一次吃完。而鐵蛋的意思,則是讓父親留著吃,自己對這樣的東西并不稀奇,畢竟他已經(jīng)進過幾次城了。縣城畢竟是縣城,那條廟溝地的小街即使到了趕集的日子,也是根本比不了的。進過幾次縣城之后,無論咋說,他鐵蛋也算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了。
那時候,要打仗的傳聞剛剛從肅州東面?zhèn)鬟^來,玉門城里還感受不到恐怖氣氛。畢竟兩軍對壘血腥拼殺的大場面,還沒有在周邊出現(xiàn)過,因而打仗的傳聞對鐵蛋好像沒什么影響,他甚至壓根就不覺得會發(fā)生傳說中要打仗的事。
鐵蛋向父親轉(zhuǎn)述了他聽說的大人們對時局的看法,他們認為像廟溝地這種地方,已經(jīng)是偏遠的關(guān)外以西更偏遠的地方了,誰會稀罕這達?誰要來搶這種地方,就像馬仲英一樣,給他就得了。對于貧苦鄉(xiāng)民來說,種田納糧,誰來了都是一樣的。要是實在活不下去了,受苦人么,再挪個地方去活命就是了。
在廟溝地,這樣的說法得到了好些人的認同,這些人一般都是倚門傍戶的人家,沒有啥財產(chǎn)家業(yè),大多是選一塊無主之地,搭個棚就是家的佃戶租客。也有家道破落了的,就盼著一些災(zāi)禍?zhǔn)虑樵缛瞻l(fā)生。像爺爺兄弟們這樣小有家業(yè)的老戶、米家各房兄弟那樣的大財東,大多就不這樣想了,他們渴盼著這不安寧的世道,萬萬不能再亂了,他們當(dāng)中大多數(shù)人,都只想著年年都能春種秋收,過自己的太平日子。
這樣的事情,對于像父親和鐵蛋這些十來歲的半大小孩來說,影響是雙面的,他們既想見識傳說中來勢洶洶的紅軍,又害怕?lián)锶藫尲Z的災(zāi)害禍?zhǔn)略谏磉叞l(fā)生,好奇與懼怕,一起在內(nèi)心折磨著他們。
那時候的父親就在這種矛盾的心境中煎熬著,他懷里揣著刀子,內(nèi)心時刻有一種保護自己家人的沖動,卻又不能把這種沖動,用更具體的行動表現(xiàn)出來。他甚至試想著,如果有人來廟溝地殺人放火搞搶掠的話,他也應(yīng)該叫上鐵蛋等一干兒子娃們,拿起刀棍與他們搏斗,甚至是你死我活地大干起來。
每每想到此處,父親腔子里就會熱血沸騰。
但當(dāng)他的心緒因為某件具體的事情平復(fù)下來的時候,他又會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其實那時候,他連殺死一只母雞的勇氣都沒有。那把不離身的小刀子,雖然給他的身體注入了一些堅硬的野氣,但如果真讓他拿著刀子,往活人身上戳、劈、砍,他完全做不到。
父親平常會在一個人的時候,選擇河灘或地埂邊的草木,進行劈殺和砍刺,雖然也能在酣暢中體會枝條寸斷落葉紛飛的淋漓場景,但草木畢竟是草木,它們無法移動,更不會反擊,這和面對一個或幾個大活物是完全不同的。
父親為此矛盾著。
他也想過央求爺爺,請個師傅教他點正經(jīng)武藝,可廟溝地有武藝的幾個人,也只是個傳說,從未有人見過他們?nèi)_上的真功夫。都說廟溝地大廟旁院里,那個穿道袍打綁腿的道士是個修行的人,肯定拳腳上有一套,但他展示給人們的,除了打卦之類的掐掐算算,就是偶爾給人禳災(zāi)祛病之類賴以吃飯的手藝,至于武功什么的,據(jù)他說一一并不是所有的修行人都把那個看得很重。據(jù)他解釋,武功是一種手藝,掐掐算算、禳災(zāi)治病,同樣也是手藝。一個人志趣不同,天賦有別,因此掌握的手藝,便各有所長。正所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總有個定數(shù),強求不得。
父親也曾從鐵蛋口中,打探過米家護院師傅的身手,也沒打聽出什么有價值的東西來,因為連鐵蛋自己也沒見過他們哈時候舞過刀、弄過槍,或者在某個危險時刻,展示出驚人的絕技來,更別說鐵蛋能偷偷學(xué)到什么武藝了。
憑著鐵蛋對自己刀子的艷羨,父親斷定他沒有撒謊。說到底,米家那幾個護院師傅,只是幾個經(jīng)驗老到的馱把式而已,年輕時靠一身力氣逞點英氣,年長了,有了一些防賊御寇的手段和經(jīng)驗而已。武藝嘛,或許真沒有。
鐵蛋向父親講述了他在縣城看到的另一個事情,他說城里最近駐扎了好多部隊,他們每個人都背著一桿長槍,看上去他們根本不用刀。有一次,他在南門外看見他們在打靶,他們端起長槍項在胛子上,歪頭斜眼瞄一下,啪一聲就把百步開外吊著的瓦罐打爛了。
說著話,興奮的鐵蛋驀地從地上站起身,拿起爺爺?shù)姆叛虬?,端起來一頭頂著胛拐子,做了個打槍的姿勢,然后斬釘截鐵地說:
“石蛋,你說,要是有了能在百步之外打爛瓦罐的長槍,還用刀子做哈哩?”
父親能夠從鐵蛋的表情中,看到他對長槍的渴盼。父親那時候還沒有見過槍,更不能理解它為什么能打碎百步之外的瓦罐。在鐵蛋的描述中,父親才漸漸知道,打碎瓦罐的,其實是槍管中射出的子彈,就像弓射出箭一樣。箭可以射殺動物,也可以射進人的身體要人的命,而射出箭的,卻是弓。槍里射出子彈,大概也是這么個道理。如果槍里的子彈可以打碎瓦罐,那么,它打爛一個人的腦袋也應(yīng)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在描述了一陣長槍和子彈的情形之后,鐵蛋開始說起了正在引發(fā)人們恐懼的戰(zhàn)事。接下來的可以預(yù)料的打仗,對陣雙方都是要用槍打的,比的不是誰的力氣大,誰的武藝好,而是要看誰的槍法準(zhǔn),誰的子彈多,比誰出槍快。
臨了,鐵蛋信心滿滿地說:
“我要想辦法弄一桿槍。
父親說:
“你要槍干哈?”
鐵蛋說:
“我也不知道干哈,但我覺得還是有一桿槍好?!?/p>
過了一陣,鐵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說:
“那你懷里經(jīng)常揣著刀子做哈?我想弄一桿槍,和你身上揣一把刀子的想法,差不多是一樣的。
那次和鐵蛋見過面之后,好長時間都沒有了鐵蛋的音信。
冬至前后,父親碰到米家的車把式老呂趕車從門前大路上經(jīng)過,就跑上去向他打聽。老呂心不在焉地說,鐵蛋被米家四掌柜留在縣城的商號當(dāng)跑腿伙計了。
父親猜想,鐵蛋一定是為了弄到一桿槍,才選擇留在了城里。因為要想搞到一把槍,最好的辦法當(dāng)然是待在能看到槍的地方。
那次鐵蛋送給父親的點心,除了他們各自吃掉了一塊之外,剩下的,父親全部分給了平時一同玩耍的幾個伙伴??粗麄冐澙返某韵啵赣H竟然體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感。也正是那次和鐵蛋的見面,使父親意識到,打仗已經(jīng)進入槍對槍讓子彈飛過去打人的時代了,再不是他想象中兩伙人,手拿棍棒和馬刀之類笨重的家伙,相互追逐著胡劈亂砍了。
二十二
沙棗樹剛剛打起花苞,有一天突然從城里傳來消息,說那些紅軍隊伍在南山里西行一月后,將要從昌馬山口出山,出其不意搶占玉門城。這樣的消息,在米家的幾掛大車連夜從城里鋪子拉回幾車貴重財貨這件事情上得到了有力證明。
鐵蛋也在那天夜里,隨著大車隊回到了廟溝地。
這一次,米家為鐵蛋指派的營生,是跟著幾個護院的師傅,守夜護院,而他的主要任務(wù),和父親差不多,就是站在房頂屋角嘹墩上放哨。
這個時候,恐怖氣氛在廟溝地達到了頂點,家家戶戶街門緊閉,連燒火做飯也改在了晚上,生怕煙囪里冒出的青煙,引起壞人的注意。
那段時間,爺爺不允許奶奶梳妝打扮,不允許她穿色澤鮮艷的衣服,更不允許她和父親獨自出門。家里有什么要緊的事,都由爺爺自己親自出門去辦。平常的時候,一家人關(guān)在家里,街門都被上了門閂,項了杠子和石條。掌握周圍的動靜,都是由父親站在房項的嘹墩上完成的,即使鄰近相熟的人未了.不經(jīng)過反復(fù)確認,院門也是不會輕易從里面打開的。這樣的情形,廟溝地?zé)o論大戶小戶,幾乎家家如此。
就在玉門城人畜逃離一空的時候,又從西邊的柳溝傳來消息,說沿著南山西去的紅軍隊伍,已經(jīng)從昌馬以西八十里的石包城山口出了山,突襲了安西縣城。
紅軍當(dāng)時得到的情報,是安西縣城只有一支三十多人的保安團和馬家軍一個二十幾人的通訊排防守,斷定容易打下來。不巧的是,在他們拂曉前發(fā)起進攻的前一天傍晚,馬家軍從肅州往安西增援的一團人馬趕到了。攻城未果的紅軍反遭包圍,只能退守到城郊的幾座堡寨屯莊里對峙。經(jīng)過兩天激戰(zhàn)之后,千把人的紅軍隊伍,最后只有不到一半人馬沖破馬家軍的圍追堵截,進入星星峽,上了新疆。
一場橫穿河西的戰(zhàn)事,突然就結(jié)束了。令人恐懼不安又無能為力的氣氛,在沸騰了大半年之后,漸漸沿著疏勒河兩岸,自西往東開始消退。
在廟溝地,人們開始小心翼翼地走出自家的莊子,經(jīng)管地里的莊稼。被圈養(yǎng)了很長時間的牛羊,也得以走出圈門,去水草豐茂的地方吃新一年的青草。
總之,從那一年入夏的某一天早晨開始,人們站在自家房項的嘹墩上看了一圈,發(fā)現(xiàn)周圍安靜的田野與前一天并無不同之后,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二十三
秋天的時候,穿過廟溝地的車馬大道開始整修。這一次,沿途各地都征調(diào)了大量的民夫出工,不僅將原來的大車道統(tǒng)一進行了取直拓寬,還在夯實的路基上鋪了碎石子。廟溝地人自然不可避免地承擔(dān)了修路任務(wù),有專人為他們劃定了路段之后,每家每戶都不得不在專人的監(jiān)督和催促之下,按期完成任務(wù)。
經(jīng)過一番整修之后,這條平坦的大車道有了一個新的名字——蘭新公路。據(jù)說這條公路東出玉門,可以直通肅州,再向東過了張掖再過了武威之后,可達蘭州和西安。向西,則直抵星星峽隘口,由星星峽進入新疆之后,就過哈密通往迪化了。
這條路的暢通,在當(dāng)時是一件十分緊迫的大事,那些主持修路的工頭技師,在對民夫們的訓(xùn)話中,每每把這條路的修筑,與中國人的生死存亡連在一起。他們的語氣慷慨激昂,那種急迫的樣子,仿佛救火一般。
但在廟溝地,真正懂得其中原委的,并沒有幾個人。
蘭新公路整修剛剛進入尾聲,就有滿載貨物的汽車迫不及待地由西向東,一批一批轟隆隆開過去。偶爾也有長長的馱隊,在這條公路上穿行。這些長長的馱隊,馱的一律是滿載貨物的木制馱廂,前后都有騎馬背槍的兵在一路押運。
就這,據(jù)說運力還是跟不上前線的需要。
一直到了冬天,鐵蛋都沒有搞到他渴望擁有的一桿長槍,這也使得父親依然保持著自己擁有一把刀子的自信。
就是在那一時期,鐵蛋賣掉了自家的房子和兩畝地,湊錢買下了米家老六的一峰駱駝,在他爹鐵三一個馱隊老兄弟的幫助下,加入了隸屬于酒泉馱運大隊的一個馱隊,做起了從星星峽到安西到玉門,再從玉門到酒泉的馱運生意。
那一時期,關(guān)于外界的很多消息,也是由鐵蛋傳到父親這里的。
有一次,馱隊經(jīng)過廟溝地時,鐵蛋背著五個水葫蘆來到離公路不遠的爺爺家,找父親要燒好的開水。當(dāng)時正是晌午,奶奶午飯后回了娘家,爺爺去鄰近的劉家做木工活,只有父親在看家。父親聽出叫門的是鐵蛋,就打開了院門,得知鐵蛋來要開水,就把他直接引進廚房屋里,一面架火燒水,一面聽鐵蛋說外面的見聞。
鐵蛋拉了幾個月駱駝,感覺整個人都瘦了一圈,但個子長高了許多。他坐在一只小板凳上,一面看著父親架火燒水,一面說:
“現(xiàn)在全國都開始抗戰(zhàn)了,抗戰(zhàn)——就是中國人開始和日本鬼子打仗了,這條公路上由西往東運送的物資,不管是汽車拉的還是駱駝馱的,都是軍用物資,最終全都要送到前線打仗用?!?/p>
鐵蛋還說了一件事,他說前陣子在我們這里和馬家軍打了仗的紅軍,現(xiàn)在也和國軍一起打日本鬼子了。他還說,說起來紅軍和國軍都是自家兄弟,只有東洋來燒殺搶掠的日本鬼子,才是外寇。
鐵蛋說的那些事,父親一時聽不懂,又不好意思問。但他在心里卻暗暗佩服起鐵蛋來,也就出去幾個月時間,他還算不上走過南闖過北,但在父親眼中,鐵蛋已經(jīng)算得上見多識廣了。
臨別的時候,鐵蛋把手伸進懷里,掏出一把花紙包著的小糖塊,放在廚房的小地桌上說:
“這是洋糖,你嘗一嘗。”
說完,鐵蛋背起五只裝滿開水的葫蘆,就去追趕他的馱隊。父親從柜里拿了兩個饃,追出去塞在了鐵蛋懷里,鐵蛋也沒有推辭。
父親站在街門上,看著鐵蛋背著左右晃蕩的水葫蘆漸漸走遠,一直目送他們的馱隊被騰起的塵土隱去,才回身進院關(guān)了門。
二十四
那陣子的蘭新公路上車來駝往,間或還有成隊的膠輪大車駛過,無論晝夜,都顯得十分繁忙。爺爺?shù)哪窘成庖苍谀菚r候好了起來。作為一個手藝上乘的木匠,他的名聲和收入,在廟溝地一帶做木工活的人當(dāng)中,的確是出類拔萃的。那陣子他的主要收入,就是被麻六捎話叫到城里,一塊兒趕制大車。
入冬前后,趕制大車的人家突然多起來,麻六在城里攬下不少活,就叫爺爺去城里他的大車工棚一起干。一直忙到臘月二十三要過小年了,爺爺才收拾起工具,準(zhǔn)備回家過年。因為工具多,外加又置辦了些過年的年貨,他和從廟溝地找來干活的兩個幫手,就雇了輛在城里跑活兒的馬車。
馬車是前兩天就說好的,臨了,車戶老安一早又接了個從驛運站往軍需庫房轉(zhuǎn)運物資的肥活兒,干完差不多就后響了。老安趕著馬車來南門外的工棚接爺爺他們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大后晌。
兩個年輕的幫工嫌車來得遲了,回家要到半夜,就跟車戶老安吵吵起來。話剛冒出硬茬,就被爺爺攔擋住了。
車戶老安家也在廟溝地,家里地少,收了莊稼到城里攬活也不容易,遇上個能掙錢的好活,放掉了豈能不可惜?老安這里也一邊示弱,一邊辯解了幾句,就幫著把東西搬上馬車,讓爺爺他們上車坐好,就趕著馬車出發(fā)了。
老安心疼自己的棗紅馬,也不坐車,跟在車左側(cè)一路小跑著。從北門出城二里半,上了沙崗墩,下了田家大坡,便是一馬平川的戈壁灘。
快到川北鎮(zhèn)地界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
冬天極少有人趕夜路,所以一路也沒有遇到人影,只有膠輪碾過石子路面的聲音與馬蹄聲交織在一起,將夜色推著往前走。
穿過川北鎮(zhèn)那片村落,大道又向北延伸開去,像一根杠子插入黑洞洞的夜色里。
那時候,疏勒河兩岸的野地里,時常有狼出沒,趕夜路的人,常會碰到閃著兩束綠光的狼眼在不遠處晃動,所以不管騎驢騎馬,還是步行趕路的人,手里都要備上一件稱手的家伙。通常情況下,都是一根胳膊長的結(jié)實木棍,有紅柳木的,也有榆木的,白蠟?zāi)镜淖詈?,但這邊少有。老安的車上就預(yù)備了一根,是紅柳木的。走了一路,爺爺和另外兩個幫手,早已靠著車幫睡著了,老安的棗紅馬正在盛年,雖然車上拉了三個人,也沒耽誤它均衡穩(wěn)健的腳力,倒是五十出頭的老安,跑著跑著,就有些力不從心,過了川北鎮(zhèn)北面最后一個人莊子,就裹緊身上的皮祆,坐在了車轅上。
恰在這時,陰沉了一后響的天空飄起了雪花,天氣一時霧騰騰的,倒不怎么冷了。過了兩棵樹,進入廟溝地的地界了,地上才有了隱約的白色。馬車順著公路走著,路兩邊是半人高的荒草,西邊不遠處是尚未完全封凍的疏勒河,只有河谷中間,能看到一絲細流。
馬車拐過一道彎子沒走多遠,棗紅馬突然噴了聲響鼻,兩只前蹄一蹬,把車停住了,豎著耳朵直愣愣盯著前方一處草窩。正打瞌睡的老安猛地一驚,緊緊握住了馬韁繩。他清楚這種情況,趕忙從車上摸出紅柳棍,跳下車的同時,朝車里的三個人喊了一聲:
“有狼。
這一喊,把正迷糊著的爺爺嚇出一身冷汗,他迅速摸出褡褳里的斧頭掂在手里,一個側(cè)翻身跳下了車。另兩個睡著的幫工,也給驚醒了。
老安怕馬受驚,牢牢牽著馬韁繩。爺爺提著斧頭,向老安示意的方向摸索著走過去,另外兩個幫工也前后腳跟了上來。
草窩里的確有東西在動,但不是狼,是個還沒凍僵的人。
二十五
這個被爺爺救下的人,叫夏忠義。
那天他沿大路一側(cè)向東走了一天,傍晚天色暗下來的時候,他實在走不動了,就想在路旁的草窩里湊合一夜。他下了路坡,在草窩里躺好,風(fēng)吹著高處的草梢嗚嗚作響,四周像有狼嚎。入夜前,天轉(zhuǎn)陰了,后來又飄起了雪花,因為又累又凍,他身體篩糠一般發(fā)起抖來,接著肚子也餓了,但他身邊一點吃的東西也沒有。胡思亂想著便昏睡過去,迷迷糊糊之中,似有千軍萬馬在身邊奔騰,其中夾雜著喊殺聲和槍炮聲。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突然有人在拍他,夏忠義一個激靈醒來,看到兩個黑影站在他跟前。夏忠義嚇壞了,想做出反應(yīng),渾身卻動彈不得。
爺爺問了一聲:
“你是誰?”
爺爺又問了一聲:
“你從哪里來?”
夏忠義想站起來,但他的身體做不到,只是微微動了動,兩片嘴唇也只是輕微活動了一下。這時,后面趕來的一個幫工舉起點著的石油火把,在夏忠義的身上繞了一圈。
進一步確定了沒有危險之后,爺爺俯下身子,看了看夏忠義的身體,決定把這個快要凍僵的年輕人抬到車里。
一邊抬,爺爺一邊說:“別怕,我是前面廟溝地的木匠老王——都叫我王二爺,從城里回家,搭從這里路過。
借著火把的亮光,夏忠義看清了爺爺?shù)姆奖P臉和半柞長的胡子。但他的身體還沒緩過勁來,動彈不得,只能任由別人擺布。
老安不愿車里憑空多拉一個人,還說這不是錢多錢少的事,主要是他的馬干了一天活,到了現(xiàn)在,多拉一斤都費勁。
爺爺聽了,就沒上車,一路跟著馬車走回了廟溝地。
分手的時候,爺爺壓低聲音說:
“今黑這一路,咱遇到個哈人啥事了沒?”
老安他們一怔,想了想,都說:
“沒有沒有,二爺,這黑天雪夜半晚夕的,能遇著個啥哩?!?/p>
爺爺在夜色中拱了拱手,小聲說:
“那各位把年過好,先在這早早把年給拜下?!?/p>
老安他們都說:
“走了,二爺快回吧。”
爺爺知道老安嘴松,順手給他手里多塞了一塊銀圓。
當(dāng)晚,夏忠義被爺爺安頓在了后院的一間柴房里,給他身下鋪了張老羊皮,身上蓋了件舊皮祆。又回屋熱了一老碗奶奶給留下的羊肉湯,泡上烙餅,提著馬燈給他送了過去。
那時候夏忠義幾乎僵硬的身體已經(jīng)能動彈了,但不管爺爺問啥,他都只是搖頭。
爺爺認為這個年輕娃子可能是個啞巴,但又覺得肯定不是。他把馬燈放在房內(nèi)一段隔墻上,把老碗遞到夏忠義手里,試了幾次,覺得他能夠端穩(wěn)當(dāng)了,才松開手,從懷里抽出筷子,擔(dān)在碗沿上。
爺爺說:“吃?!?/p>
夏忠義一老碗羊湯泡餅吃下去,感覺渾身發(fā)熱,身子也軟和了。這時雞開始叫頭遍,夏忠義哭了,有幾顆眼淚落在了空碗里。
夏忠義開口說:“謝謝——老鄉(xiāng)?!?/p>
爺爺愣了一下,趕緊擺擺手,沒再說什么。
二十六
夏忠義在后院的柴房里住了半個冬天,每天家里吃啥,爺爺就給他端過去一老碗。后來熟悉了,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惡意,送飯的事,就交由父親來做。
再后來,父親出門放羊的時候,夏忠義也會穿上皮祆跟著去幫幫忙,回來的時候,要么背回一捆柴,要么拾回一筐糞。一直到了開春之后,夏忠義被一個走村串戶的外地貨郎領(lǐng)走了,爺爺這才知道,自己搭救的那個半大娃子,名叫夏忠義。他雖然不是個啞巴,但很少說話,差不多也算半個啞巴。
那時候麥子就要開始播種了。一天,爺爺一早就去北面的劉家莊,給老劉修擺耬。父親吃罷早飯,拿了兩個饃給夏忠義送過去,之后準(zhǔn)備扛上榔頭去地里,一邊放羊一邊打土塊。
到了莊子后面的柴房,父親發(fā)現(xiàn)除了夏忠義,麥草地鋪的羊皮上,還坐著一個中年人,地上放著一副貨郎擔(dān)子。
見父親走進來,中年人十分警惕,一邊盯著父親,一邊趕忙說:
“小掌柜好,我是賣貨的——貨郎子,從這里路過,這伙計叫住我想要挑個哈,我順便進屋歇了歇腳?!?/p>
說著話,貨郎就起身挑起擔(dān)子,側(cè)身出門去了。
夏忠義神情有些異樣,父親把饃遞到他手里,他接住的時候,猶豫了一下,和往常一樣,什么話也沒有說。父親轉(zhuǎn)身要出去的時候,夏忠義拂了下父親的肩膀,開口說話了。
夏忠義說:
“老鄉(xiāng)兄弟,我要走了。
夏忠義又說:
“我叫……夏忠義,將來有一天,我們還會回來的?!?/p>
父親問:“你……要去哪里?”
夏忠義神情嚴肅又不失興奮地說:“這個,組織上已經(jīng)安排好了?!?/p>
父親對夏忠義脫口而出的外地口音感到陌生,一時又分辨不出來。這時夏忠義也意識到自己說話的口音變了,就放慢語速,用原先蹩腳的玉門土話說:
“記住,我叫夏忠義?!?/p>
夏忠義走的是沿河小道,他走的時候,父親給他揣了兩個饃,再多他也不要。那時候他迎著陽光,一身破舊的衣裳讓他看上去像一個銅人。
這小半年時間里,麻六的小舅子梁玉春和他的幾個保安隊兄弟,來過廟溝地幾次。
那時候他已經(jīng)在保安隊混成個小頭目,騎著一匹雪花馬,身上挎了一把盒子槍,他的保安隊兄弟背著長桿槍,跟在馬后面。路過爺爺家門前的時候,他總要進來歇歇腳、喝口茶。
作為麻六多年的故交,爺爺對待他的小舅子,一般不會只端茶上煙,多數(shù)時候都會就手剁上一只雞,用砂鍋燉了待客。也有兩次,專門為他們殺了羊。一次據(jù)說來的人中,有一個騎馬挎著盒子槍的,是他的隊長。另一次.是他帶了一個軍隊上的朋友經(jīng)廟溝地西去,據(jù)說是執(zhí)行一趟秘密的軍事任務(wù)。
有那么幾次,奶奶有意無意指責(zé)爺爺,又是殺雞,又是宰羊,這樣來招待梁玉春是不是有點那個了,畢竟梁玉春不是自家的親戚,甚至連朋友也算不上,他只是爺爺一個朋友麻六的小舅子而已。一個朋友的小舅子,不沾親不帶故的,這樣明顯超過日常生活開支的招待,未免有點過分了。
雖然那時候爺爺?shù)娜兆颖雀F苦人家強一點,但與地廣錢多的大東家相比,他一無幫工,二無伙計,實力上還是差著一大截。但爺爺并不這么認為,他覺得朋友的朋友,就是自己的朋友,況且是朋友的小舅子哩。
朋友路過家門,弄口熱乎飯招待一下,哪能桌上不見個葷腥?就算是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路途中遇著難處了,難道還能不給口吃的喝的?
爺爺?shù)倪@些想法和做派,其實都是從上輩人那里傳下來的。說穿了,廟溝地人哪一家哪一戶,不是從遠處泥一腳水一腳遷移過來的呢?不能讓要飯的人在自家街門上空手而去,這是老王家?guī)纵吶艘恢币詠淼囊粋€規(guī)矩。只有飽嘗過出門之苦的人,才能切身地感受到路途落難的艱辛、人生的多變無常。更何況對待朋友麻六的小舅子呢。
因此,爺爺并不把奶奶的婦人之見放在眼里,好在奶奶也僅僅是嘴上說說而已,在被爺爺認為的重要事情上,她和許多廟溝地女人家一樣,并不能違拗男人的意愿。
但父親隱隱感覺,每一次梁玉春的到來,都與藏在后院柴房里的夏忠義有關(guān)。因為每一次遠遠嘹見梁玉春過來的時候,爺爺在打開街門之前,總要把夏忠義弄到地窖的偏室里藏好。
那天直到傍晚,爺爺從老劉家修完擺耬回來,父親才把夏忠義離開的消息告訴了他。
父親說:“爹,他走了,他說他叫夏忠義?!?/p>
爺爺坐在方桌旁的木椅上,抽了口煙,沉思片刻說:
“我原打算開春了,買一群羊讓他給咱放羊哩?!?/p>
父親說:“還是我放吧。
爺爺說:“噢——么”
說著,爺爺嘣——嘣——嘣——連咂了幾口白玉煙鍋嘴。
父親對爺爺搭救夏忠義的舉動,有過一些猜想,他認為爺爺收留這個外地娃子,不過是想增加一個干活的人手罷了,因為夏忠義的年齡比父親大好幾歲,如果將他收為養(yǎng)子,顯然是不明智的。況且他身上的某些東西,爺爺一直琢磨不透。爺爺也不清楚他的底細,更不知道他的家世,再加上夏忠義時刻流露出來的警惕性,讓他身上充滿了神秘感。因此幾個月下來,并沒有拉近他們之間的感情。在爺爺心中,夏忠義是個捉摸不透的人,因此爺爺對他的離去,并沒有感到惋惜,反而是某種解脫。
夏忠義是誰?這在當(dāng)時的爺爺眼中,并不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也并非找不到答案,只是他的身份因為某種原因.人們不得不諱莫如深。包括爺爺和父親。甚至夏忠義他這個人住在爺爺家后院柴房里這樣一個事實,在當(dāng)時來說,也是不存在的——因為他必須有效躲開人們的注意,更不能出現(xiàn)在外人的目光里。
得虧當(dāng)年廟溝地一帶,莊戶人家居住是相對分散的,有事串門,也要走正面的街門進入主院,無故或者不經(jīng)主人允許,光顧人家的后院,被認為是十分不妥的行徑——只有打算做賊的人才去踏勘人家的后院呢。
因此,夏忠義走了或者沒有走,必須完全是一回事。他在爺爺家后院的柴房里住過,但是又必須沒有住過。他叫夏忠義或者別的什么名字,都沒有意義——他必須壓根就不存在,也不能存在。
這樣的事情,在當(dāng)時的廟溝地,還有幾起。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些都不是秘密,卻很少有人談?wù)撍?/p>
二十七
那時候的我,并不存在,對于我將在三十多年之后的廟溝地降生,也完全是一個未知之謎。
有那么一段時間,關(guān)于父親的童年和少年生活,我仿佛感覺它們就儲存在我的記憶里,我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在我沒有出生之前,我其實一直就在父親身邊。那時候我坐在疏勒河畔的草坡上,看著羊群在河灘上吃草,一河清水日夜不停地向西流去。我沒有自由,我被羊群的溫飽捆綁著。我的時間被擠在一個狹長的通道中,空寂像河水沖撞著兩側(cè)的河岸。這些虛無的時間當(dāng)中,填充著對人生的失望和迷惑。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中學(xué)畢業(yè),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干什么。但事實上那時候的每一天,我都在賣力地干著一些事情,而這些事情,又不是我自己情愿要做的。我所渴望的一切,沒有人給我。而眼前的生活中,的確看不到我想要的。這種迷茫,會讓人產(chǎn)生對生命存在意義的詰問,你可以不斷發(fā)問——我為什么要來到這個世界上?你知道,你必須知道這是一個得不到答案的問題。但你不能停止因此而引發(fā)的思考和嘆息。
那時候我十七歲,正在著手寫我的第一篇小說。那時的我讀書甚少,沒有洞察眼前世界的能力。我厭倦了眼前村莊里一成不變的景象——塵土飛揚的馬路,低矮的房屋,七歪八扭的白楊樹。也厭倦了那些總也干不完的農(nóng)活,春天播種,夏天除草澆灌,之后收割,拉麥捆,打場,揚場,把麥子裝進麻袋,一袋一袋背回家。然后茬板地秋翻,曬地,灌水,再耕地,壓平……那一件件周而復(fù)始不能耽誤的農(nóng)活,讓我沉浸在一種糟透了的心情之中。它們不僅是對體力的剝奪,更是對一個人精神的消滅。哦,也許不能這樣說,真的不能。但那時候,這種想法的確擁擠在我的腦海里,成為主導(dǎo)我意識的主流思想。我不認為那樣的勞動是光榮的。但那時候我無法改變眼前的世界,同樣的,我也抗拒著那個世界對我的改變。事實上,直到現(xiàn)在,我內(nèi)心這種對外界的抗拒,依然如此,我沒有與它們達成和解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