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憲宗元和十四年(819年)春,四十七歲的白居易告別江州(今江西九江),溯長江而上,來到了三峽的腹地——古城忠州(今重慶忠縣),同行的還有他的家人,等待交接工作的前任忠州刺史李景儉熱情迎接了他們。就在前一年的十二月,白居易轉(zhuǎn)任忠州刺史,結束了將近四年的江州司馬生活。從一個“只領俸祿,不授實權”的閑職“司馬”到官秩四品的一州最高長官“刺史”,白居易的心情十分復雜。
早在元和十年(815年)六月,仕途正順的東宮左贊善大夫白居易一夕之間被貶江州,打擊不可謂不沉重。事情的起因是,平盧節(jié)度使李師道派刺客光天化日之下刺殺力主削藩的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武元衡當場身死,裴度身受重傷。面對如此猖狂的惡性事件,朝中畏首畏尾,遲遲沒有應對之策。按捺不住的白居易第一個上書唐憲宗請求“急請捕賊,以雪國恥”。朝中平日就對白居易不滿的人立刻以他并非諫官、越職言事為由,又有所謂有害名教的欲加之辭,請求將他解職。此前白居易就因為創(chuàng)作諷喻詩、批評宦者掌握兵事等,得罪了唐憲宗與權臣。借此機會,他們終于找到借口將白居易貶為江州司馬。
元和十二年(817年),白居易的好友崔群官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在他的斡旋下,白居易終獲“量移”任命。“量移”,指的是官吏因罪遠貶,經(jīng)行折損磨礪后,遇赦或考滿酌情遷調(diào)距離京城較近處任職這一過程。他寫下“感舊兩行年老淚,酬恩一寸歲寒心。忠州好惡何須問,鳥得辭籠不擇林”的詩句,表達對崔群的感激之情以及枯木逢春的喜悅。
然而,走在赴任忠州的水路上,白居易一家有感于旅途的艱難以及因此帶來的超出預期的恐懼:“上有萬仞山,下有千丈水。蒼蒼兩崖間,闊狹容一葦……一跌無完舟,吾生系于此。常聞仗忠信,蠻貊可行矣。自古漂沉人,豈盡非君子?況吾時與命,蹇舛不足恃。常恐不才身,復作無名死?!笔畮兹蘸蟪醯街抑?,白居易的心情更是一下子跌落谷底。
唐代的忠州屬于山南東道,是人少、地僻、經(jīng)濟與文化落后的下州(唐代以人口多寡將州分為上、中、下三等)。他在寫給李景儉的詩中毫不掩飾地描繪了對忠州的第一印象:吏人缺乏禮儀,市井荒涼,城中也沒有平坦的道路等。自幼在北方成長的白居易對忠州“林巒少平地,霧雨多陰天”的環(huán)境很不適應,而作為一州之長,他和家人的生活條件也很一般。初來乍到,年近半百的新刺史面臨著極大的考驗,如何調(diào)整自己的心態(tài)、發(fā)揮自身治理能力都是擺在白居易面前的難題。
短短半月,經(jīng)歷了喜悅、沮喪種種情緒轉(zhuǎn)換的白居易,選擇回歸現(xiàn)實。作為忠州的父母官,他深知為官一任,當造福一方。白居易對忠州之任做好了至少三年的打算:“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路遠誰能念鄉(xiāng)曲?年深兼欲忘京華。忠州且作三年計,種杏栽桃擬待花。”
心態(tài)調(diào)整后的白居易積極為當?shù)匕傩兆隽瞬簧俸檬?、實事——“均賦租”“寬刑”“開山路”“乞寒衣”……他不僅是一位勤政的官員,還是一位種樹的行家里手。忠州城東有座名為“東坡”的小山,附近有條名為“東澗”的溪流。白居易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里,發(fā)現(xiàn)花木稀疏,就自掏腰包買了桃李樹,親自栽種到東坡上,并將山石榴樹不遠千里從廬山移植到忠州。
白居易還通過辦迎春酒會與民同樂。在與百姓的交往中,他吸收了當?shù)氐闹裰υ~、民謠、山歌等元素,豐富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源泉,他筆下影響后世詩詞創(chuàng)作的“竹枝詞”一如他的詩歌,清新明麗,通俗易懂。
在忠州,白居易留下了很多關于美食的趣事。在宋代的蘇軾沉迷嶺南荔枝、留下佳句之前,白居易已被蜀地的荔枝折服,“嚼疑天上味,嗅異世間香”,他甚至為此修了一座荔枝樓。如今忠縣著名的傳統(tǒng)點心“香山蜜餅”也是白居易創(chuàng)制的。相傳有一次,白居易路過一家麻餅店,發(fā)現(xiàn)麻餅味道不好,生意冷清,店主一家生活困難。他十分同情,想到了京城制作胡麻蜜餅的技術,于是他用蜂蜜、香油、面粉三種原料親自烤制蜜餅,并向店家傳授技藝,一時間大受歡迎,在民間廣為流傳。百姓為了紀念白居易,便以他的雅號“香山居士”為蜜餅命名。
諸如此類的記載不勝枚舉,白居易與忠州民眾的關系也越來越和諧。在這樣的氛圍下,白居易開始反思自己的人生。盡管命運時好時壞,但成為一名“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君子,做到“身窮心不窮”卻是人力可為的。他就此完成了自我救贖,也對忠州產(chǎn)生了深厚的感情,在忠州任上寫下了一百多首詩詞。
忠州北距長安約兩千兩百里,盡管白居易很少用詩文評論時事,但并不能說他不關心朝廷大事。元和十四年十二月,崔群被逐出朝廷,遠離朝堂中心的白居易感同身受,也再次感慨起自己的前途渺茫未知,好在忠州的人和事給了他極大的安慰。
不料元和十五年(820年)初,唐憲宗被宦官所弒,唐穆宗即位,朝中權力結構的變化使得白居易提前結束了忠州任期,獲任尚書司門員外郎,他實際任忠州刺史的時間僅僅十五個月。
不同于他對忠州的初印象,在離別之際,白居易對忠州依依不舍,且慚愧于自己的惠政還是太少。而白居易之于忠州,從他入列忠州的四賢祠,到明代忠州修建白公祠中可見當?shù)匕傩諏λ母心钪椤?/p>
“萬里路長在,六年身始歸”,貶謫江州、忠州六年的白居易再次回到長安,迎來了他入仕后的第二個輝煌階段。從此以后,他只能在“二年留滯在江城,草樹禽魚盡有情”“時時大開口,自笑憶忠州”“最憶東坡紅爛熳,野桃山杏水林檎”等詩句中遙寄對那段美好時光的眷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