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致信寶玉及姐妹們,建議成立詩社,得到寶玉和黛玉、寶釵等姐妹們的熱烈響應。因為第一次詩會詠的是海棠,探春建議詩社取名“海棠社”。黛玉建議,今后大家都是詩友了,先把“姐妹叔嫂”的稱呼去掉,各人取個別號才不俗,大家又一致贊同。于是有了“瀟湘妃子”“稻香老農(nóng)”“蕉下客”等文縐縐的別號。
寶玉和大觀園的眾多女子都具有詩人的氣質(zhì),他們作了大量極具個性的詩。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他們是詩友,沒有功名利祿,沒有先來后到,沒有長幼尊卑,大家都是詩友,你無須讓我三招,我不用懼你三分。大家所寫的都是純粹的真性情,這樣反而更能體現(xiàn)崇高的人文美學意義。
詩社的社長居然不是寫詩最精彩的人,反而是不太作詩的李紈。寶玉道:“稻香老農(nóng)雖不善作卻善看,又最公道,你就評閱優(yōu)劣,我們都服的?!北娙硕嫉溃骸白匀??!笨梢?,李紈雖然不善作詩,但是她出身書香門第,在耳濡目染的熏陶中,能看出來哪首詩是好詩,哪句詩最經(jīng)典。這些不到20歲的孩子們,已經(jīng)懂得作詩和評詩不能混淆,不能想當然地認為善于作詩的人一定善于評詩,而不善于作詩的人也一定不善于評詩。在后來的評詩中證明,李紈確實有這個能力。先看寶釵、黛玉的兩首詩:
詠白海棠
蘅蕪君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宜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詠白海棠
瀟湘妃子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眾人看了,都道黛玉這首為上。李紈道:“若論風流別致,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摈煊駥缀L牡挠窆潜?、純潔高雅、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確實更風流別致。但文無定論,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標準。探春道:“這評的有理,瀟湘妃子當居第二。”李紈道:“怡紅公子是壓尾,你服不服?”寶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了,這評的最公?!庇欣碛袚?jù),眾人服氣,沒有口角之爭。
他們雖是玩樂,卻態(tài)度認真。即使是命題,也有許多的考慮。寶釵向湘云道:“詩題也不要過于新巧了。若題過于新巧,韻過于險,再不得有好詩,終是小家子氣?!眱扇松塘恐骶栈ㄔ姡m然是應景,又恐前人太多了,落入俗套。最后決定以菊花為賓,人為主,竟然想出十幾個題目來,任君選擇。如此細致、美好!
作菊花詩時,一共十二首?!氨娙丝匆皇?,贊一首,彼此稱揚不絕。”李紈笑道:“等我從公評來。通篇看來,各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評:《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惱不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然后《簪菊》《對菊》《供菊》《畫菊》《憶菊》次之。”寶玉聽說,喜得拍手叫:“極是,極公道?!摈煊竦溃骸拔夷鞘滓膊缓茫降讉诶w巧些。”李紈道:“巧的卻好,不露堆砌生硬?!摈煊駞s贊湘云的《供菊》:“據(jù)我看來,頭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陽憶舊游’,這句背面傅粉?!畳仌藢σ恢η铩呀?jīng)妙絕,將供菊說完,沒處再說,故翻回來想到未拆未供之先,意思深透?!崩罴w笑道:“固如此說,你的‘口齒噙香’句也敵的過了。”探春又道:“到底要算蘅蕪君沉著,‘秋無跡’‘夢有知’,把個憶字竟烘染出來了?!睂氣O笑道:“你的‘短鬢冷沾’‘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的一個縫兒也沒了?!毕嬖频溃骸啊烧l隱’‘為底遲’,真?zhèn)€把個菊花問得無言可對?!边@一群孩子是真的懂詩,對詩有自己獨特的見解。
黛玉的三首詠菊詩更多的是在詠自己,可以說是嘔心瀝血,詩中描寫菊花如夢尋找故友陶會,說的就是自己的心聲。將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尋找知己的那種悲傷無奈與菊花夢中的幽怨融為一體了。這樣有血有肉的作品是最能打動讀者的,所以奪魁當之無愧。人們都說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我相信一千個哈姆雷特會寫出一千篇好文。別人的美好不會減淡自己的精彩,生命的美好恰恰是因為有這么多不同。正所謂“各美其美,美美與共”。
難能可貴的是,這些孩子們懂得這個道理,并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嘆。他們可以做到互相欣賞,對每個人都投去贊許的目光。不妒忌,真心喜歡那些漂亮的文字、經(jīng)典的句子,哪怕不是出自自己的筆下,又如何?每次讀到這里,我都會非常感動。不僅僅是因為他們寫得美,更多的是在那么小的年紀,就已經(jīng)懂得欣賞他人的美。這讓多少相輕的文人在這群孩子面前面紅耳赤,自愧不如。
他們沒有尊卑觀念,不會因為香菱是丫鬟就排斥。黛玉更是把自己學習寫詩的過程完完全全、毫無保留地教給了香菱?!安贿^是起承轉(zhuǎn)合,當中承轉(zhuǎn)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薄霸~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作‘不以詞害意’?!边@種毫無保留讓人十分感動。
有時候,技巧反而沒有那么重要。只要生命有所領(lǐng)悟,懂得情境。就像寶玉說的,“會心處不在多”。香菱在那個年紀就已經(jīng)能體會“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蒼涼寂寞之感,所以在夢中都能作出新巧有意趣的詩來。
常常覺得,我們應該向海棠詩社的孩子們學習。學習作詩的技巧,學習如何欣賞他人,學習為文做人的態(tài)度。讓文字少一些虛張聲勢,多一些真性情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