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夜在身體上流動。露思和阿落躺在夜晚的頂樓上，海風(fēng)吹在身上，滑過絲絲涼爽。偶爾能看見幾顆星星，月亮被云彩不斷地追逐，時而灑下一片清輝，時而暗淡無光。露思枕著雙臂，自然地在兩人中間隔開了一段距離。阿落只是她租來的旅行搭子，關(guān)系并沒有那么親密。

兩天前，她們還是天各一方的陌生人。若非出發(fā)前，露思偶然間在某網(wǎng)絡(luò)平臺點開一個名叫“出租自己”的推送，她們永遠都不會有交集?！俺鲎庾约骸苯榻B：無論你需要什么幫助，只要不違法，我都可以為你提供服務(wù)，包括但不限于陪你逛街、吃飯、旅行、拍照、看星星和日落、傾聽你的心聲、為你提供情緒價值。露思看后，一邊笑著感慨“網(wǎng)絡(luò)時代真是無奇不有，多虧這人能想得出”，一邊竟鬼使神差地與“出租自己”聯(lián)系了。

遠處，海灘上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人，嬉鬧聲、攀談聲、海浪聲，一浪又一浪地涌過來。不時有一股海腥味飄過來，咸咸的，澀澀的。有一瞬間，露思恍若覺得自己正躺在一片汪洋大海之上，海浪輕輕推著她，晃晃悠悠，不知漂向何處。她們一開始是坐著的，喝了一些加冰的葡萄果酒，清涼爽口。酒還沒喝完，露思便有了微醺的感覺。那種感覺恰到好處，沒有不舒服，只覺得放松。她暫時忘了所有不快，仿佛自己乘興而來，如同沙灘上那些歡聲笑語的人一樣。酒精在大腦里持續(xù)發(fā)酵，露思單手托著腮，身體漸漸失去力氣，又過了一會兒，索性倒頭趴在桌子上。阿落戳戳她的胳膊：“天幕帳篷空著，咱去躺會兒吧?！?/p>

這時，露思的手機響了，是媽媽打來的。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伸出去的手指又縮了回來，終究是沒接，露思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心里涌起一陣煩亂，她突然騰的一下坐起來，對著潮濕的夜空發(fā)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尖叫。聲音驚擾了剛上露臺的一對情侶，他們轉(zhuǎn)頭望著她，露出疑惑的表情。露思把頭深深埋進雙腿之間，小聲啜泣起來。阿落問她怎么了，她反而哭得越發(fā)嚴(yán)重。阿落靜靜聽著，這樣的時刻，她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

2

那個炎熱的午后，教室里的空調(diào)壞了，講臺上的班主任正激情澎湃地講解如何填報志愿。同學(xué)們熱得滿頭大汗，拿著《高考填報指南》呼哧呼哧地扇著風(fēng)。露思凝神靜聽，那一刻，她決定無論如何要報考一所離家足夠遠的大學(xué)。不管怎樣，她要離媽媽遠一點。

大概是從青春期開始，露思跟媽媽的相處變得很糟糕。一向乖巧聽話的她，突然學(xué)會了反抗，學(xué)會了說“不”。媽媽怒氣沖沖，以為大聲訓(xùn)斥，可以換來她的溫順，結(jié)果并不理想。媽媽又換成聲淚俱下的面孔，講一個人撫養(yǎng)她的艱辛和不易。露思無動于衷，翻了個白眼，走開了。

有一天，露思放學(xué)回家后，發(fā)現(xiàn)了媽媽臉上微妙的表情變化。推門而入的那一瞬間，媽媽正站在陽臺上凝視窗外，傍晚的余暉灑滿她全身，那背影竟有幾分動人。她扭過頭來跟露思說話，聲音透著一股從未有過的輕松和歡快。露思走過去，沿著她的視線向外望去，一位男子正倚在摩托車跟前，跟媽媽揮手再見。媽媽的嘴角輕輕揚起，然后點點頭。媽媽戀愛了！這是露思的第一反應(yīng)。接著，露思感到天要塌了！她眼前一黑，夢游似的回到自己房間。

從那一刻起，露思感到自己被拋棄了。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被爸爸拋棄。直到現(xiàn)在她都記得，小時候的她是多么依賴爸爸。爸爸很溫和，從來不對她大聲說話。她有什么要求，爸爸都會盡量滿足。記得小時候她愛吃糖葫蘆，爸爸每次看見都會給她買一串，而媽媽只會訓(xùn)斥，吃，吃，再吃牙都壞了！有一段時間，露思每次見了賣氣球的人都邁不動腿，如果身邊恰好是爸爸，他會爽快地買下一只；而如果是媽媽，那情況就大為不同，她會數(shù)落露思：家里電視機后面的氣球都快插成一面墻了……類似的回憶有很多。露思不明白，兩個人離婚的時候，為什么媽媽偏偏要爭奪撫養(yǎng)權(quán)？當(dāng)律師問她想跟誰的時候，她回答的明明是爸爸。爸爸為什么那么輕易地放棄了她？直到現(xiàn)在，她都無法釋懷。長大之后，露思逐漸明白，媽媽是個自私的人，她從來都是為自己而活，她爭奪她的撫養(yǎng)權(quán)，并不是多么愛她，而只是害怕垂暮之年孤零零地在家中死去。

正如她所料，媽媽跟那個男人很快結(jié)婚了。一年后，他們生下一個男孩。小男孩成為家里的中心，所有人都圍著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露思，徹底成了那個多余的人。每天一回到家，她就躲進自己的房間，只有吃飯的那一刻，她才和他們短暫地待在一起。他們經(jīng)常忘了她的存在，有幾次外出，他們甚至直接把她鎖在了家里。

露思并沒有想象的難過。媽媽從來不愛她，這是她很早就知道的事實。她對那個小男孩很冷漠，嫉妒他同時擁有爸爸媽媽的愛。直到多年之后，小男孩長大了，成天跟在她屁股后面，“姐姐、姐姐”叫個不停，她對他的態(tài)度才有所轉(zhuǎn)變。

媽媽三番五次打電話是為了找她要一筆錢。弟弟學(xué)習(xí)成績一般，準(zhǔn)備上私立高中，這是一筆高昂的費用。媽媽理所當(dāng)然地認為露思應(yīng)該拿出所有積蓄。她以一種命令的口吻說：“當(dāng)初一口氣供你到碩士畢業(yè)，家里花了不少錢，現(xiàn)在弟弟正是用錢的時候，你不拿誰拿？”實際上，前些年為了弟弟上學(xué)，他們家在市中心地段買了一套房子。露思當(dāng)時攢了一些錢，在媽媽的要求下，她全部拿了出來。這一次，露思一分錢也不想再出。那個所謂的家簡直是一個無底洞，永遠也填不滿。

年齡漸長，露思漸漸認清一個事實——媽媽不僅不愛她，還企圖榨干她最后一滴血。她一口一個所謂的“養(yǎng)育之恩”，不過是一種道德綁架。明白這個事實之后，露思一度很痛苦。原來她對媽媽還抱有幻想，雖然媽媽平時很嚴(yán)厲，但偶爾也會流露溫情。當(dāng)?shù)弥端伎忌涎芯可臅r候，她歡天喜地地為她慶祝了一番；當(dāng)露思畢業(yè)之后得到一份還不錯的工作，她激動得聲音都在顫抖。露思當(dāng)時很感動，想起青春期與母親的對抗，內(nèi)心自責(zé)不已。多年之后，露思經(jīng)歷了一些事情，才幡然領(lǐng)悟，媽媽的高興不是為她，而是為己，為露思將來可以更好地回報她所謂的付出。想想也是，媽媽只為她的開心而開心，她不開心的時刻，或者說陷入困境時，她又在哪兒？不管是學(xué)生時期舍友對她的孤立，還是工作之初領(lǐng)導(dǎo)對她的騷擾，媽媽說了些什么？那些話，露思現(xiàn)在也忘不了?！盀槭裁瘁槍δ?？肯定是你性格不好嘛。”“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不要打扮得花枝招展嘛。”露思很委屈，在電話另一頭默默流淚。

這兩年，露思和媽媽的關(guān)系越發(fā)疏離。很少有電話聯(lián)系，更別說假期回家。媽媽有所察覺，說她年齡越大，越發(fā)鐵石心腸。她只是淡淡一笑，懶得去解釋。露思發(fā)現(xiàn)，那些年里，只要跟媽媽聯(lián)系，心頭就會蒙上一層陰霾。媽媽不是抱怨就是訴苦，簡直和祥林嫂如出一轍。生活是多么不容易，繼父的生意每況愈下，弟弟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塌糊涂，最后無不歸結(jié)為命不好。媽媽還處處喜歡攀比，鄰居家阿姨穿了一件印花外套，質(zhì)量上乘，說是女兒從大城市買的；弟弟班里的同學(xué)都穿名牌運動鞋，就弟弟沒有……露思對媽媽有求必應(yīng)，當(dāng)了好幾年冤大頭。

人的成長往往是一瞬間，并伴隨著一起重大事件。露思前兩年體檢，查出子宮里長了個七八厘米的囊腫。醫(yī)生建議立馬手術(shù)，以免影響今后生育。露思很害怕，無人訴說，電話打給媽媽。她以為能從媽媽那里獲得安慰，媽媽卻脫口而出：“哎呀，住院啊，那得花多少錢？”眼淚像決堤的洪水，很快淹沒了她。沉默了一會兒，露思哽咽道：“媽媽，你就不能關(guān)心我一下嗎？像對弟弟那樣?！甭端寄芟胂蟮玫綃寢尩木较啵骸拔?，我關(guān)心啊，什么時候手術(shù)？需要我過去嗎？”要來的關(guān)心，誰稀罕？露思啪地掛掉了電話。

3

過往那些回憶，如同不遠處的海浪，突然之間奔騰著、翻滾著，涌進露思心間。飄飄然的感覺消失不見，露思心里像壓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夜色越發(fā)深沉，海風(fēng)有了絲絲涼意。阿落起身，回到剛才吃飯的桌椅旁，從背包里掏出隨身攜帶的防曬衣，扔給在帳篷里縮成一團的露思。防曬衣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落在露思胸口。露思遲疑一下，披在了肩上。一直以來，她跟人相處時都有強烈的邊界感。穿別人衣服，對她來說，實屬過于親密的越界行為。但是，這一刻，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露思打心里感到和阿落親近。于是，在這個夏季的夜晚，那些壓抑在露思胸腔的憤懣、過往歲月的愁結(jié)，如同千軍萬馬，突然奔騰起來。那些重負仿佛到了一個極限，她再也無法獨自承受。她要釋放，要傾訴，要一吐為快！

阿落是一個合格的聽眾。不過，露思一說媽媽，她的心還是猛地緊了一下。阿落的媽媽是一名醫(yī)生，疫情暴發(fā)那年，她隨團隊奔赴武漢，在救治患者的過程中不慎感染病毒，最后醫(yī)治無效而死亡。出于良好的職業(yè)修養(yǎng)，阿落強行抑制住對媽媽的思念，專心聆聽露思的傾訴。此刻，露思像打開了水閥開關(guān)，肚子里的苦水正汩汩流出。

說實話，在以往陪伴客人的過程中，阿落經(jīng)常傾聽他們的故事。多是一些孤獨迷惘的年輕人，遭遇情感問題的，工作不順的，朋友之間鬧矛盾的，甚至還有抑郁癥患者……阿落還年輕，提供不了太多人生經(jīng)驗，但她懂心理學(xué)，可以幫助他們調(diào)節(jié)心理狀態(tài)。阿落大學(xué)學(xué)的是心理學(xué)專業(yè)，曾經(jīng)做過兩年的心理治療師，后來深受一位抑郁癥患者啟發(fā)，決定嘗試一種全新的工作方式——出租自己，不限于心理咨詢。那是一個正讀高中的女孩，做過幾次心理輔導(dǎo)后，對阿落產(chǎn)生了無比的信任和依賴。一天，心理輔導(dǎo)結(jié)束后，她怎么也不愿意回家，并表示愿意出雙倍的價錢，讓阿落陪伴自己。那半天的時間里，阿落陪她逛街、吃飯、看電影，女孩從未有過地開心。那一刻，阿落覺得特別有成就感。

露思并未注意到阿落的表情變化，她目光含著憂郁，自顧說著。童年記憶里，那些無數(shù)次的爭吵、哭泣，媽媽孤獨落寞的身影，家里突然出現(xiàn)的男人，直至后來媽媽再婚并生下弟弟。從小到大，媽媽對她漫不經(jīng)心的撫養(yǎng)，近乎冷漠的情感，無不在她心靈深處留下刻骨銘心的疼痛……說到最后，露思聲淚俱下。她抽泣著問：“阿落，我怎么才能逃離她？我可不可以跟她斷絕關(guān)系？”

阿落驚訝地望著露思，她沒想到露思竟然會說出斷絕關(guān)系的話。在她有限的認知里，像露思這樣的年輕女孩，都還是媽媽的小寶貝。即使偶爾有爭吵、拌嘴，很快都能和好。那一件件傷人的事情，一句句冷漠的話語，果真是露思媽媽的所做所言嗎？

終于，露思不再說了，世界仿佛一下子安靜下來。露思感到輕松了很多，像剝掉了一層厚厚的外殼。她起身去拿桌子上的礦泉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幾口。遠處沙灘上的人比先前少了，但仍能看到稀稀落落的人影。露思看了一下時間，提醒阿落該回去了。

阿落擺擺手：“回去也是一個人，再陪你一會兒吧?！甭端既绱诵湃巫约?，她不能只當(dāng)聽眾。畢竟是心理咨詢師，她理應(yīng)盡力幫她疏通內(nèi)心的愁結(jié)。猶豫半天，阿落坦白了自己的真實身份。露思一臉驚訝，但同時感到自己很幸運。眼下，她需要的不正是這樣一個人嗎？

阿落摟過露思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肩頭。出于職業(yè)本能，到了她該說話的時候。阿落無條件共情了露思的境遇。她站在露思的立場，控訴媽媽對她造成的傷害。這一刻，露思對阿落充滿感激，終于有人理解她了！她從未輕易向任何人吐露過一絲不快，怕別人投來異樣的目光，怕引來不懷好意的嘲笑。因為傷害自己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媽媽。

共情之后，阿落試著去調(diào)和母女兩人的矛盾。露思所言，畢竟是一面之詞，有強烈的主觀色彩。母親或許并非露思所言那么不堪，她也有難言之隱。一個女人經(jīng)歷了婚姻的背叛，還要一邊撫養(yǎng)孩子，一邊工作，心中酸楚只有自己最有體會。阿落把話題引到媽媽身上，露思不禁又陷入過往的回憶。

“爸爸生性沉悶?zāi)驹G，媽媽卻心氣很高，怎么看爸爸都不順眼。兩個人總是無休止地爭吵，直至有一天，爸爸背叛了媽媽。媽媽感覺天都要塌了，一生要強的她怎么能接受背叛？繼父做餐飲生意，前些年大環(huán)境好，賺了不少錢。這幾年，受疫情影響，把賺的錢全賠了進去。媽媽過得并不順心，歲月早早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五十多歲的她看上去已經(jīng)像個十足的老太太，如果頭發(fā)不染，已經(jīng)白了一大半……”

阿落聽著，腦海里縈繞著對媽媽的回憶。媽媽去世之后，阿落的心再也不完整，始終覺得缺了一角。這也是她“出租自己”的原因，她想帶給那些有需要的人一些陪伴和溫暖。實際上，這也是一種相互陪伴，他們往往也能意外地溫暖她。阿落跟媽媽關(guān)系特別親密，記得高三那年，每逢周末回家，她都要跟媽媽擠進一個被窩，讓媽媽摟著睡一覺。她撒嬌道：“媽媽的懷抱就像充電樁，摟一會兒便電量滿格?！辈恢挥X，阿落覺得眼睛潮乎乎的。她輕輕呼出一口氣，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在露思面前，她不能說她和媽媽的關(guān)系是多么融洽、親密，那無疑是往露思的傷口上撒鹽。阿落能做的除了共情，就是引導(dǎo)露思多多體諒媽媽的心酸和不易。

“她是挺不容易的，可她也不能那樣對我啊。”露思反駁道。

“你可以跟媽媽好好溝通一下，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否則矛盾越積越多，誤會越積越深。有什么事情不要想當(dāng)然，要及時溝通。”阿落真誠地建議道。

“根本沒有用，一開始，我有不滿都告訴她，她卻從來都不當(dāng)回事，久而久之，我便開始沉默。”露思望著阿落，突然感到她就像自己認識了很久的朋友一樣。她心間涌出一股暖流，很快全身都熱乎乎的。露思沒有意識到，她內(nèi)心那層堅硬的鎧甲正一點點剝落，逐漸露出一顆原本柔軟的心。

“不管以前，從現(xiàn)在開始。等你回去，你一定要跟媽媽坐下來好好聊聊。”阿落幾乎以命令的語氣說道。

露思不再說話。阿落說得沒錯，但根本行不通。她對媽媽早已失望透頂，她能想象得出那會是怎樣一幅畫面，露思訴說自己的不滿，而媽媽只會聲淚俱下，更加委屈。媽媽會狡辯，會裝傻，會說自己多么命苦……

露思只想跟媽媽斷絕關(guān)系，永遠逃離那個家庭。這個想法一直縈繞在腦海，可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氣??！

終于，阿落一連打了幾個哈欠。兩個人約定好明天見面的時間，便各自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4

一個人的房間空蕩蕩的。露思洗漱完畢，絲毫沒有困意。她蜷在沙發(fā)里，呆呆地望著天花板。情緒釋放之后，她心里舒服了很多。阿落說得有道理，既然不被媽媽偏愛，那就自己愛自己。露思打算回去跟媽媽談?wù)?，把一直以來積壓的煩惱委屈跟她說說。如果她仍舊如此，那露思只能逃離。如果她有意改過，露思會選擇原諒過往的一切。房間隔音效果不好，隔壁房間不斷傳來一陣陣說話聲、嬉笑聲、尖叫聲，像是一群年輕人在玩樂。她覺得甚是吵鬧，于是打開電視機。她并不打算看什么節(jié)目，只是想掩蓋一下那嘈雜的聲響。露思不經(jīng)意間瞥了一眼電視畫面，不曾想，上面正在播放一則墓地的廣告：“以天地之氣孕育，以人文之禮安然，世外福地，除塵之所，總有一天等到你……”露思先是打了一個寒戰(zhàn)，然后又饒有興致地看了一會兒。她心里并未泛起多少波瀾，她還從未經(jīng)歷過親人的離世，死亡距離她還是一件遙遠的事情。只是，她心里難免嘀咕，在這樣一個深夜，怎么突然蹦出這樣一個廣告？真是莫名其妙。

阿落回去之后，再也控制不住，任憑眼淚嘩嘩流下。她想媽媽了，對媽媽的思念猶如潮水一般涌來。她先是小聲地哭泣，后來實在控制不住，也不管是否會驚擾到鄰居，痛快地大哭起來。淚眼朦朧間，她仿佛看到媽媽的身影在眼前晃動。媽媽笑吟吟地看著她，問她怎么了？她光顧著哭，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媽媽便走過來，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龐。阿落伸手，想抓住媽媽?？墒?，她抓了一個空，漆黑的房間里只有稀薄的空氣，什么人也沒有。那一刻，阿落的心里很痛，很痛，仿佛掉了一塊肉。不知道哭了多久，直至哭累了，阿落才慢慢停下來。周圍突然安靜了，靜得可怕，她能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甚至能聽到窗外微風(fēng)拂過樹葉的沙沙聲。她就這樣靜靜地聽著，聽著，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阿落——阿落——”

翌日清晨，阿落遲到了一個多小時。當(dāng)她出現(xiàn)在露思面前的時候，露思正一臉焦急地眺望著窗外。外面變天了，天空陰沉沉的，翻滾著烏云，沙灘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個人影。她心里難免各種猜測，阿落睡過頭了？阿落不會想跑路吧？可才交了定金呀。阿落不會出事了吧？昨天回去得挺晚，她一個女孩子騎摩托車……

阿落抱歉地解釋道，昨晚失眠了，導(dǎo)致早上沒起來。露思關(guān)切地問怎么回事？阿落撓撓頭，欲言又止。露思覺得阿落肯定有什么事，她看上去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經(jīng)過昨晚的袒露心扉，露思已經(jīng)把阿落當(dāng)成朋友。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關(guān)心她，一再追問阿落到底怎么了。阿落只好如實說了。盡管言語克制，盡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但露思還是感受到了阿落無盡的悲傷。露思為自己的行為懊惱和自責(zé)，她說了整整一個晚上關(guān)于媽媽的話題。那時，阿落心里肯定備受煎熬吧。

一陣久久的沉默。這時，窗外突然黑了，像蒙上了一層黑色幕布。緊接著，狂風(fēng)大作，樹枝亂顫，一場大雨從天而降。碩大的雨滴肆無忌憚地打在窗欞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遠處的大海則像一頭生氣的猛獸，咆哮著、怒吼著，把雨水一口口吞進腹中。沙灘上空無一人，一切仿佛都靜止下來?；秀敝?，露思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錯覺。一個虛無縹緲的聲音適時從遠處傳來：“讓阿落來看看我吧，我也想她了?！?/p>

露思一個激靈，再仔細聽，那聲音卻消失了。

“去給你媽媽掃墓吧，你夢到了她，不只是你想她，她也想你。”不知怎么，露思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出昨晚電視上看到的墓地廣告，那似乎是一個征兆。

阿落怔了一下，緊接著眼眶里噙滿淚水。夢里媽媽的樣子是那樣真切。很久不見，媽媽的頭頂又長出了白發(fā)。阿落在夢里勸媽媽去染發(fā)，媽媽卻笑著說，染發(fā)劑是一種化學(xué)物質(zhì)，經(jīng)常染發(fā)對身體不好。人都會變老，頭發(fā)變白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就這樣吧。

“可我們說好了要去打卡網(wǎng)紅沉船呀?！卑⒙渎曇粲行┻煅?。出于職業(yè)素養(yǎng)，她還在想著接下來的旅程安排。

“不過，這鬼天氣……不知道什么時候停雨?！甭端即鸱撬鶈?，她已經(jīng)替阿落做下了決定。

“海邊的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卑⒙湔f著，找出手機里媽媽的照片給露思看。這一刻，她們似乎是認識了很久的朋友。照片上的阿姨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頂著兩個黑眼圈，看上去極為疲憊。阿落說：“這是媽媽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張照片，那時她在方艙醫(yī)院，已經(jīng)連續(xù)工作十幾天沒有休息了……”她又找到另外一張：“這是我和媽媽最后一張合影，在泰山中天門拍的。”照片上的阿落比媽媽個頭高，她攬著媽媽的肩膀，媽媽笑得無比燦爛。阿落陷入美好的回憶，嘴角不禁微微揚起。

露思忘記了自己的煩惱，在死亡面前，所有事情都顯得微不足道。

5

墓園依山傍水，綠樹環(huán)繞，環(huán)境優(yōu)美，簡直和昨晚廣告里所見如出一轍。雨雖然停了，天空卻仍舊陰沉沉的。在昏暗天空的籠罩下，墓園越發(fā)神秘而寂靜。不知是天氣原因，還是心理暗示，當(dāng)露思一腳邁進墓園，她從頭到腳感到一股陰森冰冷之氣。待走到深處，又能強烈地感受到一絲靜謐。那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安靜，而是人死之后，抵達永恒的安靜。

露思緊隨阿落身后，來到阿落媽媽的墓碑跟前。阿落把白菊花放下，然后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剛下過雨的地面濕漉漉的，阿落的褲子濕了一片。露思猶豫著，掀起裙子，也跟著跪下來。阿落聲淚俱下：“媽媽，我來看你了，我想你了。這是露思，她陪我一起來的?！?/p>

露思不自然地招招手，好像阿姨正站在對面：“阿姨，我是露思，我陪阿落來看您了?！?/p>

阿落跟媽媽有太多話要講，一時不知從何講起。她索性先哭了個痛快，把思念、孤獨、委屈和心酸通通哭出來?？蘼曧憦靥祀H，久久回蕩在靜寂的墓園。天空有幾只麻雀，似乎受到了驚擾，它們來來回回地飛著，從一棵樹飛到另外一棵樹，偶爾發(fā)出啁啾鳴叫。露思感到自己有些多余，便起身走到旁邊。

露思沿著園中小徑，一直往深處走去。一座座墓碑整齊地依次排開，上面刻著死者姓名、生卒日期、立碑人等。露思細細打量著，心中涌出無限傷感。每一座墓碑都承載了一個人的命運，每一座墓碑都有一個生離死別的故事，死者歸于永恒，生者繼續(xù)前行，正所謂“逝者長已矣，生者如斯夫”。

在一座有鮮花的墓碑前，露思不禁駐足。那不是常見的黃菊花或白菊花，而是一束紫粉色的勿忘我。一場暴雨的襲擊，將花瓣打得七零八落。勿忘我，顧名思義，是生者與死者相互之間的宣言，情意綿綿，天長地久。這是一對戀人嗎？再看落款處，卻寫著愛女某某某。

猛然之間，露思像被什么東西突然擊中！她久久盯著“愛女”兩字，不禁淚流滿面。她想到自己的媽媽，那個一直以來讓自己心生怨恨的媽媽。她從未停止過對媽媽的抱怨和不滿，從未真正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跟媽媽親近。這一刻，她心里有隱隱的愧疚。指不定哪一天，媽媽也會靜靜地躺在這里，陰陽相隔，永遠見不到。她想象著媽媽去世的畫面，一具已經(jīng)冰冷的尸體，經(jīng)過火化爐的燃燒，最終變成了一把把骨灰……露思突然之間崩潰了，忍不住號啕大哭。

她陷入一種虛空之中。這么多年，她一直為怨恨所驅(qū)，瘋狂地、無目的地逃奔，現(xiàn)在她終于停下來了。她覺得自己像一棵樹找到了失去的根，樹汁重又在她體內(nèi)運行。所有過往歲月的愁結(jié)正慢慢解開，自己和靈魂深處最隱秘的存在正在逐漸達成和解，一個靜謐的內(nèi)心境界即將來臨。這一刻，她意識到自己的無知和狹隘，所謂“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每一個人的終點都是死亡，活著只是一個過程。在這短短的幾十年時間里，有什么理由不去珍惜所擁有的一切呢？媽媽縱有萬般缺點，可那血濃于水的母女之情是任何利器都無法割舍的呀。

“露思——露思——，你怎么跑這兒來了？咱們回去吧。”遠處傳來阿落明亮的聲音。

露思趕緊擦干眼淚，假裝抬頭望著天空。她驚喜地發(fā)現(xiàn)，漫天烏云鑲嵌了一道金邊，太陽正奮力沖破烏云，灑下萬丈光芒。

責(zé)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