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黃萬華教授從中華民族文學的整體觀出發(fā),由淪陷區(qū)文學研究而漸次深入臺灣、香港文學,并逐步拓展至東南亞、美國與歐洲等地區(qū)華文文學的探索。他數(shù)十年的學術寫作和研究成果卓著,是華文文學研究領域的一棵常青樹。本訪談以研究歷程為時間線索,以華文文學的“生命整體意識”為空間線索,以“第三元”為貫穿的研究立場,梳理了黃萬華教授華文文學研究的核心思考、實踐與學科貢獻。
關鍵詞:黃萬華;華文文學;研究歷程;生命整體意識;第三元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5)1-0064-07
章妮:黃老師,您1982年開設臺灣文學課程,該是當時國內(nèi)最早一批臺灣文學課程吧。但您那時的學術研究集中于淪陷區(qū)文學,您曾在訪談中提到,因為日本霸占臺灣時期和大陸淪陷區(qū)有相似的語境,會不知不覺關注同時期臺灣文學,甚至香港文學。有沒有一個具體的契機,讓您覺得必須關注臺灣香港相關文學現(xiàn)象?
黃萬華:我看了你近五千字的訪談提綱,很有時空性地提了43個問題。為節(jié)省篇幅,同時也盡量不與已有的訪談錄重復,我選擇其中幾個問題,作為一種進程的側(cè)影,和你交流一下。我是1977級本科生,1982年給1980級本科生開設臺灣文學選修課,確實“倉促”。當時,南京師范大學有一種內(nèi)部出版物性質(zhì)的“文教資料”,我讀到了張愛玲的資料,也讀到了臺灣當代文學的資料。同時,臺灣有一套文學史“叢書”可以發(fā)行到高校內(nèi)部,其中有劉心皇的“淪陷區(qū)文學史”(當然其內(nèi)容基本否定淪陷區(qū)文學)……大概就是在這樣一些交叉著“淪陷區(qū)文學”和“臺灣文學”的影響下,我開始在文學課程講臺上展現(xiàn)“想象”中的臺灣。1981年,我發(fā)表的第一篇論文就是關于臺灣文學的,早于我的淪陷區(qū)文學研究。“具體的契機”是漸進的。1983年,在煙臺參加魯迅研究講習班,和陳子善等住一個房間,那時的交流開始讓我有文學研究的史料意識,決心將自己感興趣的抗戰(zhàn)時期文學“邊邊角角”的史料盡力“打撈”(那時現(xiàn)代文學界還較普遍地認為抗戰(zhàn)時期文學“荒蕪”),而“淪陷區(qū)文學”是我當時要突破的一個重要口子。后來臺灣鄭明娳教授要我提供抗戰(zhàn)時期文學資料目錄時,曾問我為什么會關注臺灣文學。那時,我開始較自覺地意識到,要探求政治困境中文學是如何維系民族文化的血脈,尤其是二戰(zhàn)及其前后,中華民族文學如何和世界反法西斯(反殖民)文化共命運。所以,我在評為國家精品課程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教材中是將包括臺灣、香港地區(qū)在內(nèi)的抗戰(zhàn)時期文學列為重要一編《戰(zhàn)時中國文學》。20世紀90年代后,我開始轉(zhuǎn)向“戰(zhàn)后中國文學研究”,兩個打通,即中國“近、現(xiàn)、當代文學原本就貫通的歷史血脈”和“祖國大陸、臺灣、港澳、海外文學歷史整合”①,一直是我的基本思路。我個人就是這樣進入了華文文學研究領域。
章妮:1979年,《告臺灣同胞書》發(fā)布,激發(fā)了擁有地緣與多方面資源優(yōu)勢的福建、廣東、北京三地,率先成為臺灣與香港文學的主要研究空間。您此時跟這三個空間有哪些層面的交往與交流?同樣是拓荒,您當時所處的學術空間具有哪些特點?
黃萬華:從1980年代初期起,北京、福建、廣東在華文文學研究上就得“天時地利人和”,三地學者的研究成果最具有開拓性、建設性,也最讓我們后進者受益。那時,我曾經(jīng)請樊駿老師轉(zhuǎn)信給嚴家炎老師,向他求教(近日正在編撰《嚴家炎來往書信集》的人員告訴我,現(xiàn)代文學館的“嚴家炎文庫”里有我的兩封信,大概就是那個年代寫的);也曾直接寫信給潘亞暾老師討教。1985年,我到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學習,直接指導的老師有樊駿、徐迺翔、楊匡漢等諸位先生,也有了到王富仁等老師家中面聆教誨的機會。樊駿老師對我切切實實的幫助難以言盡,我最初發(fā)表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的幾篇文章都是經(jīng)他幫助修改的。近日,我核對學術年表,翻閱舊材料時重新讀到樊駿老師當年給我寫的長信,密密麻麻的字跡全是談學術問題,看得我自己已是淚眼。楊匡漢老師當時就才華橫溢,為我們所敬仰。他當時帶領我們編選文學研究新方法論文,我一篇研究臺灣文學的論文也是他推薦發(fā)表的。他的學術至今是我們望塵莫及的。徐迺翔老師當時主編包括臺灣香港文學在內(nèi)的多卷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詞典》和《臺灣新文學辭典》,我也是一張張卡片查閱,參與編寫。他們對我的引領是長達數(shù)十年的,影響是一生的。我記得樊駿老師去世那年,黃修己老師發(fā)郵件給我,說到網(wǎng)上流傳有人收集的樊駿老師照片,其中誤將我的一張照片收入了。我當時暗想,就讓我用這種方式陪伴樊駿老師吧……
章妮:離開華文文學研究重鎮(zhèn)之一的福建,來到山東,您肯定感受到兩個學術空間在華文文學研究方面的差異。能談談您感受到的主要差異嗎?
黃萬華:華文文學研究重鎮(zhèn)不只是福建。例如廣東,有全國性領軍人物,更有教學科研集團軍,全省16所以上高校開設華文文學課程。1994年,梁錫華先生所在香港嶺南學院資助召開的一次華文文學研究機構負責人會議上,我曾談及福建做華文文學研究,得天時地利人和,最重要的是人和,在劉登翰老師的身體力行下,形成了一支囊括福州、廈門、泉州等地人員的研究隊伍。當時華僑大學的華文期刊資料很豐富,也聚合了劉小新、朱立立、陳旋波、劉允同、郭建軍等已進入華文文學研究領域的青年學者,很團結(jié),研究潛力很可觀。但在福建時,我和劉小新、朱立立除了得到劉登翰老師的帶領和幫助,也參加了山東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界領軍人物孔范今老師組織的學術研究,其中重要的一項就是全國第一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的撰寫。那部文學史中臺灣、香港文學的章節(jié)安排,不是“兩張皮”,而是20世紀中國文學的“血肉”。恰如溫儒敏老師在2024年7月14日的文章《我在山東大學的這些年》中所說,“山大的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有深厚的歷史積淀”,從“歷史積淀”出發(fā)做文學研究,是山大這個學術空間的傳統(tǒng),也影響到我的研究。我所有關于華文文學研究的專著都是到山大后出版的。但文學研究還是“手工作坊”的個體實踐,“孤獨”的研究者同樣能做好研究。
章妮:您的10余部論著是我這次訪談最關注的,為此,我提了15個問題,想通過這些問題了解您的學術經(jīng)歷和華文文學學科建設的一些歷程。
黃萬華:看了你的15個問題,一個問題涉及一本著作,你是費了心力的。已經(jīng)有不少學者談了他們親歷的學科建設進程,清晰豐富地呈現(xiàn)了華文文學研究的歷史進程。我說過在華文文學領域,我是個“難務正業(yè)”者,因為我越接觸到華文文學,就越加感到這一領域?qū)τ凇笆澜纭敝械闹腥A民族文學的重要性,而自己的研究力不從心。25年前那本《新馬百年華文小說史》的扉頁寫了句話:“寫中國文學中沒有的,想中國文學中應有的。”就是我作為身處大陸(“中原”)者進入華文文學研究領域后的感受和心愿,我們在與境外、海外的作家作品及其研究者對話中,獲得也許單單關注大陸現(xiàn)當代文學難以產(chǎn)生的視野、角度。你注意到我在1995年的《中國抗戰(zhàn)時期淪陷區(qū)文學史》的《前言》中就強調(diào)了“力求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整體發(fā)展中”來研究淪陷區(qū)文學,是否初步建構起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整體觀。我是在關注延安文學、國統(tǒng)區(qū)文學、日本霸占臺灣時期臺灣文學的同時進入淪陷區(qū)文學研究的,之所以將主要精力投入淪陷區(qū)文學,是因為“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如果啃下了“淪陷區(qū)文學”這塊硬骨頭,自己打通“三分天下”的國內(nèi)抗戰(zhàn)時期文學研究就可能實現(xiàn)。所以,與當時的研究格局不同,即各自關注研究者所處地域的文學歷史,而是較早將東北、華北、滬寧等淪陷區(qū)文學作為一個整體來展開研究,同時開始關注到從臺灣“流亡”到淪陷區(qū)和香港“流亡”到內(nèi)地的作家的文學活動。至于你問“這本書的內(nèi)容未涉及臺灣、香港,是基于何種考慮”,是因為研究對象的界定?!皽S陷區(qū)”是指中國抗戰(zhàn)十四年中,日本武力統(tǒng)治的中國區(qū)域,臺灣、香港并不屬于此種區(qū)域。后來,我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五四—1960年代)》中列入“日占區(qū)文學”一章,就包括光復前的臺灣、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后被日軍占領的香港。2005年的《史述和史論:戰(zhàn)時中國文學研究》則將此時期的臺灣、香港、東南亞華僑社會的文學納入了。我在《日占區(qū)文學論綱》一文中講述過相關問題,主要是強調(diào)從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歷史整體性的角度,從殖民和反殖民的層面上,將不同時期被日本武力強占的區(qū)域文學打通了看待;同時,在世界反法西斯文學的格局中整合不同區(qū)域的抗日文學。
章妮:1999年和2000年,您的《新馬百年華文小說史》《文化轉(zhuǎn)換中的世界華文文學》《美國華文文學論》作為“二十世紀華文文學史研究”系列問世,是出于何種學術思考?您認為“海外華文文學的價值主要在于它使自足生存的中國文學體系變成一個開放變動的華文文學體系”①,如何理解海外華文文學、中國文學體系、華文文學體系三者的關系?
黃萬華:之所以將這三本書作為“二十世紀華文文學史研究”系列推出,主要出于當時自己占有文學史料的狀況。與淪陷區(qū)文學研究一樣,1992年后,我先是對新馬華文文學和美國華文文學的資料有較多掌握。這里,要特別感謝境外、海外華文文學界朋友們的支持。我至今尚未使用過國內(nèi)課題費出境、出國。最先是由新加坡、馬來西亞華文界的學者、作家,例如王潤華、陳慧樺等所在高校、團體等,承擔費用邀請我多次去新馬開會,后來到美國、韓國等國及中國臺灣、香港、澳門地區(qū)參加學術會議也都如此。我得以有機會收集華文文學資料,也建立了研究所需要的學術聯(lián)系(感謝之余,這里我也要表示20年前的歉意。2004年后,有個場景不時呈現(xiàn)腦海,讓我內(nèi)疚不已。那年9月,葉維廉先生遠道而來,親躬在山大威海校區(qū)舉行的第13屆世界華文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結(jié)束,邀請他前來的孫繼林老師要求派車送葉先生到青島。那時還沒有高鐵,這樣一個理所當然的要求,我卻猶豫許久才答允,因為會議經(jīng)費中沒有這點開支。等到葉先生離會后,我又想到會議對葉先生等海外學者多有“怠慢”,但葉先生卻給會議和大陸的華文文學研究帶來了寶貴的思想成果。如果華文文學研究多一些這樣的學者,華文文學的豐富寶藏我們早就入其門了)。除此之外,也有自己研究自然發(fā)生的拓展。我是在近現(xiàn)代以來“中國”和“世界”相遇、對話的進程中,將日占區(qū)文學看作政治困境中的民族文學,而將海外華文文學看作文化困境中的民族文學,新馬、美國則分別作為東、西方華文文學的代表而進入我的研究視野;同時,我也將香港文學作為商業(yè)文化背景下陷于消費經(jīng)濟困境中的文學來作考察。這樣,我就在溝通中國文學、海外華文文學、華文文學的聯(lián)系中,進入了考察華文文學生命力和中華文化血脈維系力的研究格局,由此才有了《文化轉(zhuǎn)換中的世界華文文學》中的“20世紀華文文學整體觀”。
章妮:2004年的《中國和海外:20世紀漢語文學史論》,首次提出了“生命整體意識和‘天、地、人’觀念”。您在淪陷區(qū)文學研究時,即建構起中國文學整體觀,并在華文文學開疆拓土的過程中,進一步建構了華文文學的“生命整體意識”②。我認為您的華文文學生命整體意識和系列史著的書寫,是華文文學研究界中最早的“命運共同體”意識及其研究實踐。您的“華文文學生命共同體”和當下的“華文文學命運共同體”的異同在哪里?當從“命運共同體”角度談學科建設①時,您的“命運共同體”與“生命共同體”內(nèi)在關聯(lián)表現(xiàn)在哪些層面?還有,您為什么使用“漢語文學”這個術語,而不是“華文文學”這個概念,全書對20世紀漢語文學分四個時期展開,是基于何種考量?
黃萬華:2004年9月,在山東大學威海校區(qū)召開第13屆世界華文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和第2屆馬華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會前一年多的準備中,我不得不暫時擱置其他研究,集中思考海外華文文學的內(nèi)容,于是有了這本《中國和海外:20世紀漢語文學史論》,趕在會議前出版,贈給13屆會議的200多位作家學者②?!叭A文文學”原本是個開放變動包容的概念,對其命名,多有不同看法,也有不少有益的討論。我參加在北京舉行的第9屆世界華文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時,感受到學界當時將中國大陸文學和境外、海外華文文學統(tǒng)攝到“世界華文文學”格局中的努力。由于歷史的各種因素影響,華文學術界的實踐還是將其研究對象基本限定于境外、海外的漢語寫作。我進入華文文學研究領域后,也將境外、海外的漢語寫作稱作“華文文學”,而將包括中國大陸在內(nèi)的華語寫作稱為“漢語文學”,但有自己的幾點認知和界定。
一、“中國和海外”是近現(xiàn)代以來從政治到文化中華民族所處的基本格局,臺灣、香港文學是中國文學的組成部分,也是世界華文文學最重要的組成部分,甚至在某一時期成為世界華文文學的中心。二、海外華文文學因為其長久的海外語境寫作而落地生根的傳統(tǒng),其“靈根”既同根生發(fā)于中華文化傳統(tǒng),并汲取源自中國大陸、臺灣、香港的文學資源,又在“在地”和“旅外”的轉(zhuǎn)換、“中心”和“邊緣”的辯證、“中國”和“世界”的融合中形成區(qū)域的、國別的特質(zhì),從而在開放、流動中使?jié)h語寫作具有世界性意義和價值。三、所謂“生命整體意識和‘天、地、人’觀念”既是我們整合近現(xiàn)代以來中華民族文學資源的立足點,也是其歸宿。它強調(diào)各種文學在本源上的相通,提醒研究者從自己腳下土地出發(fā)時要意識到中華民族文學的歷史整體性和其內(nèi)部跨文化的豐富差異性,多維度(政治、地緣、文化、語種等)地進入文學時空。而正是由此出發(fā),我才有所意識到,不同地區(qū)、地域的現(xiàn)當代漢語文學,所處世界性背景相同,民族性命運相連,地域性文學課題往往在發(fā)散、相遇中產(chǎn)生對話、匯聚,中華民族新文學的一些根本性問題得以浮現(xiàn),從而有了《中國和海外:20世紀漢語文學史論》中的文學分期。后來寫作《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和“三史”時,也大致遵循了這樣的歷史分期。
至于當下的“命運共同體”,那是一種政治理念和愿景。如果要將它與“華文文學”聯(lián)系在一起,我個人覺得要從華人移民的歷史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實踐出發(fā)。就海外移民而言,不同族群“和諧共處”是理想的愿景,但它并非天經(jīng)地義。族群和宗教等問題的復雜性使得“命運共同體”的建構艱難而曲折。文學作為離散群體“安心立命”的表達,正視歷史的曲折,但會超越族群共同體、民族共同體、國家共同體等層面,所表達的“命運共同體”必然是對人類普遍性、根本性問題的回應。我所理解的“命運共同體”沒有任何理論的預設,全都是閱讀到的文本本來就具有的。例如較早感受到的,就是南洋文本所回答的:踏上異邦拓荒的土地,如何視同己身。海外華文學者中,“二王”(王德威、王潤華)可為“一西一東”的代表。他們的論述有諸多長處,例如文本細讀廣泛,中西理論兼?zhèn)洌L于從辯證聯(lián)系中看待某一文學對象,個性化的創(chuàng)見有深厚的歷史整體感等,論述對象相異,指向往往相通,是否也在回答何謂“華文文學命運共同體”?
章妮:您2006年的《傳統(tǒng)在海外:中華文化傳統(tǒng)和海外華人文學》,采用了“華人文學”一語,并認為其是“拓展了的文化視角和空間”③。您認為“華人文學”如何拓展了“華文文學”?
黃萬華:我寫過一篇有關“華人文學:拓展了的文化視角和空間”的文章,相關內(nèi)容不重復了。20世紀90年代我接任華僑大學的臺港澳暨海外華人文學研究所工作,研究所名稱中就是“華人文學”而非“華文文學”。那時候,稱得上“美國研究華人歷史的第一人”的旅美學者王靈智的著述給我印象很深,影響了我的“華人”關懷。我后來即便具體的研究對象還是華文文學,也盡量關注到“華人”的歷史身份。王靈智在20年前還有一段論述很引起我的共鳴。他認為,“用英文寫作的華裔作家包括黃玉雪、湯亭亭、譚恩美、哈金等”,已“被美國文學界接受和承認為20世紀的一流作家”,而“事實上,用中文寫作的美國華裔作家”,“如聶華苓、陳若曦、白先勇、於梨華”等的作品和“那些用英文寫作的作品同樣重要”,展開其“學術研究和文學批評”,“肯定超過其所在的地域”①。他就是從“華人”這一身份的角度提出出色的“用中文寫作的美國華裔作家”的水平達到了“被美國文學界接受和承認”的“20世紀的一流作家”水準的觀點。這一學術眼光很有意思,它其實涉及到我后來強調(diào)的需要在“海外語境”的參照下,展開海外華文文學的經(jīng)典化。就是說,海外華文文學不僅要和中國大陸、臺灣、香港文學互為參照,而且要與所在國其他語種(尤其是居住國母語,其寫作者有居住國視其為母語者,也有非母語出身的華人等)文學互為參照,與這些文學堅持同一文學價值尺度,尤其是藝術價值尺度,來展開其經(jīng)典化。僅此而言,華文文學的文化視角和空間,是大大得到拓展的。
章妮:《多源多流:雙甲子臺灣文學(史)》(2014)、《百年香港文學史》(2017)、《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研究》(上下冊,2022),被您合稱為“三史”,實踐了您在世界格局中審視華文文學“歷史一體性和豐富差異性”的文學史觀,還有《跨越1949:戰(zhàn)后中國大陸、臺灣、香港文學轉(zhuǎn)型研究》(上下冊,2019)這一力作,既有對以往研究的整合,亦有明顯的變化。比如在文學史分期上,2010年之前分期中的“五四”前后、戰(zhàn)時八年只在臺灣文學史保留,而在另外兩部文學史則合并為“早期”;戰(zhàn)后20年延長為戰(zhàn)后30年。為什么會有這種變化?
黃萬華:現(xiàn)當代歷史決定了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分期不宜截然分明,而往往是“進退”、“新舊”、“轉(zhuǎn)型與延續(xù)”等疊加、交叉、糾纏在“前后”中,我以往已談及如何處理這一問題。你說的“變化”大概就是“如何處理”?!叭贰敝械奈膶W史分期的一致,即百年現(xiàn)當代文學都分為新文學發(fā)生到二戰(zhàn)結(jié)束的“早期”、“二戰(zhàn)結(jié)束后的三十余年”和“1980年代后”,也是相對的,例如各地區(qū)新文學的發(fā)生就不同,就需要有“差異性”的處理。我也是在接觸更多的史料后逐步深化了如何在族群、地緣、政治、語言、習俗、經(jīng)濟等多重的辯證視野中回到各地的歷史語境中去,從那些共鳴性的文本上觸摸文學史。你還問及我一直探尋的各地文學內(nèi)在的“歷史一體性、文學整體性和豐富差異性”,和我非常推崇的程抱一“第三元”與“萬有之東”的文學定位,是否在“中心”與“邊緣”之外的超越性定位上形成了契合。程抱一的小說、詩歌、文論,都是中華文化的精華沉降在最廣大共鳴性(其共鳴性也溝通了與西方文化核心價值的對話)文本上,是我受益最多的海外華人創(chuàng)作。正是程抱一那樣的文化經(jīng)歷,極大地幫助了我辨認百年中華民族文學的歷史。
章妮:有研究者認為,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旅外創(chuàng)作也屬于海外華文文學范疇,您在《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曾指出五四以來旅外作家人數(shù)眾多,但大多后來回國了。那么,對旅外作家而言,構成華文作家的重要維度是什么?如何理解“海外語境”中產(chǎn)生的“旅外文學”,既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重要部分,又是華文文學作品?如何理解陳季同的海外法文創(chuàng)作“成為中華民族文學現(xiàn)代性進程的重要開啟,呈現(xiàn)出‘中國與海外’的文學新格局”②?
黃萬華:華文文學的開放性,對“旅外文學”的把握可以有不同的處理。一個作家往往可以在不同類別的對象中得到研究,例如我分別專文討論過的陳季同、程抱一等旅歐作家,在外國文學研究、中國古代(現(xiàn)代)文學和華文文學研究中都被作為重要的對象,相關的研究范式也都得以運用。這種“交叉”的研究可以提出新的問題,推進作家研究,尤其是有著“多重認同”的華人文化。海外華人的寫作自然屬于“海外語境”中的創(chuàng)作,關于中國海外移民的身份,例如華僑、華人、華裔三者身份的并存與轉(zhuǎn)換,海外學者王賡武等,國內(nèi)學者劉登翰等,都有透徹的闡釋。除此之外,我理解的“海外語境”創(chuàng)作還來自中國作家旅外時面向歐美社會,為歐美讀者而寫的非母語(法文、英文、世界語等)作品在歐美國家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而這些作品又多有中譯本這一歷史考察,僅旅歐作家,早期(二戰(zhàn)結(jié)束前)就有陳季同《黃衫客傳奇》等、盛成《我的母親》等、熊式一《王寶川》等、蔣彝“啞行者”系列游記等、葉君健《山村》等、凌叔華《古韻》等的作品在歐洲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已經(jīng)融入了在地國的多元文化中。華裔文學的三個最主要的因素:外語創(chuàng)作、主要影響在海外讀者中、接受了所在國的文化影響,也成為這些中國作家異域?qū)懽鞯闹匾蛩?。此外,人?shù)更多的有各種海外經(jīng)歷的中國作家(時至今日,越來越多中國作家擁有海外經(jīng)歷,而沒有海外經(jīng)歷的中國作家也創(chuàng)作海外題材作品)的相關作品可視為“海外背景”(例如“留學生背景”等,留學生文學轉(zhuǎn)換成海外華文文學,或回歸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下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處理具體作家,自然還要顧及其旅居海外的時間、歸宿的變化、其創(chuàng)作與中國影響的關系等。正是由此出發(fā),我對陳季同的海外法文創(chuàng)作做出了如你剛才所言的評價,相關內(nèi)容我已在《序幕是這樣拉開的──晚清陳季同旅歐創(chuàng)作中的中華文化傳播》一文中展開了。
與此有關的是你也問及了如何處理華裔文學和華文文學的關系問題,兩者界限的關鍵是語言還是其他因素,如何界定語言在華文文學中的位置等。國內(nèi)已經(jīng)有兩次“華裔/華文文學研討會”了,外國文學和華文文學的研究者相遇、交流,尤其是兩種文學共同面臨的問題。例如,幾年前外國文學研究界就開始進行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課題“流散文學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研究”,不僅其關鍵詞“流散”、“共同體”、“流散文學中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文學創(chuàng)作/文化生產(chǎn)與民族國家共同體(民族國家身份)”、“后殖民文學批評”等也是海外華文文學研究的一些關鍵詞,而且其子課題也列入了海外華文文學研究。在華文文學研究界,這幾年,研究華人的多語種創(chuàng)作開始得到重視,相關課題已在展開,而《回到馬來亞:華馬小說七十年》①那樣的作品選已經(jīng)將馬來西亞華人的三種文學,即華文文學(母語文學)、華人英語文學(原殖民地宗主國語種文學)和華人馬來語文學(國語文學)置于同一價值尺度下收入(后兩種作品皆譯成華文)。語言作為人的生存狀態(tài),多語種的語言環(huán)境對作家語言能力的養(yǎng)成影響大。第一代移民的非母語寫作和土生華人的華語寫作都有卓有成績者。非單一語種的語言因素可以是我們對華文文學與華裔文學有所區(qū)分的依據(jù)。自然,華裔身份還有政治學、社會學的考慮,華裔文學無疑屬于國別文學,這也與華文文學有所區(qū)別。具體研究時,例如面對一些跨越華裔/華文的作家(包括其譯本)時,考察研究對象多語種環(huán)境的因素,從海外移民史的背景上看待其創(chuàng)作歷史,再決定側(cè)重哪一種身份展開研究。自然,也可以身份交叉地研究。我寫過的作家研究中,就有被轉(zhuǎn)載于外國文學、中國古代文學刊物的。我受20世紀語言哲學的影響較深,特別看重文學的語言問題,《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研究(下)百年海外華文文學論》只有三章,“語言”和“經(jīng)典化”分別為一章。但文學研究的個人性讓華文文學的語言(語種)身份會有不同的側(cè)重面。我是從盡可能多的文學文本中設身處地去體悟語言(包括方言的母語、非母語)對作家的生存意義、對族群的精神歸屬意義、對民族和人類的文化意義。所以,你提到的關于華文文學的核心,有“文化的”與“語種的”論爭,也有“華語語系文學”的論爭,而對于我,這些理論主張,都意味著打開了進入華文文學的一扇門,由此去探討“邊緣”與“中心”、“海外華族文化”與“中華文化”、“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世界性”和“中華性”等的辯證關系,把握其內(nèi)在的“歷史一體性、文學整體性和豐富差異性”。此外,以往學者已關注到的海外華人文學的族性個人性,也不可忽視。
至于你還問及的可不可以推薦一些值得出版專論的華文文學作家,我覺得這方面還有很大的耕耘空間。例如,臺灣出版的《臺灣現(xiàn)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匯編》已有120余種,這120余位作家中,大陸已有的專論著作寥寥無幾,較系統(tǒng)的作家論恐怕也不及一半。其他區(qū)域的華文作家研究進展大概也如此。“將一位作家、一份刊物的命運與一段重要的文學史直接建立連接,以傳統(tǒng)文學史所缺失的個人化和細節(jié)化的生動呈現(xiàn),讓文學史所包含的文學精神最終落實到一個大寫的‘人’上”①是我看重的進入文學史的方法?,F(xiàn)當代文學的“中國與海外”格局是多層面的,作家研究會從縱向的歷史軌跡上和橫向的地理空間遷徙上引導探尋其內(nèi)在聯(lián)系,當是華文文學學科建設的重要基石。
章妮:我在“前沿和展望”部分提了10個問題。最后一個問題是,您目前退而不休,用筆更勤,不僅總結(jié)之前的教學與研究,也積極參與前沿話題討論,還盡力參加各類學術活動。您如此有活力的動力是什么?與1980年代困境中的堅持有哪些差異?您如何安排個人的時間?您下一步的研究計劃有哪些?
黃萬華:作為訪談收尾,我匆匆談幾句。1980年代以來,我日常生活時間,授課、家務、研究,三分天下。2021年后,授課基本結(jié)束了,但研究投入的時間并沒有增加。1980年代,幸虧有那些學者支持幫助,記得我因為淪陷區(qū)文學研究遭受很大壓力時,一次國際學術會議期間,走出會場時,一位主持會議的年長學者當著大家的面,大聲對我說:“小黃(盡管當時我已過“不惑之年”),好好堅持下去!”那個年代有不少幕后故事,也許永遠不會被人所知,但那種“做學術研究”的信念確實是我在繁忙的教學之余堅持做一些研究的動力?,F(xiàn)在做些雜事,刊物審稿、課題評審等,就想起那個年代,要支持學術研究,尤其是青年學者們。我自己的研究,目前在修訂《中國分類文學史》叢書中的《華文文學史》,明年要完成的是三地學者合作的《臺港澳現(xiàn)當代文學圖像關系史》。最應該做的,是修訂已出版的“三史”(或者是“整合”“四史”),以此來反思一些問題。
(責任編輯:霍淑萍)
“The Third Dimension” in Chinese-Language
Literature Research
---Interview with Professor Huang Wanhua
Zhang Ni and Huang Wanhua
Abstract: Professor Huang Wanhua, adopting an integral perspective on Chinese national literature, commenced his research with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from occupied areas. He gradually delved into Taiwanese and Hong Kong literature, and progressively expanded his exploration to include Chinese-language literature in Southeast Asia, the United States, Europe, and other regions. Over decades of academic writing and research, his achievements are substantial, rendering him a perennial figure in the field of Chinese-language literature studies. This interview follows his research trajectory as a temporal framework, utilizes the concept of “integral consciousness of life” in Chinese-language literature as a spatial theme, and employs “the third dimension” as an overarching research stance. It delineates Professor Huang Wanhua’s core reflections, practices, and disciplinary contributions to Chinese-language literature research.
Keywords: Huang Wanhua; Chinese-language literature; research trajectory; the integral consciousness of life; the third dimension
作者單位:章妮,山東財經(jīng)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黃萬華,山東大學文學院。
① 黃萬華:《越界與整合:黃萬華選集》,廣州:花城出版社2014年版,第335頁。
① 黃萬華:《新馬百年華文小說史》,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11頁。
② 黃萬華:《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研究》(上),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4頁。
① 黃萬華:《從“華文文學與(人類)命運共同體”談華文文學學科建設》,《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22年第4期。
② 2004年版的《中國和海外:20世紀漢語文學史論》校對上錯別字較多,百花文藝出版社后來將其版本交給書商糾正錯別字,再次印刷。書商為求銷路,將版次改成“2006年1月版”。
③ 黃萬華:《傳統(tǒng)在海外:中華文化傳統(tǒng)和海外華人文學》,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3頁。
① 王靈智:《序二" 人性的悲憫與世事的洞明》,[美]呂紅《女人的白宮》,廣州:廣州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第7-9頁。
② 黃萬華:《文學經(jīng)典化視域下華文文學學科發(fā)展》,《中國社會科學評價》2023年第2期。
① 張錦忠、莊華興:《回到馬來亞:華馬小說七十年》,吉隆坡:大將出版社2008年版。
① 黃萬華:《序》,亞思明《大海深處放飛的翅膀——北島與〈今天〉的文學流變》,臺北:臺北秀威信息科技有限公司2020年版,第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