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杰：貴州甕安人，現居清鎮(zhèn)。

一

又是每周例行的經營分析會，會議內容枯燥乏味時間冗長。

不知道領導們哪來的這么多話要講，財務部，市場部，渠道部，客服部，網絡部，運維部，綜合支撐中心，先來一大堆的部門通報上一周的指標完成情況，然后才輪到分管的領導發(fā)言。

十八樓會議室的中央，烏壓壓的坐著一排的領導，清一色的西裝領帶，全都挺著個大肚子，頭發(fā)梳得油亮，發(fā)言從最右邊的分管領導開始，一上來先總結取得的成績，一二三四點，然后是存在的問題，又是一二三四點，最后作分管工作安排，依次下來，每個分管領導都要講差不多一個小時的時間。

終于輪到總經理作工作指示，只見他欠了欠身，清了清嗓子，又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茶，才鄭重其事地開始總結。

長時間的會議，讓所有人的精神都開始恍惚起來，但只要輪到總經理開始發(fā)言的時候，不管昨晚加班熬到了多晚，此刻都必須挺直身板，打起全副精神裝作十分認真的樣子，因為你保不齊領導會在說到一半的時候突然點你的名讓你站過來就某個問題進行回答，例如張三的轄區(qū)為什么渠道總是建不起來，或是渠道建好了卻沒有產值和效益，是渠道的問題還是分公司的培訓幫扶不到位？你要是沒有認真準備功課，一旦被點到，就會被領導問個啞口無言，白白的挨一頓批，弄得人一整天都沒有心情。

我坐在會議室的一個角落里，上下兩只眼皮一直打著架，怎么勸都勸不過來，像我這樣的一個部門小主管，能夠參加如此重要的會議，已經是公司領導格外開恩了，說小一些，是讓我跟著開開眼界，往大了說，經常在領導眼前轉悠，能夠給領導留下印象，一旦有提拔晉升的機會，領導也能優(yōu)先考慮不是？

雖然我明白這是我的部門經理老鄧給我增加在公司領導面前露臉的機會，但我還是不太喜歡這樣的場合，這種會，一開就是大半天，經常會開完了，才發(fā)現和自己的工作壓根就沒有半毛錢關系，你純粹就是代表所在的部門出個場湊個人頭而已，一聲不吭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至于有沒有給領導留下印象，只有天知道了。

白天開會，晚上加班寫材料，對于我所在市場部，早已是家常便飯了。

我已經不止一次感覺到在夢游了，于是只好用指甲用力地掐著自己的手臂，不斷提醒自己別睡，試想一下，如果正當總經理講話講得津津有味唾沫橫飛的時候，下面某個角落里突然間響起了雷鳴般的鼾聲，那該是多么壯觀的一番景象？恐怕還不到明天早上，我就要卷起鋪蓋走人了，像我們這樣的國企，開除倒不至于，但被發(fā)配到偏遠的小鎮(zhèn)里貶成一個普通小員工還是極有可能的。

領導講話無休無止，就在我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我拿出來一看，一條微信，是一個叫“鋼絲上的男人”發(fā)來的。

“張大作家，你好！”

“你好，你是？”我立即回了過去。

在我的印象里，我從來沒有跟他聊過天，他一上來就叫我大作家，讓我覺得十分的突然，我算是哪門子的作家嘛，不過是不甘于在公司混日子的現狀，閑暇之余抽空寫寫屬于自己的心情文字罷了，或許是喜歡在朋友圈發(fā)的緣故，竟被人誤會成作家。

“你還記得嗎？我們曾經有過一面之緣，在東山的一個小酒館里喝過酒，和老鄧。”他說。

老鄧是我的領導，我經常陪著他一起出去應酬，我這人有個習慣，酒一喝上頭了，就喜歡加人的微信，將自己的聯系方式留給別人，然后再發(fā)一條請多關照的內容給人家，希望有朝一日能夠遇到一個生命中的貴人，幻想突然間就能行起狗屎運來飛黃騰達出人頭地。

可這個社會很現實，加了那么多的微信，一個真正的貴人也沒能遇上，該開會開會，該加班加班，日子淡得出水來，仿佛一眼就能望到盡頭。

既然是老鄧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了，不過我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員工，他怎么會記得我？

“有什么事嗎？”我將頭埋到桌肚里給他回了個信息。

“我經常看你發(fā)在朋友圈的那些文章，文采很好?！?/p>

文采好頂個屁用？還不是一樣成天做做不完的方案，寫寫不盡的PPT，一想到自己上的這破班就來氣，要不是為了掙那點少得可憐的“窩囊費”，我早就狠不得沖到會議室的前排，賞給此時此刻正婆婆媽媽仿佛永遠也嘮叨不完的領導一個大耳瓜子了。

我用目光掃了一遍周圍，看得出來，所有人的精神狀態(tài)跟我一樣，早已經到達了某個臨界值，只見大家一個個面無表情，目光呆滯，還有幾個在不斷地聳著肩，將脖子前后左右的轉著圈，典型的頸椎病肩周炎的癥狀。

“謝謝您的夸講，寫得不好，讓您見笑了?！彪y得有人如此表揚我，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一瞬間所有的疲憊一掃而空，嘴角輕輕上揚，如果不是正在開會，我一定會開心得笑出聲來。

“大作家，你有時間嗎？我想約你喝個下午茶。”他問。

“下午？幾點？在哪里？”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在我上班時間請我喝茶，因此我第一時間想的不是拒絕，也沒有問他約我喝茶所為何事，而是問對方時間和地點。

“兩點，花果園F區(qū)的驀然回首茶館，我發(fā)定位給你，你按照導航過來就行?！?/p>

我看了一下時間，現在是中午十二點半，兩點應該可以，因為臺上的領導已經開始“最后再強調兩個方面的事情”了。

我以為領導所說的兩個方面，頂多不過半個小時的時間，可誰知，他的每個方面下面又分為三個大點，每個大點又有五個細項，再將每個細項展開，連大家中午吃飯的時間也占用了。

今天的會一直開到快兩點才結束，當主持會議的副總經理宣布散會的那一剎那間，會議室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總經理心滿意足地站起身來，跟參會的所有人一一點頭微笑致意，并不忘再三叮囑，大家一定要加油，今年可是公司攻堅克難，再上新臺階的關鍵之年。

我都不知道在領導們的眼里，哪一年不關鍵，又有哪一項業(yè)績指標不重要？

走出會議室，我給老鄧打了聲招呼，告訴他我有些胃疼，下午要去醫(yī)院看看。

“去吧，注意身體?！彼^也沒抬便同意了，像我們這樣長期不準點吃飯的打工人來說，有胃病是家常便飯的事情。

我急忙下了樓，在路邊攔了個車朝花果園趕去。

二

花果園小區(qū)被稱為宇宙第一神盤可不是浪得虛名，出租車司機跟著導航在F區(qū)轉了好幾圈，愣是沒能找到那個叫“驀然回首”的地方。

“我們都不喜歡進來，這里面太復雜了，簡直就像是迷宮一樣?！彼緳C是個中年男人，聽口音，應該是個外地人。

沒有辦法，我只好讓司機把我拉到購物中心門口，我在那里等那個“鋼絲上的男人”來接我。

“不好意思，這個地方不太好找，給你添麻煩了?！蔽艺郎蕚渫鏁謾C，突然有人從背后走過來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你就是那個鋼絲上的男人？”我沒想到他會來得這么快。

“是的，我就是鋼絲上的男人！”他不好意思笑了笑。

我這才看清楚他的真實面目，寸頭，身材中等偏上，年紀約摸在三十五六歲上下，一看就是屬于那種比較精明能干的男人，可我實在想不起來什么時候跟他在一起吃過飯喝過酒了。

我跟著他穿過一條陰暗狹長的巷子，又在巷子里轉了幾道彎，上二樓，才在門口處看見一塊木牌上寫著“驀然回首”幾個大字，要不是有人帶路，我做夢也不會想到在這么幽深的地方還隱藏著一家茶館。

茶館很冷清，除了我們，一個也沒有，或許是還不到時間的緣故吧。

他選了個靠窗的位置。

“大作家，你喝點什么？紅茶還是普洱？”他問我。

“普洱吧，你可別再叫我作家了，著實汗顏得很，我充其量不過就是一文學愛好者，平時沒事的時候寫點豆腐塊一樣的文章，也沒有地方愿意給我發(fā)表，只能曬到自己的朋友圈自娛自樂。”

其實喝翠芽跟喝毛尖有什么區(qū)別，我也不知道，只是在這種場合，我不懂也要裝懂，免得讓人看了笑話，回頭再丟了老鄧的臉。

“那就來一壺普洱，在我眼里，能夠寫文章的都是作家?！彼贮c了些小吃，我已經顧不得矜持，狼吞虎咽地剝了幾顆花生米，這才感覺胃好受了些。

“你還沒吃飯？”終究還是被他識破了。

“唉，在我們這種單位上班，你是知道的，身不由己，經常飽一頓餓一頓?！蔽乙膊辉俨刂粗?，索性直接坦白。

“都一樣，你在運營商，我在銀行，以前還好，現在簡直卷得飛起，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p>

他苦笑著，雙手一攤，一臉的無奈。

“服務員，你們這里有什么主食？”他打了個響指，很快，服務員便來到了跟前。

“只有面條?！?/p>

“那就來碗酸湯面如何？”他征求我的意見。

“都行，只要能填飽肚子?！?/p>

“人是鐵飯是鋼，這普洱茶越喝越餓，我可不敢讓你餓著肚子和我聊天?！?/p>

說實話，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約我出來是因為什么事情，我一個運營商工作的小職員，找我辦張電話卡要個好一點的號碼還成，難度再大一些，就超出我的能力范圍了。

“對不起，你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嗎？”我可沒有閑功夫陪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在這里掰扯，走的時候，老鄧給我安排了晚上要把二季度營銷方案的初稿拿出來，我到現在還一點思路都沒有呢。

“我有一個故事，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人傾訴，我長期關注你寫的文章，看得出來，你是一個心思細膩且值得信賴的人，今天約你出來，占用你一下午寶貴的時間，就是想把這個故事講給你聽，如果可能的話，請你幫我把這個故事寫下來，也算是我給自己留個紀念吧。”他靜靜的看我吃完了面，才終于切入了正題。

“什么樣的故事，搞得這么神秘，非得找我呢？找一個你熟悉的，或是一個小有名氣的真正的作家不好嗎？”我一臉的疑惑。

“是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一個愛情故事，可故事的內容又見不得陽光，我翻遍了整個朋友圈，也沒能找到合適的人代筆?！笨吹贸鰜?，他對這件事情的態(tài)度是認真的。

是什么樣的故事，讓他如此糾結，我百思不得其解，便示意他將故事的來龍去脈細細道來，至于營銷方案的事情，等聽完了他的故事再回去加班吧，別人如此信任我，又是我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粉絲，我再不拿出點誠意來，就顯得太不近人情了。

“你吃飽了嗎？要不要再來點？”見我放下筷子，他又問了一句。

“不用了，你說吧，我洗耳恭聽。”我朝他擺了擺手。

“謝謝，那我就開始了。”他端起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

三

那是一年的冬天，再過一個多月就要過年了，南方遭到了百年不遇的寒潮，筑城的氣溫低得有些厲害，那是一種深入到骨子里的陰冷，街上的路人行色匆匆，紛紛將脖子縮到厚厚的羽絨服里，只露出兩個黑色的眼球在外面，寒風從臉上刮過，像被刀割了似的生疼，人坐在屋子里就算是開足了空調也感覺不到一絲溫暖。

兩天前，我被市行黨委宣布從清州區(qū)調到水東區(qū)支行任行長，在此之前，我已經在清州擔任行長六個年頭了，按照規(guī)定，任期超過兩屆必須要調整交流到異地任職。

這樣一來，我必然要離開家，離開我的妻子和孩子到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去工作，當組織問我有什么困難的時候，我表示自己沒有任何問題，干革命工作嘛，個人就是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

水東離清州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單位考慮到我離家較遠，提前給我在水東租了一套房子，報到那天，妻子開車給我送來了被子床單等生活用品，還給我購齊了各種鍋瓢碗盞。

走的時候，她再三交待，早餐和中餐都可以在單位解決，但晚上可不能經常到外面去吃快餐，對腸胃不好，年紀大了，可不比二十幾歲年輕的時候，一個人在外面，得學會照顧自己。

妻子和我是高中同學，大學畢業(yè)后，我進入銀行工作，她在一家事業(yè)單位干了兩年文職，因嫌工資太低，便辭職出來在大學校園里開了間數碼店，那時候還沒有淘寶抖音網店這類新生的事物，校園又是封閉式的管理，生意好到爆炸，我在銀行里工作崗位也是一年一變，甚至有時候一年幾變，很快，我就從一個小員工干到了支行行長的位置，活成了許多同齡人羨慕的樣子。

要是生活就這樣繼續(xù)下去的話，我也沒有必要今天把你請出來，浪費你一個下午的時間聽我講述自己的故事了。

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在筑城生活已經有些年頭了，但真正進入到水東區(qū)的地界，這還是第一次，偌大的水東支行，員工加上領導兩百多號人，但除了分管信貸業(yè)務的副行長新文高經常在市行開會的時候見到外，其他的同事我連名字都沒有聽說過，所以當市行陳姓副行長坐在水東支行會議室的主席臺上宣布我的任命的時候，我望著臺下一片烏黑的人頭，腦子里卻是一片空白。

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我突然有些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兮一去不復返的悲涼感，在清州的舒適區(qū)過得太安逸了，這忽然間換到一個全新的環(huán)境里，還真是有點手足無措。

送走了陳副行長，員工們也各自忙活去了，我坐在水東區(qū)支行的行長室里，心里空撈撈的，從小到大，我就沒有離開過清州。

我生在清州長在清州，甚至上幼兒園小學中學大學也在清州本地，我的同學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我的人脈關系全都在清州，清州支行的辦公樓離家只有不到五百米的距離，上下班走路五分鐘就到了。

我就像一棵長期生活在溫室大棚里的小樹，突然間沒有任何的思想準備便被人移栽到了空曠的室外，稍微刮點風下點雨都會驚慌不已。

我把自己關在辦公室，稍稍平復了一下心情，有句話說得好，既來之則安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算我有一萬種想法，也不能在員工的面前表現出來。

“咚咚咚！”有人在敲門。

“誰？”我問。

“是我，綜合部的小田。”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將門打開，還沒來得及說話，一個嬌小的身體便走了進來，一雙紅色的高跟鞋跟木地板撞擊時發(fā)出的聲音十分的響亮。

“領導，你咋把自己一個人關在辦公室呢？你看，這窗簾也沒打開，房間里太暗了，最近天氣冷，我?guī)湍惆芽照{打開吧。”說著，她走到窗邊，把窗簾拉開，屋子里一下子明亮了起來，空調的暖風吹在身上，我竟然感覺到額頭上滲出了幾滴汗珠。

“冬天的綠植不太好養(yǎng)，你看，這盆蘭花都快要枯死了，我端到陽臺上去讓它透一下氣?！睆囊贿M屋，她就不停地忙活著，不給我任何說話的機會，不過這是她的工作，我也不好干涉。

她彎下腰，將那盆放在地上的君子蘭捧在手上走了出去，很快，她又回來了，手上多了個噴水的小壺，她依次給我辦公桌上的植物全都澆了一遍水，又打開靠墻的茶吧機的電源。

“領導，我?guī)湍闩荼瑁芯G茶，有鐵觀音，有大紅袍，你喜歡喝哪種？”她回過頭來征求我的意見。

我這才看清了她的真實面目，櫻桃小嘴，鵝蛋般的臉型，一頭披肩的秀發(fā)，特別是還有她額頭上的那顆不大不小的美人痣，把我整個人都看得呆了，沒想在這小小的水東支行，竟有如此清秀的女子！

見我一直盯著她看，她有些不好意思，用手使勁的在臉上摸了一遍。

“領導，我臉上有什么臟東西嗎？該不是剛才端花的時候沾上了泥巴？”

“沒有，我只覺得看到你有些面熟?！蔽疫@才覺得自己有些失態(tài)，趕緊找了個理由。

“呵呵，我在辦公室嘛，偶爾也去市行開會，你可能在市行見過我?！蔽业脑?，她竟然信了，說話的時候表情一本正經。

“那我們應該是在市里見過?！蔽矣种匦禄氐缴嘲l(fā)上。

茶已經泡好了，我要的是紅茶，紅茶養(yǎng)胃，我想起了妻子的叮囑，再想起剛才自己有些邪惡的內心，不禁臉上一陣發(fā)燙。

“是不是空調的溫度太高了？我?guī)湍阏{小一些。”

“不用不用，應該是沒有休息好，我喝杯茶就好了?！蔽覕[了擺手，讓她不用再忙活了，我正好有些情況想跟她了解一下，不知是什么原因，我和她才見面不到十分鐘，我就已經完全的信任她了。

我讓她把門掩上，接下來，她將水東支行的每一個人的脾氣性格工作能力工作態(tài)度以及家庭情況甚至有什么癖好全都如數家珍一股腦兒跟我做了詳細的介紹。

當我再次打開辦公室門送她出去的時候，我已經對水東支行的情況了如指掌了，這二百多號員工里，誰內向，誰潑辣，誰愛打小報告，誰跟誰是一伙經常攪在一起，誰是省行某副行長家的親戚，誰和區(qū)里的某領導走得比較近等等，對我接下來要開展的工作簡直就是雪中送炭。

“領導，我就在你隔壁，你有什么不明白的，隨時可以問我，我雖然年齡不大，但在這水東支行也工作快四五年了，行里的情況不說全部都清楚，但基本上能做到十之八九?！彼f話的時候，不卑不亢，背挺得筆直，下巴高高抬起，身上沒有一丁點多余的贅肉，胸前那傲人的部位也隨著呼吸上下起伏著，顯得無比的自信。

從她的自我介紹中，我大概知道了她的一些情況，今年二十七歲，老家安平縣人，筑城大學藝術系畢業(yè)，喜歡唱歌，主修的專業(yè)是流行音樂，但這些年娛樂圈不時曝出一些骯臟的內幕出來，于是大學畢業(yè)后，她父母死活都不同意她走文藝路線，便托關系在銀行系統給她找了份工作。

女孩子嘛，那么拼干什么？還是穩(wěn)定一些的好，至于掙錢養(yǎng)家，那是男人的事情，對于父母的安排，剛開始她還有抵觸情緒，可慢慢的便適應了，辦公室的工作雖然雜，但相對簡單，不用太動腦筋。

“我喜歡這份工作。”她說話的時候面帶微笑，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喜歡。

我剛到水東，她沒有必要在我面前表決心。

另外，我還從別的同事那里知道她已經結了婚，老公是區(qū)里組織部門的一個小科長，他們是通過朋友介紹認識的，他們還有一個女兒，這學期剛上一年級，不出意外的話，正好跟我的小兒子同年。

四

不瞞你說，我一直擔心到了陌生的環(huán)境后，會被行里的同事冷落，甚至有可能被幾個副行長將我這個行長的權力架空。

事實證明了我的擔心有些多余！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是在餐館的飯桌上和KTV里度過的，下班喝酒，喝完酒去唱歌，我的幾個副職輪流做東，美其名曰為我接風，實則是跟我拉近感情，我明知是如此，卻故意揣著明白裝糊涂，我知道許多的事情還得靠他們去落實去執(zhí)行，他們干得越賣力，我就越輕松，否則我就是光桿司令一個，費力還不討好。

從第二天開始，我便徹底的放開了，茅臺的小酒杯已經滿足不我了，整小鋼炮！一圈下來，身邊倒下的同事在沙發(fā)上橫七豎八地睡成一排，我依然清醒，甚至脫掉上衣，光著膀子，露出僅有的一塊腹肌，扯著嗓子跟剩下的人大聲地吼叫著“兄弟好啊，七巧巧哇！”“好姊妹呀，姊妹好，干一個哇！”

小田不喝酒，她的職責是往我的酒盅里加酒，等我酒醉了再開車送我回到宿舍，不過在KTV里，她一般會在大家興致最高的時候獻上幾首，我最喜歡聽她唱程響的《可能》：

“可能南方的陽光，照著北方的風。”

不愧是受過專業(yè)的訓練，她的聲線是如此的清晰，珠圓玉潤如百靈般婉轉清脆，如果不是我親眼見屏幕上的伴奏兩個字，我懷疑她就是原唱。

我倚靠在包廂的沙發(fā)上，在酒精的作用下眼神開始變得迷離，舞池的中央，幾個腆著啤酒肚的副行長和部門主管將衣服揮在手上，群魔亂舞。

我已經徹底跟他們打成一片了，寧可胃上穿個孔，不讓感情裂條縫。

可事實上，我在回宿舍的路上就已經變得人事不省了，我倒在她的懷里，口中不斷的呻吟著，那是一種翻江倒海般的難受，想吐又吐不出來，頭痛欲裂。

終于回到了宿舍，她將我平放到沙發(fā)上，又給我找了個垃圾桶放在邊上，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胃一陣強烈地蠕動，一股濃烈的韭菜味直沖腦門，驅使著我將頭埋到垃圾桶里去，隨著“哇”的一聲，晚上喝下去的酒吃下去的菜全都浪費了，我頓時感覺到全身上下無比的輕松。

“吐了就好了?！彼f給我一杯溫開水。

我漱了一下口，又猛的喝了幾大口，整個人舒服了許多。

“謝謝你，小田。”我這才想起應該跟她說聲感謝。

“把你照顧好，是我應該做的?！彼穆曇舴浅５臏厝?，讓我本就沒有力氣的身體更加的酸軟了，就像是水田里的一灘爛泥。

“不過，領導，你也應該少喝點酒，對身體不好。”我居然從她的眼睛里，讀到一星半點的心疼。

也許是我自己的幻覺吧，見到漂亮的女人就直不起腰了。

真是沒有骨氣！可試想一下，又有幾個男人對長得漂亮的女孩子不會心動呢，而且在這個時候，我的內心還是十分純潔的，畢竟我是領導，她是下屬，領導跟下屬搞到一起，歷來都是職場的大忌，俗話說得好，兔子不吃窩邊草，況且我還是有家室的人，怎么可能對她產生非分之想，而且我到目前為止，除了妻子，我還沒跟任何的其他女人有過曖昧的關系，所以我?guī)е拮映鋈⒓泳蹠臅r候，朋友們都稱贊我們是青梅竹馬，模范夫妻。

小田的話讓我心里十分的暖和，我也知道酒喝多了傷身體，可這是每個剛上任的支行領導必修的一段經歷，不喝，會讓同事們覺得你一個領導高高在上，以后很多的工作就不好開展了，所以只能喝，把大家喝高興，喝開心了，才能敞開心扉，才能上下一心，全力以赴地把工作干好。

“小田，下班了就不用再叫我領導了，八小時內我們是同事，八小時外，我更愿意跟大家做朋友?！蔽医K于有力氣坐了起來，真是奇了怪了，在清州的時候，同事們叫我領導的時候，我覺得是理所當然，甚至還十分受用，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而她叫我領導，我竟有些別扭。

“你本來就是我的領導，我不稱你領導，那該叫什么呢？”她笑起來的時候，像一朵盛開的海棠花，額頭上的美人痣隨著笑容上下左右移動。

“阿牛哥也可以，老牛也行，什么都行，反正我總覺得喊領導有些怪?！?/p>

“那我就喊你老牛吧，這樣會不會把你喊得有點老了？”她有點自責。

“不會不會，老點好，現在的小女生不都喜歡中年大叔嗎?！蔽夜笮ζ饋?，也許是笑得太過于夸張了，我突然感覺胃劇疼，痛得我眼淚都飛了出來。

“萬一我跟其他的小女生不一樣呢？”她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

“??？”我本來還想再開幾句玩笑，卻見她突然間擺出這副模樣，便趕緊打住了，我立刻意識到自己跟她還沒有熟悉到什么話都可以說的程度。

“跟你開玩笑呢，我的牛大叔?！彼K于繃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嗨，這個小妮子！竟然把我給唬住了。

她看出我的尷尬，覺得很不好意思。

“你不會生氣了吧，大叔？”

“生氣？哈！怎么可能？我早就看出來了，所以我也是逗著你玩的呢。”我也不甘示弱。

“十個眼鏡九個壞，還有一……”她小聲的嘀咕著，但還是被我聽見了。

“你說什么呢？”我問。

“沒什么，我說改天單獨陪我喝酒好不，老牛大叔?！彼嶂^望著我，手上卻沒有停，她將我吐在垃圾桶的污穢打成包，然后準備起身離開。

“你不是不喝酒的嗎？”我問。

“那得要看和誰喝？同時還要看本姑娘的心情，有一句叫什么來著？哦，我想起來了，酒逢知己千杯少，你不會不知道吧?！?/p>

我當然知道，可她是把我當作她的知己了嗎？長這么大，我還是第一次聽人對我說這樣的話。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的問題，她已經提著垃圾袋進了樓道里的電梯。

房間里還存留著她的香味，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她走了以后，我仿佛整個人突然精神了許多，我滿屋子亂轉，沉醉在那淡淡的余香中不能自拔。

那天夜里，我竟夢見和她走到了一起。

我兒豁嘛，那是我第一次做這樣奇怪的夢，夢醒了，我發(fā)現自己的下半身濕漉漉的，內心無比的虛無。

五

她是一個非常精致的人，對生活的品質一絲不茍要求很高，至少行里的同事們是這樣評價她的。

“小田是我們水東支行的顏值擔當?！蔽也恢挂淮卧诒车乩锫牭叫欣锏哪型聜冞@樣議論。

她每天穿的衣服都不重樣，臉上的淡妝化得恰到好處，皮膚白里微微的透著紅色。

她的辦公桌面上干凈得能照得出人影來，四周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小物件，有小鏡子，小風扇和一些奇形怪狀的小瓶子，香奈兒和迪奧的香水，歐萊雅的補水液，還有許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化妝品。

在她的辦公桌右側邊沿懸掛著幾只毛絨絨的小兔子，地上一盆鮮艷欲滴的蝴蝶蘭，將整個區(qū)域的氣氛烘托得更加的熱烈。

看得出來，她是一個十分熱愛生活的人，而我在這方面完全可以稱得上是生活不能自理，在清州支行工作的時候，我的辦公室里總是亂成一團糟，桌面上各種亂七八糟的文件堆成一座小山，如果不是負責保潔的阿姨每天都要來打掃一趟衛(wèi)生的話，我估計它很快就會在我的努力下變成一座垃圾場。

自從我來水東的第一天起，她就變成這間辦公室的女管家，哦，不對，應該是女主人，我的辦公室里，大到一盆花，小到一支筆的位置，都是按照她的想法來擺放的，而這些位置卻又完全符合我的審美，你看，那盆君子蘭之前是放在地上的，她幫我搬到了辦公桌的一角，每當看電腦時間過長眼睛開始疲勞的時候，我只要一抬頭，便能看見那抹讓我眼前一亮的綠色，瞬間就來了精神。

正是那天晚上的那個夢讓我對她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我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希望看到她出現在我的視線里，一旦她不在工位上，我的心里便會有一種很強烈的失落感。

“小田去哪了？”我走進隔壁的辦公室，問正在埋頭干工作的另一位女同事。

“小田？哦，她剛才已經到辦公了的，接了一個學校老師打來的電話，說是她女兒在學校發(fā)燒了，所以她又急急忙忙的走了。”那女同事見是我，趕忙站起來，雙手放在面前，顯得十分拘束。

“哦，我知道了。”我轉身就走。

“領導，你找小田有事嗎，她回來了我轉告她一聲?！蹦桥旅黠@有些緊張。

“沒事，我就問一下。”

“哦。”那女同事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等我出了門，她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我有這么可怕嗎？看到那女同事惶恐的樣子，我趕緊回辦公室照了一下鏡子，我也挺慈眉善目的啊，看來我在同事們心目中的形象還有待進一步的改善啊，我這樣提醒著自己。

“領導！”門外一個熟悉的人聲音響起。

是小田！她站在辦公室的門口，氣喘吁吁的。

“聽王姐說你找我？”

“我沒找你??？”我一忙起來，竟忘了早上到隔壁辦公室的事。

“沒找我，你確定？”

“確定！”

“怪事了，這個王姐，不會是在耍我吧？”她小聲的嘀咕著，然后走進辦公室來，幫我泡了杯茶，然后走到窗邊把窗簾打開。

“領導，你不覺得屋里的光線太暗了嗎？辦公室不開燈看電腦對眼睛不好?！彼恼Z氣里帶有幾分責備的味道。

我前面已經說過了，我在生活方面的自理能力簡直是差得一塌糊涂，平時家里的一個插板燒了或是一個燈泡壞了我都是打電話叫外面的電工師傅過來幫忙更換，妻子經常取笑我只會吹牛不會干實事，不得不承認，她說的都是對的，我除了嘴上功夫厲害以外，其他的堪稱低能。

她在辦公室忙活了一陣，然后就出去了。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我這才想起自己上班的時候曾經到過隔壁辦公室的事情。

我這干的都是啥事？

“你女兒好點了嗎？”我在微信里問她。

“好點了，你怎么會知道的？”看得出來，她有些詫異。

“是王姐告訴我的，早上我到隔壁見你不在，隨口問了一句，你看我這腦子，一忙起來竟給搞忘了。”

“哈，你搞忘了？我剛回到辦公室就把王姐數落了一通，質問她這愚人節(jié)還沒到呢，怎么就開始耍起人來了？為這事她還生我的氣，說我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原來罪魁禍首是你老人家哦?！蔽夷軌蛳胂笏诖蜻@段文字的時候那咬牙切齒的樣子。

“實在抱歉，是我的不對?！蔽抑缓谜J錯。

“哼，我和王姐的誤會一時半會是化解不了了，你看該怎么辦吧？”

“要不我下班了請你吃飯如何？”我已經適應了通過吃飯喝酒來縮小跟同事之間的距離了，根本就沒有想過這頓飯會改變我接下來的人生軌跡，或者我作為領導單獨請女下屬吃飯有什么不妥。

“好啊，請我吃飯可以，但地方必須由我來定?！?/p>

“那是當然。”我想也沒想便答應了。

下班后，我打了個車直奔吃飯的地方，這是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蒼蠅館，廚師和老板都是一個人，飯館里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老板在外面的過道上擺放了兩張小桌子，從城管的角度來看，一定是屬于非法占道經營了。

“不是說吃大餐嗎？就這？”我很驚訝。

“不要介意哈，領導，你別看這地方不咋樣，味道卻是十分的地道，你成天應酬，大魚大肉吃慣了，偶爾到小菜館換個口味，對身體好?！彼脑挷幌袷墙忉?，更像是在替我著想，我一時間竟無言以對，不過說好的這頓飯是我請，這不是明擺著的讓我占便宜了嗎？

不過我對吃飯的地方倒不挑剔，只是坐在我旁邊有兩對學生模樣的小情侶，不時的摟摟抱抱，甚至還親起了小嘴，讓人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搞得十分尷尬。

“喝點吧，那天說好的?！彼龔谋窭锬贸鰜韮善科【疲謫柪习逡藘蓚€一次性塑料杯。

“喝點。”我沒有反對，我還沒見過她喝酒呢，正好見識一下，也算是對員工的一次摸底和了解吧，這樣一想，讓我突然覺得這頓飯的意義瞬間高大上起來。

吃小火鍋喝啤酒，還是上大學的時候和宿舍的同學一起干過，一晃竟十多年過去了，這條狹長的小巷子，讓我一下子仿佛年輕了好幾歲。

“領導，敬你一個?！彼扰e杯，然后仰頭一飲而盡。

看不出來，她居然如此豪爽，這與辦公室里那個打扮得體舉止文雅的小女生簡直判若兩人。

我端起杯子也一口干了。

聽到她稱我領導，旁邊的情侶投過來一絲鄙夷的眼神，什么樣的領導會在這種小地方吃飯喝酒？賣車的？賣房的？賣保險的？還是搞傳銷的？

“你不要再叫我領導了，那天也說好了的呀，你就叫我老牛吧，下班了大家就是朋友。”我想如果再不讓她改口的話，恐怕身后的這兩對年輕人就要把我鄙視得體無完膚了。

“呵呵，叫領導習慣了，總改不過來，好吧，我就叫你老牛?！彼χ帜闷鹆司票?。

“老牛?！?/p>

“小田?！?/p>

“干杯！”

“干杯！”

沒想到她的酒量如此之大，我們一杯接一杯地干著，不知不覺的，我們喝過的空瓶子在腳下堆了一地。

好久沒有這么爽快的喝酒了，我們一邊喝一邊聊天，從小時候下河摸魚上樹捅馬蜂窩被哲回家光著屁股被大人追著打聊到大學時候跟室友躲在宿舍里看島國的動作片險些被輔導員捉到的糗事再聊到上班，然后再對行里的領導行里的各種制度一頓吐槽，特別是聊到我們現任的市行趙行長那肥頭大耳的樣子酷似一頭豬的時候，我和她都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起來。

如果趙行聽到我在背后這們說他的壞話，他會不會連夜就將我從水東支行行長的位子上擼下來，直接發(fā)配到筑城最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去做一個最底層的業(yè)務員？

“哈哈，趙行長那么大的領導，怎么可能來這種小蒼蠅館吃飯呢？”她抱著肚子笑得合不攏嘴。

“你這么肯定？那我這么大的領導不一樣跟你在這小巷子里喝酒？”我收起笑容，裝著嚴肅的樣子。

“你和他們不一樣？”她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弄得我也繼續(xù)跟著拍著大腿大笑起來。

“哪里不一樣？”我問。

“哈哈，我要仔細的想一想，嗯，想到了，你沒有官架子，也不罵人，還有，以前別的領導一來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各種抓考勤抓形象，你都來這么久了，連提都沒提過，不過最最重要的一點區(qū)別，你知道是什么嗎？”說到一半，她卻賣起了關子。

“是什么？”她越賣關子，我越好奇。

“就是你比之前的領導都年輕帥氣。”

“哈哈哈哈，是嗎？”我還是第一次聽人說我?guī)洑?，連妻子在家都說我長得跟路人甲一樣沒有任何的特殊亮點，她居然當面夸我年輕，還帥氣！男人嘛，你懂的，能夠得到美女的表揚總是很受用的，根本無力抗拒。

“嗯?！彼苷J真，然后定定的看著我。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我開始有些慌亂，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老牛?！?/p>

“嗯？”

“我送你回去吧?！?/p>

“好?！?/p>

我點點頭，喊老板過來結賬，清點下來，那天晚上我們一共喝了三件三十六瓶啤酒。

六

聽到這里，你是不是認為我和她之間那天晚上會發(fā)生點什么事情了？

沒有，真的，我用我自己的人格做擔保，她送我到宿舍樓下，她就離開了，除了頭有點暈外，我的意識異常的清醒，回到房間已經是凌晨的兩點了，但我沒有絲毫的睡意，我沖了個澡，躺在床上，滿腦子都是她的樣子，她的笑聲，還有她跟我說過的那些話。

我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越想越清醒，你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嗎？

初戀！

對，就是初戀一樣的感覺，鎮(zhèn)寧櫻桃的宣傳語里有一廣告語，“鎮(zhèn)寧櫻桃，好吃不得了，甜得像初戀?！蔽耶敃r的感覺比櫻桃還要甜。

我妻子不是我的初戀，我的初戀是我初中時的同桌，一個小巧玲瓏的女生，不過我們連手都沒牽過，還親嘴？那個年代，連多看對方幾眼就感覺是在犯罪，我們的“愛情”在中考過后便無疾而終了，她去了二中，而我在一中，后來我們就再也沒了聯系，直到我遇到我現在的妻子，談戀愛，結婚，生小孩，好像一切都是順理成章。

我仿佛又回到了懵懂的學生時代，我的心怦怦的跳動著，速度快得仿佛要從胸口處蹦出來，一直到天亮，我都沒能睡著。

周末，我回到家里，兩個兒子已經睡了，妻子剛從店里回來，一進門，她就開始一個勁的跟我訴苦。

“老牛，你再找個小老婆吧，再這樣下去，我都快要撐不住了?！?/p>

妻子的話把我嚇了一跳。

“你怕不是腦子做生意燒壞了吧，讓我找個小老婆，我倒是想，只怕你不干呢。”我裝得一本正經，不知道她又要使什么壞。

“奶茶店的生意太好了，我從早上開門到現在就沒有停過，中午飯都來不及吃，再這樣下去，你老婆遲早得累死。”妻子一屁股坐到我旁邊，然后將挎包打開，里面滿滿當當的都是花花綠綠的人民幣，她將包里的錢一股腦全都倒在桌子上，有五元的，十元的，五十元的，這些錢在桌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來，你數一下，看有多少？”她眼睛一挑，眉毛上揚。

我算是看明白了，她在跟我炫耀呢，我一個晚上沒睡好覺，此時正困得要死，哪有心情去幫她數錢。

“我對錢不感興趣。”我說。

“喲，裝啥清高呢？對錢不感興趣，那兩個娃兒交學費的時候，你咋不吭聲呢？你老婆在店里累死累活，跟你這么多年，都快熬成黃臉婆了，你要有本事，我就把店關了，你養(yǎng)我啊，我巴不得像別人家的老婆一樣，逛街買衣服，做美容，打麻將，躺在家里當個少奶奶呢，你有那個本事嗎？”

“我就說一句話，你就數落我那么多，我好歹也是個行長嘛，能不能多少給點面子，在外面別人都說我好，唯獨在你眼里一文不值?！蔽一亓艘痪洹?/p>

“行長就了不起了？沒有錢，你就是縣長市長又怎么樣，狗屁都不是。”妻子越說越激動。

“我說不過你，我要去睡覺了，行里一大堆的爛事，別以為你才累，我也一樣累得跟條狗一樣。”我起身走進了臥室。

“好好好，你累，你忙，我一點都不辛苦，你一個星期不著家，兩個娃兒都是我管，我還要看店，你該不會真是把我當成保姆使喚了吧？”她將桌上的杯子猛地往地上一摔，巨大的響聲驚醒了屋子里熟睡的兩個兒子，他們走了出來，站在客廳里，看到碎了一地的玻璃渣，呆若木雞。

“爸，媽，你們吵架了？”大兒子問道。

“沒有你們的事，回去睡覺?！蔽覍蓚€孩子推回到臥室。

等我出來的時候，妻子不在客廳里，我推了一下主臥室的門，門已經被她從里面反鎖了。

“開門?！蔽以陂T外喊道。

“你對錢不感興趣，那你就睡客廳吧。”妻子在里面很大聲。

我不想再起爭執(zhí)，便只好忍氣吞聲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覺醒來，才發(fā)現家里就我一個人，妻子應該是到店里去了，自從我調到水東以后，兩個孩子跟我也不親近了，不知不覺的，我在這個家里的地位變得可有可無了。

我曾經不太相信“七年之癢”這個詞，可現在我已經明顯的體會到了，婚姻是愛情的墳墓，真是一點都不假，本以為小別勝新婚，利用周末回到家這個幸福的港灣，能夠洗去一身的疲乏，哪知道幸福一點沒感受到，卻招來一肚子的氣。

我開始想著逃離，這個家我是一刻都不想再呆了，正好周六下午市行通知各區(qū)縣支行行長星期天到黔靈山開展為期一周的黨建培訓，我便給妻子打了個電話。

聽聲音，她正在給學生做奶茶。

“大杯還是中杯？”她問。

“中杯，加冰?！笔菍W生的聲音。

“去吧?！彼K于騰出時間來跟我說話：“最好下個周末也不要回來了?！?/p>

妻子的話噎得我如鯁在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已經想不起，到底是從什么時候起，我們之間變得如此的陌生了，往往前一分鐘還風平浪靜，下一秒就會因為一句無關緊要的話像吃了槍藥似的爭吵起來。

我不回來，我又能去哪里呢？

我又想起了跟小田在巷子里吃小火鍋喝啤酒的情形，與妻子的火爆脾氣相比，她是那么的溫柔體貼和善解人意。

培訓期間，我一個電話也沒打回家，一天的培訓結束，我回到酒店，一種無名的孤獨感從心底生起，我才猛然發(fā)現，這么多的親人和朋友，我竟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

“小田，我OA里有個文件，你登我的工號幫我轉給陳副行長一下。”

“小田，培訓期間，你記得給我辦公室的花澆一下水?！?/p>

“小田……”

才兩天沒見到，我卻像是離開了一年似的。

曾經我視辦公室戀情如洪水猛獸，時刻警醒自己兔子不要吃窩邊草，更何況我和她都是有家室的人。

出軌，是的，這個詞我一直都很忌諱提及，但現在我不得不承認，我開始渴望著來上一段轟轟烈烈的婚外戀了，也許把出軌說成是彼此的紅顏知己更好一些，就像蘇軾和王朝云，金岳霖跟林徽因的愛情故事一樣，被世人傳為佳話。

眼下我的精神已經出軌了，我愛上了一個有夫之婦，而且還是我的下屬，我不知道她是否有同樣的感覺，但從那晚她看我的眼神中，我讀到了很強烈的信號。

“老牛，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想不想聽？”她在微信里問我。

“什么好消息？說來聽聽?！蔽覍嵲谙氩坏侥苡泻孟⑹撬蓝覅s不知道的。

“你辦公室里的那盆君子蘭昨天開花了，想不想看？”

“拍個照片發(fā)過來?！蔽矣行┘辈豢赡?。

“稍等?！?/p>

很快，一張照片傳了過來，是那盆我每天都要在辦公室里看上無數遍的君子蘭，它那繡球一般的花瓣如君子般優(yōu)雅，挺拔的葉片，婉約的花姿，讓人看上一眼便會如癡如醉。

意外的是，我竟然在照片里看到了她，真得感謝擺放在那盆君子蘭旁邊的小鏡子，是它幫了我的大忙，我將手機里的照片放大，然后認真的端詳著她的模樣，這還是我第一次這么認真這么大膽的盯著她看。

照片里的她將頭發(fā)挽成了一個髻，中間用一支銀簪子穿著，與往日的嫵媚比起來，更顯得干練一些，她上身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襯衣，下身著一條深色的短裙，這是行里的統一配發(fā)的工裝，但穿在她的身上仿佛是專為她量身定做的一樣，該凸的地方凸，該翹的地方翹，沒有一點多余。

我看得呆了，鏡子里的她仿佛也在盯著我，她的眼睛清澈得像一汪藍色的紅楓湖水，靜謐，安詳。

我倒在酒店房間的沙發(fā)上，卻越看越難受，越看越焦躁，身體里蘊藏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此時正在拼了命地想要沖出來。

我狠狠地扇了自己幾個耳光，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可心里那頭兇猛的野獸一旦被喚醒便再也約束不住了，它在我的身體里肆無忌憚地沖撞著，直到最終如火山一樣地爆發(fā)。

七

我和她最終走到一起，是培訓結束后的第三天晚上。

水東幾家銀行搞年底的聯誼活動，今年正好該輪到我們行做東，加之我是剛到水東，算是他們中的新人，于是在酒桌上便成了他們圍攻的對象，酒過三巡之后，其他幾家銀行的行長副行長輪番向我發(fā)起了攻擊，我很快便招架不住敗下陣來。

小田坐在我的對面，她一直在看我，我向她使了個眼色，這是求救的信號。

“我們領導喝醉了，我得送她回去休息?！毙√镒叩轿疑磉?，試圖替我解圍，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我也知道，再這樣喝下去，自己就得壯烈犧牲在這房間里了。

“不行不行，今天是你做東，我們不走，你不能走。”我正準備起身，坐在我右手的筑城銀行水東的馬行長一把拉住我，說啥也不讓我走。

“我實在不行了，再喝一杯，兄弟就要現場直播了?！蔽译p手抱拳，連連求饒。

“各位領導，要不我們行長的酒，我申請?zhí)嫠麃砗热绾?？”小田急中生智?/p>

別看這幫家伙一個個長得道貌岸然，實際上全是一群俗不可耐的老色鬼，見到美女主動請纓，正是求之不得，于是他們暫時放過了我，將火力全都集中在小田的身上。

不知是過了多久，房間里的喧鬧終于結束了，人們酒足飯飽后開始各自散去，只剩下我還躺在角落里的沙發(fā)上。

“老牛，回家了?！蔽衣犚娪腥伺奈业募绨?，但此時的我軟得像一灘稀泥，一點力氣也沒有，哪里動彈得了半分。

“哎，你們行長這小酒量，真是老火！”。

“各位領導，你們先走，我來招呼我們行長?！笔切√锏穆曇?。

“你沒事吧？田主任?！?/p>

“放心吧，我沒事?！?/p>

“那我們走了，你當心一點?！?/p>

很快，房間里只剩下我跟小田兩個人，她將我扶起來，讓我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的腦子昏昏沉沉的，腿重得像注了鉛似的。

她扶著我下了樓，來到路邊，她伸手攔了個的士。

“師傅，去水晶花園小區(qū)?！?/p>

靠在出租車后排的我，此刻無論如何努力也抬不起頭來，剛出門吹了點風，我感覺自己頭腦稍微清醒些，但還是睜不開眼睛。

我平躺著，她把我抱在懷里，我竟然聽到了她急促的心跳！

她的身上散發(fā)出一種奇異的香味，反正是一種名貴的香水，但我說不出具體的名字，她的長發(fā)散開來，落在了我的臉上，我感覺全身一陣酥麻。

終于到我住的地方了，她連拖帶拽才把我弄進了家，她將我放到床上，全身被汗水濕透了，她幫我脫掉了外套，然后是鞋，再然后是褲子。

就當她準備蓋被子的時候，我突然拉住了她的手，然后一把將她摟在了懷里。

再然后的事情，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了。

我不得不承認，與其說當時是酒精作用下的一時激情和沖動，倒不如說是一次蓄謀已久的行動。

干柴遇到烈火，只需要一點點的火星，便能熊熊的燃燒起來。

那一刻，我身體里的野獸終于從籠子里徹底掙脫出來，瘋狂的發(fā)泄著，釋放著，她沒有過多的反抗，或許說成是半推半就更準確一些。

時間過去了很久，我們終于消停了，房間里凌亂得像戰(zhàn)場一樣，慘不忍睹。

天花板上的燈泡明晃晃的，照得人睜不開眼睛，燈光下，我們將各自的身體一絲不掛地展示在對方的面前，我終究還是出軌了，從精神到肉體，我終究還是沒有能夠控制住自己，將這籠“窩邊的草”啃了個精光。

平靜下來的時候，我被自己剛才瘋狂的舉動驚呆了，我呆呆地看著她，不知道該如何跟她解釋，萬一她告我強奸，我該怎么辦？

強奸！這可怕的兩個字如響雷般“轟”的一聲在我頭頂周圍炸裂開來，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心情像是坐過山車一樣，從起初的興奮到空虛再到現在的驚慌失措。

“小田，對不起?！蔽艺f，其實我也不知道該跟她說點什么。

她很冷靜，一言不發(fā)，穿好衣服，徑直走進了衛(wèi)生間，很快，里面?zhèn)鱽砹藝W嘩的水聲。

我也趕緊穿好衣服，起來將戰(zhàn)場打掃干凈。

她披著浴巾走出來了，仿佛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吧。”說話的時候，她沒有任何的表情。

“我送你?！蔽艺f。

“不用?！彼芙^了。

她就這樣走了，我站在窗邊，看著她從小區(qū)大門走到路邊，攔個輛藍色的出租車，最后消失在燈火輝煌的街頭。

墻上的時針正好指到十二點。

我關了燈，躺在床上，可此時的我哪里還睡得著，頭腦簡直清醒得可怕，腦海里像放電影一般回放著晚上所發(fā)生的一切，緊接著，我的眼前出現的不是她打車到派出所報案我被警察帶走審問，就是我和她的事情東窗事發(fā)然后我被妻子抓破了臉要跟我拼命，或者是我與她的事情被通報到了單位，單位將我開除，我與妻子離婚而后凈身出戶流落街頭的情形。

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我才有了幾分睡意，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快到中午了。

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只是頭疼得有些厲害，我起來喝了杯開水，這才感覺好了一些。

我正在思考待會到了單位該如何與她面對，她的電話就來了。

“領導，下午兩點半區(qū)政府有個會要你參加，通知的人說會議的內容比較重要，區(qū)長親自參加的，不能請假，你千萬不要搞忘了?！?/p>

電話里她的聲音十分平靜，就像往常一樣，沒有任何的特別。

“我知道了?！睊焱觌娫挘议L舒了一口氣，心里懸著的石頭終于落了地。

“你還好吧？”我給她發(fā)了條微信。

過了很久，她才回了過來：“我沒事?！?/p>

沒事就好，那我也可以安心地去開會了。

周末回到家里，我破天荒地陪著妻子去看了場電影，然后又帶著兩個孩子到游樂場里玩了一圈。

“今天是什么節(jié)日？搞得這么隆重？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妻子很是奇怪。

“什么節(jié)日也不是，這不是我在水東，一周才能回來一次，家里全靠你一個人操持，你辛苦了嘛?！边@句話，我在回家的路上就已經想好了，所以這會從我的口中說出來，一點破綻也沒有。

“呵，你總算是良心發(fā)現，知道我的辛苦了?！逼拮拥挂稽c也不謙虛。

“那是那是，老婆大人最辛苦，單位剛發(fā)了年終獎，明天我再去市里給你買根項鏈，你看這脖子都光成啥樣了？”我決定趁熱打鐵，再把事情做得完美一些。

結婚這么多年，我頭一次看到妻子在我面前流下了感動的淚水。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這話一點也不假，不過女人都是十分感性的動物，她們很吃這一套。

就這樣，我開始周旋在兩個女人之間，周一到周五我跟她在出租屋里瘋狂，周末，我回到家里給妻子交公糧。

八

不知不覺的，他已經講了快三個鐘頭了，我面前的茶已經續(xù)了好幾回，而他卻連一口也沒喝過。

“你不渴嗎？”我問。

“不渴，我得抓緊把故事講完，我知道你很忙，在工作時間把你叫出來，我已經很愧疚了?！彼悬c不好意思。

“兄弟，你現在應該知道我的微信名為什么叫‘鋼絲上的男人’了吧？”他問。

“不知道，不過你不說，我也準備問你了，正好，要不你就說說這‘鋼絲上的男人’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含義？”我本來已經聽得有些困了，他突然提到這個問題，我立即就來了興致。

“有一部外國電影的名字叫《云中行走》，不知道你是否看過？”

“沒有，我現在只看國產電影，國外的，還是上大學時看過?！?/p>

“這也不怪，這些年國產電影進步很大，無論是情節(jié)的構思還是特效的制作上，國產電影一點也不輸給好萊塢，而且國外的電影來來回回都是那些老套路，看多了也會審美疲勞。”

他的話我表示贊同，不過“鋼絲上的男人”與一部電影有什么關系呢？

“電影的主人公菲利普從小喜歡走鋼絲，但他的夢想不是當一個走鋼絲的雜技演員，而是要成為一名真正意義上在高空行走的藝術家，于是，在電影中，他向紐約世貿大廈的雙子塔發(fā)起了挑戰(zhàn)，并最終戰(zhàn)勝重重困難完成了在所有人看來都不可能完成的挑戰(zhàn)?！彼喴蛭医榻B了影片的內容。

可我還是沒能明白這跟他的微信名有什么關系。

“那么，你走過玻璃棧道嗎？”見我仍不開竅，他開始換個方式問我。

“走過，筑城的很多景區(qū)都有玻璃棧道?！?/p>

“跟玻璃棧道一樣，試想一下，人走在鋼絲上會是什么感覺？”。

“刺激?！蔽艺f

“還有呢？”他問。

“心驚膽戰(zhàn)，反正我每次走的時候都是這樣，我不敢往下看，生怕腳下的玻璃會突然間破裂?！?/p>

“你說得沒錯，所以打那天晚上以后，我就把自己的微信名改成了現在的這個名字，鋼絲上的男人，對一個已婚的男人來說，婚外戀足夠刺激，但卻步步驚心，如履薄冰，稍不留神就會跌下懸崖，摔得粉身碎骨落下個身敗名裂的結局?！?/p>

“所以我小心翼翼的維持著，一邊享受著偷情帶來的快感，一邊又像做賊一樣心虛，處處偽裝著自己。在單位和同事面前，我是一個正人君子，回到家里，我又扮演起一個好好父親的角色。

“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的可笑？

說完，他突然停下來，定定的看著我。

其實我倒沒覺得這有多可笑，相反，我很好奇，她是如何心甘情愿地和他走到一起的？僅僅就因為他是她的領導？或者她又有什么別的目的和企圖？

“剛開始我也這樣認為，我畢竟是她的領導嘛，看多了網上那些因權錢交易權色交易落馬的官員，難道我跟他們一樣？”

“我不止一次這樣的懷疑過，直到有一天她告訴了我事實的真相?！?/p>

“真相是什么呢？”我已經等不及了。

“我在開頭已經介紹過她了，她是一個十分精致的人，不僅是她對穿著打扮的要求，更是她對生活的一種態(tài)度，她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結婚之前，她曾對婚姻充滿了幻想，在她眼里，愛情是幸福的，也是神圣的，她夢想著結婚后自己能夠相夫教子，做一個賢惠的妻子和偉大的母親，所以剛邁進婚姻殿堂后的那段時間，她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老公和孩子的身上，下班準時準點回家，給老公做可口的飯菜，然后安安靜靜的等他下班回來，隨時隨地將家里收拾得一層不染，把老公的衣服熨燙得整整齊齊的，周末帶孩子上各種興趣班，她期待著看著他們的孩子在她的呵護下慢慢的長大，期待著與老公白頭到老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p>

“可這人越想要什么，就越得不到什么，他老公與她不同，他的所有心思都在工作和自己的仕途上，他老公是工作狂，更是個官迷，而在體制內要快速往上爬的有效捷徑就是想方設法得到領導的認可，萬一某一天不小心攀上某一棵高枝，或是有幸遇到一個自己人生的貴人，便能少走許多的彎路。”

“自他們結婚后的第二年，也就是他們的女兒剛出生的時候，他老公就開始了早出晚歸的生活，不是在加班，就是去應酬，或是在去往應酬的路上，每天晚上，她一個在家里苦苦守候，等來的卻是老公的酩酊大醉。”

“面對她的勸說，剛開始他還能聽得進去，嘴上應付著，可隨著時間一長，她的關心就在他老公的眼里就變成了婆婆媽媽的絮叨?！?/p>

“在一次大吵之后，他摔門而去，直到第二天深夜才回來，依舊是一身的酒氣，回到家里倒頭便睡，連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p>

“婚姻成了愛情的墳墓，而家在他老公眼中變成了旅館，她則是這個家的保姆，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曾經有一段時間，她懷疑自己得了抑郁癥，卻又找不到人傾訴，直到我出現在水東?！?/p>

“她當時的原話是這樣說的，鐵打的銀行流水的領導，她以為我跟以前的行長沒有什么兩樣，新官上任三把火，抓考勤抓作風，抓任務抓指標，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將員工作為自己向上升遷的墊腳石踩在腳下拼命壓榨?！?/p>

“可誰知道我到水東已經快一周了，一句考勤和作風都沒提過，每天也不過問任務和指標情況，甚至連之前很多例行的會也不開了，只讓她通知大家，臨近年關了，公休假還沒休完的抓緊請假，春節(jié)將至，大家忙了一年，該吃吃，該喝喝，還帶著大家去泡溫泉，到農村去吃殺豬飯，美其名曰到員工家去做家訪，實際上也是借機吃吃喝喝，總之就是各種放松，完全顛覆了大家對領導的認識?！?/p>

“員工們剛開始以為我是不是給他們下套，有些半信半疑，不敢當真，直到春節(jié)過后，我仍然是這個狀態(tài)，大家才信以為真，認為我不是開玩笑，后來我把所有的工作都分給了幾個副職，充分的授權，我只負責與政府的對接，以至于有員工開玩笑說我就是水東支行的一形象代言人?！?/p>

“所以在她的心里，是把你真正當成了朋友或是自己人？”我忍不住插了一句話。

“應該是這樣吧，不僅是她，其實行里的許多員工都是這樣，下班后大家可以跟我毫無顧忌地開玩笑，他們不僅公開叫我老牛，還給我起了一些亂七八糟的綽號，我也不生氣，快樂工作幸福生活，員工也是人，為何非要搞得像對立的階級敵人一樣呢？”

“只不過我跟她接觸的機會多一些，再說了，有幾個男人能夠真的做到坐懷不亂，對身邊的美女一點不心動呢？”

“心動可以，但沒讓你真的行動啊?！蔽覜]有取笑他的意思，只是單純的想活躍一下氣氛，既然他信任我，把自己藏在心里這么多年的話對我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人說出來，我也沒有必要把他當外人。

不過這句剛說出口，我便后悔了，我的角色是一個聽眾，而不是對眼前的這個人指手劃腳和評頭論足，于是我趕緊補充了一句：“人嘛，都是有弱點的，這其實是人性，無法用對錯去評判，不過如果是你來做我們單位領導的話，我和我的同事們做夢都能笑醒的?！?/p>

我倒不是為了掩飾我剛才的唐突而刻意去恭維他，自從我們公司新從省公司空降來一個領導后，還真就第一時間抓考勤和作風，將人資和紀檢的同事當作看門的狗一樣的安放在公司大門口，誰上班遲到了，誰又沒有穿西裝打領帶了，誰跟誰在電梯里說話的時候居然談論到頭一天晚上打麻將的事情，如此種種，一律全公司范圍內通報并扣罰當月績效。

領導們周末也不休息，像蒼蠅似的各個區(qū)縣亂轉，最惡心的是，還不提前通知，說得還很好聽，叫微服私訪，真把自己當成是乾隆皇帝了，弄得區(qū)縣公司的同事們人心惶惶，明知周末出去擺攤促銷是徒勞，也要裝模作樣地堅守在陣地上，只為滿足領導出鏡時那幾分鐘不辭辛勞舍小家為大家的高大形象。

“我哪有你說的那么高大上，說得好聽是無為而治，充分放權，實際上就是一個字，懶。前面我不是說過嗎，我在家里的時候連個燈泡都懶得換。”

“哈哈哈，還真是那么回事，不過懶人有懶福，在單位也一樣，領導越盯得緊，員工心里越反感，領導越放權，員工就越放松，工作起來效率也會越高?！?/p>

“也許真如你所說，我在水東的這三年多里，每天行蹤不定，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但水東支行的業(yè)績一直在全市排名中等偏上，而且這還是我刻意調控的結果，工作嘛，又不是今年干完明年就不干了，作為領導要學會把握節(jié)奏，做到穩(wěn)中有進，而不是坐過山車一樣大起大落?！?/p>

“還是言歸正傳吧，不怕你笑話，我們看到電視上那些關于婚外戀的劇情都有十分浪漫的前奏和鋪墊，而我跟她卻像是上輩子在冥冥之中就已經有了約定，從見面到建立關系，就短短的兩周時間，期間沒有風花雪月的夢幻，也沒有洶涌澎湃的糾纏，也許正如有一句話說的那樣，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換來了今生的一次相遇，上輩子沒有做成夫妻，所以這輩子才成了彼此的情人?！?/p>

“她不止一次說我跟別的男人不一樣，我問她除了她以為的長得帥氣以外，我還有什么值得她以身相許的，她對我說了兩個字，魅力?！?/p>

魅力這個東西，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他要這樣講，我確實也無話可說。

九

天色已經漸漸地暗了下來，花果園里那些如巨獸般高聳入云的樓房里開始亮了燈光，不一會，巷子外的小區(qū)里響起了急促的消防警報聲。

“不會是哪里著火了吧？”我準備站起來走到外面去。

“沒事，這花果園的樓房太密集了，住的人也雜，什么樣的都有，火災這些都是小事，三天兩頭的還有人跳樓呢，做生意投資失敗的，失戀了痛不欲生的?！彼路饘Υ艘呀浰究找姂T，關于花果園的傳奇我聽身邊的同事經常說起，但沒想到竟有如此夸張。

“要不吃點東西，我們邊吃邊講。”他征求我的意見。

我倒沒有意見。

他掏出手機，在美團上點份套餐，很快，外賣小哥便找到了這里，我的咖喱雞，他的是咖喱牛肉。

中午只吃了碗酸湯面，喝了一下午的茶，的確有些餓了，三下五除二便被我解決了個精光，也許再來一份我也還勉強能夠撐得下。

他吃得很慢，剛吃幾口，額頭上便滲出了一層密密的汗珠，臉上露出了一絲痛苦的表情。

“你沒事吧？”我問。

“不打緊，就是胃不大舒服，我吃得慢一點，不會耽誤你的正事吧？”他費了很大的勁才將一口牛肉咽了下去，然后抬起頭來看著我說道。

“沒事，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回宿舍也是刷視頻打游戲?！蔽夜室庋b作很輕松的樣子，內心里早就巴不得他趕緊結束，畢竟我還要回去加班寫材料呢。

他的故事實在有些冗長，截止到現在我也沒聽到什么驚心動魄的內容，如果只是來聽一個與我毫無關系而又不太露骨的情色故事，我真是沒有這個耐心。

“那就好，這樣我就不用太自責了?！?/p>

燈光下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窩微微內陷，吃一頓飯都感覺有些喘不上氣來。

茶館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進來的大多是一些中年人，茶館雖然很不起眼，但卻十分的靜謐，從茶館往外走幾十米出了巷子就是花果園的中央商務區(qū)，這里聚集了許多做生意的和跑業(yè)務的，談項目的時候他們都會選擇到這里來點上一杯茶，然后坐下來慢慢的聊慢慢的談。

他已經吃完了，警惕地往四周仔細觀察了一番，看得出來，他是怕在這里遇到熟人。

“我可以冒昧的問一下，你出軌之后的心理變化嗎？”既然他已經將我當成了朋友，我也就沒有必要再拐彎抹角，干脆直接了當地問他。

他想了很久，看得出來，我的問題讓他感覺很痛苦。

終于，他還是開了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出軌前是渴望，興奮，刺激，而后便陷入到慌亂和惶恐之中，擔心東窗事發(fā)，被眾人啐罵，再然后就是后悔，覺得對不起她，對不起自己的妻子和家庭，男人都是荷爾蒙的奴隸，頭腦一熱便不顧一切地往前沖，卻根本沒有想好該如何做好后續(xù)的善后工作?！?/p>

“既然各自過得都不幸福。你有想過要離了婚跟她在一起嗎？”我問。

“你說的這個問題，我考慮過，也跟她提出過，可她沒有同意?！?/p>

“為什么呢？”

“不知道，她只說過一句話，她愛我，所以不想給我太多的負擔?！?/p>

呵，好熟悉的一句話，“愛一個人，就要放手給他自由。”

是這句話嗎？我不十分確定。

“剛開始我不太理解，可慢慢的，和她相處的時間長了，我才明白?！?/p>

“如果我們結婚了，剛開始你或許會覺得新鮮，可時間一長，你也會厭倦的?！彼f：“就像現在，你和你的妻子，我跟我的老公一樣，曾經，我也對婚姻充滿了幻想，渴望被幸福包圍，做一個童話世界里的公主，然而現實總是無情的，新婚燕爾的激情燃盡過后，我們一樣會面對柴米油鹽，面對生活的瑣碎，面對許許多多雞毛蒜皮的事情，等到那時候，我們同樣會互相抱怨，甚至大打出手，直到再次分開?！?/p>

“她的話讓我很驚訝，我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你知道嗎？我以為她會提出讓我跟妻子離婚，然后跟她重組家庭。”

“到那個時候，我才發(fā)現自己根本就不了解她，她想要的，和我所想的，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p>

“你相信純粹的愛情嗎？”說到這里，他突然問我。

純粹的愛情！就好比灰姑娘跟白馬王子的愛情故事？我以前相信，可現在我不信了，特別是經歷了生活的毒打過后，多少女生寧愿坐在寶馬車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車上笑。

只要感情在，哪怕吃酸菜，這樣的話也只能哄哄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罷了，不信你去問問我們單位的那些女孩子，沒有車沒有房，誰愿意跟著你風里來雨里去的吃苦，現在的年輕人，同甘可以，共苦？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見我沒有說話，他笑了。

“你不相信是嗎？”他問。

“我相信。”我肯定地回答了他。

“我知道你不信，但我和她在一起的三年多時間里，她從來沒有向我提出過任何的要求，連個戒指連顆項鏈甚至連一件衣服一個包也沒讓我給她買過。”

“這是她的原話?！彼嬖V我。

“你和她走得這么近，你的妻子或是她的丈夫，還有你單位的同事就沒有發(fā)現一丁點的蛛絲螞跡嗎？”我有些好奇。

“說來你也許不信，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她很開朗很活潑，總跟我有說不完的話，可一到周末，她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一個電話一條信息也沒有?！?/p>

她說：“你放心吧，我不會打擾你的，我只會在心底默默的想念著你，安心的陪陪你的家人，你的妻子，你的孩子?！?/p>

“就這樣，我們默契地保持了三年多的地下戀情，我和她之間的事情，沒有任何人知道，我以為我們會這一樣一直下去，白頭到老，做彼此最知心的紅顏知己，直到生命的盡頭?！?/p>

“可就在那天中午，我接到了市行領導通知我即將調離水東支行的電話，那一刻，天仿佛塌下來了，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她的時候，她第一次當著我的面哭了，她哭得稀里嘩啦的，無論我怎么哄也哄不好?！?/p>

“她是舍不得你走吧？”我問。

“是，又不完全是，我沒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提出分手。”

“我們分手吧，她說這話的時候，沒有絲毫的猶豫?！?/p>

“當時我說什么也不同意，她把我當成什么了？一個下了床穿好褲子就不認賬的男人？”

“你不愛我了嗎？我問她，她搖頭，眼淚如珠線般落下，你是不是覺得我離開后就會立馬變心再去愛上別的女人？她依舊搖頭不說話?！?/p>

“我急死了，離市行要求到安平區(qū)報到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司機小李已經打了好幾個電話來問我什么時候動身？”

“你走吧，她說，今天起，忘了我，就當我們從來都沒有遇見過，她的語氣是如此的堅決，讓我心如刀絞，在水東的這三年，我已經習慣了有她的日子，我現在還清晰地記得她在KTV里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唱那首《往后余生》的情形?！?/p>

“往后的余生，我只要你?！?/p>

“而就在幾天前，她還對我說，每天只要看到我一眼，她就會開心一整天，可一旦回到那個冰冷的家，她就有一種快要窒息而亡的感覺?！?/p>

“她姓田，我姓牛，我曾經開玩笑說，只有累死的牛，沒有耕壞的田，于是她便給我起了個綽號叫牛耕田。”

“牛耕田，你會愛我一生一世嗎？她問過我，我肯定地回答了她，至少到現在為止，我還是十分肯定的?！?/p>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一個比我更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你會不會對她說出同樣的話？有一句話不是說男人至死是少年，永遠喜歡十八歲的姑娘嗎？”

“我當時就生氣了，我是那種朝三暮四的花心大蘿卜嗎？我喜歡她并不完全是因為她的年輕漂亮，雖然我承認這些因素占了其中的一大部分，但更多的還是喜歡她的與眾不同?！?/p>

“可如今我的調令剛下，她就提出分手，無疑是給了我當頭一棒?！?/p>

“今天不說這件事好嗎？我只差跪下來求她了?！?/p>

“好吧，等你去安平報到后，我們再好好的道個別，結束這一段不為人知的戀情，她說。”

“她說得不錯，是的，不為人知，沒有痕跡，三年了，我們連一張合影也沒有過?！?/p>

“那天下午，我走出水東支行的辦公樓，回過頭去，我突然想起了徐志摩的詩：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我來的時候是隆冬時節(jié)，冬天已近尾聲，春天即將到來，而我離開時，正是秋風蕭瑟，寒意漸起，一如我當時的心情?！?/p>

十

很快，我便到了安平，但我的心卻留在了水東。

第二天晚上，我又悄悄的回到了水東，在水東的一家小酒吧里，我和她面對面的坐著，很久都沒有說話。

“我唱首歌給你聽吧。”她首先打破了沉默。

“好啊，好久都沒聽你唱歌了，我都差點忘記了你是音樂專業(yè)出身，一個被銀行業(yè)務耽誤了的流行女歌手。”我說。

她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款款的走到臺上，那飄逸的裙擺吸引了酒吧里許多年輕男人的目光，他們像蒼蠅一樣直直的盯著她，讓我的心里頓時生起了一陣強烈的妒意。

是的，我吃醋了！

她是屬于我的，我不允許任何人對她有別的想法。

那一刻，一個男人的自私和占有欲開始無限制的膨脹。

她清了一下嗓子，伴奏響起，她開始唱了。

如果讓我遇見你而你正當年輕

用最真的心換你最深的情

一曲唱畢，酒吧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幾個小黃毛還吹起了口哨。

她朝我微笑著走了過來，飄逸如仙女。

“好聽嗎？”她問。

“好聽，只是有些傷感。”我忍不住擦了一下眼角。

“看不出來，我堅強的阿牛哥也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呢。”她笑著調侃道。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嘛。”

“慢慢的習慣就好了，等你到了新的環(huán)境，認識了新的美女，你就不會傷感了?！彼e起一杯跟我輕輕的碰了一下：“祝你履新愉快?！?/p>

又來！

我沒有接話，一口將杯子里的酒全都干了，一陣火辣辣的感覺直沖頭頂，嗆得我眼淚都飛了出來。

她站起來，走到我身邊幫我拍著后背。

“喝慢一點，到了安平后，我不在你身邊，你要學會照顧自己?！?/p>

我再也忍不住將她一把摟在懷里，無所顧忌的親了起來，她熱烈的迎合著我，我將手伸進她的衣服里，還好，酒吧的燈光十分昏暗，要不然還真保不齊沒有我們認識的人。

“不要離開我好嗎？”我?guī)缀跏前蟮恼Z氣。

“嗯。”她在我懷里點了點頭：“不過我怕你會后悔?！?/p>

“放心吧，我不會后悔的?！?/p>

“牛耕田，我也舍不得你離開，可我怕你會慢慢把我遺忘，長痛不如短痛，答應我，我們還是分開好嗎？”她把嘴貼在我的耳邊溫柔的說道。

“不，說好的，直到地老天荒，?？菔癄€?！痹谖铱磥恚@件事情已經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就這樣，我們一直維持著這段不為人知的感情。

有時候每周兩次，有時候每周一次，我過去找她，或是她過來找我，我們每次約會的地方都不一樣。

安平離家很近，我已經習慣了每天一下班就回家跟妻子在客廳里數錢，兩個孩子也習慣了我吃過晚飯后帶他們到小區(qū)里的游樂場去玩耍。

她老公在單位的努力也有了回報，從小科長升到了副主任，只是每天回到家的時間更加的晚了，應酬也越來越多。

體制內的工作嘛，就這樣，你只有不斷拼命地往上爬，你才有機會成為那個制定規(guī)則的人，否則你就一輩子都在別人的領導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干著最苦逼的活。

就這樣，我在兩個女人之間小心翼翼地周旋著，像《云中行走》里的男主角踩鋼絲一樣，從雙子塔的南樓走到北樓，再從北樓走到南樓，我享受著這種刺激帶來的快感，而曾經的惶恐和愧疚已經消失了，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和順理成章。

英雄本色，有哪個男人不花心呢？我如此安慰自己。

如果有人把我稱為“優(yōu)秀的時間管理大師”，我一定不會拒絕，我甚至有些洋洋自得和沾沾自喜。

“我去，大哥，鬧了半天，你不會是來跟我炫耀你的浪漫情史吧？”聽到這里，我準備起身跟他告辭，窗外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我看了看時間，已經是晚上九點了，明天一早要交材料，我這會回去還來得及。

“兄弟莫急，哎呀，都怪我，把這個故事講得像老太婆的裹腳一樣，又臭又長，這樣，我長話短說，最多再耽誤你半個小時，結束了我開車送你去大西門如何？”見我要走，他趕緊拉住我。

“你說兒豁？”

“兒豁嘛，男人一言九鼎，說話算話?！?/p>

“那好，你抓緊一些，我還要回去加班?！?/p>

“那我就略過中間的一些環(huán)節(jié)，直接到關鍵的部分?！?/p>

“早該如此?！蔽艺f：“或者我直接問你幾個問題，你回答即可。”

“沒問題?！?/p>

“你現在仍然跟她在一起嗎？”

“是的，不過我已經準備跟她分手了?！?/p>

“Why？”我直接飆起了外語。

“我給你看一個東西?！彼麖纳弦驴诖锬贸隽艘粡埣堖f給我。

那是一張他的體檢報告。

“癌癥？你？”我差點從沙發(fā)上跳起來。

他點了點頭，一臉的悲傷。

“上周體檢剛查出來的，胃癌。”

他們單位半個月前組織職工體檢，收到報告的那一刻，他險些昏死了過去。

他才三十五歲，竟然得了胃癌！還是中晚期！幸福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就要結束了，這讓他如何能夠接受？難怪他最近老感覺胃疼得難受，吃飯也沒有食欲，原來這些都是癌癥的征兆。

之前他總覺得癌癥會離自己很遠，年輕，又經常跑步鍛煉身體，怎么就得了癌癥呢？他把所有的結果都歸結到喝酒上，沒有節(jié)制地喝酒。

又或許是報應吧，他自認為跟她的戀情做得滴水不漏，天衣無縫，但終究還是躲不過老天的懲罰。

“得了病就去醫(yī)院治呀，為什么要分手呢？”我不解。

“我可不想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等死，我更不希望她因為我而痛苦。”

“那你跟她分手她不會更加痛苦嗎？”我問。

“長痛不如短痛吧，時間長了她就會習慣的?！?/p>

“你和她分手，用一個什么樣的理由呢？將你的病情如實相告？”

“不！我不能告訴她，我會跟她說，是時間和距離讓我們的感情走到了盡頭?！?/p>

“你覺得她會相信嗎？”

“不知道，但這總算得上一個合理的理由吧?！?/p>

是的，我承認，這或許是他目前能夠找到的最恰當的理由了。

“接下來，分手之后你又如何打算呢？回歸家庭？專心治療？”

“都不會，我打算跟老婆離婚，將兩個孩子判給她，我凈身出戶，一個人，一輛車，自駕去西藏，去新疆，不瞞你說，我眼下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夠死在旅行的路上。”

“所以你最終選擇了逃避？”我有些激動，眼前的這個男人，大小也算是個領導，但在我看來，卻是沒有任何的擔當。

“隨你怎么說吧，虛偽也好，懦弱也罷，我全都接受，但我心意已決，你可以看不起我，但如果你不嫌棄的話，等我有一天死在路上的時候，我希望你能把我的故事寫下來，也算是給我在這個世上留一點念想了?！?/p>

他的眼里滿是懇求，我雖然不茍同于他的做法，但面對一個行將就木的人臨終前的請求，我又如何忍心去拒絕呢。

我不說話就代表我同意了。

“謝謝你，兄弟，感謝你花一整天的時間聽我在這里啰啰嗦嗦，我開車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自己打車。”我和他走出巷子，走到路邊伸手打了個出租車。

“去哪？”出租車司機問我。

“大西門?！?/p>

“再見?！?/p>

“再見?！蔽页麚]了揮手，示意司機開車。

剛起步，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等一下?！蔽液八?。

“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時候死呢？”

這個問題我得問清楚，他要真死了，也不可能在那邊給我來個電話告訴我吧。

“這個簡單，我會在朋友圈里堅持更新自己在路上的情況的，如果有一天我的朋友圈不再更新了，那就是我已經光榮犧牲了。”

好吧，照他這么說，我還得時刻關注他在朋友圈里的一舉一動，出來這大半天，工作耽誤不說，還給自己惹了不小的麻煩。

回去的路上，我開始有些后悔隨隨便便的就答應他的請求了。

十一

回到宿舍，我才看到老鄧接連給我發(fā)了好幾條信息。

“小張，方案出來沒有？”

“方案做得什么樣了？”

“領導明天九點聽匯報，你做好準備?！?/p>

我坐在電腦前，心里將老鄧和公司所有領導的八輩祖宗全都請了一道安，這才開始靜下心來寫材料。

寫營銷方案，關鍵是先定一個好的主題，“歲末年初，百日沖刺”，“大戰(zhàn)一百天，再上新臺階”之類，結果好不好暫且不說，口號一定要先喊得響亮。

我將省公司的文件反復閱讀了好幾遍，才終于理清了思路，于是套上省公司的產品政策，再加一些本地化的考核辦法就形成了我們自己的營銷方案。

小區(qū)里一個老婆婆養(yǎng)在閣樓里的雞開始打第三道鳴的時候，我終于如釋重負地將電腦合上，脫去衣服，一頭栽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白天那個鋼絲上的男人的故事在夢中不時的閃現，我一會到了水東，一會又去了清州，仿佛我才是那個鋼絲上的男人，夢里的情景亂七八糟的，沒有一點連貫性，以至于我早晨醒來的時候，夢里的許多細節(jié)都記不太清楚了。

九點鐘，領導們準時到了會議室，我強打著精神勉強將方案的內容描述了一遍，作為我的直接領導，老鄧沒有吭聲，但分管市場的副總經理卻一直黑著臉，好不容易耐著性子等我念完，他終于忍不住爆發(fā)了。

“小張同志，你弄的個啥呀？簡直就是將省公司的文件照搬照抄了一遍，你要搞清楚一點，省公司是戰(zhàn)略規(guī)劃，市公司是戰(zhàn)術執(zhí)行，我們做的方案必須要具體到時間地點人物，按條按線分門別類讓在一線戰(zhàn)斗的同志們能夠清楚地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完成任務有什么獎勵，完不成會受到何種處罰，這一版不行，回去重新改過，下班前我們再來一遍，還是在這里，鄧經理，你要加強指導，不要只做甩手掌柜，二季度的方案十分關鍵，關系到全年指標的完成，弄不好是要挨批的?！?/p>

我正要辯解，老鄧趕緊朝我使了個眼色。

“好的，領導，我們下來后再認真的研究，爭取一次過。”老鄧信誓旦旦地表了態(tài)。

散會后，老鄧又把我叫到辦公室耐心的疏導了一番，問我是不是哪里出了狀況，明明前兩次的方案拿出來后領導們都是贊不絕口，稍加修改便過了，為何這一回讓分管的領導如此不滿意。

我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實在想不出這次做的方案與前兩回有什么區(qū)別，模版一樣，格式一樣，只是將目標任務做了些調整。

“現在的領導是越來越難伺候了，這分管市場的副總剛從別的地州公司提拔上來，同樣的內容，不同的領導看法不一樣也很正常，這都還算好的，以前我在市場部當主管做方案的時候，曾經遇到過方案改了快二十遍后，才終于過了關，我他媽回過頭一看，這不就是老子做的第一版方案嗎？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你我都要小心點，千萬不要撞到他的槍口上去了，你抓緊時間改，改完后我們倆先過一遍再拿上會?！?/p>

我在會上被批得體無完膚，心里憋了一肚子氣卻找不到地方發(fā)泄。

從老鄧那里出來，回到辦公室后，我感覺全身上下沒一處舒服，我突然想起了那個鋼絲上的男人說的那部電影，《云中行走》。

我打開電腦，將電影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電影里的主人公菲利普說的一句話深深地吸引了我。

“生活應該處于危險的邊緣，不應該循規(guī)蹈矩?！?/p>

當菲利普搖搖晃晃地站到世貿大廈的邊緣的時候，我的心也跟著懸了起來，生怕他一不小心就會跌下萬丈深淵摔得粉身碎骨。我終于體會到了一個走在鋼絲上的男人心里扣人心弦的那種緊張和刺激，但作為電影的主人公，菲利普所瘋狂追求的是自己的夢想，而我筆下即將出現的主人公——那個微信名叫“鋼絲上的男人”，他當時心中所想要的恐怕只是在精神和肉體上出軌后的感官刺激罷了。

同樣是走鋼絲，菲利普從雙子塔的南樓走到北樓，收獲了全世界的掌聲，而“牛耕田”游走在危險的邊緣，最終得到的卻是命運對他的懲罰。

一個冒險家！一個懦夫！

大概過了一周，當我的二季度營銷方案改到第二十一稿終于得以通過的時候，那個“鋼絲上的男人”也開啟了他的西藏之旅。

關注他的朋友圈成為了我每天起床后干的第一件事情。

3月12日，星期一，天空灰蒙蒙的，見不到一絲光亮，像極了我此時的心情。

胃疼得有些厲害，吃了治胃病的藥，才感覺稍微好受了一些。

終于要下定決心去開啟自己人生的另一段旅程，心中還是萬般的不舍。

沒有人理解，昨天一切都還是好端端的，為什么突然間就選擇了與之前的自己徹底絕離？我做出這些決定的時候，我想周圍的人一定以為我是瘋了。

這家伙一定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吧！他們一定是這樣想的。辭職，離婚，凈身出戶，但凡腦子稍微正常一點的人都不會這樣干，是啊，在別人眼里，仕途蒸蒸日上，家庭和睦，別人羨慕還來不及呢，而今我卻要放棄這樣安逸的生活，獨自一人踏上未知的旅途，不是瘋了又是什么？

瘋就瘋吧，不僅瘋，我還有病呢，可他們什么都不知道，還在那傻傻的勸我不要一時沖動，一直以來，我在員工眼里是一個好領導，在領導眼里，我是一個優(yōu)秀的員工，在妻子眼里，我是一個好丈夫，在孩子的眼里，我是一個好父親，可他們不知道，這些光鮮亮麗的形象，全都是我一手偽裝出來的，只有我知道，我既不是一個好領導好員工，也不是一個稱職的好丈夫和好父親。

如果不是這次體檢發(fā)現自己得了癌癥，我光輝的形象或許還會繼續(xù)保持下去，我會把這個秘密爛在自己的肚子里面，只有天知地知，她知我知。

我已經不想跟任何人再作任何的解釋了，說我不敢面對現實，諱疾忌醫(yī)，說我是懦夫，說我對單位對家庭對孩子不負責任，沒有擔當，說什么都行，我都接受，我就是逃避，就是懦夫，就是沒有擔當。

爭論已經沒有任何的意義，我已將不久于人世，我只是單純的不想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受盡折磨后痛苦的死去而已。

從今天開始，我將與自己的過去作徹底的道別，曾經的各種名利各種榮耀各種高光，還有各種虛偽各種不堪和各種骯臟，統統讓它們隨風而去吧。

從今天開始，我將不再與任何人聯系，就讓我悄無聲息安安靜靜地走完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

稍微晚一些的時候，我發(fā)現他的微信名已經從“鋼絲上的男人”改成了“在路上”。

3月13日，星期二上午，陰，筑城。

胃依舊疼。

終于開車從筑城出發(fā)了，今天的目的地是在天黑之前趕到重慶，上班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到重慶，心情未免有些小激動。

早上還有人在微信里問我怎么突然就消失了，我這才想起來我的朋友圈已經設置為只對特定的人開放，也不知道他是否關注到了我朋友圈里的內容變化，能夠信守承諾，當我從這個世界上離開的時候幫我用文字記下那一段不為人知的愛情。

他的朋友圈更新速度很快，晚上十點，從內容來看，傍晚的時候，他已經抵達了重慶，就住在洪崖洞邊上的酒店。

他在重慶停留了兩天，去了解放碑，去了朝天門碼頭，吃了頓正宗的重慶火鍋，還去李子壩的網紅點打卡拍照。

兩天后，他離開重慶去了成都，逛了春熙路，寬窄巷子，去了杜甫草堂，武侯祠，夜幕降臨的時候，他聽到了滿大街的茶館里傳來了麻將的聲音。

3月17日，天氣睛好，胃痛減輕了許多，心情無比的舒暢。

漫步在春熙路，街邊的小店里響起了熟悉的《成都》。

趙雷的《成都》是我特別喜歡的一首歌：和我在成都的街頭走一走，直到所有的燈都熄滅了也不停留。

成都的慢節(jié)奏生活令人十分的安逸，是一座人來了就不想走的城市，你別說，我還真想在成都多呆上一段時間呢，就像現在這樣，每天坐在小酒館的門口，看街上的人來人往。

又過了幾天，他的行程顯示已經到了康定。

3月25日，晴轉多云，夜宿康定，突然想起那首膾炙人口的《康定情歌》，我又想起了曾經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如今回憶起來依舊歷歷在目，忍不住想要掉眼淚。

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想要忘記，談何容易？

走在康定河邊，微風拂面，我的心仿佛又回到了筑城，回到了她的身邊，有那么一瞬間，我竟有些后悔跟她說分手了。

哎，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情這個東西，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晚上喝了杯青稞酒，才勉強能夠睡著，夢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一個晚上夢見的都是她。

如果不是放在副駕的那張體檢報告單，我都差點忍不住要打道回府了。

想什么呢？開弓哪有回頭箭？

走吧，繼續(xù)向前，阿里，那曲，納木措……

又過了半個月，朋友圈里顯示他到了阿里，那曲，到了拉薩，去了大昭寺，去了布達拉宮。

4月6日，陰天。

剛到阿里就開始高反，晚上頭疼睡不著，再加上胃疼，早上起床刷牙的時候竟然咳了幾口血出來，該不會是癌細胞開始擴散了吧？

這都快到4月中旬了，阿里竟然下起了小雪，這個時節(jié)的筑城應該到處都是春意盎然的景象了吧。

明天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

4月10日，晴

一路顛簸，終于抵達拉薩。

住進布達拉宮，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薩街頭，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

一首浪漫的情詩，讓世人看到了六世達賴倉央嘉措多情的另一面。

曾經我一度為自己那段暗無天日的地下戀情感到羞愧難當，但在讀到倉央嘉措的這首詩的時候，我瞬間便釋懷了，那是一段美好的記憶，既然都已經過去了，就讓它徹底的過去吧。

咳血的癥狀越發(fā)的嚴重，看來明天必須得到西藏人民醫(yī)院去看醫(yī)生了，否則不要說去新疆，這個月能不能順利走出西藏都還是個未知數。

十二

我不清楚他到底有沒有去醫(yī)院檢查，但運營商無休止的內卷讓我無暇每天都去翻看他的朋友圈，加班到半夜成為家常便飯，就連一向十分正能量的老鄧也開始直呼受不了。

日調度，周督導，那些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的員工就連晚上也不允許回到縣城與家人團聚，單位上下一片怨聲載道，員工們卻大多敢怒不敢言，眼里經濟形勢不好，在國企的工作雖然壓力山大，但真要辭了職，出去能否再找到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誰也說不好。

壓力大不要緊，忍一忍總會過去的，實在抗不住的時候，我就用阿Q的精神勝利法來安慰自己。

經常熬夜，睡眠不足，頭發(fā)開始大把大把地掉，再這樣下去，不到三十歲就“聰明絕頂”了。

好不容易忙完了紅九月和中秋國慶雙節(jié)的促銷，轉眼間又來到了年底沖刺和下一年的開局。

真是應了那句話，只要你肯吃苦，你就會有吃不完的苦。

我突然有些羨慕起那個“鋼絲上的男人”來，可當初我坐在茶館里聽他講述自己的故事時，我對他更多的是不屑和鄙視，兔子專吃窩邊草，背叛家庭搞婚外戀，有病不去醫(yī)院治，而是選擇一走了之，置身邊親人朋友的關心于不顧，懦弱，自私，沒有一點責任意識，我曾經給他貼上了這樣的標簽，且將他作為一個反面教材時刻警醒著自己。

然而如今我卻一下子推翻了自己一直以來所堅持的觀點。

他愛一個人時義無反顧，結束離開的時候頭也不回，他的灑脫和隨心所欲讓我在心底里將他恨得牙直癢癢，是什么樣的心態(tài)讓他能夠做到如此的毅然和決絕，我百思不得其解，換成是我，必然是瞻前顧后。

想愛就愛，說走就走，不過是偶爾在聽到許巍的《藍蓮花》時才有的一時沖動和想法罷了。

領導老要求我們要創(chuàng)新思路和營銷方式，可我在這里工作了這么多年，實在想不出運營商除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擺攤促銷外還能玩出什么新花樣來。

夜已經很深了，可市場部的辦公室里仍舊燈火通明，我沒走，老鄧也沒走，辦公室里的同事都還在崗位上堅持，就是干到天亮，也要把歲末年初的方案趕出來交到領導手里，明天一大早會議室里的方案審定，一把手會親自出席，老鄧要求大家務必高度重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呵呵，一樣的話，一樣的場景，去年的這個時候也是這樣。

想到這里，我才發(fā)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去看那個“鋼絲上的男人”的微信朋友圈了。

我做夢也沒想到，那會是他發(fā)在朋友圈里最后一條信息！自那天以后，他的朋友圈便停更了。

難不成他已經去世了？一剎那間，這個念頭就從我的腦海里跳了出來。

“當某一天我的朋友圈不再更新的時候，那就意味著我已經從這個世界上離開了。”這是那天夜里，他從茶館走出來對我說的一句話。

突然間，一陣莫名的辛酸涌上心頭，我的眼前開始變得模糊起來。

真是世事無常啊，曾經那么樂觀豁達的一個人，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呆坐在位置上，好半天沒能緩過神來，直到老鄧喊我，我才反應過來。

“方案已經沒有什么問題了，要不你先回去歇會吧，連續(xù)加班好幾天，辛苦了?！彼哌^來對我說。

我點了點頭，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等到辦公室里空無一人的時候，我才開始整理思緒，一口氣將那個“鋼絲上的男人”的故事寫了出來。

天已經快亮了，我將桌面上的文件拖到微信對話框里，然后點擊發(fā)送。

一篇《鋼絲上的男人》發(fā)送成功。

“愿天堂沒有病痛！希望你一路走好！”為表誠意，我緊接著又給他發(fā)了一條信息。

我終于完成了自己的承諾，也算是了一樁心事。

我如釋重負，準備關上電腦躺在辦公室里的沙發(fā)上瞇一小會。

叮咚！

手機里彈出一條信息來。

“大作家，謝謝你！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是他！鋼絲上的男人！

我沒做夢吧？

我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

疼！這哪里是夢？

他竟然沒死！可他的朋友圈為什么無緣無故的停止更新了呢？害得我白為他傷心一場。

“你沒死??？”我有些生氣。

“沒死啊，我現在活得好好的。”似乎是感覺到我的語氣有些不對，他趕緊把那天之后發(fā)生的事情在微信里跟我說了一遍。

原來，那天一大早他就去西藏人民醫(yī)院照了個CT，結果一出來，他自己都愣住了。

“胃出血？”他有些驚訝：“不是胃癌嗎？”

“胃癌？誰告訴你的？”醫(yī)生反問他。

他拿出了那份已經開始泛黃的體檢報告。

“就是胃出血！”醫(yī)生仍舊十分肯定的告訴他。

他不相信，明明是胃癌，怎么就變成了胃出血？該不會是沒有檢查出來吧？于是他走出西藏人民醫(yī)院，轉頭又去了拉薩的另一家三甲醫(yī)院。

同樣的報告！同樣的結果！

還是胃出血！

可之前的報告該怎么解釋呢？

“不排除是體檢機構把結果弄錯了，將胃出血誤診成了胃癌，如今社會上的各種民營體檢機構五花八門，魚龍混雜，有的甚至連做體檢的醫(yī)生都還是學校里的學生，連起碼的執(zhí)業(yè)資格都沒有，這種情況在新聞上時有報道，我們早已見怪不怪?！贬t(yī)院里的醫(yī)生這樣告訴他。

“你知道我那一刻的心情嗎？”他問我。

“我想換誰都會氣憤吧?！蔽一卮稹?/p>

“豈止是憤怒，簡直把肺都氣炸了，如果當時我人在筑城的話，我一定毫不猶豫地沖進那家體檢單位給他砸個稀爛不可。”他接連發(fā)過來一長串憤怒的表情。

“檢查不是癌癥，這不是好事嗎？你應該開心才對啊?！蔽叶加芍缘奶嫠吲d。

“開心個屁，我當時可一點也不高興，我恨不得能立馬將那些無良的醫(yī)生剝皮抽筋才解恨。”他越說越激動。

“后來呢，你回來過嗎？你的妻子，你的孩子都還在這里?！蔽覇査?。

“再也回不去了，我走后沒多久，我妻子便重新嫁人了?！蔽业膯栴}似乎是戳到了他的痛處，好半天都沒有再說話。

“那你的小田呢？”他不想說，但我卻不想就此放過他，我得讓他為我昨天晚上熬的夜付出沉痛的代價。

“聽說她后來也離婚了，一個人帶著孩子離開了筑城，再后來我就沒有她的消息了?！?/p>

“你就沒有想過去找她嗎？你和她組建起新的家庭，開始全新的生活?！蔽依^續(xù)刨根問底。

“沒有，你知道嗎？那天我在布達拉宮前面的廣場上坐了一個下午，當我抬頭看向山上那大片一塵不染的白墻的時候，我的心突然就寧靜了，佛說：執(zhí)念而生，執(zhí)念而亡，一念放下，便是重生。也許這就是命吧，注定了這輩子上天要跟我開一個不小的玩笑?！?/p>

對話框里，先是一個苦笑的表情，然后是一串的大笑。

也許，他真的已經放下了。

“不過還是要謝謝你?！彼f。

謝我什么？就為這篇小文章？還是謝你自己吧，算你命大，要不是誤診，恐怕這會哭都來不及呢。

“接下來有什么打算呢？”我問。

“我現在已經走完大半個新疆了，接下來我還要去甘肅，去內蒙，就像我現在的微信名一樣，一直在路上?！?/p>

我還準備繼續(xù)問他成天在路上，哪來的收入解決日常的吃喝拉撒呢？

我正要開口，辦公室的門突然開了，同事們開始陸續(xù)的走了進來。

我去，這么快又到上班時間了？

熬了一個通宵，此時的我卻睡意全無，像打了雞血似的精神。

幾天后，我無意中刷到了一個視頻。

那是一個在新疆徒步的男人，他正在去往天山的路上。

“你多大了？”路上有人問他的年齡。

他告訴人家，他是八零后，今年是他的本命年。

現場所有的人都驚呆了，他哪像是八零后？若不是他最終亮出了自己身份證，就算說他是六零后也有人相信。

看到身份證上的名字，我才終于認出了他就是那個“鋼絲上的男人”，也就是后來的“在路上”，現在的抖音里一個擁有百萬粉絲的大網紅——“八零后阿?！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