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文燕:貴州黔東南人,現(xiàn)居凱里。
林惠咬緊牙關(guān),往遠(yuǎn)處白色河灣方向蹩足而行。河灣邊上隱隱有幢大房子,大部分遮蔽在混濁的迷霧中。林惠強(qiáng)壓狂跳的心臟——她害怕又是幻覺。記不清走了多遠(yuǎn),走了多久。她太害怕白歡喜一場。
一路的跋涉,林惠有種掙扎在夢魘的感覺,兩條腿像灌滿黏稠的鉛水,每躋蹌一步,身體就像破敗的茅屋在潰散。天空有時白得睜不開眼,有時又黑得不見五指??諝鈺r冷時熱,搞不清是什么季節(jié)。細(xì)密的沙塵路面,每踏上一腳,都沒到腳踝——有時感覺踩進(jìn)雪堆,又恍若漂浮云端。
大屋在迷霧中時隱時現(xiàn),但白色的河灣一直都在,林惠忍不住流出淚來。
過去了多長時間,她不確定,只感覺太多的幻影起了又散,散了又來。有時緊緊拽住她,有時離她十分遙遠(yuǎn)。越來越近,輪廓似清晰可辨。林惠停下來,雙手抹了幾把臉,瞪大眼睛——真真是幢大屋,真真有條河水,繞木屋半圈,徐徐遠(yuǎn)去,消隱于水霧中。
灰蒙蒙的天幕下,水面碎銀熠熠,帶給林惠絕處逢生的希望。
一條十幾米長的木橋,接通大屋,粗石壘就的臺階直抵大門。河水在路兩側(cè)如鏡面流溢,偶爾有清脆的銀聲傳來,伴隨枯敗的草香——林惠的鼻腔翕動——她很久沒好好呼吸了。那味道,酷似家鄉(xiāng)涉秋的舞陽河。
費(fèi)了老大力氣,林惠終于登上臺階,挪到門邊。門扉高大,望不到頂,推了幾下,沒什么動靜。女人拼盡全力站起來,用整個身體的力量,終于推開一條門縫。
適應(yīng)了好一陣,林惠才逐漸看清室內(nèi)的情形。有十四五個人,散落四周,或坐或立,或斜靠在沙發(fā)、椅背,眼神大多木訥,對她的出現(xiàn)沒什么反應(yīng);有幾個背對門,一動不動,如果不是有幾個人在晃動,林惠以為自己看到的是一幅巨型三維畫或人形雕塑。哪怕是一粒小石子投進(jìn)水面,也該泛起漣漪吧,眼前的場景甚是詭異。
她以為曠野中這別具一格的木屋,會是一幢鄉(xiāng)間別墅,看上去孤僻,但也應(yīng)該有客廳、餐廳、臥室,還有衛(wèi)生間什么的。眼前可不是這樣,房間百十來平米,沒什么像樣的家具,甚是空曠,說話有回音;房子外觀扁寬,進(jìn)來才發(fā)現(xiàn),空間高達(dá)五六米,弧形,正中垂下幾盞碩大的白熾燈,發(fā)出的光卻像暗夜的螢火蟲。
木屋一側(cè)有窄窄的樓梯,斜著腰肢,漸次向上,延伸到另一個空間。
上面有什么,林惠腦子里冒出疑惑。
終于有人朝她走來,是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身材瘦削、單薄,腳步卻異常沉穩(wěn),頭頂與他這個年紀(jì)不相符的白發(fā)。他的右手握一個裝滿水的玻璃杯,還沒遞到跟前,林惠就一把搶去,仰面飲盡。完了杯口倒立,伸出舌頭,舔盡最后一滴。男人又遞給她一杯。林惠再次全數(shù)灌進(jìn)喉嚨,終于澆滅烈焰升騰的肚腑。在林惠吞咽的間隙,她又看見許多幻影,那些人和事,扁平、昏暗,又豐饒、立體,在她的腦回溝重疊,又倏忽散開,一幀幀快速閃過——她既是清醒的旁觀者,又是感同身受的親歷者。
林惠終于坐下來歇口氣。有人將她扶到沙發(fā)上。很奇怪,沒有人問她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人們對她不感興趣,似乎習(xí)以為常這樣的場面。
這是哪兒?
一個嘴角上有顆小紅痣的女孩兒,遞過來一個白色的盤子,盤里有三個綠色果子。她抓起一個就送嘴里,嘎吱嘎吱,既不甜也不苦。她吃完兩個,才感覺有點(diǎn)不好意思,因?yàn)楹脦讉€人在看她。她用手背擦拭嘴角和面頰上的汁液,這才對女孩說謝謝。人們散去,回到原來的位置,繼續(xù)之前的動靜。林惠四顧,看見有個人緩步往樓梯上走,一步一步,旋轉(zhuǎn)而上。有幾個人站在梯前,仰面觀望,似在送別。
她看不到樓梯的盡頭。
林惠拿過最后一個果子,塞進(jìn)嘴里。這一個吃得比較慢,一邊吃,一邊想,自己是怎么到這兒來的,之前在哪兒,做了什么,難道又喝多了?眼前的場景十分怪誕,像在夢里。一只蚊子叮在手背上,她叭的一下把它拍死,這不是夢。
十幾個人聊天,喝茶,或是呆坐,還有幾個人捧著書在讀。她這個陌生人的到來,像可有可無的空氣。林惠是那么驕傲的一個人,到哪兒都會迎來熱情、主動的招呼,今天怎么了。她問紅痣女孩兒,你能告訴我這是哪兒嗎?女孩沖她調(diào)皮地一笑,說,你中頭彩了。說完拿著盤子轉(zhuǎn)過身去,蕩起長發(fā),有幾根刺中她的鼻翼,刺癢,一絲慍怒升起?;蛟S是長久的憋悶和委屈,讓她倏地站起,沖著屋子里的人喊,你們說話啊,這是哪兒!這是哪兒!嗡嗡的回聲,余波陣陣。聲音牽引著人們回首望她,仍是波瀾不驚的樣子。
白發(fā)男子來到她身邊,讓她坐下,同時也順勢坐下。
沙發(fā)很柔軟,她的身子微微往他那邊傾斜,她由著那股重力而去,白發(fā)男子往邊上挪了挪。她側(cè)身盯著男人,像盯出軌的前夫,急切地想得到一個答案,哪怕讓她心碎。
男人靜靜地看著她,表情淡然,好一會兒,才悠悠說道,其實(shí),我們,也不知道這是哪兒。她完全不懂,瞳孔時大時小,頭歪斜,像竭力思考某個艱深的哲學(xué)問題。真的,我們確實(shí)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如果一定要有個名字的話,我們管這里叫白河灣,或是木屋?至于它具體的地理位置,處于什么樣的時間和空間,我們都不清楚。
白河灣……她腦子里浮現(xiàn)出門外那條銀光閃閃的河水。小時候,她長在舞陽河邊,發(fā)大水的時候,河水會變得混黃,從未見過白色的河。男人抬起雙手,在胸前圍成一個橢圓,就像輕輕抱住一個橄欖球。他說,你不要緊張,每一個剛到這里的人都難以適應(yīng),但是還好,這里也有時間,只要還有時間,就好辦。
這里也有時間?——是什么東東意思!她覺得自己的聲音,是從大地的另一端傳來,繞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路。一陣輕巧的風(fēng)過,紅痣女孩一屁股坐在她的另一邊——她后來知道她有一個散發(fā)著果香的名字——柚子。
哎喲,大哥,你就直接給她說吧,也不嫌累。
林惠一個激靈——難道那條河是忘川河?那座橋是奈何橋?難不成我正在去往天堂或地獄的路上?林惠屏住呼吸,一字一頓地問,我死了?白發(fā)男子搖搖頭——他的表情十分憂傷——死,其實(shí)不可怕……不等林惠發(fā)話,又問她,你能想起到這兒來之前的情形嗎?
她生日,那個土豪訂了一個豪華包間,一桌豐盛的美食,一件茅臺酒,男男女女邀了一堆人。她高興,喝了很多,事實(shí)上她也不勝酒力。閨蜜趴她耳邊問,是不是終于被感動了,準(zhǔn)備開始新的生活。怎么可能呢,她林惠一不可能喜歡只有錢什么也沒有的土豪,二她很清楚土豪為什么討好她,不過是借所謂愛的名義罷了。吹完蠟燭,在KTV唱完生日歌,土豪還在“漫天花雨”為她開了套房,并聲稱決不打擾她。
哇!漫天花雨,我知道,是我們這兒最高級的酒店了吧,我只遠(yuǎn)遠(yuǎn)仰望過。柚子眨巴一雙大眼睛,露出艷羨之色。
她當(dāng)然不會接受那樣的糖衣炮彈,還是回到自己的小家。晚上,她做了好多夢,夢到曼曼了,她好久都沒見曼曼了。曼曼被前夫送去省城的雙語學(xué)校,每個月回來一次,每周只能打一次電話,她都要瘋了。她在夢里發(fā)誓,無論如何,都要奪回女兒的撫養(yǎng)權(quán)。
柚子坐在藤編的茶幾上,目光熱切,甚至有點(diǎn)幸災(zāi)樂禍。她的身后陸陸續(xù)續(xù)站了幾個人,齊刷刷地注視她。
她不知道幾點(diǎn)起的床,應(yīng)該很早,她一向早起,經(jīng)常第一個到單位。洗澡,化妝,然后出門上班。突然,她想起什么來——她并沒有出門。天啊,現(xiàn)在幾點(diǎn)了,她習(xí)慣性抬起右手腕,上班肯定遲到了,今天還有個重要項目要談。手腕上一片模糊,她的依波路手表呢……她想起來了,她倒在地上——沖完澡,吹干頭發(fā),走出盥洗間玻璃門時,眼前一黑,就往地上梭……然后呢?就沒有然后了。
這就對了嘛。女孩兒直起腰來,沖她打了個清脆的響指。幾個圍觀的人也舒展身體,臉上表情各異,惋惜的,訕笑的,也有麻木的。他們抖著有點(diǎn)僵硬的腿散去。
白發(fā)男子用憐憫的目光望著她。
她意識到什么,但還是一頭霧水。
男人示意她站起來,領(lǐng)到一扇窗戶前,讓她往外看。
窗外并不是她以為的漫天黃沙,也沒有河水、木橋,是一間慘白慘白的ICU。一個灰頭土臉的女人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管子,臉上趴個龜殼樣的氧氣罩,床邊堆滿各種儀器,吱呀亂響,像在拼命叫醒病人。不僅是她的心,她的身體也在下墜——那人分明就是自己,眼睛半睜半閉,嘴半張,塞根拇指粗的塑料管子……她下意識摸摸自己,再看看那半死不活的女人,啊!一聲尖叫,人就像伐木工人鋸倒的一棵大樹,直直翻仆在地。
推開門的剎那,兩個身體本能地分離……她愣怔片刻,氣血像黑蝙蝠從頭頂飛出,兩只手變成歇斯底里的鋼刀,所到之處,皆是廢墟。辦公桌上,笑靨如花的一家三口,是莫大的諷刺,刀刃過去,發(fā)出惡狠狠的碎裂聲,過程疑似電影里的慢動作,每一枚尖銳的玻璃碴,如箭簇般刺進(jìn)她的心臟。宋陽過來抱她,她比丈夫的動作、聲音更劇烈更大,推攘,掙扎,腳下一滑,頭磕在什么地方……倒地的瞬間,她的整個身體浸進(jìn)泥沙俱下的洪水,訇響陣陣,嗡嗡嗡——幸好曼曼沒有看到這一幕。
曼曼,我的曼曼。
她爬起來,沖出去,辦公區(qū)、過道、樓梯、電梯,全是人,眾多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匯成人海,織成一張密集的肉網(wǎng),將她奔逃的通道堵死。她拼盡全力,怎么也擠不出去,哪怕有一絲絲的縫呢,一絲絲。沒有,一根針也插不進(jìn)去。突然,人群中,她看見熟悉的兩個人,他們怎么還那樣年輕,和她現(xiàn)在的年齡差不多。他們挽在一起(怎么會呢),遠(yuǎn)遠(yuǎn)地沖著她笑,慈祥的,憫愛的。她想喊,喊媽喊爸,求那兩張臉救救自己。喉嚨讓火焰焊住,發(fā)不出聲音。她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對,一個惡夢,她要從這漩渦里醒過來。醒來就好了。
女人終于尖叫著彈起來。
林惠躺在一張薄薄的藤編的墊子上,渾身上下浸著水。白發(fā)男子盤腿坐邊上,枯瘦、蒼白的雙手,上下重疊,擱在大腿根部的凹陷處。不是宋陽。做惡夢了吧?白發(fā)男子還是淡淡的語氣。
她腦子里浮現(xiàn)剛剛逝去的那一幕,身體因恐懼縮成一團(tuán)顫抖著。中年男人手撐地板,側(cè)身坐墊子上來,伸出手來,欲撫她的肩膀,給她安慰。她像受驚的老鼠后退。男人說,我特別理解你,我剛來時也一樣不知所措……
我死了,是嗎?過了好久,她環(huán)顧由粗壯的木柱支撐的四壁。四壁皆是白色,哪兒哪兒都是白色。
他搖頭。
她努力挺直腰桿,睜大眼睛,眼里盡是對未知的巨大驚懼。他輕輕說,死從來都不可怕。這話聽著耳熟,她心想,還有比死更可怕的嗎,每個活著的人不都怕死嗎,害怕得平日里都不敢提一個死字,就好像只要不提就可以永生似的。他能看穿她的心思,說,永生才可怕。他停頓下,垂下頭,又說,我們現(xiàn)在這種狀態(tài),更不好。
什么狀態(tài)?
他想了想,說,我的理解,是一種虛擬狀態(tài)。
林惠的認(rèn)知是物質(zhì)決定意識,是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但是,她分明看見自己,對,自己看見自己!那不是她一個唯物主義者能夠理解的,想象都不可以。知和行之間有著巨大的鴻溝,需要跋涉,亦可當(dāng)下頓悟;還有一種方式,就是直接暴擊你——不是信不信的問題,是擺在眼前的事實(shí)。
你就告訴我吧,我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這里是天堂還是地獄?還是奈河橋邊的一個驛站?她覺得白色,應(yīng)該更像天堂。天堂不應(yīng)該是舒適、自在的嗎,可她的心臟一直在狂跳,像叢林里受驚的野馬。
不生不死。
她甩了下頭(她聽到脖頸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刺耳的嘎吱聲),說,你能不要給我打啞謎嗎,我剛才都看見了,你就直接告訴我吧,就像那個女孩兒說的,不用再瞞我。她咽下一口稀薄的口水,說,死就死吧,這沒什么,誰都會死的。后面這句,音量低下來。
她抑制住洶涌的空洞,等待他的裁決。
這么說吧,到了這里,就意味著你的身體已經(jīng)死了。但是,因?yàn)槟銖?qiáng)烈的不愿意死的執(zhí)念,讓你來到這里。他望著她愈加慘白的面孔,不再給她任何幻想:白河灣,你可以把它理解為一個時間或空間的漏洞,是生死之間的一個夾縫,也就是說執(zhí)念讓你被困在這里,處于一種不生不死的狀態(tài)。
就像迎接斷頭臺垂落的鍘刀,等它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鍘下,砍斷自己的脖子,任烏血四濺,任心臟蹦出胸腔,懸掛在珠峰的頂端,任無明的空洞將她徹底吞噬……林惠終于吸進(jìn)一口氣,緩緩抬起雙手,舉到白發(fā)男子眼前,痙攣般地晃動十指,喊道:我死了?這是死的樣子嗎!死了還能說話,還能看見你,看到這么大個木房子,奇奇怪怪的房子!奇奇怪怪的河水,奇奇怪怪的你們……
都是你的想象。
男人不給林惠任何喘息的機(jī)會,繼續(xù)說,你的饑餓,你的渴,你的累,還有你所看見的一切,包括我,柚子,都是你的想象。男人像個無情的法官,不,分明是閻羅,皮膚是草紙做的,眼睛是灰色塑料鑲的,臭嘴就是一口腐爛的井,還在叭叭叭:在那邊,你的肉體已經(jīng)死了,大不了就是一個行尸走肉般的植物人,除了呼吸,你連吞咽都不會……他突然放大音量,瞪著她,你明明已經(jīng)死了,可你為什么不去死,賴著不走,連累那么多人!
她什么地方空了,徹底的空,空中還有空,像無數(shù)孔眼的巢穴,暗黑幽深,加速度地拽著她下墜,下墜,落向空的盡頭……沒有盡頭,哪里有什么盡頭。是曼曼,是曼曼把她拽回來——她走了,曼曼怎么辦?曼曼怎么辦!她撐不下去了,遽然躬起背來,抓住男人的手,她的臉與男人僅隔一寸,兩張臉在對方瞳孔里,彎曲成荒謬的形狀。
幫幫我,我不能死,不能成為植物人,我還有女兒,求求你幫幫我……她忘了他和她遭逢同樣的不幸,不能自救,何以救人。靜謐好一陣,楊顫聲對她說,十年,我在這兒十年了。柚子剛來時,比林惠還恐懼,屋子里的東西都被她砸了一遍,表現(xiàn)得比瘋子還瘋子。時間(所幸還有時間),可以治愈生命所有的疑難雜癥,無論是現(xiàn)實(shí)世界,還是白河灣這個生死夾縫。
楊后來告訴林惠,他從那輛綠色的摩托車上,像鳥一樣飛起來的時候,并沒感覺到害怕,那種別樣的體驗(yàn),倒讓他覺得很愜意。甚至,某個時刻,他冒出一個念頭,那就是可以更快地回到家,新婚妻子還等著他呢。他想到她的笑臉,想到她隆起的肚腹,心里盡是歡喜和幸?!贿^,很快,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他醒來時,就身處這幢有著弧頂?shù)拇竽疚萘恕N萃獾娜碎g,離真正的人間十萬八千里;銀河,則日夜不歇地流向無名的遠(yuǎn)方。起初,他也以為是傳說中的忘川河,尋了很久,沒有橋,沒有船,河水,也沒有盡頭。他看到屋里的人陸續(xù)離開,不是涉河而去,而是順著旋轉(zhuǎn)的樓梯。他想上去,走不上去,心有執(zhí)念,只會在木梯上旋轉(zhuǎn),最終又回到屋里。
那上面是什么,我看不清?
你沒想明白怎么看得清。
在林惠的感覺中,木屋的四周被濃霧遮蔽,什么也看不清,那些順著樓梯離開的人,他們能去哪兒?
那才是回家的路。
我什么時候能離開。
等你徹底放下的時候吧,我覺得。楊也不確定。不走到最后一步,誰也不知道真正的答案在哪兒。
你看,那個女人又來了,還撫著曼曼的肩膀。
林惠對楊說,那是我的曼曼,她不但霸占了我老公,還想霸占曼曼。楊沒說話。和楊、柚子以及木屋里的所有人一樣,林惠接受了當(dāng)下的境遇。起初,她每天都站在窗邊往外看,看自己不死不活的模樣,看自己是否醒來。她捏緊拳頭,牙齒咬得吱吱響,給自己打氣。可惜外面那個她,永遠(yuǎn)都是副死樣,她終于知道什么是對牛彈琴。但林惠相信自己一定能醒來,一定能離開白河灣。她對楊說,上帝讓咱們卡在這兒,肯定有原因,要不然為什么不直接讓我們?nèi)ニ?。楊說,這世界哪有什么上帝,你就是你的上帝,是你自己要到白河灣來的。
林惠不服氣,從小她就這樣,認(rèn)定的事情就執(zhí)拗的去做,常常得償所愿。她這半生不就是這么過來的嗎,一路披荊斬棘,三十二歲做到一家大型國有公司財務(wù)總監(jiān),三年后又調(diào)任市政府金融辦,三十八歲就是金融辦負(fù)責(zé)人了,專門負(fù)責(zé)全市所有公有項目的融資。市領(lǐng)導(dǎo)經(jīng)常向她請教諸多事宜。她的身邊,哪個時候不是圍滿了人,各種各樣的人,阿諛奉承的人。
后來,林惠又天天跑出去。屋外沒有ICU,沒有病床,也沒有奄奄一息的她,只有昏暗的天空、純白的河水,一腳一個深坑的塵沙。她往左走,往右走,往前走,往屋后走,沿河走,過橋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精疲力竭,無一不是重新回到木屋。
她苦笑,對楊和柚子說,真是條條道路通羅馬啊。
柚子就笑她,說你干的這些都是小兒科,沒用,說完雙手一攤,做個調(diào)皮的鬼臉。楊沒什么反應(yīng),神情淡然,一副滄海難為水的模樣。身處白河灣的人,關(guān)系疏離,有一搭沒一搭。盡管楊一再給她說,她所見皆是幻覺,大屋里根本沒有所謂的人,只是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意識(聽著別扭),是和她一樣不愿意死去的意識。她問,是靈魂嗎?楊說,靈魂是充滿力量的,而意識是一團(tuán)欲念,糾纏著它已經(jīng)死去的肉體。
林惠始終不太相信楊說的話,如果是幻覺,為什么如此真切。她抓過他的手(溫?zé)岬模€給柚子梳過頭,怎么可能是假的呢。不僅這里,那個所謂現(xiàn)實(shí)的世界也是我們想象出來的。楊說。林惠認(rèn)為楊是在這里待的時間太長了,有些偏執(zhí),主要還是不符合她的邏輯和認(rèn)知。既然是想象出來的,為什么我們不想好一點(diǎn)兒。林惠反問,楊認(rèn)為她說得有道理,點(diǎn)點(diǎn)頭。林惠受到鼓勵,說,所以要相信自己,沒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我相信我一定可以回去,可以醒來。楊不吭聲,柚子咬著下唇笑。
那你在等什么? 這個問題林惠早就想問楊了。
他注視她,紙面再次浮上來,她想是突兀了,正想打岔,楊悠悠說:其實(shí)我是最執(zhí)迷不悟的那個人。
她注視他,他也看她。兩個人對視,像在看自己。
在剎那,同時也是漫長的時間,倆人都從對方的眼睛里,讀到所有的前世今生,看到一切問題的答案。生命中那些痛苦的、迷茫的、無盡的,答案無非就是那么簡單。
林惠徹底放棄了,和在白河灣的所有人一樣,終日在大屋待著,看到新人進(jìn)來,也沒什么特別的感覺,最多有同病相憐的苦澀。實(shí)在無聊,就到河邊去透透氣,走一走。她喜歡聞那枯敗的草香(雖然看不見草長在哪兒)。聞的時間長了,就會幻化出類似舞陽河四季的味道——春天的清洌、夏天的執(zhí)拗、秋的瑟索、冬的希望……她問柚子這河水的味道,柚子說嗯嗯,味道還不錯呢。林惠捧起一口,剛送進(jìn)嘴里,就呸呸呸吐出泥沙,轉(zhuǎn)過身追著柚子要打她。柚子早笑得直不起腰來,撒腿就跑,邊跑邊笑。笑聲驚動隱身沙土的食人蛛和荒漠沙蜥。它們?nèi)鋭?,等待下一次笑聲的到來?/p>
無聊的時候,像看電影一樣(置身事外已成常態(tài)),觀察那邊的種種,或是去往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像個會飛的隱形人——這大概是身處白河灣的人唯一的好處吧。林惠覺得還挺有趣,如果不是無形無為,她還真覺得自己是個神仙。
林惠去看了她的閨蜜,閨蜜和土豪好上了,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土豪似乎也沒那么討厭;去了單位,她以為離了她就搞不定的項目,不但合同簽了,還實(shí)施得挺好,甚至比她不在的時候還要好。當(dāng)然,她最??吹氖桥畠?。曼曼也很好,除了偶爾想媽媽情緒會有些低落外,并無大礙。有一陣還和隔壁班一個男生有點(diǎn)朦朦朧朧的東西,擱從前,林惠還不得大驚小怪,各種作,可如今她只是看著,感受著女兒蓬勃的生命力帶給她的欣悅。還有前夫,她以為的出軌,完全是場誤會,他和那個女人只是普通的上下級關(guān)系。她看到的那一幕,大部分是自己的臆想——不過,因?yàn)樗恼`會,反倒成全了倆人的緣分。林惠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世界并不是她當(dāng)初以為的樣子。
漸漸的,她不再有強(qiáng)烈的情緒,林惠平靜地觀察所有,她只是一個觀察者,一個看風(fēng)景的人。這樣的體驗(yàn)是前所未有的,既痛徹心肺又充滿喜悅,她想到一個詞——明心見性。
柚子問林惠,那你還有什么放不下的。
不知從哪兒浮出兩張臉,薄薄的,淺淺的,從骨髓的深處來——在夢里,林惠祈求那兩張慈愛的臉救救她。
陸陸續(xù)續(xù),一些人順著環(huán)形木梯離開,悄無聲息;一些人推門而入,哭爹喊娘。像柚子一樣,林惠習(xí)以為常,給人遞水,或果子。她知道來這兒的人,都和她一樣放不下。有的人,很快放下,很快離開;有好些個,進(jìn)門就直接往梯子去了;而有些人,像她和楊、柚子一樣,會經(jīng)歷一個或長或短的過程。
有時,楊會消失一陣,林惠問柚子,柚子說,他有時會在那邊醒來。
楊的妻子在他成為植物人后,沒有離開,還給他生下了兒子。他的妻子堅定地相信,楊一定會醒來,日復(fù)一日,精心照顧他,給他按摩,跟他說話,讓兒子叫爸爸……漸漸的,楊從起初的完全無意識,到有了些許的反應(yīng),會沖著妻子和兒子哇哇叫,但,也僅限于此。他的所謂醒來,在那里,也不過就是眼珠子動動,嘴能張合幾下。
楊靠在床頭,妻子坐在床沿,扶著他的兩只手,對他說,你要是愛我,就看看我唄。楊的眼珠子斜愣愣的,下巴因用力而痙攣??次?,楊洋,看我,跟我對視,跟我對視才表明你聽到我說話了,對嗎,表明你是愛我的,你會回來的是嗎……楊的嘴歪到一邊兒,發(fā)出哇哇嗯嗯的聲響,他的眼睛像一艘浪濤中弱不禁風(fēng)的小舟,始終無法停泊在妻子臉上。
林惠和柚子的手心、后背都是汗,她們知道,楊多想與妻子對視一眼,哪怕就一眼呢。
每次回來,楊會長時間呆坐,不允許任何人打擾他。
有次林惠沒忍住,說,你再不走,她這一輩子就真的毀了,毀得要多徹底就有多徹底。
楊說,在我想做一只鳥兒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被我給毀了。我以為我可以彌補(bǔ),我以為我可以回去,不是沒有那樣的奇跡的,我一直都在努力……楊仰起臉來,淚水在他臉上漫漶成河。
母親穿著紅棉衣、藍(lán)褲子,吊在那棵紅櫟樹下。
林惠那時還小,上小學(xué)二、三年級,背著書包、滿頭滿臉的汗,頭發(fā)一縷一縷的,站在樹下,仰望母親。她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母親原來那么美麗。她沖著垂掛在半空的母親笑。周圍有人竊竊私語,這孩子咋這么不懂事,媽都死了還笑,以后有苦日子等著她……父親坐在一截樹墩上,埋頭抽煙。
終于有人過來小聲說,老林,把你老婆放下來吧。
老林濃濃地吐了一口痰,咆哮般地喊,讓她吊起,永遠(yuǎn)也不要下來,死女人!聽到死女人三個字,她轉(zhuǎn)臉望向父親——母親終于成了死女人——父親腫脹的泡泡眼,如剛才那陀黏稠的痰,像蛇一樣逼近她,她轉(zhuǎn)身往山下跑,不顧一切地往遠(yuǎn)處飛奔。
后來呢?
后來我再沒見過他,我在孤兒院長大。
你父親在你失蹤后就一直在找你。他整個下半輩子都在找你……
我不想聽。林惠把臉側(cè)到一邊。
已是垂暮的老人,佝僂著背,拖著一輛快散架的板車,板車上堆著紙殼、空的礦泉水瓶、用過的油壺、爐子,還有一些舊雜志、破書。熟悉的腫泡眼,已經(jīng)徹底塌陷,折疊出道道疲憊的深溝,透出垂死般的倔強(qiáng)。
父親拿出她小時候的照片,梳著羊角辮,黑色的皮筋,頭皮拉扯,顯得額頭高而光滑——那是母親的杰作。母親總喜歡把她的頭發(fā)扎得緊緊的,無論她怎么蹦跶,都不會散下來。
看到照片的剎那,她流下淚來。
戀愛時,宋陽想知道她小時候啥樣兒,林惠找各種借口推諉,宋陽卻偏要,偏要。有天,她急了,沖他喊,自己是孤兒院長大的,沒有照片,沒有爸媽,除了我自己什么也沒有。她以為咆哮完,宋陽會離開她,可男人滿臉愧疚,伸出大手,抱緊她,在她耳邊呢喃,對不起,對不起,我有你就夠了,夠了……
你認(rèn)為你的母親因父親而死,這才是你一直放不下的心結(jié)。
意識打破了緯度,就沒有了時間的限制,可以洞悉一切。一切都是她的臆想,如同宋陽的“背叛”一樣。心是什么樣子,世界就是什么樣子。林惠捧著(或遮蔽)自己的臉,任淚水,淌成汩汩的暗河。
楊輕拍她聳動的后背,說,你的父親從來沒有怪過你,倒是自責(zé)沒有及時把你母親放下來……深海中再次浮現(xiàn)那兩張笑臉——林惠突然明白,父親和母親為什么緊緊攙在一起——就在離開這個世界時,他們達(dá)成了和解,并徹底原諒了世間所有的對與錯。她想起一位詩人的一句詩:出生,而非死亡,才是難以承受的損失。
沒有一個活著的人,知道死亡的真相。
活著,還是死去,這是一個選擇題,白河灣,是生生不息的一個切面,是對執(zhí)拗人類的最后救贖。林惠仰望穹頂,再看看旋轉(zhuǎn)木梯,它有著優(yōu)美的曲線,沒有盡頭,又在眼眸之內(nèi)。有風(fēng)從銀河吹來,它們刺穿門縫、窗欞,如溫暖的小手,滑過她的面頰,懸浮在大屋的每個空隙,猶如某種啟示,帶著清涼和抵達(dá)的意味。
有天,柚子站在木梯前,對林惠和楊說,我有弟弟了。她的眼睛紅紅的,咸咸的液體竭力圈在眼眶之內(nèi)。柚子曾是個問題少女,喝酒喝到腦死亡。父母從未放棄她,一直守著。楊張開單薄的胸脯,擁她入懷,林惠也參與進(jìn)來,三個人抱成一團(tuán)。好一會兒,柚子吸吸鼻子,推開說不準(zhǔn)惹我哭啊,我這輩子就沒哭過。說完轉(zhuǎn)身就走,沒兩步,回過頭來,臉上掛滿淚水,卻笑著,說,哥,別太久了。楊點(diǎn)點(diǎn)頭。女孩又看向林惠,姐,你其實(shí)啥都明白,我在那邊準(zhǔn)備好啤酒等你們呵。女孩笑起來很好看,嘴角的小紅痣愈加鮮亮。最后,一甩頭發(fā),轉(zhuǎn)身往上走,一會兒,就消失不見了。
林惠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diǎn)都不難過,沖著柚子的背影,露出怡然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