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一座聞名于世的美食之都,各類菜系、各種風味、各樣特色,應有盡有,爭奇斗艷。許多店鋪經(jīng)受歷史的打磨和市場的考驗,在優(yōu)勝劣汰的激烈競爭中繁衍生存,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挑戰(zhàn),不斷鑄就自己的風格,打造亮麗的品牌,創(chuàng)造獨樹的口碑,深受消費者青睞,也贏得同業(yè)人欽慕,榮膺“中華老字號”而成為上海的一張張名片。
上海梅龍鎮(zhèn)酒家就是一張上海餐飲業(yè)“摜得出、乓乓響”的名片。這家誕生于威海路南入口靜安別墅石庫門里的小飯店,經(jīng)過近90年的艱難跋涉,在社會動蕩、風雨飄搖中獨辟蹊徑,迂回前行,闖出了自己的生存繁榮之道。從主營淮揚點心到專事淮揚大菜,再到推出海派川菜、川揚結(jié)合,梅龍鎮(zhèn)酒家不僅獨領風騷,而且興盛不衰,在南京西路撐起餐飲一片天,豎起直擊百姓味蕾的金字招牌。
梅龍鎮(zhèn)酒家的行穩(wěn)致遠,固然是幾代人薪火相傳,篳路藍縷,胼手胝足,憑著借鑒不忘突破、繼承堅持創(chuàng)新的精神,精耕細作,“溫火慢燉”,艱苦奮斗的結(jié)果。然而細細挖掘它的歷史,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它的成長、成熟和成功,與它堅持左翼,聯(lián)姻藝術,結(jié)緣電影緊密相連,尤其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與一批享有盛譽的進步電影的投資者、藝術家、大明星所建立的深厚密切的聯(lián)絡,符合黨的文藝路線,順應歷史潮流,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社會效應,成就了梅龍鎮(zhèn)酒家得天獨厚的際遇,為它的發(fā)展打下堅實的基礎。
20世紀80年代初,有一次去于伶先生的家,正巧遇到李伯龍先生。于伶先生是我非常尊敬的前輩,除了他曾經(jīng)擔任我工作的上海電影制片廠首任廠長外,他從1934年開始就在上海從事黨的地下斗爭,領導進步文化運動,倡導和指引左翼電影誕生和發(fā)展。這些傳奇經(jīng)歷,也在我的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象。我記得1981年《上影畫報》復刊后,夏衍、陳荒煤、司徒慧敏等電影界的老領導都曾為《上影畫報》撰寫回憶當年在上海組織和參與革命活動的文章,他們送來文章時都不忘提醒我們讓于伶先生過目。于伶總能以清醒的記憶、滴水不漏地廓清或補充許多鮮為人知的細節(jié),可見他的資歷之豐富,對上海電影界人和事的了解之深入。對李伯龍先生,我似乎只知道他也是一位老電影,50年代曾經(jīng)擔任過長江影業(yè)公司的領導和上海電影家協(xié)會秘書長,特殊年代后在上海電影局任職。因為接觸不多,對他的過往我不是很了解。于伶介紹李先生時,特別提到李先生是他相識五十年的老朋友了,是一位老資格的戲劇活動家,早在30年代就與我們黨建立了密切聯(lián)系,無論是在螞蟻劇團、上海劇藝社,還是到聯(lián)華和昆侖等影業(yè)公司從事創(chuàng)作,他始終和黨組織保持一致,堅持進步方向,傳播正義力量,深得組織的信任和左翼文化人士的認同。
于伶還勉勵我要向李先生學習,因為他還是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雜志編輯,早在1938年就創(chuàng)辦了《劇場藝術》月刊。許多名家、大家,包括于伶自己,還有李健吾、黃佐臨、張駿祥、朱端鈞、許幸之等,都經(jīng)常為雜志提供文章。于伶笑著對我說,你辦《上影畫報》,一定要像李伯龍那樣廣交朋友,尊重和團結(jié)一批有專業(yè)水平的作者。說著說著,他突然問我有沒有去過南京西路上的梅龍鎮(zhèn)酒家。我不明就里,微微點了點頭。于老隨即發(fā)出一陣爽朗的笑聲,說了一句,“你知道嗎?坐在你面前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梅龍鎮(zhèn)酒家的大老板,不過這位老板是紅色的?!蔽乙魂圀@喜,心里卻揣上了問號,左翼電影人士怎么當上梅龍鎮(zhèn)酒家的老板,老板怎么又成了上海電影界的領導?于伶沒有給我答案,只是告訴我,新中國成立前他常去那里參加聚會。我想作為地下黨負責人常去的地方,其背景肯定非同一般。
抓時機,辦“紅色沙龍”;識人才,辦餐飲名店
此后,帶著這些疑問,我和當時的影協(xié)秘書長王世楨聊到了李伯龍,王先生也是電影界老前輩,電影評論方面頗有建樹,曾經(jīng)當過天馬電影制片廠文學副廠長、《上海電影新作》主編。他對自己的這位前任評價很高,充滿欽佩之情。一打開話匣子就把李先生的為人做派以及參加進步話劇和左翼電影創(chuàng)作的經(jīng)歷,向我兜了底。我拋出了梅龍鎮(zhèn)酒家的話題,他直言不諱地告訴我,那里不僅是家知名飯店,也是地下黨從事聯(lián)絡工作的一個點,更是進步文化人聚會交流的一個主要場所,有人甚至稱之為“紅色沙龍”。這個隱秘的紅色沙龍的老板確實是李伯龍。他說,他早就認識李先生了,總覺得他是一個身份非常特殊又富有傳奇色彩的人,有點神秘,既是黨的小組信得過的進步人士,為進步電影左翼電影做了大量工作,又在工部局任職,活動范圍廣,人脈多,在電影界享有一定的威望。上海解放后,他作為國慶觀禮代表登上天安門城樓,1957年上海成立電影工作者聯(lián)誼會,他被選為負責具體工作的秘書長,可見他絕非一般的電影人。不過對自己的這些經(jīng)歷,李先生從不張揚,更沒有居功自傲。他給人的感覺是工作勤奮,做事周到,為人低調(diào)。
王世楨特別提到,從20世紀30年代,李伯龍就活躍在進步文化人的隊伍中。上海淪陷后,黑云壓城,敵偽橫行,進步文化的生存空間極其惡劣,左翼人士彷徨苦悶,黨的地下斗爭也十分艱難。不知出于什么緣由,在這樣的至暗時刻,李伯龍竟然挑頭,說服幾個朋友,集資將經(jīng)營不善、生意清淡的梅龍鎮(zhèn)酒家盤了下來,明面上做生意,實際上此舉是從一個隱秘的層面,以文化藝術為元素、做依托,營造一個相對安全可靠的進步人士交談聚會的空間,也不露聲色地給地下黨提供了一個比較隱秘的活動場所。
在王世楨的印象中,作為土生土長的上海人,李伯龍見多識廣,不僅才華橫溢,而且思維縝密,頭腦靈活。他接盤梅龍鎮(zhèn)酒家,除了它的經(jīng)營不善所提供的機會外,他更看重的是這家飯店與生俱來的特色。這家酒店是由兩位京劇票友因沉迷京劇《游龍戲鳳》中正德皇帝私訪“梅龍鎮(zhèn)酒坊”的章節(jié),一時興起,投資創(chuàng)辦的。名為酒家,實際主營的只是淮揚點心,加上地點偏、店面小、不諳經(jīng)營,自然難以做出市面。但是李伯龍認為它的血脈中潛藏的藝術基因可以挖掘發(fā)揚,成為商機而打造成品牌,并在這品牌下有禮有節(jié)地開展一些與當局相悖的文化活動。那么誰能幫助他實現(xiàn)這種心照不宣的愿景呢?李伯龍在作出盤下酒家決定的那一刻就決定鼓動自己熟悉的電影明星吳湄出山,擔任總經(jīng)理,全權負責經(jīng)營。他完全清楚,明星作為公眾人物,作為觀眾追逐的偶像,自然會成為熱點賣點而打開市場。同時明星出任經(jīng)營者可以淡化政治色彩,招引各路人士。李先生的誠邀,吳湄沒有推諉,她和李先生心有靈犀一點通,爽快地答應了。
吳湄和李伯龍是進步電影戰(zhàn)線上的戰(zhàn)友,她天資聰穎,上進心強又富有表演天賦,早年參加了田漢的南國劇社,受到進步思想的啟迪和影響,參加了田漢編劇的《名優(yōu)之死》《南歸》等多出戲的演出。30年代初,她在蘭心大戲院主演于伶編寫的話劇《女子公寓》,一炮打響,產(chǎn)生轟動效應。接著,《小丈夫》,又讓她鋒芒再露,聲名大噪。在司徒逸民創(chuàng)辦的電通公司當演員時,她有幸與夏衍、田漢、司徒慧敏和袁牧之等合作,拍攝電影《自由神》《桃李劫》等多部進步影片,她的藝術追求更加明朗,演技也日趨成熟,得到夏衍、田漢等人的關心和器重,也贏得觀眾的喜愛和贊賞。然而天有不測風云,正當她在星空冉冉升起之時,日本侵略者的魔爪伸進了上海。她不愿當亡國奴,不愿在日偽統(tǒng)治下繼續(xù)自己的演藝生涯,毅然決然投入抗日救亡活動,她的身影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革命烈士茅麗英領導的職業(yè)婦女俱樂部,出現(xiàn)在各種宣傳鼓動民眾抗日的會議和活動中,義演、義賣、捐款、賑濟難民,吳湄總是走在前列。李伯龍當年也是留守孤島上海抗日的積極分子,他輾轉(zhuǎn)文藝界,策劃參與各類抗日宣傳活動,和吳湄并肩作戰(zhàn),彼此志同道合,知根知底。
干實事,迎難而上;破難題,長袖善舞
回溯梅龍鎮(zhèn)酒家的發(fā)展歷程,深感選擇吳湄擔任總經(jīng)理,這著棋走得太妙了。正因為吳湄的聰明才智和果斷潑辣,敢于大刀闊斧、善于長袖善舞,才為梅龍鎮(zhèn)酒家的長久不衰奠定了穩(wěn)固的基礎。一位江南美女、電影明星,竟然下海當飯店老板,而且干得風生水起,自然成了一道社會風景線。不過按當下明星下海經(jīng)商的做法,大多以名聲信譽當招牌,做廣告。像吳湄這樣降尊紆貴,親力親為,自己主政,操持一家酒家,可不像演戲那么簡單輕松,尤其在競爭激烈的餐飲業(yè),要異軍突起,殺出一條血路,談何容易?李伯龍敢于這么決策完全基于對吳湄性格、能力、作風的熟悉和了解,或許還有無法公開的緣由。
吳湄果真不辱使命,這位“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的女強人,不是等閑之輩。她一出手就顯示出她的超凡魄力。她提出了一攬子改造和經(jīng)營的計劃,在征得李伯龍等董事會成員的支持后,義無反顧地大膽嘗試。首先,她堅持另起爐灶,選址遷店,把新店移至重華新村內(nèi)的虞洽卿公館的底層。虞洽卿,大名鼎鼎的上海富商,其公館天生具有吸人眼球的商業(yè)價值,也可不動聲色地掩去一些“紅”的色彩。至于新店的裝修吳湄也是大手筆,她不為資金所困,因陋就簡,修修補補,而是遵循高檔路線,突出藝術氣息,強調(diào)環(huán)境氛圍,依據(jù)舞臺藝術的要求由專業(yè)舞臺美術設計師設計建造,形成畫棟雕梁、金碧輝煌、古色古香的特點,在廳堂走廊,又恰到好處地裝置名家的字畫,烘托出賞心悅目的藝術氛圍,店招則由著名書法家白蕉先生題寫。她力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面貌煥然一新。
遺憾的是,在時代的變遷和社會動蕩中,尤其是經(jīng)歷了特殊年代,梅龍鎮(zhèn)酒家也承受了沉重的磨難,房屋失修,字畫失落,店招破損,當年的面目已存無幾。最可悲的是,“梅龍鎮(zhèn)酒家”還被禁用,取而代之的是“立群飯店”。好容易熬到“四人幫”粉碎,不僅恢復了“梅龍鎮(zhèn)酒家”的店號,而且聘請書畫名家王個簃、錢君匋等書贈墨寶,重新裝飾一新,恢復了早年氤氳的藝術氣息。劉海粟大師親筆題寫的“梅龍鎮(zhèn)酒家”的店招,遒勁有力,赫然醒目。梅龍鎮(zhèn)酒家終于煥發(fā)青春,再一次走進人們的生活中。
話題再回到吳湄當年一手打造的梅龍鎮(zhèn)酒家,鬧中取靜,華而不俗,別致的格局和溫馨的環(huán)境,營造的是一種輕松和享受。在這里品茶聊天、飲酒敘情,自然就會產(chǎn)生一種超凡脫俗的感覺,談笑間賓主都成了文人鴻儒,真誠相待。盡管價格不菲,但怡然自得的享受絕對超值。不過,新址的租金和裝修費用大大超過原始投資者的匡算。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咋辦?神通廣大的吳湄總有辦法,她通過招股引資,成立“梅龍鎮(zhèn)股份有限公司”,憑借自己的人脈關系和交際能力,將股東人數(shù)擴大到500多人,其中不乏影劇明星、文化名流、社會賢達,富豪商賈,僅著名導演、演員就有日后曾任電影局顧問的陳西禾、陸潔和喬奇、龔秋霞、唐叔明等,吳湄答應股東不僅能按股份分紅,而且每年可以免費享用一桌,對股東的特殊要求盡量滿足,服務也更加到位。雖然,每人出資不多,但眾人拾柴火焰高,基本解決了所需的大部分資金,缺口部分,吳湄找到當時電影界的大亨柳中亮先生尋求援助。柳先生為人正直爽快,對國產(chǎn)片情有獨鐘,不僅花巨資建造了金城大戲院,而且公開宣布這家戲院只放國產(chǎn)片,左翼電影更是優(yōu)先?!稘O光曲》《風云兒女》等經(jīng)典名片都在這里大放異彩,吳湄參演的《桃李劫》也在這里獲得連映滿座的成功。吳湄對柳先生心里有底,他是個熱心腸的人,樂善好施,相信他一定會慷慨資助。開始,柳先生對吳湄借錢開飯店有些不解,但聽完吳湄的經(jīng)營思路和營銷策略后,欣然允諾。
柳中亮的兒子、王丹鳳的丈夫柳和清也曾提起過梅龍鎮(zhèn)酒家和吳湄向父親借款一事。當時他父親之所以會答應借款,主要還是看中吳湄的性格、能力和在影視圈的地位,感覺到她的麻利和潑辣、精明和認真,有韌性有拼勁,能夠辦出一家像模像樣的酒家。作為電影公司老板,柳父朋友多,交際廣,請客是家常便飯,加上他喜愛淮揚菜,日后請客吃飯有個熟悉穩(wěn)定且具有一定檔次的去處,也就順水推舟了。雙方約定,柳老板到店里消費,只記賬,金額在借款中扣除。在柳和清的印象中,吳湄確實能說會道,有板有眼,胸有成竹,她提出記賬沖借款這一招,十分高明,記賬是有錢人“摜派頭”的一種“臺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柳家不管是到店里請客,還是在家中設宴,一定首選梅龍鎮(zhèn)酒家,點菜、訂菜、送菜,記賬、扣款,有求必應,就像自家開的飯店,十分便利。柳和清告訴我,他父親創(chuàng)辦的國華影業(yè)鼎盛時期一年最多要拍十多部電影,人來客往,請客應酬的事接二連三,全在梅龍鎮(zhèn)酒家消費,人少去店里聚,人多了就在家中吃,有時要擺一二十桌,所以借款完全成了預付款。
經(jīng)過一番緊鑼密鼓地籌劃,落實了股本結(jié)構(gòu),解決了資金短缺,一個由一群固定消費者托底的潛在市場已經(jīng)形成。吳湄又引進技藝高超的廚師,調(diào)整菜品,完善規(guī)章制度,在內(nèi)部建立激勵機制,所有的要素緊緊圍繞高檔次高水平來配置。除了為股東常客做好全方位服務外,即便日偽官員和道上的頭面人物上門,也一樣招待周全。這些帶有明顯政治色彩的人物能光臨,無形中為左翼人士的出入聚散涂上了一層保護色。當年,于伶是這里的??停軗P、夏衍、陽翰笙、陳荒煤、沙千里等出入的次數(shù)也比較頻繁。作為黨的電影小組的成員,他們的光顧,絕不是單純的應酬,團結(jié)進步電影工作者,組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是他們的任務。他們自身都是名家大師,和同行一起品茗笑談、舉杯暢飲,交流思想、傳遞信息,外人是看不出一絲破綻的。柳和清曾經(jīng)說過,他父親柳中亮和田漢就是在聚會中相識,而逐漸成為志趣相投的朋友。柳先生特別鐘情于國產(chǎn)電影,全力為左翼電影在市場上開山鋪路,與田漢先生的指引和影響是分不開的。當時叱咤影壇的陳鯉庭、陳西禾、鄭君里、?;?、孫瑜、陶金、趙丹、顧而已、瞿白音、舒繡文、崔嵬、石揮等,都在這里接受過黨組織的指點和啟迪,留下了追求光明的足跡,開啟了邁向左翼電影的步伐。
作為從銀幕上走來的女演員,吳湄十分清楚電影的社會影響力,也完全知道明星和名流在百姓生活中的親和度、示范性,她非常注重打好這張牌,利用自己的社會關系經(jīng)常組織一些活動,邀請明星和名流參加,一方面拉近與這些偶像的關系,同時作為公眾話題讓更多的人關注這家與眾不同的酒家。游園會,就是她提倡的行之有效的交流平臺。這種游園會,完全是西式的露天交誼會,出席者帶著榮耀和驕傲,服飾莊重,打扮時尚,端著香檳,吃著點心,談吐有禮,交流溫婉,展示美麗形體和高雅氣質(zhì),吸引新聞媒體正面報道,擴大酒家的知名度和影響力,也增強了左翼隊伍的親近和團結(jié)。參加過游園會的,既有宋慶齡這樣的大人物,也有白楊、上官云珠、黃宗英、蝴蝶這樣的當紅明星,還有炙手可熱的越劇名伶和各路名媛,都是影迷和市民欽羨追逐的對象,能到自己崇拜的影星出沒的地方用餐是一種滿足和自豪。
梅龍鎮(zhèn)酒家的生意蒸蒸日上,賓客盈門,打開了市場,股東分了紅。地下黨的滲透也受到明顯的效果,還得到資金上的援助。
思變革,挑戰(zhàn)人生;重友情,忍痛割愛
吳湄生性就不甘心安于現(xiàn)狀,她喜歡挑戰(zhàn)人生,不然她不會走下銀幕,一頭扎進餐飲業(yè)了。因為是半路出家,又非廚師出身,要在千舟競發(fā)的餐飲業(yè)劈波斬浪、挺立潮頭,絕不是一件輕松的活兒。尤其20世紀40年代的上海,淮揚菜遍地皆有,明爭暗斗異常厲害,離梅龍鎮(zhèn)酒家的不遠處,就有名氣乓乓響的淮揚菜菜館“綠楊邨”,正虎視眈眈地瞄牢“梅龍鎮(zhèn)”。如果憑實力和口碑硬拼,“梅龍鎮(zhèn)”即便占了上風,也要花血本傷元氣。吳湄決定以柔克剛,避其鋒芒,以菜品的變化打贏這場競爭。她顧前瞻后、深思熟慮,決定引進“川菜”,實施彎道超車。一是,當時上海川菜館還沒有鋪天蓋地,留有空當;二是因為抗戰(zhàn),上海與四川似乎走近了。許多上海人遷徙至重慶大后方,這些人一旦班師回朝,對川菜的需求量就會大增。特別是一大批活躍在重慶的文藝工作者回到上海后,他們的口味和消費能力、人脈交往,會成為川菜的擁躉。不過,酒家要改弦更張,等于撒手賭一把,還是有很大風險的。要說服股東舉手贊成,吳湄費了很大的口舌,自然李伯龍的一票至關重要。
從淮揚菜轉(zhuǎn)向川菜,對酒店來說是脫胎換骨,核心問題是后廚掌勺的大師哪里來?吳湄首先想到的是電影圈里的老朋友韓蘭根。這位韓蘭根,雖然長得不怎么的,身材瘦削,長著一張苦大仇深的臉,但演技非同一般,尤其是演喜劇,形象滑稽,一招一式更讓你捧腹。他在左翼電影《漁光曲》中主演小猴,名聲大噪,被人稱為“東方卓別林”。與他同時代的體型肥胖的尹秀岑也是喜劇演員,出演《患難夫妻》成名后,被撮合與韓蘭根同框演出。他倆一搭一檔,一胖一瘦,雖然其貌不揚,但渾身都是喜劇細胞,被譽為中國的勞萊哈臺,在《聯(lián)華交響曲》等多部經(jīng)典影片中,都留下了他們的精彩表演。韓蘭根頭腦活絡,拍戲之余,開了一家“瘦西湖川菜館”,生意不錯,全仗后廚掌勺的沈子芳,技藝高超,烹飪的川菜無論做功和口味,堪稱一流。吳湄找韓蘭根就是沖著沈子芳去的。也許是吳湄攻難克堅的能力太強,也許是韓蘭根大度豪爽俠義熱腸,也許是韓蘭根欠著吳湄什么大人情,這兩位“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性情中人,杯觥交錯后,酒酣耳熱的韓蘭根居然答應了吳湄近乎釜底抽薪的請求,忍痛割愛,成全了這位“鐵娘子”。當然,韓蘭根所以會這么慷慨,是否還有更重要的力量發(fā)揮了作用,世人無法破解這個謎。至于韓蘭根、殷秀岑新中國成立后都去了長春電影制片廠,上海灘的勞萊哈臺何以北遷,這似乎也是個謎。解決了后廚大師的難題,吳湄如釋重負,她在市場經(jīng)銷和經(jīng)營管理上使出渾身解數(shù),幾百位股東上千名擁躉你呼我應,生意很快就火爆了起來。
上海人一般的口味都是喜甜忌辣,對川菜的麻辣多少有點畏懼。為了拓展市場,永不消停的吳湄除保留部分食客喜歡的純口味淮揚菜和川菜外,又在川菜和淮揚菜的改良和融合上動起了腦筋,全力打造梅龍鎮(zhèn)獨樹一幟的菜品。廚師酒店一代一代可以更換,但創(chuàng)新的步子不能停,梅龍鎮(zhèn)酒家的牌子不能倒。經(jīng)過長期奮斗,多年積累,梅龍鎮(zhèn)酒家的菜譜上能列出一百五六十道菜,顧客的選擇性多了,味道又非常入口,店面空間有限,若想飽口福,不預定就得等位。
抗戰(zhàn)的勝利,帶來文化人士的回歸,也讓民族電影事業(yè)開始復蘇,昆侖、文化、國泰、大中華、大同等電影公司紛紛問世,《一江春水向東流》《萬家燈火》《烏鴉與麻雀》《三毛流浪記》等影片為電影市場注入了活力。作為曾經(jīng)的電影明星,吳湄完全擁有重新選擇職業(yè)的機會,很多老友也勸導她再次走上銀幕。但吳湄沒有動心。她愛上了餐飲,愛上了梅龍鎮(zhèn)酒家。也許,她書寫的人生的這一篇章不像當電影明星那樣輝煌,但她精心打造的“梅龍鎮(zhèn)酒家”這塊金字招牌,熠熠生輝,光彩奪目。令人悲憤的是,這位商界女強人,特殊年代中蒙受不白之冤,被迫害致死了。
光陰荏苒,時事變遷,當年創(chuàng)辦“紅色沙龍”梅龍鎮(zhèn)酒家的董事長、總經(jīng)理、股東和幕后策劃者、推動者差不多都已經(jīng)謝世;但梅龍鎮(zhèn)酒家踔厲奮發(fā)、勵精圖治,在上海餐飲業(yè)享有的聲譽和地位,以及它對左翼電影的作用和貢獻,已經(jīng)被歷史所記載。它的“紅色基因”,依然活力四射,雄風猶存。它獨具一格的特色和不斷創(chuàng)新的精神,依然與時俱進,不斷書寫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