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黃河一直走啊、走啊，最終會走到東營的黃河三角洲自然保護區(qū)。

到了那里，我發(fā)現(xiàn)不是所有的黃河水千里奔波只為流入大海。它們中的一些，選擇留在三角洲，哪怕只是和一群野禽消磨閑散的光陰。

很多野禽都樂意在這片濕地生活，它們對生活的要求并不多，只要有蟲吃，有魚吃，有黃河水喝，就心滿意足。當我漫步在天然柳林長廊，與一群野鴨相遇，前面的好像是鴨媽媽，后面一只最小的鴨子向水邊的草叢游去，可能想逃離鴨媽媽的視線，鴨媽媽發(fā)現(xiàn)了，回游過去，在屁股后面用它那長而扁平的大嘴叼了幾下，相當于大人在孩子的屁股上扇了幾巴掌，小鴨乖乖地跟上了隊伍。但它生氣地扭過頭，好像在說，你不是我的親媽。我平生從未見過如此感人的畫面，心間頓生簡樸的愉悅。

留下來的黃河水把荒灘圍成一座座孤島，像一個個漩渦。那些島上的樹活得擔驚受怕，有些樹，抬腿下到清清的深水里，打算逃到安全的地方去，可它們并沒有走遠，水打幾個旋，它們就暈得寸步難行。

疣鼻天鵝一家從茂盛的草叢里鉆出來，滑向雁湖的水面，像幾片干凈的云，悠悠地漂著。這貌似溫柔的家伙，聽說是個暴脾氣，它集美貌與霸氣于一身，有著極強的領(lǐng)地意識和攻擊性。這里的蟲子可真不少，野鴨、疣鼻天鵝都不用把頭扎到水里找吃食，只要張大嘴游一圈，肚子就填飽了。最多最厲害的是蚊子，為了躲避它們，我不得不把脖子縮進衣領(lǐng)。野禽們渾身長滿羽毛，小腿像一節(jié)干樹枝，蚊子在那里撈不到什么好處。我不知道這里的蚊子以什么為生，它們的中的一些十有八九從生到死沒有吸到過一口血。假如野禽們的腿上長滿肉，就不可能這么優(yōu)雅了，長十雙手都驅(qū)趕不走嗜血的蚊蟲。

幾只蓑羽鶴停下手里的活兒，看了一下我，像在看我的笑話，但它們那坦誠直率的目光，讓我心生好感。

以前沒見過這種鳥，它是一種體形最小的鶴，背部為藍灰色蓑羽，面頰兩側(cè)各生有一叢白色長羽。它們的衣服看上去破破爛爛，看完我的笑話，重新低頭縫補衣裳。在這么富饒美麗的三角洲沒有過上好生活，穿上像樣的衣服，我想它們得自我反省一下。

幾只丹頂鶴受了人的“誘騙”，住進了籠子里，但它看上去并不生氣，仍舊神采優(yōu)雅、舉止飄逸。馴養(yǎng)員給它們起了好聽的名字，但他還是用“那只丹頂鶴”或“這只丹頂鶴”來代替。它們似乎對人的飼養(yǎng)和幫助心懷感激，馴養(yǎng)員讓它們飛，它們就在我們的頭頂飛了一圈，只是飛了一圈就收斂起羽毛，落在草叢里，吃人給的飼料，也吃草葉和草叢里的蟲子。天氣炎熱，它們被頭頂?shù)囊粋€紅圪垯像火球一樣烤著，真替它們擔心。一只丹頂鶴脖子一伸一縮的，好像有一句話卡在喉嚨里，另一只等著聽，等不及扭頭向圈舍走去。

白枕鶴我是第一次見，它們的額頭也紅紅的，但不像是太陽烤的，顏色并不似丹頂鶴的那般紅艷，倒像是以往的冬天凍的，紅得發(fā)暗。身材一流，細腿修長，可能應(yīng)了它的名字，頭頸處是白色的，胸、前頸黑色延至頸側(cè)成狹窄尖線條，飛羽黑色、翼覆羽灰白色，飛翔時對比明顯。但我覺得它們的羽毛遠沒有東方白鸛的漂亮。

東方白鸛身穿黑白相間的連衣裙，上身是白色的，裙擺是黑色的。它們在那里一站，就是一首首歌謠。當它們展開翅膀，黑色飛羽像衣服上不同顏色的鎖邊一樣好看。它們的細干腿和腳掌也像是以往的冬天凍紅了，卻并不難看，倒像是穿了性感的艷麗絲襪。不知道雌性東方白鸛是以一種什么樣的眼光看待雄性同類穿絲襪這件事的。

我覺得這里的人們對東方白鸛的偏愛比其他鳥類要多一些，東方白鸛喜歡在高大喬木上營巢安家，但是這里沒有，只有黃河故道的天然柳林，柳樹的高度是它們看不上的。于是，它們就在高高的電線桿上筑巢。聽說它們?yōu)榱藸帄Z電線桿還發(fā)生過打架斗毆的事，再說電線桿上筑巢危險太大，為了免受傷害，人們在這里用水泥桿或者金屬建了130多根10米左右的簡易招引巢，相當于毛坯房。東方白鸛也是經(jīng)不住誘惑，它們不但樂意來，還親自動手，用樹枝、樹葉、柳絮、棉花再精裝修一番，便在愛巢里生兒育女，安居樂業(yè)了。

也正是這種偏愛讓東營的黃河三角洲自然保護區(qū)成了全球最大的東方白鸛繁殖地。這里也是“鶴的家園”，在亞洲及中國的9種鶴中，黃河三角洲就有7種，被擴展列入《世界遺產(chǎn)名錄》。隨著黃河三角洲生態(tài)的恢復(fù)，越來越多的鳥兒來此安家，或者中轉(zhuǎn)歇腳，記錄到近四百種鳥類。過去的鹽堿灘，通過生態(tài)補水、微地形改造，還有植被的種植、互花米草的控制，水草蔥郁，蘆荻搖曳。據(jù)說到了秋天，大片大片的鹽地堿蓬火紅火紅的，盡管我來得有點早，可我能想象得到，那紅毯迎賓、蘆花飛雪的盛況。

我想，給白枕鶴圍條藍色的頭巾，給全身雪白、藏起黑色初級飛羽的白鶴穿上粉色長筒皮靴會是一番什么景象。這么想的時候，我聽到一只鳥在附近自言自語，回頭，看見它站在淺水里，是一只蒼鷺。蒼鷺總是愛縮著脖子，打小就老態(tài)橫生，像駝背的老人。

它一定又老又孤獨，外加耳聾或者患有眼疾，我走近了，它呆滯地站著，沒有要飛走的意思，繼續(xù)在自言自語。要知道，蒼鷺是不大樂意見人的。我不知道它的話是說給誰的，白鶴、白鸛能聽懂它的話嗎？同為鳥類，沒有懂翻譯的鳥兒，它們將無法交流。不過，世間的孤獨有些只屬于自己，但大部分是相通的，因此它發(fā)出的悲嘆是任何一只鳥兒能惺惺相惜的。白鶴、白鸛不可能像人一樣提著一籃子水果去看望它，握著它的手說幾句安慰的話，而是走近它，扇動幾下翅膀。

鳥兒對自己和生活環(huán)境非常挑剔，也很用心，并不是隨意地找塊地方生活下去，像赤膀鴨、紅頭潛鴨、灰雁、鴻雁、大天鵝、灰鶴等為主的涉禽及游禽選擇淡水沼澤濕地；丹頂鶴、反嘴鷸、白琵鷺、紅嘴鷗等鷸類、鷗類鳥兒喜歡在潮間帶、入海潮河處生活；長腳鷸、黑尾鷗等鷸類、鷗類鳥兒樂意去入海潮河、蘆葦沼澤、泥灘安家。

它們對吃這件事比人類還要上心，從早晨開始，就忙著找食吃，號稱紅腿娘子的長腳鷸穿著遮不住屁股的超短裙，先是在水邊上單腿站了一會兒，做幾個深呼吸，然后邁著兩條細長腿，像個勤勞的小農(nóng)婦，在水里抓魚吃，由于腿太長，低頭抓魚的動作看起來很費勁，也很滑稽。一旁的林鷸覓食的動作看上去要輕快得多，它更愿意以載歌載舞的引誘戰(zhàn)術(shù)讓魚兒自己浮上水面，抓到魚后從不在紅腿娘子面前顯擺，而是三下五除二，吞進肚子。鴻雁以家庭為單位，集體出動，先是沿著水路游了圈，好似做了一場有氧運動，才上岸找食去了。

白鷺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卻總是梳不好頭發(fā)，幾根長白發(fā)倔強地奓在腦后，但是它來不及管那么多了，權(quán)當那倔強的長發(fā)是小姑娘的兩根長辮子，眼下，吃飽肚子才是最要緊的。白鷺抓魚的手藝精湛，不慌不忙，還帶著幾分優(yōu)雅。相比之下，燕鷗抓魚的過程有點小題大做，先飛到高空，瞅準水里的魚再來一個俯沖，像是搶劫。

并不是所有的鳥都是勤勞的小農(nóng)婦，夜鷺給人一種懶漢的感覺，蹲在水邊的枯樹干上，縮著脖子，收緊翅膀，盯著水面出神，好長時間一動不動。直到它的眼睛移開水面，看到紅腿娘子們吃得肚子鼓起來了，才伸長脖子，準備狩獵。小團子環(huán)頸鸻像個貪玩的小孩子，蹦蹦跳跳，把吃這件事沒放在心上?？兹笇ふ页允车倪^程像是一個無所事事的閑人，在草叢里拽著拖尾長裙，極其悠閑地踱來踱去，不經(jīng)意間，就吃到了開胃的野菜。

黃昏時分，夕陽的余暉印染著黃河三角洲，不知誰喊了一嗓子，來，跳支舞吧。不管是優(yōu)雅高貴的丹頂鶴，還是藉藉無名的小團子環(huán)頸鸻；不管是身著黑白相間連衣裙的東方白鸛，還是穿著蓑衣的蓑羽鶴……都展翅翱翔在空中，開始了歌舞表演。天空一下子熱鬧了起來，四下滿是鳥兒喧鬧啼叫的聲音。那時，正值黃河汛期，水流湍急，無法乘船出海，觀看黃河與渤海的黃藍分界線，一群銀鷗替我去了，這時它們歡叫著飛回來，也加入了鳥鳴奇觀，萬羽起舞。

我看見黃河抬起頭，像在數(shù)天上的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