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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鄰西鄰

        2025-03-11 00:00:00馬金剛
        山東文學(xué) 2025年2期
        關(guān)鍵詞:濰縣二嫂老二

        西鄰二月十六結(jié)婚,到現(xiàn)在八九天了,腳還沒踏進東鄰屋門半步,這就引起東鄰女人的不快了。冬生娘跟男人抱怨,說西鄰結(jié)婚時,鞭炮聲音大且持續(xù)時間長,雞嚇得好幾天不下蛋;又說新媳婦出門前總是涂脂抹粉,拿小鏡子左照右照,以為自己上臺唱戲呢;還說他們吹燈后不注意克制情緒,有時候怪煩人。冬生爹批評她道,咸吃蘿卜淡操心,你沒事老管人家的閑事干什么?冬生娘不服氣地說,咱們兩家之間沒個擋頭,你放個屁人家都能聽到響兒聞到味兒。

        這個比喻把冬生爹逗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不爭氣地往外冒。可不,兩家的日子都緊巴,每家五間宅基地的標(biāo)準(zhǔn),東鄰蓋了三間,西鄰只蓋了兩間,打墻套院對兩家來說,想想都覺得氣短。當(dāng)然,灶房和茅房還是要蓋的,畢竟是涉及輸入輸出的要命問題。東鄰建在西側(cè)的灶房茅房能起到部分遮擋作用,但仍與西鄰屋前墻的東向延長線形成三米多的空隙,相當(dāng)于在兩家之間開了個大大的“方便之門”。如果從飛機上往下看,這幾間偏離村莊主體的建筑物倒像是一個家庭的版圖。

        天下窮人向窮人,遠親不如近鄰。老婆的絮叨讓冬生爹意識到自己忽視了一份送上門的善意,像是一個小雁群對依附來的兩只落單的孤雁不理不睬,這就愈加反證出自己的冷漠。其實他不是個冷漠的人,只是去年分田到戶后,他這個生產(chǎn)隊長的權(quán)力大為縮水,心態(tài)一時調(diào)整不過來,外在給人不好接近的印象。他一方面自我批評,另一方面也耐心開導(dǎo)老婆說,這個鄰居嘛,嗯嗯,就像出身一樣,是不能選擇的,你說是不是?你得給人家了解你接受你然后再親近你的時間。

        冬生娘也就是說說。他們這個小家從大家分出來兩年多,一直孤零零住在村頭,早就盼望有新鄰來做伴了,再說她也觀察到西鄰婚后這段時間好像忙得很,大概率沒做好拜訪她的準(zhǔn)備,心下就大度地原諒他們了。但她沒有原諒男人,尤其反感他那套說教,就反唇相譏道,現(xiàn)在包產(chǎn)到戶了,你也得重新認(rèn)識自己了解群眾接受現(xiàn)實。

        冬生爹娘討論上述問題的第三天,西鄰女人就過來走動了。按輩分,她喊冬生娘四嬸。簡單寒暄之后,她說,四嬸,跟你商量個事兒,我想借冬生兄弟一個晚上,給我壯壯膽。她進一步解釋道,韓老二去濰縣了,晚上回不來,她一個人在屋里睡覺,總覺得屋梁上都長滿了眼睛,心里害怕。韓二嫂用了個“借”字,像是把冬生當(dāng)作一個沒有生命的物件,聽上去極不尊重??啥镆宦?,毫不猶豫就答應(yīng)了。小男孩給獨自在家的新媳婦做伴不算稀奇事兒,這至少說明她兒子討人喜歡,整個家庭值得信任,再說又不是出借勞動力或者其他使用價值,只是借用他作為男人的象征意義,無實質(zhì)損失還能賺個助人為樂,何樂而不為。欣然之余,冬生娘把韓二嫂按到自家床沿上坐定,倒了杯水給她,以老村民兼老媳婦那種過來人的語氣告誡她:白家橋一千五百口子人,二流子還真有那么三五個,專好嚇唬年輕女人。她瞅瞅門口,貼近韓二嫂耳邊說,曾大個子前些年欺負(fù)了一個人,得手還不承認(rèn),孩子生下來跟他一模一樣……韓二嫂嚇得臉色都變了,水沒喝就告辭了。

        她一走,冬生娘就后悔了,后悔自己把話說得太露骨。韓二嫂過門沒幾天,隨著時間的推移,完全可以通過自身經(jīng)驗建立起對村莊的判斷。她急不可待地暴露村莊的丑陋,實際上也捎帶出她內(nèi)心不太光明正大。于是半個下午她都有些心神不定,不時走出屋門往西張望。她沒看見韓二嫂出來,倒是聽得屋子里傳出些聲音,像是收拾東西。冬生娘惴惴地想,說不定她想回娘家呢,她要是真回了娘家,還向娘家人說明原因,我豈不敗壞了白家橋村的名聲,趙老四的思想政治課又派上用場了。

        好在,事實證明她多慮了。冬生剛放學(xué),韓二嫂就過來了,手里還攥著幾顆糖,估計是婚禮剩下的。她仍然坐在東鄰唯一那張床的床沿上,把糖悄悄擱在床邊的小立柜上,賠著小心問冬生上學(xué)的情況。她問冬生班里有多少人,哪個老師教他,都學(xué)哪些課程,冬生吸溜著鼻涕一一作答。他覺得新媳婦很可親,一點兒也沒有娘評價的那么負(fù)面。他又想起同學(xué)韓雙勝是她大伯哥的兒子,就補充說,我跟雙勝一個班,你結(jié)婚那天他也來端火盆,被面上縫著的棗啊栗子的讓他薅去了好幾個。冬生娘一看情況就放心了,批評兒子多嘴多舌,對西鄰女人說,這家伙剛進門,我還沒來得及跟他說呢。韓二嫂用商量的語氣問他,你晚上跟我做伴怎么樣?冬生用莫名其妙的眼光看看娘,他娘提高聲調(diào)說,你二哥晚上不在家,你去保護二嫂好不好?冬生痛快地答應(yīng)道:好,沒問題,到時捎上我的無敵打狗棒!

        見事已辦成,韓二嫂繼續(xù)釋放善意說,四嬸,晚上我做豆沫菜,讓冬生兄弟到我那邊吃吧,我一個人吃不了。當(dāng)娘的猶豫了一下,韓二嫂沒等她接話,搶先說,就這么定了!

        冬生娘送韓二嫂出了屋門,后者禮貌地勸她回屋。她看著韓二嫂南行直到小街,繞過自家茅房回了屋。她想,新媳婦就是新媳婦,近路不走走遠路,腿還認(rèn)生呢。因為在她的直覺里,西鄰只需出屋門直接往西走二十步就能打道回府。

        進屋后,冬生娘就忙活起來。她把暖瓶里的水倒進臉盆里,摻了些涼的,扔了條毛巾進去,不由分說把兒子的頭按到盆沿上,和面一樣連臉帶頭洗了一遍。她特意捏住兒子的鼻翼,讓他使勁擤鼻涕,邊甩邊說,你咋就改不了這個壞毛病,有鼻涕不擤出來,光往里吸算什么事兒!冬生抗議道,平時我擤到地上你嫌埋汰,抹到襖袖子上你嫌難看,給你當(dāng)兒子怎么這么難!門面清潔工程搞完了,又加熱水洗腳。別看這雙腳不大,附著的灰垢還挺厚,洗到一半,濁水已如稀薄的高粱粥;別看這雙腳不老,那些老灰伴生的時間可不短,搓了好幾個來回,腳面上還是頑強地附著一定數(shù)量的黑芝麻粒,一定是長到肉里去了,想畢其功于一役是不現(xiàn)實的。冬生爹回來知道此事后說,又不是大姑娘上轎,你搞這么復(fù)雜干什么?他娘撲哧一笑說,你別說,還真有點兒那個意思哩!

        這邊剛收拾停當(dāng),那邊就過來喊吃飯了。冬生娘把兒子的一只手像貴重物品一樣遞給韓二嫂,拍拍兒子的后脖,囑咐他睡覺時耳朵機靈著點兒。不知怎的,經(jīng)過娘一番折騰,冬生感覺自己像是一只即將被送出門的小狗崽,陡然增添了一種不適感,連被稱為打狗棒的五節(jié)竹竿也忘了拿。

        不過,韓二嫂家的美食很快就讓他忘了任何不適。同樣是榆錢豆沫菜,韓家的豆面碾得粉細(xì),好像被磁鐵一樣吸裹到榆錢兒上,喝到嘴里滑嫩黏口。而他娘碾的豆面粗糙如砂粒,總有星星點點地卡在門牙縫里,像是有蒼蠅在那里下了蛋。韓二嫂攤的煎餅也是一絕,薄如黃裱紙,韌似薄鐵片,韭菜炒雞蛋卷在其間隱隱透出綠意,底部又反向窩了一截防止湯汁漏出來,每咬一口,都讓他懷疑韓二嫂是從畫上走下來給窮青年做飯的仙女。碟里的咸菜條兒也精致,像機軋的面條兒一樣粗細(xì)均勻,澆了醋點了香油,油燈下泛著瑩瑩亮光。他家當(dāng)然也吃咸菜,所謂的加工過程就是用刀切成中指大小的條子,和成段的大蔥一起放到粗瓷碗里,他爹他娘吃起來發(fā)出含混的雜音,像是另一種形式的吵架。

        韓二嫂非常善解人意,每看他吃得還剩一兩口,就如法炮制一個,雙手捏住兩頭遞到他跟前,讓他來不及推辭。他一連吃了三個,待韓二嫂卷第四個的時候,他不得不把煎餅放下,一再聲明自己真吃飽了,還拍著鼓脹的肚皮佐證,韓二嫂這才罷了手。

        吃完飯,冬生娘又過來了一趟,問需不需要拿床被子過來。韓二嫂說不用,她家光新被子就有四床。他娘就有些尷尬地說,那我就不拿了。冬生覺得娘很不實在,純粹是多此一問。他家被子少就罷了,主要是又臟又破?,F(xiàn)在二月天還好說,倘若在臘月,他每次光腚兒鉆被窩得需要極大的勇氣,蓋因他家的被里子都蒙著一層鐵銹樣的油灰。說到破,主要是他的功勞,誰讓他的小腳好在被窩里蹬來蹬去呢。韓二嫂指了指床,跟冬生娘介紹道,我倆一人一個被筒,上面再壓一床被子,保證凍不著。冬生娘大略看了一眼,簇新的紅緞子被面刺得她眼暈,就開著玩笑說,冬生你得小心點兒,可別尿了床!韓二嫂說,童子尿怕啥?到時候也給我引來個帶把兒的。

        睡覺之前那些準(zhǔn)備工作就不用細(xì)說了,韓二嫂先領(lǐng)他到茅房里撒了泡尿,又把尿罐提到床前蓋上塊木板,關(guān)門,上床,確認(rèn)他被子蓋嚴(yán)實,就吹燈睡覺了。冬生一覺睡到了大天亮,直到他娘趴窗臺上喊他上學(xué)。讓冬生尷尬的是,他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抱著韓二嫂的胳膊,韓二嫂的長頭發(fā)還有一縷搭在他的頭上。他想,準(zhǔn)是自己睡糊涂了,依著慣性從這頭倒騰到那頭,把韓家當(dāng)成自家,把韓二嫂當(dāng)成娘了。好在一夜平安無事,他算是圓滿完成了陪伴任務(wù)。

        冬生下午放學(xué)回家,像往常一樣先到灶房里看看。他娘一般在這個時間段攤煎餅或蒸窩頭,他會先吃一個安慰空空的肚腹。但今天的灶房空鍋冷灶的,讓他很不滿意。娘,你咋還不做飯?他邊往屋里走邊嚷嚷。一進了屋,他又感覺到氣氛有些異樣。他爹他娘分別坐在八仙桌的兩端,顯然正在討論一個嚴(yán)肅的話題,不過從他們臉上那種壓抑著喜悅的略帶緊張的表情看,不像發(fā)生了什么壞事,倒像是那次娘在街上撿了十塊錢后跟爹討論如何處理的情形。這個下午,他爹見他進來,跟他娘交換了一下眼色說,既然他們實心實意請咱,咱就過去。

        韓老二昨晚沒在家的原因是,他去濰縣賣香椿芽了,不過韓二嫂沒跟冬生娘說實話,當(dāng)然假話也沒說,只說了一個客觀事實。他家的香椿樹向陽,芽兒成熟得早,屬于緊俏貨,昨天一到交易市場就被菜販包了圓,價錢也公道。交易完后,他到連襟家歇了一夜,睡到自然醒,早飯午飯湊成一頓吃完,才往回趕。回家后,交完賬,又把在路上買的剔骨肉、豬大腸拿出來,交待媳婦弄兩個菜,喝兩盅解解乏。韓二嫂把昨晚借冬生做伴的情況告訴男人,提議請東鄰一家過來吃個飯,表達謝意加深感情。她還對東鄰作了簡單評價:我看趙四一家人還是挺厚道的,就是不怎么講究。至于如何不講究,她沒細(xì)說。如果聯(lián)系到冬生家的實際情況,可作如下概括:不講究個人衛(wèi)生,不講究說話技巧,不講究飯菜質(zhì)量。韓老二沉吟了一下說,趙四叔打年輕就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有一定威信,問題是兩家不在一個生產(chǎn)隊,來往少,現(xiàn)在當(dāng)鄰居了,有必要搞好關(guān)系。韓二嫂又問兩人的輩分是從哪里論起的。韓老二說,據(jù)說五十年前,韓趙兩家的某代老輩拜過把兄弟,就這么一代代傳下來的。韓二嫂上過兩年中學(xué),對歷史知識有了解,說韓國跟趙國都是戰(zhàn)國七雄,好像沒怎么打過仗。韓老二只念了四年書,就含糊地說,彼一時此一時的,誰說得清楚。

        請東鄰全家吃飯一事,比借冬生過來做伴要鄭重得多,韓老二須親自出馬邀請。他前腳出屋,后腳向東拐一個直角,也想通過“方便之門”走近路。媳婦使勁拽了拽他的棉襖后擺,嚴(yán)肅地說,門道門道,凡事得走正道進正門。他搖搖頭,又點點頭,說有道理,就在媳婦的帶領(lǐng)下,直行到小街,到了東鄰屋門正對的位置再往里走幾步,聲音提高八度問,四叔在家嗎?

        東鄰只女主人在家,男主人正往地里運糞,小主人還沒放學(xué)。兩口子也沒坐,幾句話跟女主人說明來意,她看上去有點兒犯難。韓老二痛快地說,我有事跟四叔商量,不是單純喝酒的事。女主人一聽這話,臉上的表情才釋然了。

        既然有事商量,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吃喝。如果不接受邀請,好像不愿意打開友好交往的大門。趙老四跟老婆商量了一下,決定接受邀請,這就是冬生放學(xué)回家看到的那一幕。

        都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對冬生這家凡人來說,這次接受請客吃飯具有革命性意義。最看重此事的是冬生娘,她知道受邀到人家吃飯,全家甩六條胳膊去,袖筒里光帶著風(fēng)是不夠的,至少得端兩個菜過去。菜譜她已經(jīng)想好了,原料也是現(xiàn)成的,一個韭菜炒雞蛋,一個油炸花生米。冬生爹點頭同意,補充說還要帶瓶酒。于是冬生娘就找鐮刀去割房前的韭菜,冬生跟過去蹲下來壓低聲音提醒娘,昨天晚上吃的就是韭菜炒雞蛋,意思是人家不缺這一口;他還有些責(zé)怪娘太健忘,因為今天吃早飯時他已經(jīng)非常詳細(xì)地回復(fù)了她關(guān)于昨晚食宿情況的詢問,除去抱著韓二嫂胳膊那個細(xì)節(jié)。他娘停了鐮刀,不屑地剜了他一眼,說了一句富有哲理的大實話。她說,你借了人家錢,你能不還人家錢嗎?你能用土坷垃抵債嗎!冬生低下腦袋在韭菜叢里使勁想了一陣子,生機勃勃的韭菜梢兒終于把他點撥通了:娘說得沒錯,吃人家韭菜炒雞蛋就得還人家韭菜炒雞蛋,跟借錢還錢一個道理。

        西鄰在灶房里忙活了好一陣子,鏟子碰鍋底的聲音以及香辣味兒毫無遮擋地傳過來。冬生咽著唾沫對娘說,我敢打賭,肯定是辣椒炒肉。他娘囑咐他說,辣椒你可得少吃,從上頭進去辣,下頭出來也辣,不能光顧了痛快忘了痛苦。當(dāng)?shù)呐u她說這種話影響食欲,又說咱早點過去吧,省得他們過來請咱,你推我讓的,麻煩。

        男人拎酒走在前,女人和孩子各端一盤菜跟在后,出了屋門,貼著墻根直接往西走。聽到動靜的兩口子趕緊開門迎接,韓老二低頭看看冬生端在盤里的花生米,又抬眼看看屋檐,像是擔(dān)心屋檐上落下的雨水滴到盤子里,說,冬生兄弟要小心一些。趙老四回頭看了一眼說,不礙事,路近,累不著他。韓二嫂像是打圓場,說,當(dāng)官的還不打送禮的呢,怎么方便就怎么來吧。

        兩家的小聚會非常成功。首先是溫馨的新房營造了好氛圍,墻上貼著的紅雙喜,尚未脫去油漆味兒的新家具,還有小兩口嶄新的精神面貌,一下子讓冬生爹回到了十年前的新婚蜜月期,好心情呼之欲出。他長期當(dāng)生產(chǎn)隊的領(lǐng)導(dǎo),知道如何與普通社員溝通。在今晚這個場合,他不吝溢美之詞,夸獎韓二侄從小就懂事,在父親早逝的情況下如何協(xié)助母親和兄長把家撐起來,又如何自力更生白手起家,贏得了全莊人的贊譽。早孤的韓老二非常清楚請客的目的,他首先對自己沒有及時拜訪趙四叔表示歉意,說這段時間一有空就往濰縣跑,不是不想過來,實在是沒有時間;還對趙四叔非凡的領(lǐng)導(dǎo)能力大加贊賞,用書面語言可以如此表達:大集體時無福在四叔的領(lǐng)導(dǎo)下勞動,現(xiàn)在兩家做鄰居正好彌補了當(dāng)年的缺憾,是天意讓兩家走到一起來的。

        四個大人的互相吹捧,讓冬生覺得滑稽可笑,電影上反面人物的聚會就是這么個情況。他們說著言不由衷的話,不停地往對方盤子里搛菜,就差跟美女蛇喝交杯酒了。當(dāng)然,最后的結(jié)局都是一樣的,那就是酒席一散,他們就原形畢露互相攻擊,到底逃不了被我軍全殲的命運。

        冬生荒誕的聯(lián)想,影響不了他旺盛的食欲。昨晚的美食余味猶存,可比起眼前的蔥絲剔骨肉、辣椒炒大腸,簡直就是老師口中的新舊社會對比。辣就辣唄,辣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正因為難得所以才難忘。韓老二用筷子指著桌上那盤受了冷落的香椿芽煎雞蛋說,要是在濰縣,這盤香椿……又蜻蜓點水般依次敲了敲裝剔骨肉和大腸的盤子說,比這兩盤肉菜還值錢。冬生爹不相信這種隨處可見的散發(fā)著特異味道的植物,換個地方就能比肉貴。反應(yīng)最可笑的還是冬生娘,她說,怪了,我咋沒看出這是香椿芽?冬生爹借著酒勁兒挖苦她說,你做飯的目的是填飽肚子,你吃飯的目的是盡快填飽肚子!冬生作為韓二嫂廚藝的最早享用者,很快就對這盤菜有了研究結(jié)果。他發(fā)現(xiàn)這盤菜妙就妙在香椿芽切得細(xì)放得少調(diào)得勻,細(xì)碎的綠芽兒在嫩黃的雞蛋餅里如同少女光潔額頭上若隱若現(xiàn)的血管。反觀他娘做過的這道菜,可用三多來概括,即面粉多原料多鹽多,吃起來發(fā)硬,放一會兒顏色就發(fā)黑。韓二嫂介紹道,香椿芽本來味就大,所以用量不必太多,切細(xì)后也別下鍋猛焯,只用開水一燙即可;放到雞蛋液里后要攪拌幾分鐘,最好適當(dāng)加水和小蘇打,這樣煎好的蛋餅口感才好。冬生娘聽完后,夸張地來了一句:俺的娘哎,你這不叫做菜,你這叫做法啊。

        終于說到正題了。韓老二放下酒杯,正了正身子,對趙老四說,這回請四叔過來,有件事想征求你的意見。冬生爹有些不好意思,他光在這里好吃好喝,把接受邀請的初衷給忘掉了。韓老二繼續(xù)說,剛才我說了,香椿芽在咱這里跟草差不多,到了濰縣就是寶,為啥?濰縣是鹽堿地,不長這玩意兒;他們好吃饸饹,饸饹里邊離不開這味菜;頭茬最稀罕,要是再過幾天,等芽變成葉,筋變成稈,就不值錢了。

        二侄,你咋知道得這么詳細(xì)?冬生娘大瞪著眼問。

        韓二嫂輕咳了一聲,說,這兩天他去濰縣就是賣香椿芽了。

        冬生娘噢了一聲,沒再說話,像是被什么噎住了。韓二嫂從容地看了她一眼,又笑笑說,信得過你,我才說實話哩。

        冬生娘抬起頭,像是下了大決心,央求道:帶你四叔去一趟怎么樣?冬生的學(xué)費還是他姥爺拿的呢!

        韓老二一拍大腿說,這就是我請你們過來的主要目的!

        趙老四也激動了,說你哪是我的鄰家,分明是我的財神!

        見天色已晚,冬生一個勁兒地打瞌睡,趙老四讓娘兒倆先回去睡覺,他又和韓老二商量了一下細(xì)節(jié),決定明天收香椿芽,后天盡早出發(fā)去濰縣。

        白家橋一帶盛產(chǎn)香椿,漫山遍野,房前屋后都是,尤其是山坡上朝陽的那些老樹,一到二月間便躥出一簇簇紫紅色的芽兒,像嬰兒伸開的小手兒,胖嘟嘟軟乎乎,人人都想把這小手兒貼在臉上吮在嘴里。一經(jīng)高溫過水,紫紅霎時變成翠綠,同時向外散發(fā)著縷縷奇異的香味兒。不過白家橋人不太珍惜這天賜的美食,嘗過新鮮之后,家家戶戶大量用來腌咸菜。瓦罐里從下到上一層一層往上鋪,鋪一層香椿撒一把鹽,如此保證莖葉兒不霉?fàn)€。吃的時候,把椿芽兒像小魚兒一樣拎起來,先是凌空抖摟,再就著瓦罐的內(nèi)壁來回甩打,盡量把鹽粒除干凈,然后和蔥葉一起卷到煎餅里,一邊吃一邊呻吟般贊嘆,仿佛這才是香椿芽最好的食用方式;有時會冷不丁發(fā)出咯嘣一聲,那是頑強遺留在莖葉上的粗鹽粒被嚼碎了。冬生的語文學(xué)得不錯,他每次從罐子里拎出椿芽咸菜,總是先端詳一下,然后給予不同的形容:如果鹽粒抖得盡,他稱之為生銹的鐵絲;鹽粒沾得多,他叫做踩了白屎的黑雞爪子。

        當(dāng)然,對香椿芽的粗放食用也怨不得白家橋人民,他們沒有饸饹吃,甚至不知道饸饹為何物。商品經(jīng)濟的空氣還沒吹過來,農(nóng)產(chǎn)品基本沒法自由流通,更不知道如何把美味送到濰縣人民的口中。好在政策有了變化,單干代替了大集體,勞動力得到了解放,這給韓老二和白家橋香椿提供了走出去的機遇。那年過年期間,韓老二從老婆的孿生姐姐那里得到濰縣對新鮮香椿芽的需求信息,立馬就開始了行動。在找趙老四之前,他已經(jīng)販過兩趟了,按目前行市發(fā)展還可再跑兩趟。在兩家小聚的這個晚上,等東鄰母子一走,他伸出一根指頭在趙老四眼前晃了晃,說跑了兩趟,掙了這個數(shù)。東鄰張口結(jié)舌地問,十塊……還是一百?西鄰沒再說話,只微微點了點頭。

        香椿行市不等人,第二天一早就行動。對冬生家來說,根本不用外出收購,光自家的就夠裝一馱簍的。馱簍的形狀像個寫字臺,正好卡在自行車后座上,兩個連體的筒簍位于車輪兩邊,裝百八十斤香椿芽不在話下。趙老四按西鄰的辦法,把打濕的毯子固定在馱簍的內(nèi)壁,椿芽按每三兩左右用浸過水的干草捆成束兒,層層橫碼著放進去,再噴水保鮮,最上面再覆蓋上塑料布。

        出行的保障事宜也不容馬虎。打氣筒、手電筒、卷成團的車內(nèi)胎、扳手、毛巾、香煙、火柴、酒瓶盛水等等,主要是防備路上有不時之需。令趙老四驚訝的是,韓老二居然帶了一把匕首。

        這個也帶?用得上嗎?東鄰用不可思議的語氣問。

        一般用不上,就是壯壯膽,避避邪。西鄰輕描淡寫地說。

        別看他嘴上說得輕松,其實心里虛得很。頭一回走黑路,他在路上就碰上事了,最少三個人截住了他,每個人手里都拎著家伙,幸虧后邊來了輛大車,趁大燈照得幾個人以手擋眼的空兒,他貼著車身竄了過去,要不然身上的六十塊錢恐怕是拿不回來了,這也是他下決心找個搭伴的重要原因。他建議東鄰,說防人之心不可無,要是有防身的家伙,最好也帶上。

        經(jīng)他這么一說,趙老四還真想起了一個物件,就是岳父送給冬生的那把手銃。他岳父是個老鐵匠,每遇有相巧的下腳料就琢磨著弄成各式的器具,臉盆架子、筷籠、凳子腿兒、孫子的童車,凡此種種。前年女兒一家三口給他祝壽,外孫的塑料玩具槍讓孫子弄斷了,哭哭啼啼的,影響了酒席的氛圍,沖動之下就把剛做好的手銃拿給了外孫?;丶衣飞?,鐵匠的女兒以手托槍向丈夫介紹,你看這槍把子握在手里多熨帖,槍管是鋼的,焊口一點疤瘌也沒有……冬生爹見她拿個鐵家伙招搖過市,心里有些害怕,說,過幾天給他送回去,私藏槍支是犯法的。鐵匠的女兒大大咧咧地說,就是個玩具嘛,要是當(dāng)武器看待,俺家里武裝一個連也夠了。趙老四說歸說,畢竟沒舍得歸還,他放在枕頭下面,覺得晚上睡覺踏實了不少。

        白家橋離濰縣自發(fā)形成的蔬菜批發(fā)市場有一百七十里路,單程需六七個小時。韓老二頭一趟干活,半夜出發(fā),上午十一點鐘完成交易,吃過午飯略事休息再往家返,路上七點多遇上了事;第二趟他吸取教訓(xùn),將近天亮才出門,下午完成交易后,到老婆的孿生姐姐家住了一晚上再走,這才有冬生給老婆做伴的機會。晚走,安全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保障,但交易時間晚,賺的錢就少。現(xiàn)在搭檔找到了,他們決定還是半夜出發(fā)。

        別忘了帶上槍。冬生娘囑咐丈夫道。

        里面又沒子彈,管個屁用!冬生爹滿不在乎地說。

        半夜送走男人后,冬生娘基本沒睡,早晨還得給孩子弄飯,就把男人吃剩的面疙瘩重新加了熱,她沒吃,等孩子走后又倒在床上,一覺睡到孩子回來吃午飯。飯還是現(xiàn)成的,仍然是面疙瘩,只不過疙瘩們幾乎要熬成坨了。想順利地吸溜進肚子去難度就大了,冬生得用勺子搲,像是從池塘里用锨掘淤泥。掘了三口,冬生突然把勺子放到碗里,問,俺爹真去濰縣賣香椿芽了?當(dāng)娘的說,是呀,你可別往外亂說。冬生哂了一聲說,張老師問我,我說我不知道。當(dāng)娘的馬上警覺起來,問,她怎么知道的?冬生說,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張老師的家在冶泉公社,離白家橋十里路,中午沒時間回家吃飯,就挨個學(xué)生家吃派飯,給一毛錢當(dāng)飯費。冬生娘對她沒有好印象,比如她喜歡把菜撥拉到盤子邊上,再一根根搛起來吃,比貓還要多疑;鼻子也不閑著,不時奓開鼻孔嗅上兩下子,像是對她家的食材不放心。

        張老師關(guān)心冬生爹到濰縣賣香椿的事,讓她心里犯嘀咕。都知道她男人在派出所,雖說不是個正式的,但騎著三輪摩托來過白家橋村好幾趟,調(diào)查過孫家丟錢李家死豬的小案子,事后還把摩托停到學(xué)校門口去看老婆,好像巡視老婆在白家橋村的人身安全情況。冬生娘看不慣這一套,很想把三輪摩托的氣門芯拔了,讓車失控讓人受傷。張老師啊張老師,你一個老師關(guān)心我的家事干什么?難道你也跟你男人一樣,眼里都是賊!我走得端行得正,一不偷,二不搶,三沒少你一分一厘的學(xué)費,你管不著!想到這里,她又不禁對自家的愚鈍不滿:西鄰不聲不響往濰縣跑好了幾趟,一趟賺的錢就夠孩子交好幾年學(xué)費,自家離得最近,居然一點兒也沒發(fā)現(xiàn),看來還得多跟鄰居交流走動啊。重新躺到床上,這個不大講究的女人突發(fā)奇想:她也請鄰居過來吃飯睡覺,來而不往非禮也。

        冬生娘下了床,簡單收拾了一下屋子,洗了碗,換了一條新床單,又拿镢頭刨出埋在韭菜畦邊的兩個蘿卜,準(zhǔn)備晚上包水餃招待西鄰。蘿卜是頭年埋上的,主根周圍冒出些白霉須子,估計里面有所糠化,但不影響食用,頂多味道差些。弄完這些已經(jīng)三點了,她就到西鄰那邊去商量。

        韓二嫂看樣子剛睡醒,臉帶潮紅,給她開門時還不停往腦后捋頭發(fā)。聽完東鄰的來意,她愉快地接受了邀請,說我正愁著呢,要是再讓冬生過來陪我,你晚上一個人也害怕。冬生娘呸了一口說,他娘的,誰敢進我的門,我就來個關(guān)門打狗,直接拿刀把蛋給他騸了。她的話把韓二嫂的臉引得更紅了,提議吃完飯后東鄰娘兒倆都到她這邊睡覺。冬生娘說,我換了床睡不好。其實她不是怕睡不好覺,而是擔(dān)心人家的床不歡迎她。韓二嫂答應(yīng)了,又說,四嬸你先回去,我洗把臉就過去。冬生娘怕她再拿什么東西過去,就拖著她胳膊說,到我家洗就是,胰子也是剛買的。韓二嫂說,那就聽你的。東鄰親眼看著西鄰鎖了門,才放心地往東走。直直走了幾步,覺得不對勁,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西鄰又繞遠道了。她兀自搖了搖頭,對自己說,新媳婦不光腿認(rèn)生,腦子也轉(zhuǎn)不過彎來。

        包水餃?zhǔn)琼棿蠊こ獭蓚€女人一個和面一個剁餡,一個搟皮一個捏皮。等冬生放學(xué)回來,家里那個直徑八十厘米的秫秸蓋墊上,密密麻麻的水餃已經(jīng)列好陣勢等著他了。咱家這是又過年嗎?冬生高興地蹦跶起來??上业奈葑犹。莶坏盟裥」啡鰵g一樣大幅度表達興奮之情。他確實感到這幾天幸福來得太突然,密集地享受著兩個家庭的疊加寵愛,思想上一時承受不了。韓二嫂看著這個有些失態(tài)的孩子,心里有點兒堵得慌,勉強帶著笑意說,冬生兄弟多吃點,長得壯壯實實的,將來考大學(xué)。

        趁冬生娘在灶房里下水餃的工夫,韓二嫂又回了趟家,拿來大半瓶酒,還盛了半碗加了香油的醋,因為她發(fā)現(xiàn)東鄰家里的醋瓶里僅剩一指的量,估計味道和衛(wèi)生水平都一般化。

        餃子就酒,越喝越有。她對東鄰女主人說。

        對,不能光男爺們兒喝,咱也得享受享受。鐵匠的女兒說。

        那時白家橋村還沒通電,吃飽了喝足了,韓二嫂又回了趟家,例行公事地洗了洗,拿來被子枕頭,兩個女人加一個孩子就上床吹燈了。冬生跟娘一個被窩,韓二嫂在床的另一頭睡冬生爹的位置。陰歷二月底,夜還長著呢,兩個女人就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

        兩個還不算太熟悉的人交流,一般都是從“從哪里來”這個話題開始,趙四嬸說她是倒提媒。當(dāng)年她爹帶她哥來白家橋支攤子打鐵,見一個青年跟著隊長來修整農(nóng)具,青年的一舉一動都很靠譜兒,隊長跟他說話都用商量的口氣,心里就有了打算。干完活后,她爹請青年幫他弄點涼水用,青年就領(lǐng)他到家里接水,他又順便把青年的家庭情況偵查了一番,幾天后就找了個拐彎親戚到趙家提親。趙四嬸說,俺爹走南闖北有眼光,他早就說趙四能當(dāng)隊長,果然不幾年就當(dāng)了隊長。又接著說,現(xiàn)在分田到戶了,他這個隊長也沒權(quán)力了,這不是他的事兒。

        一聽這話,韓二嫂又樂了,她覺得東鄰這位嬸子不是一般的可愛,說話辦事大腦簡直就是個多余的器官,跟這樣的鄰居打交道自己吃不了大虧,不過也得策略地加以引導(dǎo),這樣交往起來才有共同思想基礎(chǔ)。就說,現(xiàn)在政策好,要是大集體,他爺兒倆也不敢往濰縣賣香椿,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趙四嬸目前對好日子的體會還不深,就轉(zhuǎn)移話題,拋出了她關(guān)心的問題:侄媳婦,聽說你家是幸福寨公社的坐地戶,咋跑到這個窮山村來了?

        韓二嫂嘆了口氣,拉起了家史。她家姊妹五個,她跟四姐是雙胞胎,孩子太多養(yǎng)不起,就把四姐送了人,后來才知道送到濰縣去了,前幾年才相認(rèn)。她爹想找個養(yǎng)老女婿,七拐八拐地找到韓老二,他家兄弟三個,條件也合適,可他不答應(yīng)倒插門,嫌丟人;她卻犯了邪,說就是相中了韓老二,雖然沒說非他不嫁,但一提起這事就淚汪汪的。她爹她娘到底心疼這個最小的閨女,允許他倆結(jié)婚后,先在白家橋住,等爬不動的時候再過去給他們養(yǎng)老送終。韓二嫂在黑暗中擦去眼淚,說,嬸兒,你說我是不是太虧待俺爹娘了。

        冬生娘關(guān)鍵時刻說話有水平,說,這事不能早下結(jié)論,得等到二老爬不動的時候才知道,從二侄為人看,二老是不會失望的。床那頭的韓二嫂暢快地舒出一口氣,說,我也是這么想哩。說完這句話,她的語氣變得活潑起來,嬸兒,我覺得你人好,才把這事告訴你,你可別往外傳。冬生娘說,不利于團結(jié)的話不說,你放心吧。

        兩人喝了大半瓶酒都有些興奮,話說得多睡得遲,第二天起得也晚,還是冬生第一個醒的。醒來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怎的,又跑到韓二嫂的被窩去了。這回他沒抱人家的胳膊,而是抱著腿。他已經(jīng)略知男女有別的常識,悄悄摸回自己的窩,搖醒他娘說,娘,太陽曬腚了,你還不起來!

        第二天晚上六點多,兩個男人回來了。當(dāng)時冬生正在寫作業(yè),聽得十米開外傳來嘩啦嘩啦的金屬碰撞的細(xì)碎聲響,像是鐵鏈子敲打擋泥瓦的聲音。他放下鉛筆對娘說,爹回來了。當(dāng)娘的打開門,看見男人跨立在自行車上剛剛在她跟前站定。不過男人并沒有跟她說話,而是回過頭去對韓老二說:放下車子就過來,咱可得好好犒勞犒勞肚子,也壓壓驚!冬生跑出門去,扶著馱簍的上幫,使勁往里頭看。他爹說,看什么看?都在包里呢。

        趙老四從帆布包里拿出一塊豬頭肉和一包蠶蛹,放到菜板上,對老婆說,二侄也過來吃飯。冬生娘嗯嗯地點著頭,同時伸出一只元寶形狀的手,冬生爹拿出三張十元的票子放進去。她問,就這些?他說,這些已經(jīng)不少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塌價了,要不是二侄的熟人幫忙,最多弄兩張。對冬生娘來講,這已是此生最大的一筆一次性收入了。望著丈夫一夜間瘦了一圈的黑臉,她嗔怪地命令兒子:還不給你爹倒水!她兒子其時正端著一杯水站在旁邊呢,用挖苦的口氣回答說,你就是個典型的見錢眼開!

        十幾分鐘以后,西鄰兩口子也來了。男的走在前,提著一瓶酒,女的跟在后,手握幾個咸鴨蛋。進了屋,韓老二像個長者一樣,從容地坐在東首的太師椅上,還把頭往后仰了仰,打了個呵欠說,今晚可得好好喝一壺!

        相比豬頭肉和蠶蛹,兩個男人途中遇險的經(jīng)歷讓其他大小家庭成員驚嘆不已。說是昨天早晨還沒出太陽,兩人正推車爬到秦河樹林邊的陡坡路中間時,從一間廢棄的看管房里走出四個人來。他們一點也不像打劫的,倒像是城市里晨練的市民。他們慢慢悠悠地迎著他倆走來,走到五米開外就站住了,站成一排抱著胳膊交流著什么,從帶些惋惜的面部表情看,他們好像是感嘆路況太差,又像是對這條路給行路者帶來的麻煩表示極大的同情。走在前頭的韓老二感覺事情不對頭,就停下步,回頭提議靠路邊歇會兒。趙老四絲毫沒注意到他異樣的臉色,說越歇越累,一鼓作氣爬上坡后再歇。然后那幾個人就過來了,最前頭的那個青年扶住韓老二的車把,很不友好地說,兄弟,歇歇腳再走吧。韓老二騰出一只手想往包里伸,被另一個趕過來摁住了,語重心長地勸他說,我們幾個沒別的意思,就覺得你倆上坡太累,卸下東西上坡多輕快呀!趙老四明白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了,他把車緩緩放倒,彎腰的同時把手銃摸了出來,比劃出個扇形,音節(jié)鏗鏘地說:放心吧,我這把家伙裝的是鐵砂子,打不死人,最多打瞎眼!

        聽著這段遇險經(jīng)歷,女主人把手悄悄伸進自己的褲兜里,反復(fù)撫摸那幾張皺巴巴的紙幣,此刻那幾張紙幣變成了一團跳動的小心臟,散發(fā)著溫暖的血腥味兒。鄰家女人低下了頭,抽泣著使勁攥著丈夫的胳膊,直到他因為痛感而面部肌肉痙攣。那個孩子的臉上放著興奮的光芒,他被父親的英雄舉動所折服,他覺得世間的險惡離自己并不遙遠,更重要的是英雄就在身邊。他第一次給父親倒了一杯酒說,爹,喝酒,干一杯英雄酒!

        共同的發(fā)財經(jīng)歷尤其是共同的遇險經(jīng)歷,讓這兩個相鄰之家建立起親人般的關(guān)系。對冬生來說,認(rèn)了近鄰,事事就方便多了:他爹他娘不在家,他不用擔(dān)心打不開屋門吃不上飯,因為他家的鑰匙就放在西鄰那里,他甚至直接過去吃現(xiàn)成的飯。兩個女人經(jīng)常出雙入對,一起上坡干活,一起趕集,還被人誤認(rèn)為是妯娌關(guān)系,這讓冬生娘的幸福感大為提高。兩個男家長就更不用說了,他們隔三岔五湊在一起喝個小酒,交流對本村甚至國家大政方針的看法,彼此都覺得有了商量多了依靠。

        兩個多月后就到了麥?zhǔn)諘r節(jié),西鄰地少,自家收完后幫著東鄰收。去往麥地的路上,東鄰拐到代銷店買了瓶酒揣在懷里,預(yù)備中午女人送飯時喝點兒解乏。他沒想到已經(jīng)善解人意的女人也帶了瓶酒,結(jié)果兩人都喝多了,枕著麥捆睡著了,直到一陣雨把他們淋醒。這是一個標(biāo)志性事件,標(biāo)志著兩家的友誼達到了新高度。

        然后就到了本年度的十一月,西鄰的女兒出生了。打一家三口從醫(yī)院踏進屋門那一刻起,當(dāng)奶奶的臉色就不太好看,兒媳沒給她生個帶把兒的,嚴(yán)重地影響了她伺候月子的積極性,說老毛病犯了干不了活,又說她還得給尚未娶親的三兒子做飯,只待了兩個白天就踮著小腳回老屋了。冬生娘也有些尷尬,兒子給新媳婦做了一晚上伴兒,沒生個帶把兒的,好像辜負(fù)了兒子的陪伴之勞。

        韓老二的岳父帶著老伴第一次踏進了女兒的家門,他鄭重地對女婿說,別灰心,你倆以后還有機會。韓老二謙虛地說,爹說得是,政策很明確,頭胎是姑娘,下邊還可以接著生二胎。韓老二還把東鄰喊過來陪酒,他的岳父大人以幸福寨街居民自帶的氣勢,緊握住東鄰的手,居高但不臨下地說,你就是他趙四叔啊,真是好樣的,有你這樣的鄰居我一百個放心!

        喝完了酒,當(dāng)姥爺?shù)某弥鵁岷鮿艃?,抱著外孫女到門口的光亮處再三端詳,說長得像她爹。女兒央他取個名兒,他像是接到了一項艱巨的任務(wù),說,這我可得好好想想。他正在想的工夫,鄰居家的小子童言無忌地說,她的眼睛好大啊,像是含著微笑呢,你家姓韓,我看就叫韓笑吧。當(dāng)姥爺?shù)恼f,就叫韓笑就叫韓笑,你可給我解決大問題了!又順嘴夸了他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孩子長大了肯定有出息!

        這年冬天,白家橋村發(fā)生了一件大事,由村民民主選舉產(chǎn)生村民自治委員會。趙老四名列候選人名單,還被選成了委員,當(dāng)上了村會計,成了白家橋村三號人物。

        整個臘月,冬生家里像趕集一樣熱鬧。本家族的老少爺們帶著煙酒分批前來祝賀,開口閉口四爺四叔四哥四弟,也不談什么正事,無非濃厚一下不可變更的血緣關(guān)系。原來一個生產(chǎn)隊的老社員們也來了,本生產(chǎn)隊為白家橋村貢獻了第三號人物,在一定程度上也有他們長期培養(yǎng)的功勞。還有親戚,富在深山有遠親,他目前雖然不富,但已屬小貴,誰都知道富貴不分家,富是早晚的事兒,感情溝通不容馬虎。來了人就得做飯招待,誰讓他們都帶酒帶肉呢,不當(dāng)場吃掉喝掉,就相當(dāng)于受賄。趙老四頭腦很清醒,他上臺離不開這其中部分人的支持,理應(yīng)感謝,也正好借此機會強化一下群眾基礎(chǔ),下一屆連任還得指望他們。要喝酒就得準(zhǔn)備酒肴,憑冬生娘的水平,短時間內(nèi)搞一桌酒席不容易。這事也好辦,他們有廚藝出色的女鄰居,而且女鄰居的孩子有姥娘帶,她有足夠的精力過來幫忙。她利索的身段和拿手的廚藝,對她本人也是一個不錯的宣傳。普遍的觀感是,趙家添了新職務(wù)不說,還攤上了好鄰居,好事都往他家跑了。每逢她幫著上完菜,禮貌地跟東鄰告別回家,趙會計通常用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的口氣說,叫二侄過來一起吃。

        一般過不了幾分鐘,韓老二就過來了。他通常會把家里的椅子拎過來,具體拎幾把,得看本次需上桌吃飯的人數(shù)減去東鄰擁有椅子的數(shù)量,這都是老婆順便提醒他的。他有時還拿盒稀罕煙,端盤稀罕菜,往往令酒桌有所增色,更顯出他參與酒場的必要性。他每次來,都很自覺地坐在下首位置,為同桌的人斟酒倒茶遞煙,有喝多的,基本也都由他負(fù)責(zé)送到家。來人敬趙會計酒,也敬他酒,都知道他兩家關(guān)系好嘛。客人一走,西鄰的女人又過來了,幫著刷碗洗碟擦桌子。有趙氏家族的女人帶著酸意對冬生娘說,有這兩口子跟著忙活,俺都伸不上手。冬生娘心說,誰讓你手伸晚了呢。

        趙老四這個會計有實權(quán),最直接的體現(xiàn)是保管著村委會的公章。按理說,公章該放到辦公室才符合規(guī)定,但白家橋村公共設(shè)施較為落后,連個保險柜也沒有,大集體時就出現(xiàn)過公章被人從辦公室抽屜里弄出來開假證明的事,所以就形成了一條不合規(guī)矩的規(guī)矩,公章由會計保管,出了問題唯會計是問。趙會計固定到村部坐班的那兩個白天,把章帶到辦公室,平時就鎖在家里。村民涉及婚喪嫁娶需要證明身份或到上級部門辦事,都得到他家蓋章開證明,這就造成了他在家行使權(quán)力的機會遠遠大于在辦公室的局面。常常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當(dāng)他家點了油燈,剛把飯菜端上桌,那些求他蓋章的村民便來了,弄得飯也吃不好。這好像是一件很煩人的事,但趙會計一點也不怕麻煩,相反他很樂意被人麻煩。來麻煩他的村民笑容可掬,夸他本人辦事公道,夸冬生娘賢惠,夸孩子有出息,讓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更大程度的滿足,至少比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強太多了。長眼色的還給他敬煙,遇有稍微復(fù)雜的事兒還會往不起眼的旮旯放上瓶酒,他想擋都擋不住。事后每每想給人家送回去,可沒等他付諸行動,總有上級來人及時喝掉。只有冬生不太適應(yīng),煙酒與他不相干,嘴臉虛偽讓他反感,耽擱寫作業(yè)的時間,跟同學(xué)的距離正在拉遠。比如西鄰的侄子韓雙勝原先到二叔家有事,總是拐個彎過來跟他說說話,現(xiàn)在兩人十有八九會在西鄰家里不期而遇,好像他才是韓家的侄子,他邀請對方到家里玩也總是被拒絕,這就讓他有些說不出的苦惱。

        有回村民馮大海要帶老婆到外縣的醫(yī)院看病,需要趙會計出個證明,黑燈瞎火的,他走錯了門,到西鄰家了。韓老二跟他關(guān)系不錯,知道情況后很熱情,自告奮勇帶他到了東鄰家,還佐證說馮家老婆確實有病。趙會計沒多問,刷刷點點寫完證明,口對公章哈哈熱氣,白紙上藍字紅章搞定,然后照例禮貌地送人出門。西鄰當(dāng)著東鄰的面,又邀請馮大海到他屋里坐坐,后者猶豫了一下就跟了進去,這讓東鄰心里有些不太如意。他不反對西鄰領(lǐng)路,可他覺得自己行使公權(quán)力的時候,無關(guān)人員在場就降低了他權(quán)力的純度,也部分轉(zhuǎn)移了權(quán)力的分量。他在自家想這些事情的同時,西鄰屋里的兩個人正開心地聊天呢。馮大海撕開一盒香煙,抽出一根遞給韓老二說,趙四這人不錯嘛,我本來想上盒煙他才給蓋章,沒想到挺痛快,不會是看你的面子吧?韓老二謙虛地說道,四叔這個人本來就不錯,不過,你這么說我也不反對。他沒意識到自己有不妥之處,反而認(rèn)為客觀存在的相鄰權(quán)本身就能帶來某種方便權(quán),這不是以他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

        轉(zhuǎn)過年來的正月十六,村干部正式上工。支委、村委兩套班子開了個碰頭會,象征性地布置了一下工作,標(biāo)志著本年度工作步入正軌。支書資格老年紀(jì)大,還有哮喘病,工作以外的事不想摻和,開完會就回家休息了。村主任看著手表說,十一點了,咱到哪里吃個飯?趙會計說,到我家吧,我家離得近。村主任點頭表示同意。這本來就是開年的第一個節(jié)目,大伙都心知肚明。兩委班子繼承了原大隊一班人馬,唯獨他是個新成員,還沒正式請過客,有必要補上這一課。他跟村主任說,你們先坐一會兒,我回家準(zhǔn)備一下。村主任點頭同意。

        一刻鐘后,村主任領(lǐng)著另外三名兩委成員出了村委辦公室。他喜歡披軍大衣,走起路來需不時聳聳肩膀調(diào)整熨帖度。他一邊走,一邊扭頭跟人交流著,不知不覺就走進了韓老二的家,誰讓兩家的外觀基本差不多呢。韓老二其時正在屋里跟他丈母娘說話,聽見外面有動靜,趕忙開門觀察,看到大部分村領(lǐng)導(dǎo)集體出動到他家,心里很是緊張,以為自己犯了不得不讓村干部集體出面的大事。村主任有些詫異地看了看他,說你怎么過來了?還沒等西鄰答話,就看見東鄰女主人大度地沖他招手,說,走錯門了,我家在這邊!村主任略帶尷尬地?fù)u搖頭,大聲說,你家也不打個墻,看這干部當(dāng)?shù)?!說完話,他抬腿直接往東走,走到西鄰窗戶邊上時猛然打了個大噴嚏,把屋里的小孩子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韓老二心下大為不爽,關(guān)鍵是丈母娘在身邊,更覺得臉上無光,進了屋罵了句:耀武揚威的像什么話,把我家天井當(dāng)大街!又對老婆說,再讓你幫忙做飯,你別去,不伺候這些吃白食的!

        他剛說完這句話不到三分鐘,冬生娘就過來了。同往常一樣問候了一下遠道而來的老嫂子,俯在床上看了看正在吃手的女娃兒,又問韓二嫂有空沒有,有空的話過去幫她做幾個菜。韓二嫂說,有空有空,我這就過去。韓二嫂出了門,趙四嬸卻沒走,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韓老二家里還有沒有肉,解釋說沒想到晌午有人來吃飯,家里的肉不多了。韓老二痛快地連聲說有,又說我一會兒給你挑幾塊像樣的拿過去。趙四嬸還是沒走,期艾地說,你隨便找一塊就行,家里也不是一點兒也沒有。韓老二聽到這里,就不說話了,動作就慢下來了。他從菜櫥里摸出一塊熟肉,又抓了幾把炸肉,用大碗裝了遞給趙四嬸說,不夠你再過來拿。趙四嬸接過來說,足夠足夠了??斐鲩T口時,她回頭說,你一會兒也過去喝盅酒。韓老二說,再說再說。

        這個中午,韓老二到底也沒踏進東鄰的屋子。他在想,東鄰女主人的邀請,顯然只是她本人的主意,不代表男主人的態(tài)度;再者,如果男主人實在想讓他過去,只要站在門口喊一聲就可以,他也想借這個機會給村干部敬杯酒,加深加深感情,但東鄰就是沒給他這個機會。他覺得有些窩囊,像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丈母娘做好了飯,讓他吃,他說不餓。丈母娘說,你趙四嬸也是,哪有跟人家借肉的,又沒稱稱幾斤幾兩,到時怎么還?又說,人家的東西就那么好吃!韓老二覺得丈母娘在批評鄰居的同時也點化他,就一語雙關(guān)地說,都是娘兒們見識!

        他沒吃下飯去,東鄰那邊鬧鬧嚷嚷的,就更不想在家呆著了。他想到山上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去年剛栽的香椿樹的成活情況,畢竟發(fā)家致富還得靠它,這才是頭等大事。剛出門口,就看見老婆領(lǐng)著喝紅了臉的婦女主任從東鄰屋檐下走進來。他好意邀請道,屋里坐坐躲躲酒。老婆沖他使了個眼色說,你走你的,他就明白了。果然等他再回家時,發(fā)現(xiàn)茅房里多了一攤?cè)苑褐圃阄兜纳w了灰渣的嘔吐物。

        過了三天,東鄰女主人拿過來一大塊生肉。他不收,他一看見這坨生肉,就想起婦女主任的嘔吐物。對方非讓他收,堅持著她有借有還的一貫原則,開著玩笑說,你不收,我就當(dāng)場把它吃掉。老婆說,四嬸既然拿來了,咱以后找個機會一塊再吃了就是。他勉強笑笑說,我不收,四叔肯定罵我,那我就收下吧。見對方態(tài)度軟化了,趙四嬸又解釋上次沒再請他過去吃飯的原因。她說,你四叔那天想讓你過去吃飯,主任說借機會研究問題,相當(dāng)于在家里開個會,就沒再叫你。韓老二嘴說能理解,心里則想,這話要是從趙老四嘴里說出來,我當(dāng)這事沒發(fā)生,可女人代他說出來,力度顯然不夠。同時他又反思上次帶馮大海到東鄰家蓋章的事,終于琢磨出一個道理:他趙老四已經(jīng)是村干部了,東鄰已經(jīng)不是普通家庭了,而是一個半私半公的場所,自己再不好隨隨便便地進出了。

        轉(zhuǎn)眼到了孩子的百日,按此地習(xí)俗,姥娘門上按慣例該給她過“百歲”。韓二嫂四個姐姐來了仨,專門找了輛車,又把當(dāng)姥爺?shù)囊怖瓉砹恕_@次岳父門上來的人多,自然更要大加款待,韓家兄弟出面不算,還得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過來陪席,才顯出對客人的重視,東鄰當(dāng)然是最合適的人選。韓老二瞅了個機會就移步東鄰屋里,對正趴在桌上算賬的趙會計說,四叔,孩子姥爺過來了,你有空過去坐坐吧。趙會計抬起頭,思路好像被成堆的數(shù)字壓壞了,說了句來了好來了好,接著又把頭扎進賬本堆里了。韓老二站了一會兒,期待著那個伏案的背影再直起來,但他失望了。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出了趙家的門,又如何壓抑著悲憤的心情往東轉(zhuǎn)了一大圈,直到覺得臉上的表情恢復(fù)正常了,才往家走。等他回家的時候,趙四嬸倒是到了,正在幫自家擇菜。她抬起頭,訕笑著對韓老二說,你四叔又到辦公室里弄賬去了,夜來打了一個通宵,還是差個數(shù),煩得很哩。又對坐在正座上的孩子姥爺說,親家大哥多住一天吧,晚上到我家吃飯。韓二嫂接過話說,人想留,車不等,總歸不是自家的車!

        韓老二那天中午喝得有點兒多,他隱隱約約覺得趙老四回了趟家,好像聽得他對自家飯菜不滿意,嫌棄老婆把土豆燉得太過火。他想,這能叫好鄰居嗎?一當(dāng)個小官就忘本。縣官才芝麻大,他大概連個蒼蠅屎都算不上,從今以后咱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吧。

        但是在席間最后討論的一個問題,還是讓他壓下了自己的不滿。這件事關(guān)系到他家的切身利益,還必須得由村里出面協(xié)調(diào)才能解決,那就是他老婆的責(zé)任田問題。老婆跟他結(jié)婚,戶口遷了過來,地卻沒分給她。原因很簡單,前年分田到戶時,已經(jīng)把地分完了,她再想要地,就得等人口自然消亡才能遞補上去。去年冬天同一個生產(chǎn)隊的高老漢死了,高家也答應(yīng)劃出一口人的地,但是高家想拿出來的那塊地離韓家太遠,種起來很不方便;韓家想要另一塊近處的地,高家不愿意,說那塊地底子好產(chǎn)量高。韓家老大多次到高家做工作,高家就是不答應(yīng)。韓老大對韓老二說,還得找趙四,他是村干部,能幫你說話。韓老二考慮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小不忍則亂大謀。

        送走了客人,借著中午的酒勁兒,韓老二就拎著丈人家拿來的兩瓶酒進了東鄰家。趙會計正跟民兵連長鄭老三說話,一看他拿酒來,臉上立馬顯出尷尬的表情來,說,你這是啥意思?韓老二靈機一動說,我看見鄭三哥過來了,就想一塊兒喝個酒,擇日不如撞日。鄭老三是個聰明人,說你家老大也找過我,不就是為高家那塊地嗎?別著急,等我們商量完事兒再說,你先回家等著。韓老二說,那我先回家等著,晚上就在我家吃吧,中午孩子姥爺拿來的牛肉。他剛轉(zhuǎn)身,趙會計叫住他說,捎上你的酒!韓老二看上去有點惱了,對鄭老三說,三哥你看,不就是兩瓶酒嗎?預(yù)備晚上喝的,又不是來送禮。鄭老三打了個圓場說,留下留下,晚上喝,算是送我的。趙會計也好像意識到什么了,就緩了緩口氣說,晚上來這里吧,你家笑笑小,大人說話容易嚇著她。又吩咐冬生,把高愛良叫過來,說我找他有事。

        事情辦得還算順利。高家答應(yīng)了韓家的請求,又按趙會計的提議一次性補償了一百元錢。趙會計辦事牢靠,一式兩份寫了協(xié)議,他這個證明人也簽了字。喝罷了酒,趙會計送三人出門口,又扯扯韓老二的袖子,韓老二心領(lǐng)神會,回家站了站折回來,兩人又喝了半斤酒。趙老四說,咱倆有一陣子沒喝酒了吧?韓老二說,你忙公家的事,我不好意思多打攪你。趙老四誠懇地說,別多想,我原來考慮的是一個生產(chǎn)隊的事情,現(xiàn)在考慮的是全村的事情,你是旁觀者清,該多為我打打譜略才是!

        韓老二一想,覺得趙四叔說得有理。凡事不能光考慮自己的感受,還得學(xué)會換位思考;再說,對方還請他多打譜略,這可是對他極大的信任,相當(dāng)于讓他承擔(dān)起參謀的角色。就動情地說,四叔放心吧,什么都可以變,咱爺兒倆的感情不會變,不信你看我的行動!

        當(dāng)了一年多的村干部,趙老四好像得心應(yīng)手了。每周一周三集中辦公,他離辦公室最近,早去一會兒生火燒水搞搞衛(wèi)生。開會討論問題,無非收公糧、催提留、征兵、處理糾紛、村容村貌建設(shè)、計劃生育這些事,他也不急著發(fā)言,仍像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時那樣先聽聽幾方意見再表態(tài),贏得了穩(wěn)重成熟的好評價。這天下午他像往常一樣低頭走到自家門口,韓老二喊了他一聲四叔,他一抬頭看見對方,以為走錯了門,就自我解嘲地笑笑說,你看,我光考慮事了,以為到家了呢。韓老二說,你沒走錯門,我是特意等你的。他說,你咋不在屋里等,你四嬸不在家?韓老二說,你屋里來人多,說話不方便,還是到我那邊去吧。

        西鄰的屋,他已經(jīng)有一陣子不進來了,還是多少有些陌生感的,最明顯的是多了一股奶腥氣。韓二嫂見他來,跟她娘使了個眼色,娘就抱著孩子出了屋。韓老二往先放進茶葉的茶壺沖了熱水,開門見山地說,我今天到山上看了看,椿芽小半拃了,再過幾天就能收了,咱是不是再往濰縣跑幾趟?

        他當(dāng)然想跑幾趟,一趟就等于一個月的工資??墒巧霞壗衲甏禾煲蟾闵絽^(qū)建設(shè),修梯田修環(huán)山路,關(guān)鍵他還是指揮部的成員之一,脫不開身。對鄰居這番好意他很是領(lǐng)情,說好事是好事,你看我弄了這么個差事,不官不民的,把手腳給捆住了。

        我已經(jīng)考慮到這一層了,韓老二說,其實我還有個計劃,孩子他三姨夫相中了一臺拖拉機,才使了四年,一千五,我想咱幾家弄過來,用這鐵家伙搞運輸比騎車來得及,咱五家湊這個錢,到時你光等著分錢就是。

        五家出一千五,每家才三百塊,這個錢他不是拿不出,但是他仍然不想干。他見過韓老二的幾個連襟,都是一副不太舒展的樣子,好像是其丈人手下的嘍啰一樣。跟自己看不上眼的人摽成塊兒做買賣,豈不把自己的形象也拉低了。除此他覺得這種行為像是官民勾結(jié),擔(dān)心會在村兩委中間引起不必要的議論。就說,你的好意我領(lǐng)了,手里那倆錢讓他舅借去了,今年就算了吧。

        韓老二有些著急,說行市不等人,咱可得早下手,錢可以再借嘛,最近聽說三陽山村的老傅也往濰縣聯(lián)系業(yè)務(wù)了。趙老四不為所動地?fù)u搖頭,連續(xù)嘆了好幾口氣,就是沒有明確的表態(tài)。韓老二好像要立志把好事做到底,就退而求其次,說要不這樣,頭一趟先處理咱兩家的,以后收購旁人家的就讓四嬸搭把手,怎么樣?

        這個建議很合理,讓冬生娘幫忙收購香椿,相當(dāng)于他家沒出錢但出人出力了,最多就是個雇傭關(guān)系,在村兩委和群眾那里都說得過去。

        幾天后,韓二嫂的三姐夫開著拖拉機來村里拉香椿了。整個韓家三兄弟和東鄰應(yīng)裝盡裝,車斗還有不少空間。冬生娘自告奮勇去通知趙家其他兄弟,讓他們幾家盡快到山上采香椿芽,還幫跟她關(guān)系最好的趙老大家從山上往下背。

        等拖拉機拉著韓老二出了村莊,冬生娘這才算完成了任務(wù),長舒一口氣,心滿意足地回了家,把一天的工作跟男人匯報。趙老四聽完,皺了皺眉頭,說,他完全可以把別人家的也捎上點嘛,支書家的地塊離韓老二家不遠……不在于數(shù)量多少,關(guān)鍵是有那么個表示。又自言自語地說,嗯,還是差點兒火候。他的意思是說韓老二在處世經(jīng)驗上差火候,冬生娘聽不大明白,說不差了,滿滿一車。趙老四說,你這叫典型的不懂……社會關(guān)系。冬生娘當(dāng)了一年多的村干部家屬,思想素質(zhì)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升,很不客氣地回了一句,我是不懂啥社會關(guān)系,可我懂社會跟啥有關(guān)系。

        第三天一早,西鄰兩口子抱著孩子過來了。說了幾句鋪墊的話,韓老二從兜里摸出一沓錢,說整數(shù)是一百二十元,幾塊錢的零頭算是油錢了。這個數(shù)目超過了趙老四的預(yù)期,他知道這可只是頭茬,按香椿的生長規(guī)律,最少還能賣兩茬,往后的單價會差些,但再收入這個數(shù)目是沒問題的,他多少有些后悔沒投資買車。

        韓老二又說,咱兩家的頭茬基本處理完了,下一車咱收購各家各戶的,四嬸有空的話還得繼續(xù)幫忙,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冬生娘忙不迭地答應(yīng)下來,說這個沒問題。韓二嫂又提議,最好是用大喇叭下個通知,反正四叔手里有村委辦公室的鑰匙。趙老四說,這個事兒好辦,但是我認(rèn)為……他啟發(fā)鄰居道,最好找鄭老三,也算是給他下個通知,不就兩全其美嗎?韓老二豎豎大拇指由衷稱贊道:還是四叔有經(jīng)驗,我親自去找他!這話說得趙老四很高興,終于有人承認(rèn)他經(jīng)驗豐富了,于是他進一步啟發(fā)道,最好多跑幾家,這事兒雖小,得到一致同意才好!韓老二說,我明白了,村領(lǐng)導(dǎo)家的優(yōu)先收購,價格也從優(yōu)。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架設(shè)在村子周圍不同方向的幾個大喇叭就傳來鄭老三的聲音:各位村民請注意,本村村民韓老二收購香椿芽,按質(zhì)論價,地點在本村村部。不過這個通知趙會計沒聽見,他上午去鄉(xiāng)上辦事了,他要是聽到這個通知,一定會把收購地點改到他處。等他開完會回來,已經(jīng)是下午一點多了。他問冬生中午飯怎么吃的,冬生說笑笑姥娘讓他過去吃的,還興奮地補充道:俺娘在村部收香椿呢。

        他一聽就意識到自己犯了個低級錯誤。村部是村里的政治中心,其他村民的商業(yè)行為無所謂,要是自己的老婆出現(xiàn)在這種場合,容易讓人產(chǎn)生錯覺,認(rèn)為是他趙會計主導(dǎo)的,尤其是讓鐵匠的女兒當(dāng)質(zhì)檢員,她那種釘釘鉚鉚的性格,還不把他的威信搞砸!他忘記了饑餓,想親自出馬把娘兒們拎回來,轉(zhuǎn)念又覺得不妥,遂命令兒子:馬上把你娘叫回來,就說你姥爺生病了!冬生不解地問,俺姥爺前天來時還好好的,兩天不見咋就病了呢?他發(fā)怒了,說我剛從醫(yī)院回來,你娘再不回來就晚了。

        孩子出去了,他的緊張勁兒一點也沒放松。他聽得有婦女結(jié)伴從他屋前的小街經(jīng)過,好像是專門說話給他聽。一個說,拿雞毛當(dāng)令箭,又不是公家的事,那么認(rèn)真干什么嗎!另一個說,拿人家的錢就得替人家服務(wù),誰讓人家攤上有錢的好鄰家呢!

        十分鐘不到,冬生娘跑回來了,臉上冒著汗,嘴角泛著白沫,一見他就說,你說啥?你說他姥爺身體不行了!

        你就是個典型的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他氣憤地訓(xùn)斥老婆。

        老婆承認(rèn),收購香椿時只有她跟韓二嫂在場,她負(fù)責(zé)質(zhì)量定級,韓二嫂負(fù)責(zé)稱重付錢。他問韓老二干嗎去了,老婆說,韓老二說他一個大男人辦這種事抹不開臉面……

        咱被人家利用了,你知道不?他咝咝地倒吸著氣對老婆說。

        冬生娘也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些苛刻。她負(fù)責(zé)檢驗質(zhì)量,把捆扎的香椿挨個拆開,從中挑出了不少雜質(zhì)。周五老婆臨走時故意踩了她一腳,她的腳指頭到現(xiàn)在還疼著呢。

        冬生娘幫西鄰收購香椿半路撂挑子一事,西鄰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異樣。直到第四天,韓二嫂才過來問候,說四嬸那天走得匆忙,肯定有什么急事吧?冬生娘說那天她娘家有急事,所以也沒來得及跟她說一聲,西鄰也沒再繼續(xù)問下去。趙老四明白,人家不來問候一聲顯得不通人情,有意給他們一個下臺階的機會。韓二嫂還帶來一件毛衣,說這回他們到濰縣送香椿,順便到她四姐家吃飯,她大伯哥家的孩子有些衣物穿不上了,放衣柜里可惜,就讓捎回來送人。冬生娘掩飾不住激動的心情說,拿人家的東西,咱也沒啥給人家的,你看……韓二嫂說,哎,提這干嗎?你幫我收香椿我還沒給你工錢呢。

        送西鄰出了門,冬生娘拿過這件藍毛衣翻來覆去地欣賞起來,她對胸前“好學(xué)生”三個紅色字樣尤感興趣,嘖嘖贊嘆著編織者的工藝水平,說道,人家咋知道俺冬生是個好學(xué)生呢?趙老四沒接話,他明白,人家送毛衣實際上是結(jié)工錢,表明下次不會用她了。他兀自說道,這個女人不尋常,不尋常啊。

        西鄰不尋常的事情還在繼續(xù)。到了三月中旬,韓老二又過來商量事了,說是商量,其實就是通報。韓老二說,天也轉(zhuǎn)暖了,離麥?zhǔn)者€有兩個月,想趁這段空閑時間把剩下另外三間屋蓋了,院墻也打一打。趙老四問,物料你都準(zhǔn)備好了?韓老二說,笑笑幾個姨夫幫忙,好辦。這簡單的一問一答,讓韓老二也有所警覺,他知道對方也迫切需要建房打墻,就追加了句話,說,四叔咱一起收拾吧,物料的事情咱們可以一起考慮解決。趙老四說,冬生現(xiàn)在還小,過兩年再說吧。

        農(nóng)村對打墻蓋房的重視程度堪比婚喪嫁娶,親朋好友出錢出物得多,鄰里之間則出人出力,主家頓頓好酒好肉招待,還是很有吸引力的。

        到韓老二家?guī)凸さ娜耍惶毂纫惶於?。首先他家招待得好,早飯就有肉蛋,上的煙是兩毛多的豐收牌;酒是原瓶裝的,比散裝上檔次。其次,他家接蓋的另外三間房,全套用磚瓦,還順帶把原先兩間房頂?shù)柠溄論Q成了紅瓦,這可是白家橋村第一家,能夠為這么高級的建筑添磚加瓦無上光榮。另外,大伙都知道韓老二通過販香椿掙了大錢,里面自然有學(xué)問,直接跟他本人接觸說不定能摸出門道呢。

        東鄰也來幫忙,出面的是冬生娘。她一般上午過來一趟,最多幫著洗洗菜看看火。三天后韓二嫂就不讓她過來了,韓氏家族的幾個妯娌每天都來,委實不差她一個。韓二嫂推心置腹地說,四叔忙公家的事,你還得照顧冬生兄弟,就別來回跑了。冬生娘這才不過去了。

        但是她又能忙到哪里去?相比西鄰熱火朝天的建筑場面,她這個家冷清得要命,男性家庭成員都不在家,正在灌漿的小麥也不用她管理,她覺得還不如到西鄰幫忙好打發(fā)時間呢。尤其是看著西鄰一天天增高的豪華屋墻院墻,她覺得自己的心氣在一絲絲被抽空。

        西鄰的工程持續(xù)了二十天,完工要喝慶功酒,趙會計這個近鄰兼村領(lǐng)導(dǎo)也在邀請之列。酒席坐了四桌,他這一桌最重要,坐的是村兩委的班子成員還有韓家兩個長輩。按理說韓家請酒,理應(yīng)韓家長輩當(dāng)主陪,沒想到村主任自告奮勇,那架勢好像是在為一項重大的公共工程剪彩,他還指令趙老四當(dāng)副陪。這個安排你沒意見吧,你們兩家關(guān)系不一般嘛,村主任說。趙老四哪敢有意見,他已經(jīng)看出村主任跟西鄰的關(guān)系更不一般,他要是有意見,豈不是把兩家都得罪了。一邊是頂頭上司,一邊是強勢鄰居,雙重壓力下,酒就喝得多了些。喝罷了酒,村主任起身,他想去送送,村主任說讓二侄送我吧。韓老二過來,村主任扶著他的肩,兩人親密地低語著一前一后出了韓家剛蓋好的過門樓。

        他像往常一樣往家走,結(jié)果頭就碰到了剛打起的高墻上。這讓他很惱火,應(yīng)急反應(yīng)般地連連踹了好幾腳,嘴里也沒說好話。第二天,他醒酒后,先是覺得腳疼,后又覺得頭疼,照照鏡子,發(fā)現(xiàn)額頭鼻子都有擦傷。他又逐段地回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難以挽回的錯誤。于是他趕緊起床親自上門賠禮道歉,敲開人家已經(jīng)安裝好的黑漆大門,開門的韓二嫂不太自然地笑著把他迎進來,繞過影壁,他看見韓老二正在用石灰漿抹那一片黑腳印,嘴里還哼著小調(diào)兒,好像沒有任何不滿情緒。

        他又后悔了,親自上門道歉態(tài)度倒是端正,同時說明他心里有鬼,而且鬼還不小。他應(yīng)該讓老婆來,說他此刻正在床上躺著,腿腳受了傷,想來賠不是,心有余力不足。

        既然來了,他也不能躲避了,就訕訕地說,二侄,我來。

        韓老二爽快地把刷子遞給他說,我不相信是你踹的,又抬起胳膊指指最高處的腳印說,跳高運動員才有這水平嘛。

        兩家關(guān)系中,最超脫的還是冬生。西鄰沒接屋打墻之前,他一天能過去好幾趟,主要目的是逗小韓笑玩兒,有時候還會搬石頭一樣抱出來走兩圈兒。他長這么大,身邊沒個小弟弟小妹妹,對嬰兒就有種莫名的喜愛。笑笑,給小叔笑一個,他如此逗弄著小韓笑說。小家伙一笑,他就跟著高興,表功般向鄰居顯擺:快看,笑笑又笑了。當(dāng)姥姥的說,笑笑也喜歡小叔,她名字還是你起的,她知道哩。

        韓二嫂也稀罕這個小鄰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冬生才是兩家友誼的使者,理應(yīng)給他相應(yīng)的禮遇。她的母乳供應(yīng)能力一般,孩子沒出滿月就添奶粉了。她給嬰兒沖奶粉,每看到冬生在跟前,也順帶獎勵他一杯,他不客氣地喝掉,回家后仍然口放奶香,唇留乳白。他娘問,你喝的啥?他舔舔唇說,俺二嫂的牛奶。

        西鄰院落收拾停當(dāng)后,給兩家交往帶來一定不便,特別是酒后踹墻事件,讓趙家大人到了無事不登三寶殿的程度。冬生受到的影響最小,只不過往來的頻次降低了些。這天中午他放學(xué)回家,看見屋門上了鎖,等了一會兒,經(jīng)受不住肚子再三提示,就像往常一樣到西鄰找飯吃。他推了推西鄰的大門,發(fā)現(xiàn)門從里面關(guān)著。大白天關(guān)門,除非是發(fā)生了大事或見不得人的事,極端的例子是給剛死的人洗面換衣。他從替人著想的角度,善意地大聲喊道:二嫂二嫂,開開門。見里面沒人響應(yīng),他就趴在散發(fā)著濃烈油漆味兒的門板上聽,聽見屋里確實有人說話,等了一陣子,這門始終沒給他打開,就只好餓著肚子去上學(xué)。放學(xué)經(jīng)過西鄰家門口,他沒像往常一樣往里瞧瞧,而是目不斜視地跑過那兩扇已經(jīng)敞開的變得不友好的大門,仿佛要用自己的實際行動給西鄰一個警告?;氐郊?,他看到娘正在灶房里攤煎餅,就生氣地質(zhì)問娘中午干什么去了,他娘說鑰匙掉坡里了,來回找了倆小時,還問他中午在哪吃的飯。冬生說,在學(xué)校吃的空氣。他娘并不在意,農(nóng)村孩子饑一頓餓一頓實屬正常,頓頓有飯吃那還叫農(nóng)村?畢竟心疼孩子,就說,你到二嫂那里吃就是,又不是沒去過。聽到這里,冬生居然委屈地哭了。她意識到其中有問題,就耐下心來詳細(xì)地問詢起來,再三確認(rèn)西鄰家里有人,就是沒給他開門。當(dāng)娘的也生氣了,說以后未經(jīng)家長同意不能到西鄰家吃飯,這作為一條紀(jì)律,聽見了嗎?冬生說,聽見了。

        再從西鄰大門前經(jīng)過時,冬生果然一副義無反顧的堅決模樣。一次兩次,西鄰不當(dāng)回事兒,三番五次的,就引起西鄰的注意了。這天,韓二嫂正抱著孩子坐在門口等男人回家吃飯,見冬生從她身邊疾馳而過,像是有什么急事。就喊住他問,冬生,你都好幾天不來看笑笑了,學(xué)習(xí)抓得緊快考試了吧!冬生一聽小韓笑想他,就停下腳步,仍然沒有過來的意思。韓二嫂拿出幾塊鈣奶餅干遞給他說,你嘗嘗,這是青島餅干,笑笑也喜歡吃。他仍然沉浸在不滿狀態(tài)中,就說了句令他后悔了好些年的話,他說,俺娘不讓我吃你的東西,這是紀(jì)律!韓二嫂的臉色一下子變了,拿著餅干的手哆嗦起來,像怕是嚇著孩子似的,她抱起孩子轉(zhuǎn)身進了屋。而我們的冬生呢?像個在爭食中勝利的小公雞一樣,一聳一聳地回了家。

        其實這件事不算大,誰都知道小孩子嘴上無毛,說話辦事不牢。問題在于這是一個多事之秋,兩家的關(guān)系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也進入了寒冬。

        那天早上還沒起床,已經(jīng)跟父母分床睡的冬生聽到有人很不友好地砸門。老趙,開門!冬生聽出說話的是村主任。村主任很少稱他爹為老趙,一般是略姓留名,在他爹的姓氏前加個老字,顯得太鄭重其事了。這就起來,這就起來,他爹忙不迭地應(yīng)著。剛開了門,就閃進來四個人,除了村主任,還有民兵連長鄭老三加兩個公安。村主任嚴(yán)厲地說,把槍交出來!他爹一臉疑惑:啥槍?村主任一拍桌子說,宋莊出了持槍殺人案,全縣下令收槍你知道不?他爹說,收槍的告示我貼了好幾條街,我怎么能不知道?村主任說,那你這不是明知故犯嗎?你家有槍,你怎么不上交!

        趙老四總算是聽明白了,原來他們要的是當(dāng)年岳父送給冬生那把手銃,去濰縣用過兩回后,就把它放到床底下的木箱里了。不過他多了個心眼,沒那么痛快地交出來,而是喊老婆起來,說你找找看,我也不知道放哪里了。冬生娘在被窩底下穿好衣服,說你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她磨磨蹭蹭起來,先到冬生睡覺的那間屋翻了一陣子,然后才趴到床底下拖出箱子,當(dāng)眾打開蓋子,里面放著那把手銃,還有一顆教練手榴彈、一個鉛球、釘子螺絲螺栓若干。兩個公安相視一笑,其中一個拿起那把所謂的手槍,試了試扳機,拉拉了擊錘,說雖然失去了射擊功能,但也屬于上交范圍。冬生娘見狀坐地大哭,說本來俺爹就是給孩子做了個玩具,這不冤枉好人嗎!鄭老三把她從地上拉起來,以息事寧人的語氣說,這不就清楚了嗎!一個公安把槍裝到皮兜里,冬生爹跟在后頭送出來,瞅機會拉住村主任小聲問:他們咋知道我有槍?村主任扭回頭,一點兒也沒跟他留面子,嚴(yán)厲地說:老趙,你還有點組織原則性不?別說我不知道,就是知道我也不能告訴你!我只能告訴你,線索來自群眾的正當(dāng)舉報。

        那幾天搞得老趙很難過,又是做自我批評,又是寫書面檢查。白家橋村傳說,從趙家起了一支槍,殺傷能力巨大,有效射程達五百米。這搞得他有些抬不起頭來了,部分膽小的村民見了他繞著走,好像怕他冷不丁地便會拔出槍來。

        趙家老大生日那天,趙氏四兄弟聚成塊兒喝酒,談到這件倒霉事,三個當(dāng)哥的對這個問題達成共識:告密者只能來自西鄰,因為只有他家見到過這把所謂的手槍。趙老四頭腦還算清醒,依他對西鄰聰明程度的認(rèn)識,不應(yīng)該犯這種低級錯誤。他對三個當(dāng)哥的說,這事以后別提了,韓二兩口子不至于這么傻。當(dāng)然,他也不能把西鄰?fù)耆懦鋈ァ?/p>

        幾天后,孫二郎家蓋屋,趙韓兩家各有成員去幫工。吃完午飯,大伙都回到各自工位休息。趙老大的兒子對他三叔說,三叔你知道西山住著個野狐子不?趙老三反應(yīng)快,說,這狐貍剛來不長時間吧,聽說專門糟蹋近處的莊稼。他侄子說,我要有俺四叔的槍就好了,直接崩了它為民除害!韓老三也不是好惹的,他此刻正蹲在腳手架上抽煙,看到孫二郎家那只外號哮天犬的土狗正趴在墻根啃骨頭,順手拿了塊小石子砸到它肚子上。在自家被人欺負(fù),哮天犬大怒而狂吠,看那架勢,如果會爬桿的話,它一定躥到腳手架上跟韓老三當(dāng)眾決斗。韓老三一點也不打怵,他說你個破狗,還真以為主人是二郎神呢,再亂叫我直接把你下了鍋!

        過年時,低一輩的西鄰沒給東鄰拜年。

        村里當(dāng)年有一套規(guī)矩,每年三月九月固定幾天,凡是育齡婦女都要到鄉(xiāng)醫(yī)院檢查,該上環(huán)上環(huán),該終止妊娠的終止妊娠。對像韓老二這樣頭胎是女孩的,允許生二胎,不管男女,生完后有一方要做絕育手術(shù)。二胎是男孩還好,硬著頭皮回來挨一小刀,生了女娃,好多人家都是繼續(xù)在外面躲著,直到生出男娃為止。

        這年三月初,大喇叭連續(xù)幾天下了通知,要求韓二嫂們這幾天哪也不能去,到時集體乘車去鄉(xiāng)醫(yī)院做婦科檢查。鄉(xiāng)工作隊再三給村主任強調(diào),一定不能讓像韓二嫂這樣潛在的不安定分子躲出去,否則按規(guī)定從紀(jì)律上頂格處理。村主任下保證說,白家橋村實行責(zé)任制,包圍圈式無死角全天候監(jiān)視,重點戶插翅難逃。但到了集體乘車去醫(yī)院檢查的規(guī)定時間,西鄰家卻連個人影也不見了。村主任責(zé)罵婦女主任沒盡到責(zé)任,她說她半夜還偷偷到韓老二家偵查過,屋里的的確確傳出收音機吱啦吱啦的響聲。孫二郎老婆說,人家那是使了空城計,一大早看見韓老三從他家里出來,準(zhǔn)是他在里面作怪呢。村主任對趙會計也極不滿意,說,一大家人在你眼皮底下跑掉了,你就沒點警惕性?趙會計無奈地嘆口氣說,他家現(xiàn)在跟我像仇人一樣,你又不是不知道!

        其實,韓二嫂頭年臘月又懷上了,對胎兒的性別她一點兒也不自信。她娘生了她們姊妹五個,先天受遺傳因素的影響很大,她不得不考慮,不過她有辦法。她在濰縣的孿生姐姐結(jié)婚比她早一年,總是懷不上,起先婆婆還指桑罵槐的,后來檢查出是兒子的事,這才閉了嘴。韓老二兩口子過年期間到濰縣走親戚,孿生姐妹說體己話的時候,達成如下協(xié)議:如果韓家再生個姑娘,就送給姐姐家養(yǎng),如果生男孩就歸自家養(yǎng)。

        更為有利的條件是,韓二嫂的四姐夫接他爸爸的班,也是吃商品糧的,平時一個人在濰縣地區(qū)土產(chǎn)部門上班,跟農(nóng)村戶口的老婆長期分居兩地。他只需領(lǐng)著相貌基本相同的小姨子到醫(yī)院做個懷孕證明,蓋上居委會的章子就可以到任何一家醫(yī)院接生。

        三月初的那個后半夜,西鄰兩口子先把小韓笑送到姥姥家,再連夜趕到濰縣。形勢穩(wěn)定后,韓老二找了個建筑工地打零工,韓二嫂以孿生姐姐的身份住進了濰縣地區(qū)土產(chǎn)部門的平房宿舍里,直到小男孩下生。

        西鄰大門鎖了一個月,負(fù)責(zé)白家橋村這一片工作的熊姓工作隊長,拍著村委辦公室的桌子對村主任說,逃避之風(fēng)斷不可長,哪怕跑到天邊也要找回來。村主任皺著眉頭,甚是不解地說,你說奇怪不?他家親戚都已經(jīng)找遍了,就是沒找到人。熊隊長說,她有個姐姐在濰縣你們也去過了?村主任說,我又不是公安局的,我哪知道!熊隊長有經(jīng)驗,說,我申請專車,咱們?nèi)H縣端窩。村主任又說,濰縣那么大,誰知道住哪?熊隊長說,發(fā)動群眾嘛,再不就到公安部門查詢!

        村委和工作隊各出兩人,坐著大頭車連夜摸到濰縣郊區(qū)韓二嫂的孿生姐姐家。那天正好是星期六,在城里工作的男人也回了家。工作隊半夜三更砸開人家的大門,連姓韓的一根毛也沒看見。當(dāng)婆婆的捂著胸口吐白沫,說以為來了打劫的,嚇得心臟病犯了。這伙人只好連夜又趕了回來。

        趙老四托人捎話給韓家,說他是去過濰縣,但連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根本不具備告密條件。韓家說誰干的壞事誰自己知道,一點兒也沒有原諒他的意思。

        冬生爹軟硬兼施反復(fù)套冬生娘的話,他說,就是你說出去的也不要緊嘛,至少也算是一報還一報,你好歹得給我個實話,我心里好有數(shù)。冬生娘說,要是我說的,你就拿槍斃了我,俺娘家還有好幾桿好用的呢,我送你一把!

        這年冬天,韓家抱著兩個月大的兒子回到了白家橋村,是回來上戶口同時也是遷戶口的,他們?nèi)乙w到幸福寨,履行當(dāng)養(yǎng)老女婿的諾言。遷戶口就得村里出證明,韓家也不找趙會計,而是直接找村主任幫忙。村主任拿著戶口遷移手續(xù)對趙會計說,辦了吧,他們走了你也好過!

        西鄰的院子暫時給了韓老三,他要用來當(dāng)婚房。韓老三替二哥搬完家,又把自己的新家具搬進來。結(jié)婚那天,他放了更大規(guī)模的鞭炮,其中一個炮仗落到東鄰家,光竄花沒炸響,還把人家的柴垛引燃了,幸虧及時發(fā)現(xiàn)撲滅。冬生娘想過去找他理論,冬生爹說,算了吧,可不能再火上澆油了!

        冬生打小就對語文感興趣,有一定的寫作天賦,他能把萎蔫的香椿芽兒形容成生銹的鐵絲,就是不錯的證明。

        小學(xué)生寫作文,頭一篇基本固定不變的題目是《我的某某》,這個某某就是自己親人中的一位。在作文《我的爸爸》中,冬生如此寫道:我爸爸是個農(nóng)民,可我覺得他沒當(dāng)解放軍非??上?。比如,他跟鄰居到濰縣賣香椿,半路遇到歹徒想搶他們的貨,面對好幾個壞人,我爸爸一點也不害怕,他沉著冷靜地把鄰居韓二哥掩護到自己身后,然后掏出我姥爺送他的手槍,朝天開了一槍以示警告,嚇得他們屁滾尿流地逃跑了,我為有這樣的英雄爸爸感到驕傲。

        還有篇作文,老師要求以《我心愛的某某某》為題,冬生這樣描述《我心愛的藍毛衣》:我有一件藍毛衣,上面繡著“好學(xué)生”三個字,我媽媽說這毛衣是專門為我織的。我爸爸說,這幾個字其實就是毛衣上的圖案,不是專門為我織上去的,他還說打鐵的手織不出這么漂亮的毛衣,我媽媽很生氣,因為她就是鐵匠的女兒。你要問這件毛衣是從哪里來的,告訴你吧,它是我的鄰居韓二嫂送我的。韓二嫂有個孿生姐姐,家住在濰縣城,家里很富,這件毛衣是她孿生姐姐的侄子穿過的。我覺得這件毛衣就像新的一樣,穿在身上很溫暖。

        張老師周末從學(xué)校回到家,經(jīng)常把在白家橋村的見聞講給男人聽,包括冬生的那兩篇作文。這兩篇作文都有看點,寫爸爸的那篇,冬生寫了個錯字,把賣香椿寫成了賣香春,但這不影響理解原義,這篇作文的看點是鳴槍示警嚇走歹徒。她問在派出所當(dāng)臨時工的男人,你們抓歹徒也是朝天打槍嗎?這個問題他男人不愿意回答,因為他根本沒有持槍的資格。不過,這不失為一條有價值的線索。冬生寫藍毛衣的那篇作文有個笑點,他不會寫孿生的孿字,就寫了個亂字代替?!皝y生”這個詞,讓張老師開心了很長時間,聯(lián)想到男人已經(jīng)轉(zhuǎn)行到計生辦,專治亂生的,就講給男人聽了。對后者來說,這同樣也是一條很好的線索,完全可以順藤摸瓜。

        三年后,張老師轉(zhuǎn)成公辦老師,白家橋村委給她擺酒席祝賀,她喝醉的熊姓丈夫把那兩篇作文當(dāng)笑話講出來了。她在酒桌下面踹丈夫的腿,還不停地給他使眼色,后者說都過去的事了,不說出來心里也不痛快,說著說著還哭了起來。同在席間作陪的趙會計很想扇他的耳光,好在他沒付諸行動,他兒子在冶泉中心中學(xué)上學(xué),每天都騎自行車來回,他怕背后讓兒子吃虧。

        趙韓兩家的關(guān)系早已恢復(fù)正常。冬生爹每年都用三輪車馱著冬生娘專程去幸福寨,找韓老二喝酒。韓老二每年也回白家橋好幾趟,比如正月初一拜年,清明節(jié)上墳,等等。每次回來,他都到老鄰居家坐坐。他還有個計劃,想把老屋翻蓋成新屋,讓三弟搬回去住,他送走岳父岳母后再回白家橋跟趙四叔做鄰居。

        冬生現(xiàn)在是一家大型民企的老板,還是省政協(xié)委員。今年他又到省城開會,會議期間不敢喝酒。但開完會后,他照例約幾個熟人到酒店吃頓飯,加深加深感情。在酒店房間里,一個同行指著正在播放新聞節(jié)目的電視屏幕,說自己正在接受《韓笑看兩會》專欄記者的采訪。冬生老板看了看,嘴上露出狡黠的笑容說,這算啥?我跟記者她媽一張床上睡過兩晚上覺,記者的名字還是我給起的呢。

        在眾人異樣的目光里,冬生老板喝了一口酒,正色地說,想聽韓笑的故事不?那還得從我八歲那年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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