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煤油燈半明半昧的,火焰在玻璃罩里跳動著?;椟S搖曳的光芒中,他捉著筆,一橫一豎地在毛邊紙上臨摹老師寫的毛筆字,心思卻飄逸到了遠處。杜甫曾描繪張旭“揮毫落紙如云煙”,對張旭的狂草,是蘊藉著狂放不羈,還是涵養(yǎng)著桀驁不馴,他并不在意。他更關(guān)心的是張旭的那支筆,是紫毫?狼毫?羊毫?蓄墨充足,書寫流暢,收鋒自如是肯定的,比他手中的筆,該是添了不知多少精妙之處吧。
對于筆,最初的印象,可能是在他開始記事的時候了。模糊中記得,是他的爺爺拿著炭筆在木板上寫寫畫畫。背景里,帶些晨光和零碎的吱嘎聲,或許還有一些家長里短的趣事。隨后幾天,家里便會添上一些實用的小家具,有小板凳、小桌子和他的小木馬。
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了,家家戶戶很多東西并不是市場上購買的,鄰里之間憑借手藝互相幫襯,添置一些零零散散的生活物件。那時的生活不富足,卻也融洽。在他記憶中,炭筆的原料是榆樹枝,或是橡樹,劈成長條狀,放進灶臺燒火。當(dāng)飯煮熟,而柴火未燒盡時,用草木灰將余火湮滅,挑選出質(zhì)地稍硬的木炭,只需裹上那么一兩片碎報紙,再扎上一段破麻繩,將裸露在外邊的一端木炭削得尖尖,一支簡單的炭筆便完成了。此工藝原始,受潮之后便很難再用了,所以更新?lián)Q代很是頻繁。為了延長使用期,用完之后,他的爺爺往往會將炭筆放在灶臺旁,那也是小小的他能夠隨手觸及的地方。當(dāng)炭筆閑置,便成了他的寶貝。當(dāng)時尚小的他,會在家門口河邊老柳樹下,拿著炭筆在木板或是柳樹上涂涂畫畫。因為力度控制不均勻,常常會將它折斷。回憶起來,他的臉上,擦得到處都是炭灰,斑駁的日光灑在臉上,伴隨著老爺子爽朗的笑聲與溫暖的手掌,還有奶奶的抱怨和揮得啪啪作響的小竹杠。
周末,他帶著女兒去探望父母。在他父母家,女兒看見桌上還放著自己小學(xué)時送給爺爺?shù)匿摴P,鋼筆筆帽上刻著“?!弊郑P桿處一只胖胖的企鵝搖擺著身子向人問好。“這還留著呀?”女兒詫異之余又有些感懷。“見筆如見人?!彼χ舆^話。父親則從書柜里捧出一個小匣子?!捌鋵?,我還留著這個?!备赣H展開一張泛黃的毛邊紙,臨的是《蘭亭序》。筆勢流轉(zhuǎn)間,他似乎看見那時的父親帶著他,提著比他稍短一頭的青魚,去先生家學(xué)字。而他拎著兩塊臘肉,邁著短腿跟在后面。那是個大院戶,里面是條石板路,兩邊種著松柏,前堂種著文竹,缸里養(yǎng)著綠毛烏龜。
歲月流轉(zhuǎn),齠齔之年,那個時候是水彩筆、連環(huán)畫流行的時候,黑白色的連環(huán)畫,等著他涂鴉。然而,那個時候生活是拮據(jù)的,一份水彩筆的價格,等同于兩斤豬肉,可以算得上是奢侈品了。
記得那也是一個冬天,父親前腳答應(yīng)給他買水彩筆,笑容還掛在他的嘴角,后腳便因父親跌傷,給生活蒙上了一片陰霾,他的水彩筆也變得遙遙無期。
但是,他的父親是善于解決問題的。那個冬季父親帶傷購入了一箱水仙花的花球。在那個還不流行插花的時候,帶著他學(xué)會了水仙花花球的扦插。那個冬天,他跟著父親在路邊支攤,臉上是毛糙而暗紅的,而父親的手,冬天的裂口到了早春還沒有愈合。那個冬季,他如愿收獲了心心念念的水彩筆。
上高中時,他最好的同學(xué)要跟著父親轉(zhuǎn)學(xué)走了。那個早春,朦朦朧朧中,同學(xué)告訴他,要分別了,或許是今日,也可能是明日。那天,在家門口的那棵老柳樹下,應(yīng)該是說了很多,可回憶起來,記得最清楚的,反而是同學(xué)贈與他的多彩簽字筆,那支同學(xué)非常寶貝、不舍得用的多彩簽字筆。
那支筆,他一直留著,留在他的課桌里,留在那棵早春的柳樹下,留在他還沒來得及說再見的少年的遺憾中,伴隨著的,還有那份銘刻于心的記憶。直到如今,他仍將那支多彩簽字筆珍藏著。
高中畢業(yè),他順利地考上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后又當(dāng)上了本市一家醫(yī)院的醫(yī)生。
他每天診治百余號病人,三十五年的時光,也不知道用掉了多少支圓珠筆。這筆墨算下來也有數(shù)百萬字了。他的筆,見證過患者病重時的苦楚、康復(fù)后的笑顏。
女兒度假結(jié)束,他驅(qū)車送女兒回大學(xué),車上收音機里正播放著張顏說唱風(fēng)格的歌曲《一支筆》。他不禁感慨:一筆寫春秋,墨香氤氳歲月悠。橫豎撇捺里,萬般情誼筆尖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