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 羊
夜里聽見動靜,羊倌連忙提著馬燈,開開門,
出來查看。
近來不知哪里過來了偷羊賊,似乎有些手段,每回等羊倌來到外面,偷羊賊已經得手,不見了人影。
羊圈里的羊,少兩只,少三只,總之是對不上數字,總之是越來越少。
羊圈里的羊,原來三十來只,如今只剩下十五只了。
羊倌先看羊圈里的羊少了沒有。都在。擠成一堆,不出聲,那只花臉羊還抖了抖身子。
羊倌一陣輕松。
原來,是敲門聲。開開門一看,是個老漢。
老漢說趕夜路累了,能不能進來歇歇腳。
炕沿上坐下,給老漢倒上罐罐茶,還拿來了燒洋芋。吃著喝著,羊倌說起了偷羊賊的事情。語氣里有些歉疚的意思,但沒有挑明。
羊倌把老漢當成偷羊賊了。
老漢不在意,還感謝羊倌的收留。
老漢說,今晚上,偷羊賊要來,就在后半夜。
羊倌緊張起來,又疑惑地問老漢怎么知道的。
老漢說,聞味道聞出來的。
羊倌說你本事大。老漢說就是鼻子靈,三四里外,娃娃滿月辦酒席,夫妻吵架,河道漲水,都聞得出來。
那怎么防備呢?
老漢說不打緊,他有辦法。保證一只羊都丟不了。
就和羊倌把墻角一個廢棄了的磨盤,廁所旁一口缺了角的水缸,還有一塊背篼大的料姜石,挪到了羊圈跟前。
后半夜,偷羊賊果然來了。
羊倌和老漢都聽見了幾聲羊叫。
趕忙出去,數了數羊,跟睡夢里一樣,一只不少。
羊圈跟前的磨盤,水缸,料姜石,卻一一不見了。
那幾個偷羊賊,還是用鉤子鉤住羊嘴,一使勁兒,背著羊就跑。一路緊走慢走,步子越來越沉,脊背上的羊,也像是增加了分量。實在走不動了,就在一個僻背處,把羊從身上卸下來歇息??墒?,活生生的羊,眼看著成了磨盤、水缸和料姜石。
這都是借宿的老漢變的。
據傳這個老漢年輕時拜師父學過魔術、硬氣功,會大變活人和胸口砸碎石。
那幾個偷羊賊,自知遇到了高人,連夜離開此地,再也沒有出現。
羊倌的羊,安全了。
杜梨樹
在山里,杜梨樹不多見了。那種腰身粗壯的杜梨樹,就連樹樁,也被挖出來當柴火了。
有的杜梨樹更古老,據說山里還沒有人的時候就有了。這樣的杜梨樹,有了神性,受到香火祭拜,樹枝上纏了一條一條紅布。
這樣的杜梨樹,也消失了。
只有一棵杜梨樹留下了,不過,在熊熊的火焰里才會出現。
山里曾經遍布杜梨樹,而且,有人家居住的地方,杜梨樹更多,不乏樹齡上百年的杜梨樹。
杜梨樹的果實,黃豆那么大,一嘟嚕一嘟嚕的,到了深秋,連著幾場霜凍,又遇到一個大晴天,杜梨果的外皮由青色變成褐色,也不再生硬,里面是一腔酸甜的汁液。
我常常拿一個草帽,裝滿杜梨果,從這座山丘走到那個山洼,走一路吃一路,滿身都是杜梨果的味道,惹得山喜鵲跟著我嘎嘎叫。山喜鵲也愛吃杜梨果。
自外面人來到山里,從相中第一棵杜梨樹開始,山里的杜梨樹越來越少。被攔腰鋸斷的,被整個兒拉走的。山里人開始后悔的時候,杜梨樹已經剩不下幾棵了。
沒有了杜梨樹,山里顯得更空落,更冷清了。
火焰里的杜梨樹,是真實的,還是想象出來的呢?人們都愿意相信,有這么一棵杜梨樹,也害怕斧頭,只能以這樣的方式出現,以這樣的方式被人們看見。
怎么才能見到火焰里的杜梨樹呢?
那是在黃昏。夕陽西下,由于山勢起伏,又都
帶了彈性,看上去一跳一跳的。而且,從這個山巒
的缺口跌下去了,由于山分了層次,再遠處還有缺口,夕陽降落的過程,就變得漫長了。
就烘托出了一棵巨大的杜梨樹。
雖然被燦爛的云霞圍攏,樹身依然是黑色的,就像燃燒爐膛里,溫度最高的時候,最中心反而不是赤白,是隱現的炭色。
我試圖走到杜梨樹跟前,卻沒能成功。伸出手都能觸碰到了,杜梨樹會移動一樣,又到了更遠的地方。我不甘心,繼續(xù)接近杜梨樹。
和之前一樣,杜梨樹看似離我很近,實則離我很遠。
山村皮影戲
來到關山村,入夜,四下都黑實了。用手摸,那黑,都能觸碰到,那是固體的黑,結實的黑,這黑擋住在跟前,人要過過不去。
秦嶺深處的關山村,一到夜晚,就被黑壓住,就安靜下來了。
這一夜,有一個地方亮著燈,是村委會旁的籃球場。
籃球場上搭起了臺子,在表演皮影戲。
山里的夜晚,不光黑,還冷。仲夏時節(jié),人在外面,手麻腳麻,走動著還能緩和,站著站不住。
還是吸引了十幾個人,裹著棉衣,守在布幔圍成的戲臺子下面,看著皮子的兵馬跑動,皮子的才子和佳人難舍難分。
下雨了。雨不大,在燈光照耀下,雨絲上下游走。
不過更冷了。
過去,難得看一場皮影。只要有演出,再冷,也是人擠人,個個張大嘴,眼睛盯著布帳子上的文戲武戲,看得入迷,看得過癮。
有了電視,有了手機,即便在大山深處,喜歡看皮影戲的人,也越來越少。
有人離開了。
一個,兩個,三個,本來就人少,差不多走光了。
就剩下一個瘸子拄著拐在看,可能是走動不便,難得安穩(wěn)下來,愿意多待一陣??墒?,他也禁不住雨淋,還是一瘸一拐地走了。
皮影戲還在演。
這是規(guī)矩,開場的戲,哪怕是皮影戲,即便一個看戲的人都沒有,也要演完。
那一夜,我在關山村,看一陣看戲的人,看一陣演戲的人??磻虻娜俗吖饬?,我不好意思離開,就繼續(xù)堅持著。演戲的是三個人,在布帳子后面,一個彈打樂器,一個倒換皮影,一個扯嗓子唱。
地上有了積水,反射著燈光,燈光在水里彈跳。我的褲腳濕透了,脖頸上流著水的蚯蚓。我慢慢往邊上移動著,看著不像要走,其實是為了拉開距離,為了走得隱蔽一些。
我走出去很遠,回頭看,籃球場上的燈光還亮著。
燈光濕漉漉的,還亮著。
滿天滿地的黑,亮著的燈,像是把這黑,挖礦一樣給挖開了。
出 殃
西北一些地方,人死后埋葬了,陰陽會算出一個日子,算出一個日子里的一個時辰,會發(fā)生一種現象,名曰出殃。
這個時間段,家里人是不能亂動的,必須靜靜地坐在炕上,等待出殃。陰陽說,只有炕上才是安全的,才會在出殃時確保平安無事。
出殃,就是死去的人,肉體不在了,生活過的房間里,日復一日,留下的痕跡,都累積著,增長著,人活著的時候,相互似乎達成了默契,不會有什么動作,人一旦死了,這些痕跡失去了依靠和供體,會在隨后某個特定時間,突然離家而去,再也不見蹤跡。而且,不同的人,出殃的時辰也是不同的。
這個特定時間,都在人走后不幾天,常人無法知曉,唯有陰陽,能通達兩界,才能準確掐算。
所謂殃,自然是看不見的,似乎更像一股氣流。有見識的人說,殃經過樹木,半邊樹梢都枯死了,可見是有殺傷力的。如果和人相遇,那也會帶來傷害。怎么個傷害呢?具體沒有說,反正很可怕,很嚴重。
對于這個說法,人們都相信,都相信陰陽。
生而為人,有生必有死,死是一個大事件。人
死后如何對待,形成了一套儀式化的東西,而且,由于地域不同,文化差異,還附加了諸多要求,都在經辦白事的時候具體呈現出來,傳承下來了。
出殃大約也算其中的一種。由于具有一定的私密性,沒有經歷過的人,大多不知道,或者只是知道一個大概。
有沒有人想過,至親的人都離開人世了,如果真的有什么舉動,那也是牽掛和不舍,又怎么會傷害家人呢?也許,生死兩茫茫,陰陽只是以這種方式讓活著的人有所畏懼,從而防止活著的人過分悲傷而亂了生活吧。
武林高手
天下練武的人,都練成了,都達到了武功的最高境界。
不論和誰交流,也不用動手,就是背口訣,就是分不出高下。
都有了,就尋常了。練武的人覺得沒意思,就
愿意當一個啥都不會的人。就是不想要一身的功夫了,就是把一身的功夫,當作累贅了。
這功夫,主要是內力,是一種有形又無形的能量。說起來厲害,卻不能用來種糧食,也難以在心上人那里加分。
確實是這樣,再好的東西,多了,到處都是了,就沒有啥價值了。
有一個起了個頭兒,把功力傳輸給了另一個。就不用再隱居,不用再閉關,重要的,也不用遵守武林的那些條條框框了。
就下山開荒種地去了。
其他練武的人紛紛效仿,也打算把功力給另一個轉移。
放到以往,平白無故的,誰會把功力傳給別人啊。除非這個人老了,或者,找到了合適的繼承人,能把自己這一門發(fā)揚光大。
當一樣東西到處都在白送,通常,人們接受贈予的熱情就衰退了。誰要是說,來快坐下,背對著我,我給你傳功,聽到的人立馬就拒絕了。
不過,由于科技發(fā)達,有一項新發(fā)明,解決了這個問題。
那就是,不論離多遠,只要念叨著一個人的名字,就能把功力傳給對方。就像一個人給另一個人發(fā)短信一樣。
問題是,你能念叨別人名字傳功,別人也能念叨你名字傳功,這功力剛傳到一個人身上,轉眼間,又轉移回來了。
功力傳來傳去,像是踢皮球。真是亂呀。未經人同意傳功,還是無效的,還耽誤時間,還影響武林團結。
于是,在大伙推舉的武林盟主的主持下,召開了武林大會,武林規(guī)則第一條,就是禁止外傳功力。
武林安定下來了。
不過是暫時的。
自古以來,就沒有一直消停、不鬧騰事情的武林。
月 亮
天上的月亮只有一個,月亮的別稱,據說有一百五十多個。
再多的名字,也屬于月亮。
我在寫作中,也會一而再,再而三寫到月亮。
我不愿意照搬那些別人用過的詞語,那些現成的比喻,我想不一樣,想出新。
大多作者和我有一樣想法。我看到有一個把月亮形容為鼠標,自己是地上移動的一個點兒,就很有現代感。
在一個害病的夜晚,我曾經把天上的月亮想象成發(fā)炎的扁桃體,也覺得挺獨特的。
還在野外走路時,把月亮稱為狗糞,這個不雅觀。
最有詩意的一個,是一位詩人在一首詩里,寫一個騎驢過沙丘的老漢,手里舉著“月亮的手鼓”,我特別喜歡。
只要月亮在天上,只要有人寫作,就一定會寫到月亮,也一定會產生更多的命名。
不過,這些稱謂,多數是一次性的。也就是
說,一個人用過了,其他人就會回避,不愿意重復。
我以后寫月亮,希望能再多幾個不一樣的想法。不過,這很難。因為這不單單是一個想法那么簡單。
雖然只是一種指稱,但我覺得,這也體現著詩人的創(chuàng)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