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村里每年都會有人死去，一個或若干個。小村太小，他們需要給新生命騰地方，就像遼闊大地上茂盛的草木，只有割掉老一茬，才會長出新一茬。一茬壓著一茬，沒有誰能在這世上賴著不死，這是自然規(guī)律。這個規(guī)律看起來貌似一條線段，一頭是生，另一頭是死。其實真正開悟的人卻不這樣認(rèn)為，他們覺得這個規(guī)律就是個圓，生死相銜接，不斷循環(huán)往復(fù)。

我的小村如此落寞，它被無邊無際的塵土所包圍，隱藏在葳蕤茂盛的草木中。它邁不開腳，更突破不了草木的重重包圍。留在村里的老人們靠在墻根曬太陽，他們或手持旱煙袋，或兩手空空，曾經(jīng)的勞動工具躺在小院角落里任時光銹蝕。除了幾粒塵土，他們已經(jīng)握不住任何東西，唯一可做的就是認(rèn)真地等待死亡。路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只能靠著太陽給予的溫度茍活，等待一場風(fēng)的來臨將他們吹走，就像秋風(fēng)掃落一片片樹葉。

不能否認(rèn)的是，那個被我寫在紙上的叫故鄉(xiāng)的小村，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去過了。雖然我謀生的地方，距離小村不過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但我如今回去的次數(shù)依然屈指可數(shù)。如果沒有什么要緊事，平時我基本沒有回過那個地方。每年的清明節(jié)、爹媽的忌日，大抵我是會回到那個熟悉的小村的。以前回去是看望爹媽，如今回家只有一件事，就是去上墳。

24年前，小村里有媽在盼兒歸；17年前，老宅里有爹在守候。自從2007年老爹駕鶴西去，老宅也終究沒能扛過歲月的侵蝕，在一個夏夜里默默地轟然倒塌，追隨著它的男女主人而去。從此，故鄉(xiāng)就成了我在文字中賣弄鄉(xiāng)情的地方。唯一讓我牽掛的就是散落在村東的那一座座墳塋。

人們常說“母子連心”，你在哪兒，媽媽的心就陪著你到哪兒。你微笑，她就跟著你笑；你痛苦，她會比你更痛苦，你的瑣碎而不乏幸福的生活媽媽都能分享。我的媽媽已離開人世二十多年了，或許早就化為一股風(fēng)了。風(fēng)居無定所，四處飄搖，應(yīng)該是沒有故鄉(xiāng)的。樹在哪兒，枝葉在哪兒，風(fēng)就在哪兒。對風(fēng)來說，一草一木皆是它們的故鄉(xiāng)。

雖然誰也沒有明說，但我們兄弟姊妹六個心里都很清楚，事實也的確這樣。無論是在誰家，只要爹媽還在，兄弟們或姊妹們就會相約，在逢年過節(jié)時一起去看望老人，趁機聚一聚，聊一聊，共同維系著血脈親情。一旦爹媽離世，彼此間的情分無形間就生疏了。有些相隔很長時間，都不會主動聯(lián)系，更不會碰頭打個照面。每個人都有一堆不見面的理由，時間久了，已形同陌路，有點“樹倒猢猻散”的味道。這或許就是當(dāng)今中國普通家庭的現(xiàn)狀。

其實，人與人之間，無論是親人還是朋友，任何一種關(guān)系都不是牢不可破的。有共同的血脈在，親情關(guān)系的維護還相對容易些。生活圈里的那些朋友、哥們兒也好，同事、閨蜜也罷，沒有了利益捆綁，很少有相扶相攜走到最后的。也許這樣的說法，看起來有些悲觀，但人生的真實面目即如此。

二

作為家里的老幺，爹媽都在世時我尚年輕，對故鄉(xiāng)，對人生還沒有進行深邃的思考。那時，我以為逝去的都是別人家的父母，自家的爹媽是長生不老的，至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他們會突然離我而去。20世紀(jì)末的冬天，平素身體健康的老媽被檢查出罹患兇險的胰腺癌。2000年春節(jié)，別人家歡天喜地過新年，我卻在承受著無法抑制的傷感，痛恨著自己的弱小和無力。只因老媽在經(jīng)歷著最深最痛的痛苦，可惡的癌魔在放肆地撕扯著老媽瘦弱不堪的身體，直到老媽的魂靈再也忍受不了肉體之痛，毅然決然地舍棄皮囊縹緲而去。在老媽被她生前經(jīng)年耕種過的泥土一點點地掩埋時，在面對老媽的一件件遺物時，我知道，從此我的天空已悄然倒塌了一半，我一次次哭暈在老媽的墳前。從此，我天天在祈禱，讓我的老爹健康長壽，他是我剩下的唯一依靠。他多活一天，對段田的思念就多一天，我的故鄉(xiāng)就會多存在一天。但老爹不會長生不老，等他離開的那一天，我的故鄉(xiāng)就只剩下一座座墳塋了嗎？在城市討生活的我已很少回故鄉(xiāng)，到兒子這輩人，他們多久會回去看看呢？到兒子的兒子，他們還會記得那個叫段田的小村嗎？

老媽與我告別后，老爹在那座老屋里苦苦守候了七年。他期盼的無非是，兒女們一年中難得的幾次探望。因為回去的次數(shù)稀少，甚至探望已成了我們給老爹的“施舍”。如果把故鄉(xiāng)比喻成村頭的那棵高大的皂角樹，老爹就是掛在樹梢上的最后一片葉子，倔強地掛在樹上。風(fēng)雨襲來，他的搖晃讓我時時放心不下，我害怕有一天這片葉子被雨打落了，被風(fēng)刮走了。

沒有葉子的樹還能不能叫樹呢？

盡管我不愿意承認(rèn)，我心底里卻清楚，這世上沒有一片葉子能夠抵擋住風(fēng)霜雪雨的不斷侵襲，大地才是葉子最終的歸宿。頑強堅韌的老爹和風(fēng)雨抗?fàn)幜似吣?，他代替我們做子女的為老媽做伴，像他愛生前的老媽一樣愛護著老媽長眠的那個冷冷的土堆。每次我回家，老媽的遺像前，總有一炷香火在裊裊燃燒，老媽一如在世時微笑地看著我。無論我愿不愿意，老爹的衰老清晰可見，原先強健偉岸的身軀一點點在佝僂，看我的目光越來越復(fù)雜，越來越迷茫，如一片葉子慢慢在變黃，在枯萎。2007年的那個冬夜，老爹終于沒能抗住寒冷的蹂躪，從故鄉(xiāng)那棵大樹上飄然落下。從此，故鄉(xiāng)再也沒有了父母的守候，故鄉(xiāng)終于成了一個虛幻的名詞，它的內(nèi)涵漸漸明確地指向了那一座座墳塋。

爹媽無疑是我精神上的一棵大樹，現(xiàn)在這棵大樹的根被斬斷了，那種無助和空虛引發(fā)的陣痛，沒有經(jīng)歷過失親的人，無論如何是不能理解的。

三

如今，人們見面寒暄問候，問得最多的也許就是“你家是哪兒的”，不必解釋，人們大都明白，這個“家”所指的，不是你如今在哪里居住，而是指你的故鄉(xiāng)在哪兒，也就是老家是哪兒的?！稘h語成語大詞典》解釋，“家”是“家庭或住所”；“家庭”是指“以婚姻和血緣關(guān)系為基礎(chǔ)的社會單位”，故鄉(xiāng)是指“出生或者長期居住的地方”。

嚴(yán)格地說，這樣的解釋或許并不準(zhǔn)確，最起碼是有偏差的?！俺錾牡胤健睕]有什么問題，問題就在“長期居住的地方”。如果按這樣理解，我起碼有四個故鄉(xiāng)，幾十年來我曾經(jīng)在四個地方長期居住，段田，北京，方城，南陽。只是在我心底，段田才是我唯一的故鄉(xiāng)，盡管在過往歲月里，它給予我更多的是貧窮和饑餓的記憶。即便如此，其他幾個地方仍然還不夠資格，即使我在南陽市早就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一份體面的工作，有妻子有兒女，但它的分量依然無法與故鄉(xiāng)相提并論，充其量只能稱作我的“家”。正如《百年孤獨》里言：沒有一個親人埋在這里，就不能稱之為故鄉(xiāng)。

馬爾克斯的解釋很通俗易懂，意思也基本到位，但感覺仍然有欠缺。個人覺得：不僅要生在那個地方，還要葬在那里，方可稱之為故鄉(xiāng)。對于人，我們無法像春種秋收一樣，只因我們沒有太多的種子，唯有短暫的一次性消耗的生命。因此，一個生命誕生與靈魂安放的地方，稱之為故鄉(xiāng)方為妥帖。

四

我是爹媽的幺兒，爹媽含我在口里，捧我在手心里。從兒時的搖籃，到黃膠泥里那一行行歪歪扭扭的腳窩，都滿含老媽的千叮嚀、萬囑托。

年幼時多病，彼時的我宛如一棵行將枯萎的小樹，黃蠟蠟、蔫巴巴的。在爹媽心里，不知不覺間對我就多了許多疼愛。年長我很多的哥姐也一樣，總是盡自己所能來寵我愛我。兄弟姊妹里，唯我一直享受著“掌上明珠”般的待遇。

我瘦弱的身體真正是弱不禁風(fēng)，大隊衛(wèi)生所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動不動就吃藥打針，一聞到那苦澀的藥味兒就反胃，一看見衛(wèi)生所的星哥就嚇得往老爹身后躲。每次吃藥，我都會緊閉嘴巴，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每次打針，我的嘴里就會吼出殺豬一般的慘叫聲。老媽總是很耐心，提前煮好一個雞蛋，或備好一顆糖果，然后哼著催眠曲，輕拍著我的后背，看著我皺著眉頭咽下那一碗碗苦澀的藥水，見證著我光滑粉嫩的小屁股是如何變成“馬蜂窩”。

在爹媽眼里，我是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十六歲當(dāng)兵之前，爹媽從沒有指使我干過任何農(nóng)活。村里那幾個我的同齡玩伴，不是忙著給牛羊割草，就是幫助爹媽割麥?zhǔn)斩?，整天忙得不亦樂乎。只有我像一個“城里人”，孤獨而落寞地在小村里游蕩，無所事事。為此沒少被整天在農(nóng)田里勞碌的哥姐們嘲笑，每當(dāng)?shù)鶍尣辉诟?，他們就會拿我尋茬兒出氣。老媽一回來，我就會哭著向她告狀，老媽攬我在懷里，撫摸著我的“茶壺蓋”頭說：“健兒不哭，看老娘兒我咋收拾他們?！?/p>

從部隊復(fù)員參加工作后，第一次發(fā)工資，我去縣城百貨大樓給爹媽各買了一雙鞋。此后，每月的工資，除了自己在縣城生活開銷，剩下的部分我全都交給了老媽。我愧疚的心總算找到了一點點安慰，能夠雛雞反哺，點點滴滴地回報爹媽那如海般的養(yǎng)育之恩了。

出乎意料的是，爹媽一如既往地簡樸節(jié)約，說要一點點攢錢給我娶媳婦。操勞了一生的老媽真是命苦，在農(nóng)田里勞作了一輩子，在農(nóng)家小院里做了一生的家務(wù)，窮其一生也沒有走出過小村。含辛茹苦把我們兄弟姊妹六個都拉扯大，直到一個個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就連作為幺兒的我也有了兒子，老媽把為人母該盡的義務(wù)都盡了，該享享清福了吧，可她卻突然無聲無息地走了。

記得那天傍晚，我從縣城騎著自行車回到家里，老媽已經(jīng)氣若游絲，說不出話了。我跪在床前，緊握著老媽骨瘦如柴的手，想用自己的體溫把她的雙手暖熱。老媽無力地看著我，兩行清淚從眼角慢慢滑落。我后知后覺，老媽早有大病，平日里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卻想方設(shè)法地瞞著她的孩子們，怕我們費心花錢。

老媽去世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沉浸在那種悲傷絕望的情緒中，始終走不出思念悔恨的海。每當(dāng)我回去，總會呆坐在她的墳前，從日出到日落，只想多給她一些陪伴，以期減輕一點兒心底的虧欠。

除了想象，除了回憶，我什么也不能做。面前的時光，倏忽而過，不經(jīng)意間他們竟已去了那個世界。生離死別，世間輪回，就此登場，誰也躲不掉。

我終將會慢慢適應(yīng)沒有你們的人世間。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但令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p>

時間留不住的人，愛和記憶可以。

五

我身體的骨骼和血肉都是爹媽給的，就連流動在身體里的血液也一樣來自爹媽。如此看，爹媽與我是一體的，至少是駐留在我身邊的。有爹媽在，夜不管多深多黑，我只管昂首闊步向前走。大姐說，之前是爹媽把我們帶到這世上。如今，我們將帶著爹媽繼續(xù)在這塵世間努力地活著。活成爹媽喜歡的樣子，活成爹媽希望的樣子，是我們兄弟姊妹們此生要做的事。

一個人終其一生，都想搞明白的問題，不過是生與死。這是一個古老恒久的問題，也是一直困擾我們的存在。許多人活到很老很老的年齡，頭發(fā)被雪花染白，皮膚被生活拉皺，牙齒讓歲月偷走，只剩下皮肉茍延殘喘，在世上勉強苦熬著時日，也依然不能明白生命如何珍貴，而疾病與衰老，又是怎樣無聲無息地將我們的皮囊從世間帶走。當(dāng)然，一起帶走的，還有我們的靈魂。

每一個死去的人，也一定在人間活過。死因為生，變得嚴(yán)肅、鄭重，讓人敬重畏懼。生命會結(jié)束，但愛不會被磨滅，逝去的人永遠住在心間。

賈平凹在母親去世三年后，一提筆便是：“三年里，我一直有個奇怪的想法，就是覺得我媽沒有死。”

母親住過的房間，一切擺設(shè)還原模原樣，一打噴嚏，他“便想到我媽了，認(rèn)定是我媽還在牽掛我哩。”

不可否認(rèn)的是，此時的我的確是有一點兒傷感，一種獨屬于秋天的悲傷。一切終會蕭條，一切終會逝去，一切終歸寂靜。

自然如是，人生亦如是。

最近幾年，我熟識的村中長輩，甚至是平輩中的長者，一個個先后悄然離去。每當(dāng)我看見北崗上那擺放著嶄新花圈的新墳，我的心中就會生起巨大的傷感。故鄉(xiāng)對我來說越來越陌生，曾經(jīng)熟悉的一切都煙消云散了。熟悉的瓦房、草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千篇一律的樓房、平房；熟悉的人越來越少，陌生的年輕面孔越來越多，“笑問客從何處來”的場景一次次上演。

六

人們常說，人生禁不住“三晃”：一晃，大了；一晃，老了；一晃，沒了。

我在晃。

我們在晃。

曾有一位愛美的女子說過這樣一段話。攬鏡自照，小心翼翼地問候一道初起的皺紋：“你是路過這里的吧？”皺紋不吭聲，亦不離開。幾天后，再討好般地問一遍：”你是旅游的嗎？”皺紋不吱聲，亦不離開。照鏡的人惱了，遂對著皺紋大叫：“你以為我有那么天真嗎！我早知道你既不是路過，也不是旅游，你是來定居的呀！”

衰老，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

生命，正在不顧一切地老去。

現(xiàn)在，我不會再用刻薄的語言，去貶損那些裝嫩賣萌的人。不經(jīng)意間窺見厚厚脂粉下那縱橫交錯的紋路，會慈悲地用視線轉(zhuǎn)移法來關(guān)照對方脆弱的虛榮心。

不饒人的歲月，在催人變老的同時，也慨然沉淀了太多的大愛與大智，讓我學(xué)會思、學(xué)會悟、學(xué)會憐、學(xué)會舍。

史鐵生說：“我相信，每一個活過的人，都能給后人的路上添一絲光亮。也許是一顆巨星，也許是一把火炬，也許是一支含淚的蠟燭......”

天上圓月如霜，人間思念綿長。一個記得，一個就永遠活著。

唉，這條眼看要被“三晃”晃得灰飛煙滅的生命啊，可還記得母校操場上那個扔鉛球的小小少年？如果那個小小少年從過往歲月里翩然走出，能夠認(rèn)出這須眉皆白的老者就是當(dāng)年的自己嗎？

從子宮到墳?zāi)梗贿^是這中間的一小段路程而已。套用一句時尚的話：且行且珍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