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茅松
在云南普洱的萬掌山,我第一次認識了思茅松。
如果說,黃山松以虬曲為美,思茅松則以端直健美取勝。
它筆直地伸向天空,直到擁抱住云霧,才散開枝葉。仰望它,會不自覺地想到“玉樹臨風”這個詞。
當然,它們也并非全都長得如此完美。有一些,身上滿是刀割過的傷痕,那是人們采松脂留下的一道道疤痕。還有一些,身上還殘留著與小蠹蟲、松毛蟲這些入侵者搏斗后的結(jié)痂。在森林里,每一棵樹都在努力活出自己最美的姿態(tài)。即便遇上不好的年景,或者被病蟲入侵,它們?nèi)匀辉谙嗷ヌ釘y,努力抗爭。
在普洱,思茅松到處都是。房前屋后、田間地頭,茶園邊角,都有它們優(yōu)雅的身影。
當我坐著纜車掠過山澗溝谷,我發(fā)現(xiàn),這一棵棵思茅松并不是孤獨的。
它們像哨兵筆直地站在大地上,相互守望。風在它們中間穿梭,傳遞信息。云霧將它們悄悄地聯(lián)結(jié)成一體,又悄悄地分開。
當然,森林才是它們真正的駐地。它們代表著森林的高度,也丈量著森林的寬度。甚至,也代表著人們的幸福指數(shù)。
在艱難貧窮的歲月,它們要奉獻出更多的松脂,甚至犧牲自己的生命,當成柴禾,變成木材。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它們滿身傷痕,流著血也流著淚。
如今,再也不用回到那樣的日子了。它們可以偉岸地站立在大地上,與云交談,與風低語。甚至還能呼風喚雨,制造一片云,為自己遮陰,或來一場雷雨。
這是身心都舒展的好日子。它們自然要長得更健美。
只有這樣,它們才覺得自己配得上“思茅松”這個名字。它們要將自己活成一種象征,一種站立的精神。
赤壁幽谷
赤壁幽谷,一個褚紅色的奇幻谷。
行走其間,如果想象不夠用,可以隨手摘幾粒紅紅的小檗果放進口中,讓酸酸甜甜的味道,激活身體的每一個細胞。
獅虎巨蟒、天降圣旨、仙魔十八洞……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展現(xiàn)在我面前。仰望、驚嘆,都不足以表達。我必須臣服在大自然的偉力面前,我必須看到自己的渺小,我必須敬畏這些化身巖石的神佛鬼怪。
它們凝固著時間,又釋放著時間。我知道,只有想象能夠洞穿它們身上的秘密。我渴望一直走下去,走下去,能夠像風一樣,穿梭游蕩在這個峽谷。
夜晚陡然降臨,山頂?shù)钠溜L在悄悄轉(zhuǎn)變方向,獅蟒隱遁,進入狩獵模式。
在“游客止步”的路牌前,面對未知的前路,我選擇了返回。
我知道,我必須保持內(nèi)心的敬畏。
在我的四周,站滿了巨人,它們在靜靜地觀望、沉思,在我毫無知覺的時刻。
我必須放棄追逐,將遺憾放在這里。
在我的心上,從此就多了一個關于赤壁幽谷未完待續(xù)的故事。它成了我夢境的一部分,在某個我未料及的時刻闖進來。
故事期待著結(jié)果,卻永遠不會有結(jié)局。
然烏湖的早晨
開窗,沒有看見然烏湖,卻望見了森林、遠山和雪峰。
晨曦是一位衣袂翩然的畫師,不斷調(diào)試著光影。峰巒嵯峨,云彩成了最好的畫筆。隱與現(xiàn),柔軟與峻朗,畫面的切換,全看上天的心情了。
眼前是一片收割后的青稞地,一個個草垛就像大地蹦出的音符,隨意而率性。
在窗前,我站了很久,直到手機里又一次跳出催促出發(fā)的信息。
我只想在這樣的晨光里多待一會兒。哪怕注定是過客,我仍然選擇從容。請別責怪我,成為那個拖延的人。遇見好風景,我總是抑制不住地變得有些貪心。
一頭頭黑牦牛,不急不緩地游走著。它們好像沒有非去不可的遠方,也沒有需要著急的事情。當我們從旁經(jīng)過,它們都懶得抬起眼眸。
也許,在它們眼里,我們都是些奇怪的人,天天奔波在路上,還美其名曰追求自由,向往遠方。殊不知,遠方就在靜心凝神的地方。
只有一顆寧靜的心,才能抵達身體無法抵達的遠方。
春天是個例外
一
時隔1200多年,成都的春雨依然固執(zhí)地下在夜里。
忽略高樓,忽略街燈車燈,忽略鋁合金雨篷,忽略現(xiàn)代都市元素,我們依然生活在杜甫生活的那些夜晚。
一夜春雨,蟋蟀、青蛙、小鳥,和煦的暖風,不再安分的樹葉和花蕾,悄然協(xié)奏起聲勢浩大的生命交響曲。閉上眼睛,能感覺到田野近在咫尺,生命在廣袤的大地此起彼伏。
城市公園里,不為人知的狩獵活動正在進行?;⒈兂闪肆骼素?、松鼠,弱肉強食的案例在悄無聲息地一再上演——夜色是這一切最好的保護色。
1200多年,蟋蟀還是那樣的蟋蟀,動物世界還是那個弱肉強食的動物世界,只有人不再是那個能吟哦“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的人了。
當朝陽升起,公園、河畔,街角、里巷,不知何時已姹紫嫣紅。我們無法猜度,這個有雨的春夜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一切是如此的祥和美好,沒有博弈的血腥痕跡。我們唯一知道的是,這世界有看得見的部分,也有看不見的部分,一股力量上升就會有另一股力量下沉。
大地以自己的方式試圖喚醒沉睡在我們基因里的記憶。年復一年,下著相同的雨,開著相同的花,輪回著似曾相識的四季,就像一個無需謎底的謎語。
二
無須挑選時辰,花骨朵就會憑空冒出來,綻放出滿眼的新奇。
抽芽,開花,結(jié)果。落葉隨風遠去,新葉煥然舒展。大自然年復一年重復平平常常的生命過程,為什么總是讓我像第一次見到時那樣驚喜、歡欣、莫名其妙地哀傷?
所有的春天都似曾相識,只是我自己不再是那個過去的自己。
我變得越來越健忘。昨天發(fā)生的事,去年出現(xiàn)的問題,都得借助大數(shù)據(jù)提醒才能想起,仿佛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世界變化太快,我每天奮力追趕依然慢了幾拍。最好的記憶力都抵擋不住歲月這樣猛烈高頻的侵襲。
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像一棵銀杏樹,等待春天的喚醒,有期待的四季,有美妙的輪回。最美的事物都是自然而然生發(fā)的,不需要來由,卻又不容置疑。她是一種綻放、一種爆發(fā),它感性、夢幻,最接近生命本質(zhì)。她讓我相信,人世間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會帶領我們不斷清空自己,迎來新生。
我可以單純地為一朵花開、一樹嫩綠動情,也可以在飽經(jīng)滄桑之后期待來年春天。
三
我不習慣唱贊美曲,但春天是個例外。
春天有好看的顏色,有好聞的氣味,有蓬蓬勃勃的生命。
春色自帶誘惑,不飲也醉。
說一些好聽的胡話,就當是蜜蜂的嚶嚶嗡嗡。說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喜愛的真誠和情不自禁。
當一個人變得語無倫次,請給予加倍的憐惜。因為她正遭受著強烈的內(nèi)心風暴,忘記了偽裝,只剩下赤裸的自己。
春天里,許多事情都有秘而不宣的理由。有時僅僅因為一縷風中有熟悉的氣息,激活了記憶深處的某個部分。有時是因為看到一朵花像極了生活中的某一個人,有時是因為故去的親人變成一只小鳥掠過我頭頂,告訴我,一切安好……我確信春天里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而不是被苜蓿、青蒿、艾草、香椿、藿香……喚起的幻覺。
春天里,萬物都在彼此尋找、重逢。
【作者簡介】
宓月,作家、詩人。中外散文詩學會副主席兼秘書長,四川省散文詩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四川天府新區(qū)作家協(xié)會主席,成都市文學院簽約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散文詩集《夜雨瀟瀟》《人在他鄉(xiāng)》《明天的背后》、長篇小說《一江春水》、詩集《早春二月》、人物評傳《大學之魂——中國工程院院士、四川大學校長謝和平》等。作品多次入選各種年度選本、中學生課外閱讀書籍和中考閱讀理解試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