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來,我一直保持著一個略為奇怪的習慣:寫備忘錄。
一篇篇備忘錄的內(nèi)容魚龍混雜,以復制粘貼不同心境下看到的文案居多,其次是隨手打出的生活隨筆,還有一部分是聊天記錄的合集。一共有百余篇。閑來無事就去翻翻,美其名曰“拾荒”。畢竟念舊的人本來就和拾荒者沒什么太大的區(qū)別。
有人笑我癡傻、笑我一身秀才的酸氣沖天,我卻一笑置之,始終冥頑不靈?!岸荚谱髡甙V,誰解其中味?!敝皇谴撕蟛辉傺灾谌?,也好。
我漂泊在那片名為回憶的荒原上,于早已荒蕪的一個個角落來回游蕩,重復著單調(diào)的動作:俯身小心翼翼地撿拾起一些什么,總是那么熱淚盈眶,總是那么如獲至寶。跌坐在碎石堆里哽咽,淚水日復一日地把記憶磨蝕得更為柔和,再不見起初的鋒芒畢露,一如那些被磨平棱角的歲月?;脑锊恢螘r多了一個狀似瘋癲的拾荒者,又哭,又笑。
漸漸地,我開始恐慌,肩上的背簍日復一日地變得沉重,其中多是曾劃破我皮膚甚至心臟的殘石,我反復回憶殘存的觸感,勾勒它們當初的模樣。我日漸佝僂,卻說什么都舍不得丟棄。此去經(jīng)年,來路生云煙,我看不清,也逃不出。
有時我勸說自己,不如就忘了吧,剪切“備忘錄”,放進“被忘錄”,撣落長衫上覆滿的枯枝與舊雪,拂盡袖口沾染的、過往罅隙里的灰。
輾轉(zhuǎn)在過往痛楚里,心底無休止的矛盾與掙扎,我受不了也戒不掉。當局者迷。
何解?
被問及關(guān)于這個命題的感想,腦海里總浮現(xiàn)出一些攝人心魄的意象:窗外瘋長的枝丫,書桌畔沒完沒了的聒噪蟬聲,鏡頭一轉(zhuǎn),夜幕平鋪,不休的蟬鳴將路燈的余溫扯得清淡而又綿長。我捧著銹跡斑斑的回憶,一遍遍重蹈來時路,卻覺得自己怎么也走不到終點。路的盡頭是通往夏天的隧道,我固執(zhí)地認為,那是人們得以重逢的路口。
既然如此,也許首先該被我折疊進“被忘錄”的,便是那無數(shù)份欲寄往盛夏的信箋,筆鋒在濕漉漉的淚光中游走,被淡忘得只剩孑影煢煢。再回首時,叩問己心,“也無風雨也無晴”。
聽人說“成長是一個填滿和清空的過程”,我卻總是想,若一概清空,當初填涂的意義又何在?
成長是一個人的顛沛流離,有些懷念被寫進了夏夜晚風里,底色比恰如其分再多一點厚重,我一遍遍試著擦除,奈何太精巧,手一重就亡佚了,力一輕卻只是做無用功。至少此刻,我更愿意小心翼翼地帶著一肚子的記憶負重前行。少年的肩在扛起清風朗月的同時,更擔起了風刀霜劍,這是成長避無可避的掙扎。正是有了這掙扎,才有了破繭,正是有了破繭才有了蝶變。所以掙扎本就是絞痛的美,無問古今,無問西東。負重前行的意義在于此,閱歷的重壓讓人被迫攫取更多的氧氣來維持更為徹底的自度。
如果遺忘是為了稀釋美麗的憂傷,這無異于剝離了思考,如此混沌地茍活,我避之不及。
如果遺忘,是為了有空間消化新的感觸,于輪回中見自己,如此清醒的蹉跎,我甘之如飴。
所以遺忘的目的,歸根結(jié)底就是把心騰出一隅空隙,去邂逅某些在下一個路口、至今素未謀面的人和事。至于被剔除的,亦不曾消弭,它們已融入起伏的每一次脈搏,每一分每一秒都輸送著新鮮的血液,不見蹤影,卻又無處不在。于是“填滿”不再沒有意義,不過是那些曾經(jīng)存在的,如今隱身進了時空里,在看不見的維度熠熠生輝。
愿忘記什么,不愿忘記什么;愿擱置什么,不愿擱置什么;愿銘記什么,不愿銘記什么。打開“被忘錄”,四顧心茫然,也許該怪行囊太過沉重,一時間竟無從下手。
免不了抉擇,有時甚至連抉擇也沒有意義。
要是人的腦容量能打破生物體的限制就好了,好的壞的一并笑納,就不必再去考慮該學會什么、該忘卻什么、該沉淀什么,難過的時候,只要從記憶庫里無限調(diào)動快樂,就能心滿意足地度過又一次危機。話又說回來,若真是這種情況,危機便不再是危機,充其量只是無關(guān)痛癢的小打小鬧而已,大不過蚊子包。
也是只有做春秋大夢的機會了,畢竟現(xiàn)階段的人類還沒有力量去抗衡生命體的一般規(guī)律,所以我們免不了要做出選擇。
然而這選擇并不總是聽憑主觀差遣,世界多的是陰差陽錯:想忘記的總是徘徊在腦海里揮之不去,想牢記的卻總是眼睜睜看著它們模糊了模樣又束手無策。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特定的記憶總能在與之對應的特定背景下被喚醒,記憶開了閘,那些自以為已經(jīng)跳出腦海的一點一滴不僅出現(xiàn),更是在眼前迅速明晰。我想起自三年前起,每逢七、八月便縈繞在我鼻翼的那種氣息:總是在打開房門的一剎那翻涌而出,陽光灑在塵埃上,能隱隱嗅到空氣里摻雜著溫潤卻不潮濕的水汽;極淺極淺的木質(zhì)氣息像浸透了歲月;似曾相識的微澀不知從何而來;淡淡的草香帶著恰到好處的輕快,中和掉了一部分原本哀而不傷的沉靜。這仿佛不應存在于紅塵的氣息,卻總讓我體會到?jīng)]來由的安全感與歸屬感,讓我更容易看見自己。至于為何盛夏一至它就墜落,盛夏一去它就逃逸,我想我們都有答案,只是沒有用現(xiàn)代科學進行佐證;科學無法解釋的,不如就交給唯心主義吧。又譬如仲秋的某一天,一雨方知秋深,漸凜的秋風鉆入鼻腔,寡淡,卻冷得鮮明。無端想起初中時冬天里為保暖而定制的盜版校褲,我總憑空聯(lián)想到雪盡春歸。
這與史鐵生的感觸頗為相似:“味道是最說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寫只能聞,要你身臨其境去聞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難于記憶的,只有你又聞到它你才能記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蘊?!蔽兜朗且l(fā)回憶的信息素,回憶就那么無悲無喜地橫亙在時空中,所有的所有都是人所賦予的。它無法被折疊進“被忘錄”,卻也不可能在“備忘錄”里長久地站著,似是被抽離了生命,又似乎沒有。它只能存在于荒原。
在時光的拐角,我聽見一個影子翕動著上下唇,翻來覆去念叨著一些不知所云的話,然后轉(zhuǎn)身,倏地消失在荒原。我怔然,佇立良久,才推敲出幾個似是而非的音節(jié):shihuai。
是嗎?時間在“使壞”,步履匆匆地落下莫名其妙的幾筆,于是龜裂了歲月,空余過客嘆惋那些沒空反復排演的懸念。于是,憑空多出一本“備忘錄”,多出一本“被忘錄”,聊以寄托無處安放的、接近飽和的回憶。
是吧!我們該“釋懷”,把試圖忘卻的,都擲入時光河流的入???,等海水拍岸,等浪花呼喚,再去打撈夾雜在“被忘錄”里的漏網(wǎng)之魚,注定忘不掉的,那就記得吧。
這一路的流亡,我已聚沙成塔地丟失了太多,曾篤定的人,曾執(zhí)著的事,就連回憶,都事與愿違地飄散了一部分。事到如今,再回望我曾走過的岔路口,難免不思悔改地奢望,如果上天能寬恕我再相見時泛紅的雙眼,可否將舊年里的回憶施舍我一些,好歹讓那一幕幕從前,不只剩懷念。
“人都是戀痛的,摁瘀青,撕剛結(jié)的痂,以及一遍遍回憶?!本拖袂啻旱恼{(diào)色盤,斑斕之中闖入一筆若無其事的灰,格格不入,落在我眼里,偏被賦予刺痛的美感。恰如本該古井無波的歲月,驀地被碎石掀起漣漪。在迢迢風沙的盡頭,拾荒者溫一壺暮色作酒,聽西涼月色下花落伴著二十三弦急,一如煮酒往昔、憶洗盡鉛華的緣起,一如定格在那夏的閃幀里不曾褪色的心悸。
風一過,草木一顫,輕描淡寫地吹散了往昔。
風盡之處,拾荒者走出了荒原。
指導老師:陳憶寧 謝 澹
【小記者點評】
黃思穎:作者字里行間的情感豐富細膩,詮釋了從掙扎到和解的“拾荒者”形象,但文章過于冗雜,有一種為美而美的割裂感。不過總體而言還是不錯的,作者筆下的“拾荒者”實在令人熱淚盈眶。
汪小龍:浮于眼前者仿佛暫歇正思之哲人,又像是眼前普通的、會遺忘的人。于他而言,就連遺忘與回憶本身也是備忘錄中的一處。他無須過多思考與回憶。
周婷婷:“時間懲罰長情的人”,念舊的人不論過往好的壞的,都一并將其塞進腦海里,小小的海馬體怎么承受得???因而叫囂起來,常常讓人痛苦?!芭杂^者清?!蔽姨嶙h,應學會斷舍離。然而并不是讓你完全舍去,而是將過去扔進匣子里封存,以全新的空白面向未來。然后時間將不再“使壞”,我們也終將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