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對于莊婆婆來說，這次被送回老家有點(diǎn)兒不光彩了。

事實(shí)上，莊婆婆從未真正離開過她所在的縣城。在她的認(rèn)知里，老家就是鄉(xiāng)下那個常年彌漫著大海咸腥味兒的濱海漁村，這次她回來，卻有了陌生感。當(dāng)年，莊婆婆是在贊嘆聲和嫉妒的眼神中，離開了她生活近四十年的老房子的，她一心一意到城關(guān)去享三閨女的福。今天，莊婆婆覺得自己就像一條用舊的爛抹布，被隨意丟棄了。

沒良心，太氣人了。

養(yǎng)了個白眼狼。

大女兒曹美、二女兒曹麗你一言我一語，在替母親抱不平。

老四，你也說句公道話呀！

小兒子曹輝一直保持沉默，聽到姐姐們要他發(fā)表意見，他半天才囁嚅道，要我說，媽回來也好，本來我就不同意媽去三姐那里。

話音剛落，兩個姐姐就跳了起來。

你這叫什么話？媽的心血和精力都花在了曹娥的身上，當(dāng)年費(fèi)心費(fèi)力栽培了她，不去她那里，你養(yǎng)得起咱媽嗎？現(xiàn)在她讓媽受了這么大委屈，這事要讓村里人知道，媽的臉往哪擱？大姐的聲音提高了幾個分貝。

你也忒軟弱了，難怪壓不住媳婦。

不是軟弱，我實(shí)話實(shí)說。曹輝嘟囔道，怎么還扯上我媳婦了？

莊婆婆看到兒女們吵成一團(tuán)，只是望了他們一眼，然后起身離開客廳，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

莊婆婆的房間很簡樸、整潔。一張床，一個衣柜，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都是老式的。莊婆婆不像有的老人什么瓶瓶罐罐都往屋里放。當(dāng)年丈夫討海遇海難后，她一個人拉扯四個孩子，日子雖艱難，但家里里外外卻收拾得干凈利索，這習(xí)慣她一直沒有改變。

莊婆婆疲憊地癱坐在椅子上，桌上照片里的六個人眼睛齊刷刷地看著她。照片里，她的臉上帶著微笑。三個閨女按年齡依次站在她和丈夫的身后，曹美、曹麗、曹娥，都是青澀的模樣。莊婆婆懷里抱著剛滿周歲的曹輝。丈夫曹剛坐在莊婆婆的左邊，意氣風(fēng)發(fā)。是的，那時他正值壯年。

這是他們家唯一一張全家福。

剛啊，你倒是說說，三閨女怎么能這么對待我？就算我做錯了什么，也不應(yīng)該把我趕回來啊！莊婆婆一邊說著，一邊揉著發(fā)疼的腰。

照片里的曹剛，依然沖著她笑。

你就傻樂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偏心。你說老三將來會有出息，我們要靠她養(yǎng)老。你啊，只說對了一半。老三是出息了，考研了，找到好工作了，又嫁了金龜婿，給咱家長臉了?？墒?，說是把我接去養(yǎng)老，你也看到了，我就是去當(dāng)保姆了。十年啊，你看，我都沒給咱親孫子把過一回屎一回尿。老四不計較，他媳婦心里是有怨氣的?，F(xiàn)在回來，我可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了。你叫我怎么辦？

莊婆婆說著，鼻子一酸，眼圈紅了。

你怎么還笑得出來呢？

沒心沒肺。

2

曹娥這些天噩夢連連。夢里，不是老公拿菜刀在街上追著要劈她，就是兒子掉水里了哭著喊救命，不然就是母親面目猙獰，伸出白森森的手要掐她的脖子。每次從夢中嚇醒后，曹娥都一身大汗。

曹娥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左右為難，她仿佛是巨浪上的一葉扁舟，隨時會被大海上的狂風(fēng)暴雨吞噬一樣。

你自己選擇，跟我過，還是跟你媽過。白圖騰猛抽著煙，鐵青的臉掩在裊裊升起的煙霧中。

我不勉強(qiáng)你，你好好想想吧。白圖騰把抽一半的煙狠狠摁滅在煙灰缸里，他從真皮沙發(fā)上起身，走進(jìn)客房，“砰”的一聲，白圖騰關(guān)上門，把曹娥扔在客廳里。與此同時，二樓護(hù)欄上一雙眼睛正盯著樓下發(fā)生的這一切。

偌大的客廳，高檔的歐式家具，金碧輝煌的吊燈，此時在曹娥的眼里，恍然夢中一樣。她坐在沙發(fā)上，忽然感覺頭疼。

前兩年，白圖騰經(jīng)營的房地產(chǎn)公司由于管理不善倒閉了。白圖騰從風(fēng)光無限的老總的寶座上摔下來，一直摔到塵埃里。好在曹娥還有一份教師工作，暫時可以撐起這個家。作為妻子，曹娥也只能暫時安慰白圖騰，試圖化解他心中的煩悶。

白圖騰的事業(yè)成功時，他的心多多少少是有些膨脹的，現(xiàn)在他失敗了，就如泄了氣的皮球，一下子癟了。很長一段時間，白圖騰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抽煙，酗酒，甚至偶爾嚎叫，連孩子都躲著他。

莊婆婆實(shí)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跟女兒嘮叨。

整天人不人鬼不鬼的，也該消停消停了。

家里到處是煙頭、酒瓶子。還一喝就吐。

那個馬桶，唉，我剛刷完，他又吐上了。

莊婆婆極愛干凈。到白圖騰家的客人，不管是白圖騰的客戶，還是曹娥的同事，進(jìn)家門都得換鞋。經(jīng)常是這邊客人剛起身，還沒離開沙發(fā)，那邊莊婆婆就拿來抹布擦茶幾，收拾杯盤，再不然就拖地。

莊婆婆自從被女兒女婿接來養(yǎng)老，就全心全意把這兒當(dāng)自己的家了。她每日買菜做飯、打掃衛(wèi)生、接送外孫。曹娥和白圖騰他們兩個在工作上不管再怎么煩惱、怎么不順心，回到家都能卸下千斤擔(dān)一樣放松舒坦。

曹娥對母親十分感恩，如果不是母親，也就沒有她的今天。

曹娥給母親辦了一張銀行卡，每月打入一千塊錢作為母親的額外花銷，畢竟母親在老家也有人情要隨份子的。曹娥這么做是想讓姐姐和弟弟放心，她里里外外都不會虧待母親。

曹娥的做法實(shí)際上是讓自己頂替了弟弟。老家有個不成文的習(xí)俗，嫁出去的女兒沒有義務(wù)把母親接去養(yǎng)老，除非入贅或家中無男丁，否則會被認(rèn)為是覬覦娘家財產(chǎn)。曹娥的弟弟小時候不好好讀書，長大了不好好工作，整天東逛西逛。兩個姐姐嫁在本村，經(jīng)濟(jì)條件也不是很好。父親過世后，母親一人扛起這個家，為了父親一句“老三是塊讀書的料”的遺言，母親咬緊牙關(guān)，勒緊褲腰帶，砸鍋賣鐵也供著她讀書。

不得不承認(rèn)，母親是偏愛她的。曹娥當(dāng)然知道，兩個姐姐對母親很有意見，她們上完初中就輟學(xué)了，母親說她們成績平平，即使上了高中，也考不上大學(xué)，還不如早點(diǎn)兒幫家里分憂。當(dāng)然曹娥又努力又爭氣，又嫁給事業(yè)小有成就的白圖騰。那時，曹娥多了一個心眼兒，作為結(jié)婚的條件之一，就是得把母親接到家中來贍養(yǎng)。

白圖騰拍拍胸脯說，沒問題，我剛好缺一個媽。

十年下來，莊婆婆早把自己當(dāng)成這個家不可或缺的一員了。

白圖騰在家里鬧騰時，莊婆婆毫不客氣地把他當(dāng)親兒子那般訓(xùn)斥。

還是個男子漢不？這才多大的事，要死要活的。

這么下去，會影響到孩子的。

再不振作起來，曹娥也會被你拖垮的。

你走開，走開。老東西，你管得太多了。

醉醺醺的白圖騰聽丈母娘一天到晚地嘮叨，煩不勝煩，加上胃里的酒精發(fā)酵，他直接暴粗口了。

你……

莊婆婆氣得說不出話來。

就在丈母娘和女婿鬧別扭的當(dāng)口兒，白圖騰的母親回來了。

她的突然出現(xiàn)，讓曹娥猛地想起白家原來還有這么一個人，連白圖騰自己都忘了還有個親媽。

當(dāng)年，白媽媽拋夫棄子，跟一個富商跑到香港去了。從此，白圖騰便很少提及自己的母親，偶爾有人問起，他都以家母已仙逝搪塞過去?；榍八麑Σ芏鹨搽[瞞了這個事實(shí)。對他而言，母親帶給他的是不堪和恥辱，就連父親過世，白圖騰都拒絕母親回來吊唁。

但這次白圖騰能讓母親回到家來，并不是心中沒有了怨恨。而是白媽媽帶著一大筆錢投奔他來了。按理，香港富商留給白媽媽的這一大筆遺產(chǎn)足夠她養(yǎng)老?？赡苁前讒寢層X得虧欠兒子太多，想做點(diǎn)補(bǔ)償；也可能是她想晚年有個親人陪伴，不至于孤獨(dú)終老，白媽媽決定回到兒子身邊。

其實(shí)，白媽媽心里很清楚，香港富商的幾個子女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時常擠對她，畢竟當(dāng)年她是屬于第三者插足。為了爭奪遺產(chǎn)，富商的幾個子女還把她告上了法庭。她若留在香港，日子恐怕不好過。

白媽媽回來時，恰逢白圖騰的事業(yè)處于低谷。白圖騰想想自己白手起家，一路拼殺，雖然不盡如人意，但這一次絕不甘心就此趴下。白圖騰得等待，哪怕只有那么一丁點(diǎn)兒的希望，也要絕地重生。

現(xiàn)在，機(jī)會來了，怎么能放棄呢？白圖騰覺得，是母親虧欠他的，不要白不要，也是給母親一個彌補(bǔ)親情的機(jī)會。這大概就是俗話說的，瞌睡時遇上枕頭了。不過，接受了母親的錢，就得讓母親住到家里來。

這下，曹娥頭大了。

原先平靜的生活被攪亂了。

那天，白圖騰居然為了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報警了。

緣由是莊婆婆和白媽媽由斗嘴發(fā)展到打架。

香港婆，你進(jìn)門不懂換鞋?。磕闵蠋粵_馬桶??？

村巴婆，我進(jìn)我兒子的家，用得著你這個外人管啦？

莊婆婆本來有些耳背，把村巴婆聽成了三八婆，又聽她說自己是外人，莊婆婆氣不打一處來，把對白媽媽的不滿全發(fā)泄出來了。

你才是三八婆，你才不要臉，年輕時亂勾搭男人，現(xiàn)在沒人要了，還好意思回來？

你要臉啦，自己有兒子，還賴在我兒子家，你兒子是個廢物嗎？

兩個老人專挑對方的軟肋說。

莊婆婆恨得牙根發(fā)癢，白媽媽的到來，讓她感受到某種威脅。

莊婆婆把手上擦桌子的濕抹布對準(zhǔn)白媽媽擲去，正砸中白媽媽的粉臉。白媽媽的臉一下子花了。

白媽媽抹去臉上的臟水，撲向莊婆婆。兩個人像摔跤手，你抓我肩膀，我揪你胳膊，額頭頂著額頭。

畢竟莊婆婆常年干家務(wù)活，手腳靈活些，力氣也大。冷不丁一個掃堂腿掃去，白媽媽跌坐在地。白媽媽正要從地上爬起來反擊時，白圖騰推門進(jìn)來了。

有了白媽媽的部分資金，白圖騰正準(zhǔn)備重新啟動公司。今天，他召集原先的員工開會，把欠他們的工資給補(bǔ)上，又商討公司今后的走向。會議很順利，員工們紛紛表示愿意回來效力。白圖騰心情大好，沒想到回家卻撞見了這一幕。

媽，媽，你倆怎么了？

莊婆婆馬上就意識到了什么，趕緊說，沒怎么，你媽不小心摔了一跤，我正要扶她起來。

什么不小心摔跤，她打我的啦。

白媽媽立馬聽出莊婆婆沒敢講實(shí)話，一下子理直氣壯起來。

這個村巴婆，她打我。

白媽媽從地上爬起來，瞅準(zhǔn)空兒，猛推了一下莊婆婆。

莊婆婆被推了個措手不及，向后踉蹌幾步，腰撞到吧臺上，疼得蹲下身。

白圖騰趕緊上前要去扶。

你給我站住，是她先動手的啦，你還護(hù)著她。你還想不想要錢啦？

白圖騰的身子瞬間被定住。是的，白媽媽只給他一部分資金，要盤活公司，還得仰仗她后續(xù)的資金。

馬上給我報警，把她趕出去。

這，這……

你不報？那好，有我沒她，有她沒我。我回香港啦。

白媽媽一看兒子猶豫不決，竟然逼迫兒子。

白圖騰為了穩(wěn)住白媽媽，只得無奈報了警。

曹娥下班回來，看到家門口的警車，還以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

白媽媽一見到曹娥，就哀嚎起來，說莊婆婆怎么怎么欺負(fù)她，怎么怎么動手打她。

從調(diào)出的家里的監(jiān)控視頻看，事實(shí)也是如此。

本來前段時間白圖騰已經(jīng)鬧得曹娥夠心煩的了，現(xiàn)在家里又多了個陌生的婆婆，曹娥整個人都快崩潰了。母親怎么不設(shè)身處地地替她想想，還惹出事端來，這不成心給女兒添堵嗎？

白媽媽眼看得勢，進(jìn)一步逼迫白圖騰。白圖騰有些為難，畢竟在當(dāng)年的婚禮上，他是當(dāng)著曹家親戚們的面夸下?？谝o莊婆婆養(yǎng)老送終的。再說，他心里并不真正待見自己的母親。

于是，他便找曹娥進(jìn)里屋談話，也想趁機(jī)驗(yàn)證一下，他在曹娥心中的位置。

曹娥的怒火全集中到莊婆婆身上。

曹娥走到莊婆婆跟前，脫口而出， 媽，你還是回老家去吧。

莊婆婆愣愣地望著女兒，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3

關(guān)于莊婆婆回老家這件事，兒媳婦趙培云的反應(yīng)極為強(qiáng)烈。

什么叫招之即來，揮之即去，這就是。現(xiàn)在不要咱媽了，又扔給我們了，哼。

曹輝聽了，沒敢吱聲。

老婆冷嘲熱諷不是沒有道理。當(dāng)初自己結(jié)婚時，曹輝就要母親回來，可老人家說在閨女那待習(xí)慣了，外孫剛會走路，離不開她。

但趙培云不是這么想的，她想的是這個婆婆貪圖女婿的豪宅，嫌棄自己的兒子沒本事。

等到趙培云生下孩子后，曹輝讓兩個姐姐去勸說，母親還是不肯回來。莊婆婆的意思是，曹輝送外賣養(yǎng)家不容易，不想給兒子增加負(fù)擔(dān)。

曹輝也想不通自己這個媽怎么就跟別人的媽不一樣，人家是重男輕女，她倒反過來，重女輕男。沒辦法，他只好讓老婆和孩子搬到丈母娘家去住，這讓他在媳婦娘家人面前直不起腰來。

很多不知情的人誤以為曹輝把老婆孩子送回娘家是他們那地方的風(fēng)俗。

話說回來，曹娥也真是會做人。平時有事沒事常帶禮物給兩個姐姐和弟弟。誰要有個難處，曹娥總二話不說就出手相濟(jì)。曹輝翻建老房子，她一下子就拿出二十萬元，曹美的女兒上大學(xué)，曹麗的兒子讀高中，一人給了兩萬元。侄子一出生，她又包了三萬元的紅包。

兄弟姐妹間，誰都沒有理由對曹娥產(chǎn)生任何非議。

但是，莊婆婆被趕回家，性質(zhì)就完全不一樣了。

哎呀，養(yǎng)兒不如養(yǎng)曹娥，嫁女就得嫁白圖騰。趙培云拿腔捏調(diào)地說。

好人都讓她做了，這下看她怎么收場。趙培云有意在兩個姐姐面前提起當(dāng)年村子里流傳的那句話。

這無異于戳到曹美和曹麗的痛處。那句話的言外之意，就是母親白養(yǎng)了她倆。

走，到她家理論理論。老四，你和你媳婦也一起去。大姐曹美招呼著。

你們曹家的事情，我不好參與的。

趙培云從沙發(fā)上起身扭扭屁股，走了。

曹娥沒料到兩個姐姐和弟弟會到自己家里對她興師問罪。

白媽媽一看來者不善，趕緊躲上樓。

說吧，把媽趕回家，這算什么事？曹美斥責(zé)道。

如果媽自己要回，另當(dāng)別論。你這么做讓媽很難受。曹麗附和著。

媽現(xiàn)在躺床上了，她說被你那個婆婆推了一下，腰撞到了。這都幾天了，你連個電話也沒有。

曹輝并沒有編造，是他給母親的腰貼了一片膏藥。

對，你們總得給個說法吧。曹美接上老四的話。

曹娥這下知道了，母親在她家全須全尾好的時候，可以是她一個人的，稍有差池，那就是大家的。說得更直白一點(diǎn)兒，你曹娥既然敢獨(dú)自承擔(dān)母親的贍養(yǎng)職責(zé)，萬一出了什么事，兄弟姐妹是可以伸出手指對你戳點(diǎn)兩下的。今天的這情景，不正是如此嗎？

而且，大姐口中的“你們”，很明顯的就有了劃分界線、兵分陣營的意思，任曹娥有十分的涵養(yǎng)，也忍受不住。本來叫母親回去，只是在氣頭上，過后自己心里也挺后悔的。眼下，姐弟們左右夾攻，曹娥想起自己以往幫助姐弟們的樁樁件件，不禁氣涌心口。

好，真的要個說法嗎？曹娥冷笑一聲，那我就說道說道。

先從老四說起，你老婆生孩子，我是不是包了三萬元的紅包？你翻建房子，我是不是拿了二十萬元給你？還有，大姐二姐，你們孩子上學(xué)，我是不是也各拿一萬元資助？平時那些零碎的就不說了。曹娥越說越生氣，身子微微顫抖著。

我平時對誰做得不到位？沒有。現(xiàn)在家里出了點(diǎn)事，你們也看到了。我對你們訴苦了沒有？沒有。媽在我這里十年了，我讓她有怨言了嗎？沒有。村里哪一個嫁出去的閨女有我這樣大的氣量？

曹娥這一搶白，倒使他們?nèi)齻€一時沒話可說。

那是兩碼事。

過了半天，曹美才嘀咕了一句。

三姐，你的情我都記著呢，我也沒有譴責(zé)你的意思。曹輝趕緊解釋。

晚了。你們不講情分，我也不必顧忌什么了。你們寫借條吧，看看什么時候還錢。還有，這次媽有什么磕著碰著的治療費(fèi)用，全部由我來承擔(dān)。

看曹娥的架式，是要割袍斷親啊。

對，把給他們的錢通通要回來。白媽媽從二樓欄桿探出頭來，狠狠地說。我們白家的錢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

在客廳里紛爭的四個人都嚇了一跳。

隨后，四個人閉上了嘴。

4

姐弟們不歡而散。三個人本是去理論的，沒想到把事情搞得這么僵。曹娥來這么一招，這下老四蔫了。他得到三姐的幫助最多，真要讓他還，那他得跑斷腿，要送多少年的外賣??？其實(shí)，曹輝心中早就想，等自己有能力了，三姐的錢還是要還的。只是這話此刻從三姐嘴里說出來，他感覺很不是滋味。曹美、曹麗也不便多言語，覺得愧對老四。從曹娥家出來后，他們就各回各家了。

曹輝悶悶不樂回到家中。趙培云湊上來，問，怎么樣了？

什么怎么樣？曹輝看到老婆急切的樣子很是厭煩。

曹娥怎么說的？

趙培云還不知趣，追著問。

怎么說？三姐要我們還錢。都是你，這都是你挑唆的。要不是你在大姐二姐面前冷言冷語，她們也不會去找三姐理論。曹輝氣呼呼地說，現(xiàn)在倒好，我們哪有那么多錢還她。

什么？她說還就還啊。當(dāng)初她是自愿給的，又不是咱求她給的。憑什么還??？就不還，看她能怎樣。趙培云也來勁了。

你說這話還有良心不？曹輝沒想到老婆會說這種混賬話。

我良心還不夠好??？媽去她那里做了十年保姆，自己的孫子都不帶，還連累我娘家。你倒是給我說說看。趙培云提高了嗓門。

在門口聽了許久的莊婆婆，臉色蒼白，指著曹輝罵道，誰讓你們?nèi)フ也芏鸬模?/p>

還不是為了替你出口氣？趙培云對莊婆婆翻白眼。

我們母女的事，不勞你插手。

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夠了，別吵了！曹輝一腳踢倒了凳子。哐當(dāng)一聲，吵架劃上了休止符。

5

莊婆婆離開女婿家，如白媽媽所愿。但是，新的問題又來了。這回不是白媽媽和兒子兒媳不對付，而是白媽媽與孫子白苗苗鬧起矛盾來。

白苗苗自小是莊婆婆帶大的，所有的生活習(xí)慣都有一定的規(guī)律。幾點(diǎn)起床，幾點(diǎn)吃飯，幾點(diǎn)接送，什么時候喝水，什么時候做作業(yè)，什么時候洗澡，什么時候上床睡覺等等，莊婆婆事無巨細(xì)安排得妥妥帖帖。

白媽媽為了拉攏關(guān)系，主動要求照顧孫子。白圖騰也愿意她這么做，就沒有反對。

曹娥不樂意，但也沒別的辦法，作為中學(xué)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每天她都得提前到校，根本管不了孩子。

但白苗苗不干了。

我要吃我奶奶做的糖醋排骨。

我要穿我奶奶給我買的那雙鞋。

我要背我奶奶縫的書包。

我要我奶奶……

你奶奶你奶奶，我才是你親奶奶啦。白媽媽急忙安撫。

你不是，你不是！你是大灰狼，你吃了我奶奶。八歲的白苗苗躺地上打滾兒。

你還我奶奶，你還我奶奶！

白苗苗還用腳去踹白媽媽。

一連鬧了幾天，白媽媽哪里受得了，叫苦連天。

白圖騰看白苗苗明顯瘦了，穿著也邋遢了。

他趕緊找曹娥商量。

要不，再把咱媽請回來吧。

我是沒臉去見她了，為了你那個有錢的媽，我跟娘家人都鬧翻了。你去請。曹娥背過身，不理白圖騰。

白圖騰只有干著急。

周六這天，白圖騰在公司接待客戶，曹娥去學(xué)校開會。家里剩下祖孫倆。白苗苗又開始鬧了。

我不要吃你炒的菜，太難吃了。我不吃，不吃。

白媽媽靈機(jī)一動，不然我們點(diǎn)外賣？

點(diǎn)肯德基，我要吃漢堡，要吃蛋撻，還要冰鎮(zhèn)可樂。

好好好。白媽媽喜上眉梢，難得孫子愿意搭理她。她立即掏出手機(jī)，直接下單。

送外賣的正好是曹輝。一看地址是三姐家，他本不想送，只是奇怪三姐怎么突然會點(diǎn)這些東西，她自己不吃這些，更不要說給孩子吃了。他接下單，想去看個究竟，順便給三姐賠禮道歉。

按門鈴，一開門，外甥的小腦袋就探出來了。

舅舅！舅舅！白苗苗歡呼著。

這外賣是你媽媽點(diǎn)的嗎？

不是，是她——白苗苗指著身后的白媽媽，他還不習(xí)慣喊她奶奶。

我奶奶呢，她什么時候回來呀，我可想她了。

奶奶過兩天就回。你媽不在家？

不在。

這些東西可不能吃多了哦，還有，冰鎮(zhèn)的可樂不要喝哦，會拉肚子的。

你送個外賣還管那么多，小心我給你差評。白媽媽下了逐客令。

苗苗，記住了，不能吃多，不能喝冰鎮(zhèn)可樂哦。

白媽媽把曹輝和他的聲音“砰”的一聲關(guān)在門外。

半路上，曹輝想著不妥，還是給三姐打了個電話。

結(jié)果還是晚了。

白苗苗得了急性腸炎，住院了。

6

白媽媽嚇壞了。她也知道吃這些東西不好，她就是想討好孫子，讓孫子叫她一聲奶奶。她太渴望這個稱呼了。白媽媽也知道年輕時做了對不起丈夫和孩子的事，老了才明白天倫之樂才是余生最大的幸福。

其實(shí)她并不是真的要把莊婆婆趕走，看到莊婆婆把兒子的家料理得井然有序，她自愧不如。只不過當(dāng)時一時嫉妒心作祟，才逼著兒子趕走莊婆婆?，F(xiàn)在可好，自己不會料理家務(wù)不說，還把孫子整進(jìn)醫(yī)院了，怎么跟兒子交代啊？

還沒等白圖騰發(fā)火，白媽媽自己的口氣先軟了。

我看這樣吧，還是把你丈母娘請回來吧。我是不該回家來的。我去養(yǎng)老院吧。

白圖騰和曹娥一聽都愣了，弄不清白媽媽的話是真是假。

我想通了，錢對我來說也沒啥用，我只有你這么一個兒子，不留給你，留給誰呢？白媽媽輕輕擦了擦眼角。

曹娥，代我向你媽說聲對不起，你讓她回來吧。要不，我親自去求她啦。

媽。白圖騰和曹娥異口同聲地叫了一聲。

白媽媽又驚又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們叫我媽？

奶奶，我沒事了。白苗苗在病床上也醒了。

唉唉唉。白媽媽喜極而泣。她把臉貼在白苗苗的額頭上，高興地叫，奶奶的寶貝孫子。

奶奶，讓我奶奶回來吧，你們都是我的奶奶，你們不要吵架。白苗苗低聲說。

好好好，聽寶貝孫子的啦，讓奶奶回來啦。

7

可是，莊婆婆卻不見了。

當(dāng)時曹娥正在學(xué)校里，一接到弟弟的電話，立刻昏了過去，嚇得同事們趕緊叫來校醫(yī)。校醫(yī)一通急救，曹娥才哇的一聲哭出來。

媽媽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曹娥身子軟綿無力，哽咽道。

趕緊報警啊。曹娥突然像脫離了水的蝦一樣彈跳起來。

別著急，你媽媽會沒事的。同事忙安慰曹娥。

曹娥趕緊打車回娘家。弟弟已經(jīng)急得在院子里打轉(zhuǎn)。

手機(jī)沒帶，桌上的全家福照片也不見了。曹輝帶著哭腔對曹娥說。

大姐和二姐氣喘吁吁地進(jìn)了屋，大姐說，三姑和四姨家去過了，沒有。祠堂也沒有。媽去哪兒了？

你們說，媽會不會想不開啊？趙培云冷不丁地問。

嗚——那我要跟著媽一起死啊，嗚——

死什么呢？你們這是干嗎呢？這時，莊婆婆走了進(jìn)來，身上帶著咸腥的味道。

媽，你去哪啦？

急死我們了。

你把我們嚇壞了。

四個孩子圍著她，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仿佛小時候迎接勞作歸來的母親。

我呀，去海邊走走，順便看看你們的父親，和他說說話。這么多年了，他也很孤單。

說著，莊婆婆從懷里掏出了那張全家福照片。

媽——

四個孩子同時喊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