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商敘事”,主要是圍繞主角在商業(yè)領域的創(chuàng)業(yè)歷程、經營策略、市場競爭以及與之相關的人物關系和情感糾葛等展開故事。聚焦《大宅門》《喬家大院》《雞毛飛上天》《繁花》等經典作品,無不是在風起云涌的時代變換中捕捉商機,完成商業(yè)傳奇的書寫,人物的傳奇性、商戰(zhàn)的戲劇性、商幫文化的地域性與時空跨度的史詩感構成了商業(yè)題材電視劇的主要創(chuàng)作特征。
隨著現(xiàn)代社會進步與女性地位的提高,從“主體意識”的覺醒,到成長為“自由女性”,擺脫經濟依附是女人脫離“他者”的生存狀態(tài),取得獨立的首要條件。于是,女性經商、開辟事業(yè),從邊緣邁向主流,成為了電視劇塑造“成功女性”的一個重要維度。
熱播劇《國色芳華》以花為媒,正是講述了唐朝商賈之女何惟芳在選擇和離后,從培育一株初綻的稀世牡丹,漸次深入商海的繁復脈絡,最終創(chuàng)業(yè)成功、濟世報國的勵志故事。該劇融合了古裝正劇的莊重與商業(yè)傳奇劇的跌宕,以女性為主角,在花開盛世、燭光照影的美學氛圍中還原唐風古韻,展現(xiàn)了一幅女性意識覺醒與文化想象交織的華美畫卷。
人花相映:盛世圖景下的女性經商群像
回溯影視劇經商敘事中的女性形象,早有《大宅門》(2001)中的二奶奶臨危受命,以堅韌的品行與人情世故的變通,引領家族走出困境,展現(xiàn)了女性在商業(yè)領域的智慧與勇氣;后有《那年花開月正圓》(2017)中的周瑩,從江湖賣藝的小丫頭,憑借一腔熱血和不屈不撓的精神,最終成長為陜西女首富的商業(yè)傳奇故事。《國色芳華》(2025)則將經商敘事的視野延伸至歷史更深處,描繪了盛唐畫卷中的女性經商群像:清醒獨立、精明智巧的商業(yè)才女何惟芳,在經商之路上結識了溫婉堅強的秦勝意與耿直純良的俠女阿福,三姐妹義結金蘭,以花為業(yè),在男性主導的商業(yè)世界中開辟出一席天地。
作為商業(yè)題材古裝劇,經商大女主的行為邏輯以及價值觀念無不滲透經商之道。何惟芳能在長安立足的根本,是遵循經商的誠信底線與契約精神,同樣離不開其獨特的投資眼光,她先與花鳥使合作,借力融資,解決了沒有本金的棘手問題;在鏟除馬齒莧與培育牡丹的時間沖突中,以有限的時間成本換取更多的商業(yè)價值;面對花行刁難時,何惟芳會選擇因地制宜動手造肥;又在經商過程中施展了開業(yè)滿減、預售新品、與花為宴等營銷手段。
值得反思的是,當前古裝劇在對“經商”敘事元素的挪用與黏合中,部分經商情節(jié)仍缺乏足夠的充實度與嚴謹性,所謂的商業(yè)競爭亦多流于表面,或僅作為一種戲劇性元素的調用而存在。
《國色芳華》沒有落入“披商言情”的敘事窠臼,更沒有回避封建制度下女性經商的困境。在中國封建文化的規(guī)制下,男耕女織的社會分工與重農抑商的經濟政策,使得被動的從商動機與微小的經營規(guī)模成為古代女性經商的普遍狀態(tài)。何惟芳從婚姻中和離脫身,卻遭到追殺喪失戶籍,母親遺留的芳園亦被侵占,只得從培育一株初綻的野牡丹開啟經商夢想,為此不惜與蔣長揚擬下條件苛刻的合約條款,在事業(yè)有所起色后又受到行會對女商的排擠和刁難……
透過女性群像與情感關系,《國色芳華》舍棄了女性對“強者”的崇拜與生存資源爭奪的戲碼,以不同視角代入遭遇困境的女性,同舟共濟。何惟芳在酒肆務工發(fā)現(xiàn)店長王擎意圖不軌,與深陷婚姻泥潭的王擎之妻秦五兒互救,攜手共同走上經商之道,又與性情豪爽的朱福共同經營“花滿筑”花坊,各抒所長,使之成為女性自由生長的“理想國”。歌樓舞榭歡云樓的老板蕓娘,也助力秦五兒與王擎和離,面對他人的質疑,蕓娘坦蕩直言:“這便是女子間的道義和情誼。”
意與境偕:光影流轉間的東方美學韻味
為了超越“戲說”歷史的懸浮感,古裝劇正逐步構建一種新穎的造夢機制,即通過豐盈的文化想象,勾勒出歷史的輪廓,將古代生活理想化為烏托邦,滿足當下精神匱乏的生命個體對“詩與遠方”的期待與想象。
《珠簾玉幕》在絲綢之路的歷史畫卷中見證珠寶文化的博采眾長,《夢華錄》以江湖市井的閑情雅致描摹宋韻茶飲之道,《蜀錦人家》則是在川渝尋常煙火中傳習蜀錦非遺技藝,構建了現(xiàn)代人關于古代世界浪漫瑰麗的東方美學想象空間。
《國色芳華》則觀史取象,以花喻世,呈現(xiàn)大唐盛世獨特的中式美學韻味,本劇借助“牡丹”這一物象營造唐風盛宴,伏應女性自立自信的成長蛻變。“牡丹”自古以來被世人所高歌贊嘆,尤其在唐代風靡盛行。正如,“絕代只西子,眾芳惟牡丹”,在詩人白居易的筆墨下,牡丹被賦予“國色之美”。盛唐時期,牡丹作為象征富貴與繁榮的花卉,不僅是宮廷中的貴族象征,更是普通百姓追求美好生活的期盼。《國色芳華》中再現(xiàn)唐人對觀賞牡丹的狂熱與追捧,也使之順理成章地成為何惟芳創(chuàng)業(yè)致富的“金疙瘩”。
此外,牡丹華美的外表之下,孕育著徜徉恣肆的自由精神,亦象征著劇中女性敢于脫離世俗藩籬,平等地追求財富。隨著何惟芳從隱忍到反抗的故事線鋪陳,劇中的唐風文化線也逐漸展開。何惟芳從婚姻困境走向經商創(chuàng)業(yè),這一過程與盛唐社會的背景緊密相連。從宅門內的人花相憐,到花滿筑時的人花相映,“牡丹”洋溢著一個蓬勃向上的大唐盛世所特有的自信開放的恢宏氣度。
《國色芳華》從畫中取景,景中生情,隨著鏡頭的推進,觀眾的視點游移于人頭攢動、眾生喧嚷的東西集市,時而被酒肆中彈琴吹笙、翩然起舞的年輕胡姬所吸引,或又沉溺于欣賞變易千種、紅白斗色的牡丹,感受東方美學氛圍的極致浪漫。
劇中人物的服飾、妝容、配飾的造型廣泛借鑒了古代文物與歷史典籍,以歷史細節(jié)打造物象之美,細膩地還原了唐朝盛世的風貌。其中,蔣長揚的衣著波斯風格的多團窠和聯(lián)珠紋,經由絲綢之路傳入長安。酒肆舞姬頭上戴的孔雀冠,幾乎一比一還原了陜西歷史博物館里《彩繪騎馬拍腰鼓女俑》的頭飾;劇中女性的華美妝容還原了盛唐時期流行的酒暈妝、白妝黑眉、三白妝等。此外,劇中的服飾細節(jié)巧妙融合古典繪畫,何惟芳的義妹玉露妝造形似唐代張萱的《搗練圖》中的侍女形象;劇中縣主李幼貞騎馬的造型又與《虢國夫人游春圖》的造型一致。
照古觀今:日常生活化的現(xiàn)代敘事路徑
古裝劇經歷市場的大浪淘沙與觀眾的審美更迭,逐漸脫離了宮斗與權謀密集交織、浪漫與傳奇交替上演的沉疴,古裝劇日常生活化敘事路徑的開辟,歸因于后現(xiàn)代消費語境下,歷史細節(jié)虛無化、文化想象奇觀化與敘事風格套路化帶來的疲勞審美體驗。避免了情節(jié)的過度戲劇化,《國色芳華》舍棄了傳統(tǒng)古裝劇常見的家族紛爭或虐戀情節(jié),何惟芳與劉暢的和離實則是一場計謀巧算、暗藏玄機的棋局。
作為敘事的藝術,影視劇構建人物形象、展開人物關系、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皆離不開日常生活作為敘事載體。日常生活化敘事為古裝劇提供了更為廣闊的創(chuàng)作視角,不僅僅局限于才子佳人棄筆投戎、關山飛渡抑或是千古絕唱的愛情故事,可以更為全方位輻射平民百姓的方方面面,甚至于帝王將相的“普通人”一面,展現(xiàn)普通人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何惟芳憑借培育稀世牡丹的技能與出眾的經商頭腦,開啟了普通人逆襲之旅,敘事視野在宅院、佛堂、朝堂、酒樓、街道、集市等日常生活場景交織往復,匯集世間百態(tài)眾生百相,最終勾勒出一幅全景式的盛唐女子經商圖鑒。
當下,網(wǎng)絡媒介的蓬勃發(fā)展,“網(wǎng)生代”觀眾對獲取參與感、現(xiàn)實邏輯的倚重,使得古裝劇敘事對“網(wǎng)感”的呈現(xiàn),嘗試在日常生活敘事中融入輕體量、快節(jié)奏的故事情節(jié)?!秶既A》以游戲化敘事的“網(wǎng)感”呈現(xiàn),觀照女主的成長線,何惟芳與劉暢的婚姻本質上是一場編織著謊言的商品交易。僅在前三集的故事體量中何惟芳便遭遇了公婆刁難、知曉騙婚真相、婢女玉露身亡等危機事件,在澄清與和離之中完成了覺醒的女性形象塑造,而后通過“設巧局”“轉移嫁妝”“對簿公堂”一系列動作從劉宅脫身;從出身卑微的商賈、官家的“棄女”一路打怪升級,經歷了成親、和離、逃殺、獲得戶籍、街市擺攤、自立商戶、濟世報國等環(huán)節(jié),最終成就了一段商業(yè)傳奇。
此外,古裝劇《國色芳華》的現(xiàn)代性特征還體現(xiàn)在非傳統(tǒng)人物形象的塑造與現(xiàn)代價值觀念的植入上,花行行頭的女兒呂耕春以花根莖為藥,女扮男裝行醫(yī),擁有濟世天下的才華與勇氣;背負“天下第一貪官”罵名的“花鳥使”,在紈绔不羈的外表之下掩藏著濟世救民的仁心;不拘于世的馮夫人在經歷喪夫之痛后成為自己的依靠,行商四方,自得其樂,顯露出不依附男子而活的現(xiàn)代女性價值觀。
古裝劇借古喻今,巧借角色故事討論現(xiàn)實議題,經由迷失在婚姻的秦五娘、主動和離的何惟芳、不依賴婚姻而活的馮夫人等角色的經歷,揭露了古代婚姻中女性的困境,展現(xiàn)對男女平等與社會尊重的追求;劇集聚焦古代女性的經商智慧與挑戰(zhàn),并作為現(xiàn)代都市環(huán)境中進取女性的一面明鏡,完成了當代女性的現(xiàn)實鏡像呈現(xiàn),勾連起現(xiàn)實中的女性與電視劇中虛構的歷史女性,從而產生跨越時空的共鳴。
結語
近年來,女性經商題材古裝劇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蓬勃發(fā)展的態(tài)勢,在《國色芳華》《夢華錄》《蜀錦人家》《珠簾玉幕》等影視劇中,“經商”開始成為劇集敘事的核心驅動力,女性角色不再深陷于宮闈深宅中的情感糾葛與家庭事務,而是在商業(yè)瀚海中施展智慧與才干;與此同時,盡管這些劇集在時代背景與經商環(huán)境的設定上存在明顯差異,卻共同注重現(xiàn)實邏輯的融入,避免過于懸浮,經商所涵蓋的行業(yè)也愈發(fā)廣泛,非遺蜀錦、珠寶藥材、茶肆酒樓皆有涉獵,進而在對歷史文化記憶的詢喚與現(xiàn)代女性意識的表達中滿足觀眾豐富多元的審美體驗,完成當代藝術與社會的價值共振。
作者
童曉康,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新聞與傳播專業(yè)2024級博士生
紀英杰,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戲劇與影視專業(yè)2022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