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準備留學材料時,留學中介告知方同,要想有較大把握申請上“夢?!保枰嵘C合素質背景。他轉頭給方同提供了一個刷背景的選擇:花3.6萬元參加一個海外科研項目,為期一個月。
過高的時間和金錢成本讓方同拒絕了中介,相比之下,她選擇了跨國付費支教項目。多個提供付費支教服務的平臺顯示,只需花費數千元,報名者可參與機構組織的為期一周的支教活動,并在活動結束后獲得相應的公益證明。
也有個別機構推出更高價格的游學項目,內容與付費支教類似,如新東方的志愿服務游學營,兩周的價格從26800元至46800元不等。
在留學申請前夕,不少需要補充綜合背景的學生,紛紛踏上了付費支教的道路。
這類主打旅游與支教相結合的活動,脫胎于上世紀中后期興起的公益旅游(volunteer tourism),并在公益創(chuàng)業(yè)的熱潮下興盛于青年群體中。隨著近年“雙減”后對素質教育的提倡,“付費支教”的客戶群體逐漸下滲,參與者從有留學需求及公益興趣的大學生,逐漸擴大至中學生。
盡管當前,“付費支教”尚未成為一個成熟的商業(yè)項目分支,但已有頭部教培機構參與其中。不少教培機構的暑期支教營已開始招生。根據招募信息,這類宣揚讓中學生“參與了解鄉(xiāng)村公益”的“研學營”,入營價格為每人一周幾千至上萬元不等。
盡管公益的初衷是行善,但當金錢交易摻雜其中,參與的相關方都面臨不同程度的質疑。不到半個月的付費支教,是善行還是交易?
風口浪尖中,短期支教的價值、公益與商業(yè)的邊界,都需要重新厘清。
2023年夏天,希望申請教育方向研究生的趙曼報名了付費支教,花費1499元參與了為期6天的巴厘島支教。
與現行大多數付費支教的收費模式相似,趙曼所交費用主要包含項目期內酒店費用,6天的餐食及來回交通費需參與者自行承擔。據趙曼簡單計算,當地餐食平均每頓約100元,加上來回約4000元交通費,一趟支教基礎花銷在7000元左右。
盡管實際花銷遠高于項目費,在趙曼看來,這仍是一個有價值的項目。她回憶道,自己參加的巴厘島支教項目面向當地一所職校的學生。由于該校大部分學生畢業(yè)后都會從事當地最普遍的旅游服務業(yè),學校安排志愿者們上的國際文化課,與學生們畢業(yè)后的工作息息相關。趙曼認為,這是一場互惠的文化接觸。
2010年前后,始興于歐美的“公益旅游”概念逐漸落地國內。這一概念的代表性企業(yè)為一家創(chuàng)立于2007年的公司,國際志愿者總部有限公司(International Volunteer HQ)。該企業(yè)將公益旅游解釋為一種革新的旅行方式,主張游客能在旅行過程中對目的地與自我產生更多積極影響,主要形式為通過成為志愿者,在不同地方實現公益旅游。
此時正值我國出國留學人數增速驟增至20%,我國躍升為美國第一大生源國。能融合體現申請者海外經歷和社會責任感的國際義工經歷,成為墊高眾多留學申請者資格的敲門磚之一。種種需求下,國內誕生了一批提供公益旅游項目的機構,如2014年后陸續(xù)成立的出走世界、刺猬實習、STARC支點等機構。
在留學申請前夕,不少需要補充綜合背景的學生,紛紛踏上了付費支教的道路。
據天眼查信息顯示,上述機構均登記為有限責任公司,經營范圍主要為提供咨詢、活動策劃服務。在實際活動宣傳中,這類機構集中在國內寒暑假期間提供公益旅游服務,項目主要為支教體驗或動物保育,項目費集中在一周2000元至4000元的價格段內,主要包含在當地的住宿、管理費及部分餐食費,來回交通自理。
2014年,新高考改革方案落地,國內大學招生錄取開始參考學生綜合素質評價,由此,公益活動在中學生群體中進一步普及。2020年,教育部修訂《普通高中課程方案》,進一步規(guī)定高中生需完成3年不少于40小時的志愿服務,并將其納入綜合實踐活動學分統計中。這項規(guī)定疊加留學低齡化趨勢,使各家教培機構也開始下場運作公益旅游的相關項目。
當前,市面上已有包括新東方、卓越這類上市公司在內的教培機構,通過旗下主營游學服務的子公司,提供面向18歲以下學生的公益營。這類公益營定價遠高于上述青年項目,僅國內公益營價格便在一周七千至一萬元,不含來回交通。
據新東方與艾瑞咨詢聯合發(fā)布的《中國泛游學與營地教育行業(yè)白皮書》,早在2018年,含支教營在內的泛游學與營地教育市場規(guī)模已達946億水平,并以每年高于20%的增速增長。據此預計,2024年泛游學與營地教育市場規(guī)??蛇_2800億以上,而公益營已成為研學旅行產品中的重要類目之一。
盡管起源于公益,但使這類項目具有商業(yè)價值的,仍在于其回應學生留學、體驗的實際訴求。
多位報名參與付費支教的志愿者向筆者表示,驅動他們參加這類活動的首要原因,是為留學申請書增添國際經驗,其后才是出于旅游與公益目的。組織方也深知志愿者的這類需求,在項目宣傳頁面,均強調提供相關證書,并明示證書與“留學申請”之間的聯系。
在面對關于證書效力的問詢時,一位面向中學生的付費支教營的招生官告訴筆者,參與支教營所得的32小時公益時可在廣東省i 志愿平臺得到認證。此后,該招生官提供了落款為廣東省志愿者聯合會的證書示例。
盡管在事后的升學申請中,學生們并不知曉這份支教經歷給自己帶來了多大的加分,但過半受訪者認為這是一個在升學中有用的背景。
成功申上“夢?!钡姆酵硎?,在自己的研究生班級里,幾乎每位同學都有公益經歷,曾在NGO工作過的亦不在少數。趙曼亦表示,在留學圈,通過公益活動等經驗提升綜合背景,是一件“大家都知道”的事。
北京大學考試研究院院長秦春華教授曾表示,在優(yōu)質教育資源有限的情況下,歐美頂尖研究型大學在招生時普遍實行的綜合評價模式,是一種將篩選標準握在自己手中的模式。秦春華指出:“在最近的100 多年里,美國大學的入學決定到底是如何做出的,這既是一個核心機密,同時也非常敏感。除了招生委員會的成員外,外人無從得知?!?/p>
但正因這類做法“掩蓋在非智力因素對人的成長成材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等合法理由之下”,留學生們只能盡力向標準靠攏。由此,公益經驗成為部分學生的剛需,并催生出種種以公益教育為賣點的旅行項目。
使這類項目具有商業(yè)價值的,仍在于其回應學生留學、體驗的實際訴求。
“貧窮是人們對這個地方的印象……而缺乏英語教師,為當地孩子的英語學習帶來了挑戰(zhàn)?!痹诟黝愔Ы虪I的招募廣告里,各家機構不吝用濃墨渲染當地教育資源緊缺的現狀,并表示,這類支教活動可以“將國際化的教育帶給大山的孩子”,為教育公平做出貢獻。
但在實際招生時,申請人身上疊加的消費者身份,讓機構對申請者的篩選并不嚴格。
當筆者以一位高一學生家長的身份問詢支教營入營流程時,多位教培機構的招生官均未對學生的資質進行過多詢問,而是告知可以盡早付款,提前鎖定入營名額。
在筆者強調學生成績只是班級中下水平,英語成績僅在七十分出頭后,一位英語支教營的招生官告訴筆者,實際教學時設計的英語單詞是簡單的小學水平,機構會提供相應教案,高中學生可以應對。
綜合不同支教參與者的實際體驗來看,從入營到教學,活動各環(huán)節(jié)的質量主要由參與者和團隊組織者共同把握。由于當前并未形成專門針對支教營的行業(yè)標準,報名不同支教團的志愿者,提前受到的教學培訓和實際的支教體驗千差萬別。
參與了一個廣西山區(qū)付費支教營的李可為回憶,機構在面試志愿者時,項目方主要看重志愿者是否有教育熱情,對項目是否有認同感。由于大部分參與者沒有教師資格證等資質,為彌補教育熱情和教育技能之間的差距,機構強調其在支教安排上的延續(xù)性。
李可為表示,離支教還有一個半月時,項目方已提前組織志愿者進行備課準備。除了流程化的技能分享外,參與者們均得到了一張支教學生的名單,每個名字背后,有往期志愿者標注下來的學生性格。此外,項目方為每期支教團均配備了一位有往期經驗的團長,并引導志愿者參照往期教學課程,進行新一輪教學安排。
由于提前對學生學情有所了解,在實際備課時,李可為收獲了比想象中更熱情的回應。在結束支教前,她還和當地學生達成了約定,許諾第二年夏天還會回來。
但在參加海外支教營的趙曼和方同看來,他們所報名的海外支教團并沒有給志愿者進行充足的培訓。趙曼表示,在出發(fā)前,他們僅簡單了解了志愿者在當地的食宿流程,直到到了支教學校,她才得知自己所教的學生是16 歲左右的中學生。因為備課內容偏重游戲設計,團隊緊急調整課程預案,才不至于出很大洋相。
曾參加泰國支教團的方同同樣表示,在參與支教前夕,她所報名的支教營給志愿者發(fā)了一些簡單的“教案”,授課時志愿者只需要根據教案教些英語單詞、唱些兒歌,便可完成一節(jié)課。
廣東諾臣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鄭子殷律師曾指出,支教作為一種賦能工具,無論是項目實施方還是參與的志愿者,都應當具備一定專業(yè)能力。
根據《志愿服務條例》第十六條,“志愿服務組織安排志愿者參與的志愿服務活動需要專門知識、技能的,應當對志愿者開展相關培訓。開展專業(yè)志愿服務活動,應當執(zhí)行國家或者行業(yè)制定的標準和流程。法律、行政法規(guī)對開展志愿服務活動有職業(yè)資格要求的,志愿者應當依法取得相應的資格”。鄭子殷表示,這意味著志愿服務不得因為其無償性,而降低服務標準。
除了對專業(yè)技能把關不清,付費支教還需謹慎處理合規(guī)的問題。
廣東金唐律師事務所的齊巖冰律師表示,國家《教育法》明確鼓勵全社會參與各類支教活動。如果以組織招募志愿者的方式從事支教活動,這一活動便符合《志愿服務條例》中關于志愿服務的規(guī)定范疇,應滿足《慈善法》規(guī)定的慈善活動的基本原則,即合法、自愿、誠信、非營利原則。
其中, “非營利性”是《慈善法》的剛性基本要求。據《民法典》第八十七條,“非營利”有兩個標準,即“為公益目的或者其它非營利目的成立”,“不向出資人、設立人或者會員分配所取得利潤”。雖然非營利性活動可以獲取利潤,但不能以牟利為目的。
齊巖冰律師表示,在志愿活動涉及收費的情況下,機構需貫徹慈善法規(guī)定的自愿原則,不得對志愿者附加非法或不合理的支教門檻,比如要求以事先支付一定費用標準作為認定“志愿者”的條件。
“另外,無論何種志愿活動,向合法參與志愿活動的志愿者提供志愿時間證明,是志愿組織的基本義務,不能借機收取費用進行牟利。如果教培機構存在以上非法捆綁收費行為,便涉嫌違法?!?/p>
面對收費標準的問詢,一家教培機構工作人員回應稱,該機構已開展了五年的支教營活動,參與者所交項目費部分用于支教地硬件改善上,如翻新校舍、建圖書館、籃球場等。但對于具體資金去向,并無公開可查信息。
筆者嘗試就支教活動搭建及資金去向等問題,聯系相關公司負責人,截至發(fā)稿未得到回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