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從未止歇?!豆Ψ颉芬矎奈幢怀健?/p>
從2004年到現(xiàn)在的20年時間,華語喜劇電影宛如虛度。再看《功夫》,仍舊覺得《功夫》是星爺最好的一部電影,乃至是21世紀目前最好的華語電影之一。
其想象之天馬行空,其伏筆、隱喻、烘托、對比之工整,其底層之寫形,社會之寫神,經(jīng)得起捧在手心,翻來覆去細看。
《功夫》其實是一個平民對抗黑幫的電影。它講的,其實是一次又一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故事。細細數(shù)下來,《功夫》里一共有6 次、前后13人,路見不平出手相助。第一個站出來的是一位農(nóng)村婦女。之后則有男有女,有人出力、有人出錢、有人送命。
關(guān)于《功夫》里六次拔刀相助值得人省思:要不要幫,要不要次次幫,別人躲起來你幫不幫?你幫了人將要丟命,人家婦孺老小跪在地上拿一碗雞蛋來償,你幫不幫?是不是你救人,人才救你?人不救你,你救不救人?你不救人,誰來救你?
電影里有對不公的刻畫,也有對不屈的注解,憑借萬中無一的武學(xué)奇才、從天而降的如來神掌,才使得終篇有正義,結(jié)尾歡笑希冀,宛如夢一般。大銀幕前的我簡直欲與之同乘風(fēng)歸去。
但如果,關(guān)于《功夫》我們只看到“能力越高、責(zé)任越大”,看到“武學(xué)奇才”的意淫,那我們就太無聊了。作為一部暴力電影,《功夫》里幾乎沒有一個底層人無緣故、無目的地受死。
《功夫》那六次平民相助中的人性與社會圖景,周星馳電影中那似乎被人遺忘的、后繼無人的道德感,正是我們這篇文章想要真正去探討的內(nèi)容。
斧頭幫有錢、有女人、有警察幫洗地、有光明的未來,這幫窮人有什么?
黑幫打人怎么辦?《功夫》里有人是真黑幫,有人是假派頭。
電影一開篇,馮小剛客串的鱷魚幫老大在警察局打人?!斑€有誰?”一聲怒吼成經(jīng)典。沒有王法,沒有法律,他是真黑幫。
一走出警察局的大門,被斧頭幫血洗,馮小剛下線。鱷魚幫竟是小黑幫,斧頭幫才是大黑幫,殺完人喊“警察,出來洗地”,一曲詭異舞曲做襯,斧頭幫是哥中哥,真黑幫。
而周星馳和林子聰飾演的阿星、阿骨,無疑就是假惡人。童年經(jīng)歷讓阿星看透,當下社會是惡人的社會,做好人得到的只有屈辱,做惡人才能有錢有女人。這樣來看,“成為黑社會”是當時一條顯著的社會晉升路徑。懷著出人頭地的夢想,兩個資質(zhì)不佳的青少年,一心只想投身黑社會事業(yè)。
干黑社會,從冒充斧頭幫打人開始。打誰呢?柿子要挑軟的捏,要打就從社會底層打起。阿星阿骨,瞄準貧民窟——豬籠城寨。
假黑幫來犯貧民窟,于是,《功夫》里的第一次出手相助戲,來了。
阿星阿骨被街坊齊齊圍住,阿星在人群里找人單挑。第一個沒有躲、勇敢站出來的人,是一位農(nóng)村大嬸。這一口方言又純又沖,阿星瞬間輕敵。但勞動人民樸實的一拳,讓阿星虎軀一震,趕緊換人單挑。隨后是一個矮子(其實巨高)、一個戴眼鏡的老人、一個小孩、一個包租婆。他們接連站出來單挑,為街坊撐腰,這也成就了電影《功夫》中第一次互助,老弱婦孺包括小資本家齊上陣的輝煌人性場面。
假黑幫下線,真黑幫上場。
街坊們被人按倒在地,是砧板上的魚肉。一對母子看起來尤其弱,便被從人群中拎了出來,兜頭淋上汽油。
眼看著斧頭幫老大琛哥的打火機就要扔過去了,一只手過來,接住了打火機?!笆俏易龅摹!彼强嗔?。豬籠城寨里幾個月交不起房租的悶聲硬漢,竟然是十二路譚腿的傳人。因有武功傍身,他起身伸張正義,但隨之陷入危機。
隨后是娘娘腔的裁縫,他其實是洪家鐵線拳的傳人。再是賣油條、卻愛拽英文的油炸鬼,他舞五郎八卦棍,一支楊家槍,虎虎生風(fēng)。三人和黑幫正面沖突,救街坊于水火。斧頭幫落荒而逃。
但暫時打跑了黑幫,這群窮人卻打不贏生活,打不贏大環(huán)境。斧頭幫有錢、有女人、有警察幫洗地、有光明的未來,這幫窮人有什么?他們連房租都交不起。一家三口被救之后跪著感謝,也只有一碗雞蛋,和千鈞卻無用的情感。
包租婆趕他們走,齙牙珍挺身而出,這是電影中的第四次出手相助。剛剛被黑幫按倒在地的齙牙珍,一個濃妝艷抹、在家聽黑膠唱片的小資產(chǎn)階級,也有一顆火熱跳動的心。她的樸素情感或許只是,人人為我,我為人人,有力出力,有錢出錢。三位高手剛救下了所有人,再趕對方走,實在不近人情。
但一支“下下簽”是三位武林高手生命的注腳。包租婆按江湖人的老規(guī)矩,搖簽決定他們的去留,上簽是留,下簽是走。他們抽到下下簽,想走也走不了。
三位高手彼此拜別時,殘陽下的技癢、過招,感人至深,甚至是全片最為浪漫的畫面。他們身懷絕技,同處一寨,卻彼此不知曉,平白寂寞了這許多年。而一相認相交,便是彼此過命的交情。動蕩年代寂寞客,此一別,高山流水再難覓知音。夕陽自顧如殘血。
而第五次、第六次出手相助,便是電影《功夫》的小高潮和最高潮。電影為之埋足了伏筆。包租婆如何面冷心熱,包租公如何身段柔軟,阿星如何有武功奇才的身底,以及內(nèi)心善惡之天人交戰(zhàn)的過程,他們的行動與性格相輔相成,而命運也隨之擺動。
六次出手相助,從貧民窟的豬籠城寨打到黑幫地段的豪華賭場,從街坊相助到高手過招,從善舉與惡行的對抗,已經(jīng)走到了殘酷時代下,個體對自我命運的選擇。
《功夫》的故事,發(fā)生在架空的1940年代上海的貧民窟——“豬籠城寨”。周星馳就長在香港的九龍城寨。
小時候,他的偶像是李小龍,在哭著看完《唐山大兄》后,苦心訓(xùn)練鐵砂掌。他用勁到癡傻,借一盆綠豆練掌,從頭到尾只練一只右手,因為考慮到如果右手練到殘廢,起碼還剩左手。
周星馳曾在一段采訪中自述,青少年時有一陣子覺得自己已經(jīng)練到“同年齡段世界第一”,便跑去校長面前自薦,想在學(xué)校給同學(xué)們開武術(shù)班。
功夫、英雄夢、貧民窟里狹窄的家、窗外來來往往的平凡鄰居、親歷的草根命運……那是周星馳的童年、少年。
如果說周星馳在歷代星女郎的角色身上,各自傾注了自己母親的丁點形象,美而有力量,那么他在自己電影中,向各個小人物兜淋的微光,則來自他自身、鄰居、所見所聞,和潤物無聲的道德感。
在《功夫》設(shè)定的背景里,豬籠城寨,是故事里唯一平和的地方,因為這里已經(jīng)窮到連黑幫都懶得洗劫。
窮人一定是最懂社會的人嗎?并不一定。但可能,沒人比窮人更懂得什么叫互助,什么叫社會的殘酷。
豬籠城寨里,每個人都可能交不起房租,可能隨時面臨生與死的威脅,你向他人伸出援手,他人才會向你伸出援手。
就如洗頭時露半個屁股,大喊“包租婆,又沒水了”的醬爆,他向阿星說: “你勒索我,我不怕。就算殺了一個我,還有千千萬萬個我?!边@樣從底層摸爬滾打中獲得的生活哲學(xué),或者說是道德信念,從一開始便貫穿在《功夫》之中。
窮人在遭遇外敵時,似乎只有緊緊捆綁在一起,才有力量繼續(xù)生活下去。只有懂得互助,貧民之間免于互戧,豬籠城寨也才稍有別于人間地獄。所以,貧窮雖然是豬籠城寨的底色,但因禍得福般,這里有一種難得的平和。
一個鏡頭搖過,苦力強、油炸鬼、裁縫、齙牙珍……蹲在地上拉屎的小孩,對面樓道里說“炒菜就要大火”的鄰居。他們作為唯一具有生活細節(jié)的群像出現(xiàn)在《功夫》之中,構(gòu)成了一副多樣而寧靜的小人物景象。這幅寧靜的煙火景象,或許是周星馳記憶中的顏色。
而與此相對應(yīng)的,《功夫》中對警察、鱷魚幫、斧頭幫、金絲眼鏡小職員的刻畫,是另外一種冷峻。
以斧頭幫老大琛哥為例。電影給予他個人的鏡頭并不多,但是這個黑幫老大陰晴不定、言而無信、心狠手辣的形象卻十分深入人心。
他跳著舞步殺人。剛對一個梨花帶雨的女人說完“大嫂,我不殺女人,你走吧”,就擺擺手,拿來了槍,背后一槍致命。而他的手下二當家被豬籠城寨的高手打斷腰,他追問兇手的時候說“我數(shù)到三,交人”時,才剛數(shù)到“二”,打火機就被拋出去了。
他不講信用,不在乎無辜性命,也根本不在乎是誰打傷了自己的手下。與此配套的,從這個畫面之后,斧頭幫的這個二當家就再也沒有在電影中出現(xiàn)過。
這么多年來,他從不渲染對小人物的傷害,不以此種暴力取樂。
這是周星馳電影的精妙之處。他拍攝一部暴力電影,但是卻將更多的視角引向了小人物。在《功夫》中任何一場突如其來、酣暢淋漓的暴力鏡頭中,觀眾都更能在小人物身上看到自己的寫照,找到自己的位置,而非更厲害的火云邪神,或者是更兇殘的斧頭幫琛哥身上。
這種小人物視角的呈現(xiàn),對觀眾的引導(dǎo),對于周星馳來說似乎是天然的。不用說他自己便是電影里有著英雄夢的小人物。這么多年來,他從不隨意傷害自己電影中的小人物,或者說不渲染對小人物的傷害,不以此種暴力取樂。
《功夫》里,不僅豬籠城寨里的無辜村民們活了下來,就連斧頭幫里,大膽猛捶火云邪神的小馬仔,最后竟然也能活下命來。而電影里許多暴力搞笑的鏡頭,周星馳搞的都是自己,或者是其他有身份的人士。
自己被刺刀、被蛇咬;小龍女撞廣告牌;琛哥頭發(fā)被火燒……這些利用角色的丑態(tài)、痛覺來提供的笑料,周星馳輕車熟路、手到擒來,但他無厘頭搞笑的對象,始終是相對克制的,沒有把這些加諸真正無名的平凡人身上。
平凡人不無端受罪,或者說,給予受苦的平凡人一個展現(xiàn)悲苦的鏡頭,這或許只是周星馳電影的一個細節(jié)。但這個細節(jié)到底有多可貴呢?
對比近年最火的暴力偵探喜劇,《唐人街探案》系列。在《唐探3》中,黑幫和偵探在一間電梯里相遇,他們以為鬧鬼,而把推床上的小護士暴打一通,棄之不管。那尸袋里的小護士做錯了什么呢?一部電影有什么必要,非要暴打一個無名之輩來獲得笑料呢?
這不是我們這些看著周星馳電影長大的人想要看到的。起碼,如果非打小護士不可的話,我期待電影能夠多增加一個畫面。這個鏡頭中,小護士困在尸袋里黑暗、搖晃、受傷、疼痛,或許這個鏡頭并不提供笑料,但這是一個能夠?qū)⒂^眾代入“暴力受害者”角色的鏡頭。
只有如此,它才多一份審視和反思,不至于是那樣令人發(fā)指的冷漠。正如著名導(dǎo)演邁克爾·哈內(nèi)克所言:“暴力電影中的暴力,被剝奪了不安的恐懼,開始成為一種吸引人的買賣?!彪娪鞍l(fā)展的100 多年的歷史中,暴力變得愈加泛濫,血漿飆飛越來越成為賣點,但是在暴力電影中,怎么安排觀眾的心理位置,也是創(chuàng)作者需要思考的內(nèi)容。
在追求暴力爽感的時候,有一絲反思,一絲對弱者、受暴者的觀照,是多么難得。
即便是再不喜歡《功夫》的情節(jié)的人,只要想到豬籠城寨的落日金子般鋪灑在每一個住戶的身上,想到那種平民的煙火氣,就會被周星馳電影里那一種無意識的、對底層的關(guān)懷所觸動。
正義戰(zhàn)勝邪惡,是電影永恒的主題,但在電影越來越商業(yè)化的時代,這種主題已經(jīng)模式化了,成為販賣暴力元素的空殼。周星馳的作品看似如此,但又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
從來沒有一句口號,只有不斷地解構(gòu)?!豆Ψ颉啡?,也不過只有一碗雞蛋,這轉(zhuǎn)瞬即逝的淚點。
周星馳電影的底色,是無可分說、刻在骨子里的悲憫,是和他一起在香港九龍城寨一起長出來的草根氣質(zhì),是被人忽略、但后人無法再復(fù)制的道德感。
只有他啊,周星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