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魏叔子文集》的編纂體例,在歷代別集中具有鮮明特色。其黜內(nèi)篇而存外篇的反常取舍,除一般別集不錄八股的傳統(tǒng)外,更緣于甲申之禍對魏禧八股觀念的巨大沖擊;分體編次,各體之前綴以文體小引展開文體論,則受了明代吳訥《文章辨體》等總集文體序題的影響,也顯示出魏禧對文體問題的重視;所立文體類目及序次安排,體現(xiàn)了魏禧文章寫作的文體特色以及獨特的文體觀念。
關(guān)鍵詞:體例;內(nèi)篇;外篇;文體小引;冠首文體
作者簡介:何詩海,浙江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體學、明清文學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歷代別集編纂及其文學觀念研究”(項目編號:21amp;ZD254)的階段性成果。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4403(2025)01-0134-08
DOI:10.19563/j.cnki.sdzs.2025.01.013
魏禧的《魏叔子文集》因收錄于《寧都三魏全集》得以傳世。《寧都三魏全集》收《魏伯子文集》十卷、《魏叔子文集》三十三卷、《魏季子文集》十六卷,總計五十九卷,另附子侄輩“小三魏”文集二十四卷?!秾幎既喝废群髢纱慰?。初刻本于康熙三年(1664)開雕,康熙十八年(1679)基本竣工,世稱“易堂藏版”。道光二十五年(1845),又有紱園書塾重刻本,稱“易堂原版”,其版式、字體、裝幀、卷帙、編次體例和所錄作品,與初刻本俱無二致,唯文字訛誤較多。2003年,中華書局出版胡守仁等校點本《魏叔子文集》,即以初刻本為底本,以重刻本互校,同時參?!秶椅拟n》《易堂九子文鈔》《魏叔子文鈔》等鈔本,是迄今為止魏禧文集的最佳版本,囊括了魏禧一生的主要著述,成為考察其生平、思想和文學創(chuàng)作最重要的文獻。不過,學界重視的是文集所錄的具體作品,至于《魏叔子文集》在別集編纂體例上的鮮明特色及其文體學意義,則罕有關(guān)注。本文擬就此加以考論。
一、黜內(nèi)篇而存外篇
古人著述,如一書之中分內(nèi)篇、外篇或內(nèi)集、外集,往往重內(nèi)而輕外。①【①詳參余嘉錫:《古書通例》卷三“古書之分內(nèi)外篇”條,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版,第281-288頁。】后世編刊其書時,如有所黜落,一般是存內(nèi)篇而黜外篇。而初刊于康熙年間的《魏叔子文集》恰恰相反。此集是詩文合集,含《魏叔子文集外篇》二十二卷,《魏叔子日錄》三卷,《魏叔子詩集》八卷,總計三十三卷。其中《日錄》三卷,記載平日所見、所聞、所思,近乎日記,自宋代以來,多有入別集者。至于詩、文類聚區(qū)分,也是文集編纂的常態(tài)。值得注意的是,文集二十二卷,題為“魏叔子文集外篇”。顧名思義,其集當另有“內(nèi)篇”,惜未見傳世。易堂諸子及其后裔也未見談?wù)搩?nèi)篇、外篇者。
那么,魏禧編次文集時,是否有意區(qū)分內(nèi)、外篇?如果是,《內(nèi)篇》卷帙、篇目、內(nèi)容等究竟如何?何以此集付梓時未錄《內(nèi)篇》?厘清這些問題,對于全面了解魏禧文集編纂情況及其平生經(jīng)歷、思想發(fā)展等,具有重要意義,不能置之不理。①【①《魏叔子文集外篇》雖署“寧都魏禧冰叔著,諸子世杰興士編次”,然此集在魏禧生前已付梓,且世杰先乃叔四年離世,故所謂“世杰興士編次”者,只是在具體編務(wù)上效力,至于內(nèi)容取舍、體例安排等原則性問題,皆稟魏禧旨意,非世杰自作主張者。又,《外篇》卷七題 “寧都魏禧冰叔著,門人泰和蕭從泓子潛編”,可見魏世杰之外,蕭從泓也承擔了少量編務(wù)。】盡管文獻不足,但從傳世的《魏叔子文集》仍能發(fā)現(xiàn)一些蛛絲馬跡?!段菏遄游募詳ⅰ吩唬?/p>
余治四子之文有暇,間為雜體,或觸于事會之所遭,率爾抒其胸臆,積歲所得,不覺遂多。于是以丁亥休夏之月類而秩之,各標數(shù)言于首,名曰《外篇》。②【②魏禧:《自敘》,魏禧著、胡守仁等校點:《魏叔子文集》卷首,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29頁?!?/p>
這段引文雖篇幅不長,卻包含著豐富的信息。首先,可以明確《魏叔子文集外篇》之題名,是魏禧手定,而非后人擅題。其次,《外篇》的編纂時間,始于丁亥年休夏之月,也就是清順治四年(1647)七月,魏禧時年二十三歲。所錄皆魏禧研習八股之暇所作各體文章,多有感而發(fā),抒其胸臆之作。其三,根據(jù)先內(nèi)后外的常情,魏禧在編纂《外篇》之前,當已編成《內(nèi)篇》,其內(nèi)容與《外篇》有顯著區(qū)別,很可能是八股專集,乃命題作文,難以直抒胸臆,故在自敘中特意強調(diào)《外篇》“觸于事會之所遭,率爾抒其胸臆”的特征。又,《魏叔子文集外篇》卷首,有魏僖侄子魏世杰所撰《凡例》七則,第六則曰:“叔父著有《尚書余》一卷,《左傳經(jīng)世鈔》十卷,《擬奏疏》一卷,《內(nèi)篇》二卷,俱嗣刻。”③【③《凡例》,《魏叔子文集》卷首,第30頁。】介紹康熙初刻本未收著作,包括《內(nèi)篇》二卷。這足以確鑿證明《內(nèi)篇》的存在,只是未曾付梓。又,魏禧《內(nèi)篇一集自敘》曰:
制舉之業(yè),至今日而濫極,浮詞失意,詭言賊理,即有學為先輩大家者,專攻氣格,自擬古人,不知為經(jīng)濟言而無當于王霸之略,為性學言不足發(fā)明圣賢之理,雖極工巧,凌轢古人,皆雕蟲耳。夫君子始進必以其正,今日之學術(shù)、他日之治術(shù)于此焉出。古有進不以道,而棄卿相如敝屣者,況欺己欺人,以諛言惑天下,而僥幸于不可知之富貴,吾不許也。甲申六月書于淇園之江樓。④【④魏禧:《內(nèi)篇一集自敘》,《魏叔子文集》,上冊,第377頁?!?/p>
序言專門探討制舉之業(yè),痛斥當時的八股“浮詞失意,詭言賊理”,既無補于經(jīng)濟世務(wù),又不能發(fā)明圣賢之理,只是牟取功名富貴的敲門磚而已。據(jù)此可進一步推斷,《內(nèi)篇一集》乃魏禧的八股文集,收錄甲申國難之前的作品。序文作于甲申年(1644)六月,魏禧時年二十歲。三年之后,即丁亥年(1647)十月,魏禧撰《內(nèi)篇二集自敘》,再度反思甲申之禍中八股取士“負朝廷如此”,吐露自己雖已歸隱卻不能擯棄舉業(yè)的心曲:
是時南都初建,余不能遂棄舉子業(yè),遂不得舉八股之體而決裂更張之。故自甲申來所為文,刷華攻實,視壬癸之前稍稍一變,而終不敢恣行其意之所然。嗚呼,今日何日也,至于操觚畫紙,因循目前之業(yè),豈不迂哉!⑤【⑤魏禧:《內(nèi)篇二集自敘》,《魏叔子文集》,上冊,第377-378頁?!?/p>
明朝覆亡,福王朱由菘即位南京,改元弘光,所謂“南都初建”,為遺老舊臣帶來復(fù)國的希望。魏禧未忍遂棄舉業(yè),顯然有通過科舉入仕報國的深心,但文風已隨國難而發(fā)生變化。序文確鑿無疑地表明,《內(nèi)篇二集》收錄的,正是甲申以來三年之內(nèi)的八股作品。由此又可推斷,《內(nèi)篇一集》所錄也是八股,只不過是甲申以前之作。結(jié)合魏世杰《凡例》所稱《內(nèi)篇》二卷,可知《內(nèi)篇》一集、二集各一卷,編纂時間始于甲申,迄于丁亥。魏禧于丁亥年完成《內(nèi)篇》二卷的編纂后,才開始著手編纂《外篇》,時年二十三歲。
以上分析表明,魏禧生平所作文章,分《內(nèi)篇》《外篇》兩部分?!秲?nèi)篇》二卷,收錄二十三歲之前所作八股;《外篇》二十二卷,收錄舉業(yè)之暇所作各體古文,多有感而發(fā),自抒胸臆。那么,康熙年間,易堂刻本《魏叔子文集》為何只錄《外篇》,不錄《內(nèi)篇》呢?這首先是受明人別集編纂傳統(tǒng)的影響。盡管八股取士的初衷是培養(yǎng)和選拔符合儒家人格理想、通曉禮樂教化與經(jīng)濟時務(wù)的人才,但就世俗社會言,往往以八股為利祿之具,“纂摘略簡,剽竊程式”,乃“速化茍就之術(shù),干榮要利之媒”①【①何景明:《師問》,《大復(fù)集》卷三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67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297-298頁。】,品位卑下,不足以傳之后世。因此,一般士人,包括許多制藝名家,皆不以八股入文集,以免自污其名?!段菏遄游募凡讳洶斯蓪<秲?nèi)篇》二卷,自是一時風氣使然。其次,又與魏禧獨特的抱負、經(jīng)歷和文學理想相關(guān)。魏禧少年時即卓犖不凡,好究古今治亂得失,認為讀書作文當經(jīng)世致用;十一歲起專力舉業(yè),早負盛名,自謂出入夏完淳、陳子龍、黃蘊生之間,下筆“則求其意議廣博,必推發(fā)其所未始有”②【②丘維屏:《魏冰叔集序》,《魏叔子文集》卷首,第25頁。】,閎肆奇?zhèn)ィh論深到,非一般陳腐庸濫之八股所可比擬。魏禧將這些作品編為《內(nèi)篇》,體現(xiàn)了對曾經(jīng)寄托著少年濟世理想的八股的重視。然而,甲申之禍徹底打破了魏禧以八股入仕進而經(jīng)世的理想,使他認識到八股既不能經(jīng)世、救亡,又不能發(fā)明孔孟之道,所謂“三百余年來以八股取士,所求非所教,所用非所習,士子耳目無聞見,迂疏庸陋,不識當世之務(wù),不知民之疾苦”③【③魏禧:《送新城黃生會試序》,《魏叔子文集》,中冊,第500頁?!浚浑S著弘光小朝廷旋生旋滅,復(fù)國志業(yè)化為夢幻泡影,魏禧遂攜同志經(jīng)營、隱居翠微峰,擱筆不作八股,專攻古文和經(jīng)世之學④【④明亡隱居初期,魏禧曾教授諸生舉子業(yè),蓋為糊口,非其本志,所謂“出處無據(jù),自笑模稜”(《魏叔子文集外篇》卷五《與金華葉子九書》,第224頁),道出了其內(nèi)心的糾結(jié)痛苦?!?,念念不忘國計民生;作《制科策》三篇,反思、批判自己曾沉溺其中的八股之弊,認為“居今以救制科之敗”,“莫若廢八股而勒之以論策”⑤【⑤魏禧:《制科策上》,《魏叔子文集》,上冊,第184頁?!?。這種對八股的徹底否定,體現(xiàn)了少年理想破滅后的文體觀念⑥【⑥關(guān)于魏禧的八股文體觀,可參閱馬將偉:《廢存之間:清初對八股文的批判及論爭——以魏禧〈制科策〉為中心的考察》,《河南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6期,第105-109頁?!浚舶凳局熬颖苁?、不仕新朝的政治立場,必然會對編刊文集時的作品取舍產(chǎn)生影響。在《黃從生時文序》中,又明確表示“所為場屋之文,則又自厭棄之”⑦【⑦魏禧:《黃從生時文序》,《魏叔子文集》,上冊,第441頁?!?,正道出了中年以后的魏禧對少時所作八股的擯棄態(tài)度。這種擯棄,并非一般的悔其少作,而是天崩地裂的時代所帶來的巨大沖擊。魏禧同窗摯友曾燦對此有所揭示:
吾友魏叔子與予同學,年十一歲為時文,補弟子員,冠其曹長,而名公巨卿年五六十者,咸以等輩禮之,或所執(zhí)贄受業(yè)師,逡巡退讓,稱先生而不字。予意叔子及壯年時已舉名進士,立朝廷上,侃侃然發(fā)其所學,為世名臣。乃甲申、乙酉來,自以病放廢山中,盡棄去其時文,為古文辭,而其所自修立與設(shè)施之方皆不獲用。⑧【⑧曾燦:《魏叔子文集序》,《魏叔子文集》,上冊,第27頁?!?/p>
可見魏禧天賦異稟,童稚入學,其制義即超邁儕類,為名公巨卿所激賞。在時人看來,其登巍科、立朝堂,發(fā)其所學為一代名臣,指日可待。而甲申之難,明社丘墟,魏禧放廢山中,不仕新朝,則八股時文已無所用,故“盡棄去其時文,為古文辭”。所謂“盡棄去其時文”,既指擱筆不作八股,也指編刊文集時黜落專收八股的《內(nèi)篇》二卷。
需要補充的是,《內(nèi)篇》雖未入康熙版《魏叔子文集》,但直至嘉道時期仍然存世。袁翼《送包慎伯大令歸隱白門序》:“與子方纂錄《魏叔子內(nèi)外編》,先生曰:‘叔子之文,其氣浩汗,其曲折跌宕處,深得司馬、永叔之神,二百年來無人繼起?!枰詾橹浴!雹帷劲嵩恚骸跺鋺烟萌の募肪硭?,《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6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96頁?!吭砩谇∧拦舛辏?822)中舉,主要生活年代橫跨嘉、道、咸三朝;嘗見魏禧文集內(nèi)、外篇,因賞愛其文,遂與子親手纂錄內(nèi)、外篇,惜錄本未傳。道光二十五年,紱園書塾重刻《魏叔子文集》,循康熙版舊例,未錄《內(nèi)篇》,《內(nèi)篇》二卷遂逐漸湮沒于世。
二、文體小引及文體論
《魏叔子文集外篇》分體編次,《凡例》所謂“卷以體分”①【①《凡例》,《魏叔子文集》,第30頁?!?,這是《文選》之后文集編纂最常見的體例,不管總集還是別集。值得注意的是,在每種文體之前,附有一段論述該文體的體性、功用、寫作要領(lǐng)的文字,魏禧自稱此類文字為“引”。因其篇幅較短,有的僅寥寥二三十字,筆者稱之為“文體小引”。全集計有論、策、議、書等十七種文體,故有文體小引十七則,一一論述相關(guān)文體。如卷三“策引”曰:“策者,坐而言,起而可見諸行事,不襲古,不冒今,不守己,三者得矣。”②【②③④《魏叔子文集》,上冊,第167、205、300頁?!烤硭摹白h引”曰:“議者,策之余也,其說不必盡關(guān)天下之事,故別錄之。魏禧自識?!雹劬砥摺笆趾喴痹唬骸昂喤c書一也。吾聞古者史官,大事書之策,小事載之簡牘,是亦有繁簡大小之別焉。后世尺牘短篇,遂成一家之學。故喻理事,別是非,其取舍與書同。山水、花月、飲酒、期約、饋問之細,寥寥數(shù)言,情致足錄,此其異于書也。然簡亦有長言者,要之率意應(yīng)手,取足寫其胸中所欲,非必開闔起伏,斐然成一篇之格調(diào)也。漢、晉以來,代有殊指,近世競稱蘇、黃,夫亦何所耑法哉?”④可以看出,這類文體小引除了討論文體體性外,還注重辨析文體之間的關(guān)系。魏禧統(tǒng)一目之為“引”,顯然是把這種文體研究方式視為一種專門文體。徐師曾《文體明辨》曰:
按唐以前,文章未有名引者;漢班固雖作《典引》,然實為符命之文,如雜著命題,各用己意耳,非以引為文之一體也。唐以后始有此體,大略如序而稍為短簡,蓋序之濫觴也。⑤【⑤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136頁?!?/p>
可見,“引”的文體功能大致近“序”,篇幅一般比序短小,但徐師曾據(jù)此推斷“引”為序之濫觴,值得商榷。因為闡發(fā)作者之意的書序、詩文序等產(chǎn)生、成熟都很早,而“引”是唐以后才興起的文體。由于“引”與“序”文體功能的相近,所以徐師曾纂《文體明辨》時,置“引”于序、小序之前,題跋之后。又,《魏叔子文集》卷八、卷九“敘”類文體中錄《肉譜小引》《耕廡文稿引》《伯子詩鈔引》《游京口南山詩引》《汪秋浦詩引》等,可見,魏禧又把引視為“敘”類文體,細分雖有差別,但不妨籠統(tǒng)歸為一類。
在分體編次的文集中,專門設(shè)立某種體式展開文體研究,并非魏禧首創(chuàng)。明吳訥《文章辨體》、徐師曾《文體明辨》、賀復(fù)徵《文章辨體匯選》等早著先鞭。不同之處有兩點。一是稱名。魏禧稱之為“引”,而吳訥、徐師曾等稱之為“序題”⑥【⑥1962年,于北山、羅根澤分別從《文章辨體》《文體明辨》兩書中抽錄出其中論文體的內(nèi)容,校點而成《文章辨體序說》與《文體明辨序說》,合集出版,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學界遂普遍稱這種文體論形式為“序說”。然而,“序說”一詞,是校點者自命的。不管是《文章辨體》的作者、序者,還是其他明代人的收錄、引用這些文體論內(nèi)容,都稱“序題”。因此,吳承學主張本著存古之意,盡量保持古書原貌與原始語境,尊重古人原有稱名突出其文體特征,稱“序題”而不稱“序說”。詳見吳承學:《論“序題”——對中國古代一種文體批評形式的定名與考察》,《文藝理論研究》2012年第6期,第4-12頁?!?。當然,不管是“引”還是“序題”,都與“序”有淵源關(guān)系,都可用于討論文體。二是使用場合。魏禧的文體小引,用于別集,具體而言,用于作者自編文集中,且與詩集分開編纂,故文體類目較少,只能就自己寫作中涉及并收入文集的文體展開論述,以表達相關(guān)的文體觀念,而作者個人的寫作狀態(tài)、體驗時時滲透其中。如卷一三“書后引”:“余讀古今文,每勃然有所觸于中,率爾草之篇尾。易堂諸子覽而是之,而取其成章者錄之。魏禧自識?!雹摺劲摺段菏遄游募罚袃?,第647頁?!客ㄟ^描述自己題寫“書后”的狀態(tài),來說明這種文體于著述或詩文之末記載閱讀感受的功能,文筆充滿感性色彩,而非冷靜、理性的理論闡發(fā)。再如卷二十“四六引”曰:
予生不腦滿,又無記函之法,腹笥單貧,不能作四六,興會偶至,間一作之,命題程篇,則曳白矣,故生平僅十余作。吾伯子少工是,日可數(shù)十篇,予嘗得習而論之:宗盧、駱之整麗,天趣索然者非也;口實歐、蘇,文其簡陋亦非也。經(jīng)以駢儷之妙辭,緯以古文之機軸,庶幾是矣。然氣不矜貴,度不雅令,有匠工焉,故曰雕蟲小技也,亦有道存焉爾。①【①④《魏叔子文集》,下冊,第1013、881頁?!?/p>
魏禧認為,理想的四六,既要駢偶工整,又要有古文意脈流動、馳騁自如之美。即使如此,仍然“氣不矜貴,度不雅令”,多雕琢痕跡,故為雕蟲小技。這種價值判斷,顯然和魏禧本人不善也不喜作四六密切相關(guān),同樣具有鮮明的個性特征。而吳訥、徐師曾等的文體序題,用于卷帙浩繁的總集中,所涉作家眾多、作品豐富、文體類目紛繁復(fù)雜。如吳訥《文章辨體》收錄古歌謠辭、古賦、樂府、古詩、諭告、璽書、批答、詔、冊、制、誥、制策、檄、書、記、序、論、說、解、辨、原、傳、行狀、謚法、墓志等文體59種,徐師曾《文體明辨》在其基礎(chǔ)上擴充為127種,賀復(fù)徵《文章辨體》雖不含詩賦,所錄文體也多達132種,類目之繁,前所未有。這些總集關(guān)注的對象,是整個文學史、文體演變史和文體學發(fā)展史,因此,其序題的文體論,比魏禧的文體小引視野更為開闊,規(guī)模更為宏大,內(nèi)容更為豐富,體系更為嚴整,較少個人主觀色彩。不妨以“說”體為例來說明。魏禧“說引”曰:“陸平原曰:‘說煒燁而譎誑?!酁檎f不足于文,標事約指,休戒箴切,或亦所謂辭達而理舉與?魏禧自識?!雹凇劲凇段菏遄游募罚袃?,第698頁?!侩m引用陸機之論,但并未展開,主要是結(jié)合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表達其“說”體觀念,所論極為簡略。再看吳訥《文章辨體》“說”之序題:
說者,釋也,述也,解釋義理而以己意述之也。說之名,起自吾夫子之《說卦》,厥后漢許慎著《說文》,蓋亦祖述其名而為之辭也。魏晉六朝文載《文選》,而無其體。獨陸機《文賦》備論作文之義,有曰“說煒燁而譎狂”,是豈知言者哉!至昌黎韓子,憫斯文日弊,作《師說》,抗顏為學者師。迨柳子厚及宋室諸大老出,因各即事即理而為之說,以曉當世,以開悟后學,由是六朝陋習,一洗而無余矣。盧學士云:“說須自出己意,橫說豎說,以抑揚詳贍為上。”③【③《文章辨體序說》,第43頁?!?/p>
追溯“說”體名稱之起源,通過訓釋“說”之詞義來揭示其文體功能,考察“說”體產(chǎn)生、發(fā)展、演變的歷史,并引用前人的相關(guān)論述來闡發(fā)其體性體征,對不認可的觀點提出反駁。凡此種種,都顯示出《文章辨體》等總集序題旨在對各種文體作全面、系統(tǒng)、深入的研究,好旁征博引,以見其結(jié)論之客觀、理性,而不像魏禧文體小引那樣,多就自己創(chuàng)作中感受最深之點論述,富有顯著的主觀個性特征。故就總體而言,魏禧的文體小引的文體學價值,自不能與總集中的文體序題相提并論。
當然,事物往往具有兩面性。魏禧文體小引強烈的主觀個性特征,使他對一些具體問題持有真知灼見,從而顯示出獨特的文體學價值。如《魏叔子文集外篇》卷一八“墓表志銘引”曰:“表志之義,予答友人論傳志及柬孔正叔備矣。志與傳大同而小異。志必載生沒、子孫、祖父、葬地,尤為難工易同。予往有作,必審位置,定構(gòu)架,以使之屢變,而變易窮矣。后出入韓、柳、歐陽、王及近代歸太仆、易堂吾姊婿邱邦士之作,乃知天下遇物成形,無不可以為體格者,而祖父、子孫、生沒、葬地,適足增文章之變。遂欲信筆所遭,不設(shè)位置,辟如手掬花片,迎風灑之。紅白疏密,落地自成文章。雖灑之百遍,終不同復(fù)。丁巳仲夏日。魏禧自識?!雹芪闹兴摗爸尽敝改怪荆鳛橐环N產(chǎn)生于喪葬制度的文體,有較為嚴格的程式要求,如必載生卒年、葬地及其祖父、子孫等,容易造成章法雷同,難以出彩。魏禧初為墓志,必苦心經(jīng)營以避同求變,而變術(shù)易窮。后讀八大家、歸有光等作,始悟祖父、子孫、生卒、葬地等內(nèi)容,對書寫墓主生平而言,恰恰是變化文章之資糧,信筆所遭,隨物賦形即可,譬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文自不同,完全不必刻意經(jīng)營。這種觀點,只有從豐富的創(chuàng)作實踐出發(fā),才能提出,《文章辨體》類總集序題從歷史文獻出發(fā),反而很少提出類似意見。
明代辨體風氣盛行。對詩文體制及源流演變的探討,是明代文學批評的核心。以《文章辨體》等為代表,以文體序題開展文體學研究的文章總集的紛紛問世,正是這種辨體思潮的產(chǎn)物。魏禧自編文集,分體編次,且以文體小引展開文體論,顯然受到《文章辨體》等總集序題的影響。綜觀其集,不難發(fā)現(xiàn),魏禧本人非常重視文章、著述之辨體?!妒畤呵镄颉吩唬骸笆凡胖y也久矣,世之言史者率右司馬遷而左班固。禧嘗以謂遷當以文章雄天下,史之體則固為得。蓋史之主記事,固詳密于體為宜,遷則主于為文而已?!雹佟劲佗凇段菏遄游募?,上冊,第369、265頁?!空J為史主記事,記事當周詳縝密。循此標準,則班固更得史體之要,司馬遷不過文章之雄。可見,是否得體,乃魏禧評判優(yōu)劣的首要標準。著述重體要,文章亦然。故當門人請教古文之學,魏禧答以“博觀史傳,以極古今人情事物之變。讀古人書,卓然成一家言者,以辨文章之體”②。又,《魏叔子文集外編》卷一七《邱維屏傳》載邱維屏“嘗與予爭辯時文體制”③【③《魏叔子文集》,中冊,第869頁?!浚梢姴还苁枪盼倪€是時文,其體制問題都深受魏禧重視,是易堂諸子和師弟子日常講論的重要內(nèi)容。此外,魏禧集中還有《惲遜庵先生文集序》《答友人論傳志書》《甘健齋軸園稿敘》《孔玄徵文序》《漱芳詞序》《徐禎起詩序》等眾多篇目,都有討論文體的內(nèi)容,進一步表明魏禧對文體問題的關(guān)注。
就別集編纂體例看,魏禧之前,未見設(shè)專門體式討論所錄文體的先例,《魏叔子文集》顯然具有創(chuàng)新性,是辨體類總集序題向別集滲透的結(jié)果。值得指出的是,這種滲透在清代并非絕無僅有,而是產(chǎn)生了回響。如李元度《天岳山館文鈔》也采納了分體編次,且以序題討論相關(guān)文體的體例,涉及論、說、碑、別傳、記、墓志銘、序、贈序、策問、書、箴、哀辭、雜著等十三大類二十八體。每類文體,詳論其產(chǎn)生、發(fā)展、演變、文體功用、體性特征、寫作要領(lǐng)、代表性作家作品等,并征引歷代文體論家的論述來佐證自己的觀點。所引史料,上起先秦,下迄當代,如方苞、章學誠、袁枚等的議論,都頻繁征引,體現(xiàn)了對當代文體論的高度重視。每篇序題,都是對相關(guān)文體系統(tǒng)、專門的研究,其視野之開闊,文獻之廣博,討論之深入,此前的文體學論著罕有其比。
三、文體類目和序次
《魏叔子文集》中,文集、詩集各自獨立,互不相屬。其中文集收錄論、策、議、書、手簡、敘、題跋、書后、文、說、記、傳、墓表志銘、雜問、四六、賦、雜著等十七種文體,類目較少。這一方面是因為別集只收一家之作,受限于作者經(jīng)歷、學養(yǎng)、才性等,所涉文體,不可能像收錄歷代眾家之作的總集那么豐富;另一方面,魏禧伏身草野,一介布衣,無緣撰寫奏疏、章表、彈文、移文、判、檄等職官所需文體,這也限制了其文體寫作范圍。從總體看,魏禧文集中的十七種文體,基本是布衣文人寫作中最普遍、最常用的文體。其中“四六”之目,在一般文集中很少見到,值得關(guān)注。
四六或駢文、駢體,嚴格來說,不是一種文體,而是語體形式。這種語體,幾乎可應(yīng)用于一切文章體式中。故在分體編纂的文章總集中,很長時期內(nèi),并無四六、駢文之類的類目,如《文選》《文苑英華》《唐文粹》《宋文鑒》《元文類》《明文衡》等。值得注意的是,明代出現(xiàn)了一些以辨體為宗旨的總集,如吳訥《文章辨體》、徐師曾《文體明辨》、賀復(fù)徵《文章辨體匯選》等。這些總集,以文體類目完備、繁多著稱,但都未立“四六”之目,足以證明在傳統(tǒng)觀念中,“四六”不能作為文之一體,與詩、賦、頌、贊、奏疏、章表、論、傳、記、序等并列于文集中。至于別集,作者或編者往往將駢化程度較深的作品獨立編纂,如李商隱《樊南四六》、邱光庭《四六》、田霖《四六集》、劉克莊《后村先生四六》、陳維崧《湖海樓儷體文》、曾燠《賞雨茆屋駢體文》等,皆自成卷帙,未曾以文之一體的身份闌入文集。那么,魏禧文集中何以收錄“四六”一體?據(jù)魏禧同窗楊敏芳《四六序》載,這是楊敏芳及其門人秦揆一促成的。揆一嗜好叔子古文,曾摹印其版刻文數(shù)十冊歸贈秦中諸友。一日于叔子笥篋中檢得四六一冊,賦三篇,遂請付梓。魏禧以“駢儷之文,文之日趨下者也”婉拒。時楊敏芳亦在座,“取而讀之,流麗動宕,往多思理,一洗風云月露之習,而鏗然金石聲流幾席間者,不待終篇已然矣”④【④楊敏芳:《四六序》,魏禧:《魏叔子文集》,下冊,第1012頁?!浚澷p不已,遂允揆一代授梓人,越數(shù)日而竣工。可見,魏禧集中的四六一卷,原本單獨刊行,所涉文體,以日用應(yīng)酬之文為主,如《賀萬令君箋》《林夏叔歸翠微山序》《告帝玄文》《待祈斗詞》《賀羅翁六十又一》《賀李道生五十》《為邱而康冠石造屋啟》等,含箋、啟、贈序、告文、賀文等多種文體,而統(tǒng)以“四六”之名。后來編刊《魏叔子文集》時,魏禧特設(shè)“四六”一體,收錄這些文章,“四六”作為語體名稱,遂獲得了文體意義,得以與論、策、議、書、敘、題跋、傳、記等文體并列于文集中。不僅如此,魏禧還根據(jù)文集體例,撰寫“四六引”論述這種文體,一方面目其為雕蟲小技,一方面又承認“亦有道存焉爾”,并提出“經(jīng)以駢儷之妙辭,緯以古文之機軸”的審美理想??梢?,在文體價值判斷上,魏禧雖然受了唐宋古文思潮的影響,重古文而輕四六,但并未像明代的湛若水、王世貞那樣偏激,以四六為文士之恥,標榜“平生不作四六”①【①王世貞:《觚不觚錄》,民國景明寶顏堂秘籍本?!?,甚至以四六為蠹政亂國之由,“厭四六猶齊宣王之于敗紫也”②【②趙南星:《廢四六啟議二首》,《趙忠毅公詩文集》卷一七,明崇禎十一年范景文等刻本?!?。這種相對開通的文體觀,使魏禧在編刊文集時收錄四六,并賦予其獨立的文體地位。在清代駢文全面復(fù)興的背景下,這種觀念無疑有進步意義,體現(xiàn)了文體創(chuàng)作實踐對文體觀念的重要影響。魏禧之后,儲掌文《云溪文集》、桑調(diào)元《弢甫集》等分體編次的別集,都設(shè)“四六”之目,收錄駢偶之作。
《魏叔子文集》以論體文冠首,也是其編纂體例中值得關(guān)注的現(xiàn)象。眾所周知,自《文選》之后,在分體編次的文集中,以賦冠首,詩賦類韻文居先,散體文居后,已成為文集編纂的基本傳統(tǒng),體現(xiàn)了以詩賦為中心的傳統(tǒng)文體價值觀。一直到清代,仍有不少文集以賦冠首,如顧景星《白茅堂集》、姚祖振《叢桂軒近集》、朱彝尊《曝書亭集》、齊召南《寶綸堂文鈔》、袁枚《小倉山房文集》、錢大昕《潛研堂文集》等,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觀念根深蒂固的影響。不過,這種傳統(tǒng)從宋代開始已出現(xiàn)新變。陳仁子認為,《文選》先詩賦后王言,“是君臣失位,質(zhì)文先后失宜”③【③趙文:《文選補遺原序》,陳仁子:《文選補遺》卷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60冊,第3頁?!?,故其編《文選補遺》,以詔令、奏疏等居首。這種新體例,不斷為文集編纂者采納,逐漸形成了新的傳統(tǒng),如陳襄《古靈先生文集》、葉兌《四梅軒集》、熊廷弼《熊襄愍公集》、安希范《天全堂集》、鄒元標《鄒南皋集選》、李之芳《李文襄公文集》、朱筠《笥河文集》等,皆以詔令奏疏類朝廷公文冠首。明清時期,文集冠首文體進一步多元化,策、論、序、傳、記、語錄等,都有不少高踞卷首的實例,其原因也各各不同。有文體觀念上的,有獨特身份、地位、經(jīng)歷上的,也有作者文體特長方面的。④【④詳參何詩海:《明清別集的冠首文體》,《文藝研究》2023年第1期,第64-75頁?!俊段菏遄游募芬哉擉w文冠首,主要原因是魏禧擅長立論,尤其長于就歷史人物、事件、典章制度、國家大政等發(fā)表精辟、獨到的見解。其中《相臣論》《伊尹論》《正統(tǒng)論》《留侯論》《晁錯論》《雋不疑論》《漢中王稱帝論》《阮籍論》《唐太宗平內(nèi)亂論》《宋論》《太平興國論》《蔡京論》等等,都是著名的史論文章。楊敏芳《續(xù)論跋》曰:“魏叔子天資高邁,好學不倦,經(jīng)子百家之書無不貫穿,而尤長于論史。往刻《史論》二卷,近又著《續(xù)論》十篇,自兩漢至五代歷金,言開創(chuàng)則規(guī)模宏遠,論進取則經(jīng)權(quán)互用,于尉佗、孫恩、王審知詳察其勢,于劉智遠洞見其情,究諸史之未發(fā)而不為放言高論以駭世,所謂有用書生者,非耶?”⑤【⑤⑦《魏叔子文集》,上冊,第90-91、283-284頁。】這是從卓越史識和切于世用角度表彰魏禧的史論文。又,張維屏《聽松廬文鈔》曰:“冰叔先生尤深于史,舉數(shù)千年治亂興衰得失消長之故,窮究而貫通之,而又驗之人情,參之物理,本胸中所積而發(fā)之于文,故其勢一往而不可御。其行文之妙,蓋得力于《史記》、老蘇者居多?!雹蕖劲迯埦S屏輯,陳永正點校:《國朝詩人征略》卷三引,中山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50頁。】除了學識,又從師法對象、藝術(shù)特色等方面贊美魏禧史論文的杰出造詣??梢哉f,識見超卓,理正詞達,筆鋒凌厲雄健,是清人對魏禧史論文的共識。魏氏本人對于自己的文體專長也有清晰的體認,《與諸子世杰論文書》曰:“吾好窮古今治亂得失,長議論,吾文集頗工論策”,以蘇洵、蘇軾父子自許,坦陳“吾諸論亦私自謂蘇氏后恐無其偶”。⑦正是這種文體自覺,使魏禧編纂文集時,將生平最得意的論體文冠于卷首,以彰顯其成就和地位。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長期以來居文體譜系核心地位的賦體,則與四六、雜著并列于卷末。
當然,在別集編纂中,以論體文冠首,魏禧并非首創(chuàng)。早在宋代,陳亮輯《歐陽文粹》、呂祖謙編注《東萊標注老泉先生文集》,即以論冠首。明清時期,高啟《鳧藻集》、徐有功《蒙學稿》、王夫之《姜齋文集》、桑調(diào)元《弢甫集》、陳祖范《司業(yè)文集》等,也都以論冠首。其中原因,除突顯作者最擅長、最得意的文體外,也和宋代以后論體文地位的提高密切相關(guān)。自韓柳歐蘇倡導古文思潮后,詩、文分疆,詩言情,文載道,已漸成共識,詩賦在文體譜系中的核心地位逐漸弱化,文的地位則不斷提升。王維楨《史記評鈔》:“文章之體有二,序事議論,各不相淆?!雹佟劲倭柚陕。骸妒酚浽u林》卷首,《四庫未收書輯刊》,壹輯第11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38頁?!可坶L蘅《與魏叔子論文書》:“文體有二,曰敘事,曰議論。是謂定體?!雹凇劲谏坶L蘅:《邵青門全集》,《叢書集成續(xù)編》,集部第125冊,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年版,第725頁?!繌埍狈Q,“文章不過敘事與議論”,“敘事欲其詳明”,“議論欲曲折以盡其情”。③【③張秉直:《文談》,王水照編:《歷代文話》,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5冊,第5088頁。】這種敘事、議論二分法,明清時期非常普遍,是古文思潮興起、詩文分疆以后的產(chǎn)物,故將詩賦韻文排除在外,指向單行散句的古文。在二分法中,議論文儼然占據(jù)了文章的半壁江山,這顯然有助于提高其文體地位。又,孫萬春《縉山書院文話》卷三曰:“凡為文,惟敘事、議論兩體。時文議論為多,剪裁承接之法,當求之韓柳。而宋人長于議事,亦利舉業(yè)?!雹堋劲堋稓v代文話》,第6冊,第5971頁?!烤蛿⑹隆⒆h論兩大文類言,議論與科舉考試中的經(jīng)義、策論、八股等關(guān)系更為密切,更關(guān)乎舉子的前途命運,其現(xiàn)實功利性必然在無形中進一步提升論體文的文體地位。在這種風氣和觀念之下,以論體文冠于文集之首,自是順勢而為,水到渠成,很大程度上緩解了詩賦冠首的文集編纂傳統(tǒng)所帶來的阻力。
綜上所述,《魏叔子文集》獨特的編纂體例,具有豐富的文體學意蘊。其集分內(nèi)、外篇,內(nèi)篇錄八股,外篇錄其他文體,而刊刻文集時黜內(nèi)篇、存外篇的反常取舍,除別集罕錄八股的時風外,更緣于甲申之難、故國淪亡對魏禧八股觀念的巨大沖擊;分體編次,各體之前綴以文體小引展開文體論,則是受吳訥《文章辨體》、徐師曾《文體明辨》等文章總集文體序題的影響,同時體現(xiàn)了魏禧對文體問題的重視;所設(shè)文體類目和以論冠首的文體序次,既反映了魏禧文體創(chuàng)作的成就、特色,也透露出他關(guān)于四六、論等文體的獨特價值判斷。
[責任編輯:黃建林]
The Compilation Style of The Corpus of Wei Shuzi and Its Stylistic Significance
HE Shi-hai
(School of Literature,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 Zhejiang 310058,China)
Abstract:The compilation style of The Corpus of Wei Shuzi has its distinctive features in the history of compilations.In addition to the tradition of excluding the eight-part essays in general collections,the abnormal choice of excluding the inner chapters but including the outer chapters is due to the great influence of the Jiashen coup on Wei Xi’s concept of the eight-part essay.Wei Xi arranged the articles according to different styles and prefaced each style with brief introductions to discuss stylistic theory,which was influenced by the stylistic introductions of Wu Ne’s Wen Zhang Bian Ti and other Ming Dynasty collections.It also shows Wei Xi’s emphasis on stylistic issues.The stylistic categories and the order arrangement reflect Wei Xi’s stylistic features of writing and his unique stylistic view.
Key words:compilation style;inner chapter;outer chapter;stylisitic introudction;crown sty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