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小說中的男性形象獨樹一幟。這些男性形象強硬而不失風度,面對壓力仍然優(yōu)雅體面。但也要看到,男性形象聲音的凸顯伴隨著女性形象的失語,女性形象是海明威作品中永恒的“綠葉”,始終以“他者”的身份存在。
小說中的人物絕不會單獨存在。他們的行為是性格的外化,無論是單獨的行為還是與他人交往的行為,都蘊含著人物運行的底層邏輯。我們通常借助觀察人物的行為來判斷人物的性格,而在人物行為中,對話又是揭示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之一。在不同聲音的碰撞中,表層的語言和背后的潛臺詞一同搭建起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海明威擅用省略,利用“電報式”對話簡潔有力地塑造人物。所以從對話中梳理人物性格,并解讀對話中的隱藏信息,有助于我們理解海明威的風格,也有利于我們理解其具體作品中的女性形象。
下文將以其不同時期的兩篇小說《雨中的貓》《弗朗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為例,剖析海明威小說中的女性形象與“他者”身份。
一、《雨中的貓》中的妻子
《雨中的貓》是海明威的早期短篇作品,以簡潔的文筆講述了一對美國夫妻的日常。一個陰雨天,一對在意大利旅游度假的美國夫婦留在旅館內(nèi),妻子與丈夫保持著一定距離,在窗邊眺望風景,卻看見一只貓躲著避雨。妻子決定把貓抱回房間,但撲了個空。失望而歸后,她想要貓的念頭揮之不去,于是絮絮講著內(nèi)心的渴望,但丈夫卻一直躺在床上看書,無動于衷。這時突然有人敲門:一位侍女抱來了一只貓,說是旅館老板送給這位太太的。小說到此結束。
小說情節(jié)簡單,分為“看到貓”“下樓找貓”“想要貓”“得到貓”四個部分,中間穿插著女主人公對旅館老板的感受。海明威以極其簡練的語言構建起一個現(xiàn)實與象征并存的世界,角色特點、角色間的關系都蘊含在文字陰郁的氛圍之中。海明威刻意符號化、抽象化故事的環(huán)境,用戰(zhàn)爭紀念碑、咖啡館、礫石路等歐洲海濱小城常見的元素模糊具體的指向,增強符號和象征意義。人物則是除了丈夫喬治,其他人物都無名無姓。這就讓小說不僅講述的是一對普通夫妻的故事,更是許多類似夫妻婚姻狀態(tài)的書寫與反映。
在小說中,海明威通過人物直接對話的描寫,塑造了女主人公和她的丈夫喬治兩個人物,在語言中隱藏著對人物深層性格的描寫。
從夫妻間的第一次對話開始,海明威已經(jīng)埋下了需要挖掘的信息。男女主人公的對話看似平常,但是在這段對話中體現(xiàn)出來的關系并不親密,甚至有些冷漠和隔閡。妻子看到了貓,但她既沒有分享貓的狀態(tài),也沒有分享看到貓的心情,而是有些生硬地直述事實。天下著雨,她冒雨去抓貓,卻沒有詢問丈夫是否想和她一起去,也沒有提議讓丈夫打傘,兩個人一起去。丈夫的態(tài)度也讓人玩味,他躺在床上看書,有一搭沒一搭地敷衍著妻子,一點兒也不好奇妻子究竟看到了什么。我們可以結合上下文推斷出丈夫只是嘴上說說,而不是真心幫助,因為直到這段對話結束,他都沒有起身去看貓在什么地方。他甚至沒有試圖改變一下姿勢,而是繼續(xù)讀書。并且從他的語氣、使用的句式(帶有命令意味的祈使句)中也不難窺見,在他心中,他才是夫妻關系的主導者,妻子是他的“附屬”。
而接下來“尋找貓”一節(jié)中,女侍者與女主人公的對話更進一步促成讀者對人物性格和處境的理解。雖然突出侍者的女性身份,但她代表著與女主人公對立的外在世界。女侍者代表的“異國他鄉(xiāng)”,并不能走入美國太太的內(nèi)心世界,二者無法互相理解。對話的阻礙從形式上隔絕了女主人公與女侍者,女主人公是這個環(huán)境中的“他者”;而顯然,她不僅僅在這個情境下是一個“他者”。當女主人公用自己的“語言”交流時,女侍者“緊繃著臉”,明顯是拒絕溝通的態(tài)度。女主人公性格中堅持而浪漫的一面不被“看見”,反而在沉默中被消解。最后,女侍者看似勸說,實則要求,女主人公則一直處于“被保護”的位置。被保護也是被禁錮,更顯示出女主人公的“不自由”。
女主人公無功而返后與丈夫的對話將整篇小說推向高潮,同時二者的性格和處境得以清晰和豐富。
女主人公不斷強調著對貓的渴望,她添加了自己主觀的想法。“做一只待在雨中的可憐的小貓”出現(xiàn)了少有的形容,這是一種自我的投射。她對貓強烈的情感依戀,是自己內(nèi)心的孤獨、缺乏安全感的展現(xiàn)。為什么對一只淋雨的貓如此執(zhí)著?因為某種程度上,她們的處境是相似的,她從這只貓身上看到自己。這足以解釋她看似矛盾的“不知道為什么想要貓”的說法,她意識到自己的孤單,但不愿意承認。
為了排遣這種孤單,女主人公開始絮絮地訴說,不難解讀出,她竭力尋求自己女性身份的回歸,這正是她在婚姻生活中無法感受到的。
小說對丈夫的描寫不多,局限在“躺在床上”“看書”兩個動作。他將書作為幌子,每當他轉向書本,讀者能明顯感受到他身體語言的拒絕,妻子說話時他幾乎都在看書。但丈夫在妻子抱怨自己的外表時卻抬起頭看著妻子,并給出了贊美,“你的模樣好看得要命”。我們不能認為他完全不在乎妻子的感受和想法,但他關注的重點的確非常利己。雖然著墨不多,但他盤踞在房間中,將整個空間據(jù)為己有,妻子只能選擇短促的逃離。
二、《弗朗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中的瑪格麗特
《弗朗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中的女主人公瑪格麗特完全走到了傳統(tǒng)女性的對立面,她與柔順無關,美麗、大膽、潑辣,同時自私、貪婪、狠毒。
瑪格麗特的性格在三次對話中有較為明顯的展現(xiàn)。
第一次,丈夫麥康伯因經(jīng)驗不足、缺乏勇氣,在獵獅時臨陣脫逃,瑪格麗特不顧丈夫的臉面,不僅與獵手威爾遜調情,還用“紅臉”的多重含義取笑丈夫。她渴望威爾遜這樣的男人,于是不顧丈夫在場,大肆釋放自己的女性魅力。這不僅體現(xiàn)出她性格中的潑辣與自私,也為后文與威爾遜偷情埋下伏筆。
第二次是瑪格麗特與威爾遜偷情后與麥康伯的對話。
“你上哪兒去了?”麥康伯在黑暗中問。
“唷?!彼f,“你醒了嗎?”
“你上哪兒去了?”
“我剛才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p>
“是這樣嗎,真見鬼。”
“你要我說什么呢,親愛的?”
“你上哪兒去了?”
“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p>
“這倒是這種事的新鮮說法。”
“嘿,你是個膽小鬼?!?/p>
“就算是吧?!彼f,“又怎么樣?”
“拿我來說,沒怎么樣。可是請別跟我說話,親愛的,因為我困得很?!?/p>
“你以為我什么都忍受得了?!?/p>
“我知道你會的,親人兒?!?/p>
讀者簡直要被瑪格麗特的坦誠和放蕩震驚。麥康伯不僅天然處于弱勢,甚至在這段對話中還在節(jié)節(jié)敗退?,敻覃愄貙溈挡男呷柽h不止身體上的出軌,更是精神上無力反抗的孱弱。這在海明威早期的作品中是無法想象的。更加精妙的是,海明威沒有采用多余的形容,僅僅通過對話,就讓瑪格麗特語氣中的冷漠和惡意躍然紙上,一個美麗的壞女人飽滿起來。
第三次,瑪格麗特“失手”殺了麥康伯之后,與威爾遜又一次對話?,敻覃愄赜挚抻秩?,“別說了”。經(jīng)過前文,讀者對瑪格麗特的“壞”已經(jīng)有了深切的認識,但她在射殺丈夫后的表現(xiàn)又不禁讓讀者對她的理解產(chǎn)生了動搖,她究竟愛不愛丈夫?她的悲傷是鱷魚的眼淚還是真摯的悼念?還是說,這是她又一次為了迷惑威爾遜而扮演的柔弱的偽裝?讓人猜不透她的內(nèi)心。她的復雜、豐富和立體體現(xiàn)出海明威塑造女性形象技術上的成熟,他有意識地塑造有“陰影”的角色,但又通過對話中的細節(jié)展露其反刻板印象、反直覺的一面。
可以看出,在創(chuàng)作后期,海明威對女性形象的駕馭能力更強,并且試圖將女性人物塑造為圓形人物,而他最趁手的工具就是人物對話。
三、海明威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圖譜:“他者”的兩種類型
從早期的《在密歇根州北部》開始,海明威就一直關注著愛情與婚姻的短促與破裂,但他寫作的重點一直是“男性如何認識到這種破裂的必要性”,以及他們“最終如何有尊嚴地打破它”。正如伍爾夫對海明威的評價,他是一個有些大男子主義的作家,所以他筆下的女性自然成為“他者”與“第二性”,成為他筆下男性保持優(yōu)雅、捍衛(wèi)自身榮譽和尊嚴的見證者。
海明威小說中的女性可以分為兩大類。
第一類是外表柔順內(nèi)心叛逆的女性。這一類女性是海明威作品中的經(jīng)典角色群體。她們的外表看起來溫柔且無害,但內(nèi)心卻渴望挑戰(zhàn)或顛覆當下的生活狀態(tài),追求已有秩序之外的新刺激。她們往往通過意識或行為表現(xiàn)出對新鮮事物的向往,體現(xiàn)在兩性關系中,則是對男性人物的占有欲。這樣的女性形象在海明威早期作品中就已經(jīng)頻繁出現(xiàn),比如最早期的《在密歇根州北部》中,女主人公莉茲“干凈利落,長著一雙好看的腿”,是一個外表看似純真的女孩,但她對愛情充滿激情。并且她表面上在愛情中顯得天真無邪,但實際上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以及如何誘惑男主人公吉姆。海明威對莉茲的態(tài)度是值得玩味的:盡管她得償所愿,成功誘惑吉姆與她發(fā)生性關系,但她感受到的更多是痛苦,而非想象中的愉快。
在《雨中的貓》中,年輕的美國太太則是在內(nèi)心呼喊著自己對旅店老板的熱情。海明威連用幾個不斷遞進的“喜歡”寫出她對旅店老板的渴望,這幾乎是一場精神出軌。被大雨和敷衍的丈夫困住的妻子小小地釋放出心中的“野獸”,盡管沒有付諸行動,但她通過這樣的方式感受到生命的鮮活。
海明威以克制簡練的筆觸寫出她們的欲望,這些欲望如同暗流,涌動在她們?nèi)犴樀钠つw之下,但這些欲望同樣是構成她們的重要部分,刨除之后,人物的魅力也將大打折扣。
第二類是不忠且致命的女性。海明威后期作品《弗朗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和《乞力馬扎羅的雪》中的女性形象是這一類中最具代表性的。她們借助自己外在的美麗釋放魅力,內(nèi)心卻道德感匱乏。她們貪婪、自我、自私,對情感關系不忠貞,是男主人公成長的一關。戰(zhàn)勝她們、打破她們設下的陷阱,男主人公就能最終成熟,獲得榮譽與尊嚴;而一旦失敗,卻可能付出生命的代價。
經(jīng)過長時間寫作的錘煉,海明威的人物塑造在技術上不斷成熟,小說的對話中包裹著人物的特征,女性人物也由書寫柔順中帶有叛逆、渴望追尋自我的女性到塑造以負面特點為主調,偶爾展露其復雜人性的女性。
然而,盡管試圖依靠簡潔有力的語言塑造人物,從女性視角書寫故事,海明威的女性人物塑造仍然有一定的局限,他筆下的女性人物始終是男性成長中的“他者”。例如,《雨中的貓》描述了一段搖搖欲墜的婚姻,寫出了夫妻之間的冷漠。海明威克制地退出描述,嚴格挑選、限制著對外部世界的描寫,將文字的舞臺留給人物,利用對話構建一個“屬于人物自己的空間”。我們無從得知:他們結婚幾年了?他們此前的婚姻生活、到此度假的目的是怎樣的?全數(shù)被刪除。在與丈夫、女侍者等人的對話中,女主人公柔順而渴望自我的特點成功立住。而到了《弗朗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瑪格麗特的放蕩與直白更是在對話中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她不顧丈夫在場與獵手威爾遜調情;出軌被丈夫撞見仍毫無懼色,甚至出言挑釁。但她的人性畢竟沒有泯滅,丈夫死后的哭鬧使這一人物蒙上神秘的面紗,但也同時明確了她“妻子”的屬性—她潑辣、不柔順,看似打破了傳統(tǒng)意義上“賢妻良母”的外殼,卻仍然沒有逃出婚姻關系的束縛,在這段婚姻中她仍然是附庸于丈夫的“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