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 豆
一顆土豆
躺在秋天的陽光下
土地上,被秋天遺忘
之前,它被那個農民
從地下刨出來
看見,又遺落了
因此它得以留存在秋天
再之前,四野寂靜,只有秋光
如同時間的塵埃
均勻地遮蓋著荒野間
那些不能區(qū)分的石頭
但此時,收獲過的田野里
荒涼的光向這顆土豆聚攏
讓它凸顯,抬升,高于地面
但讓它顯現的
是它沉默晦澀的影子,用它的幽深
把這顆土豆永遠反鎖
在秋天的可見之中
在那個拾遺者返回田野之時
把它擦亮
看" 見
大片土地裸露在陽光下
在農民翻耕之前,是暴露
時間的結痂,在土地表層
形成保護的面具
土地以此示人
并把自己關在面具里面
農民來了又走了,農民不在
此時,土地只顯現自身
并因陽光的照耀熠熠生輝
陽光也因為土地無遺地敞開
落到了實處,抵達了它最后的地方
這時我看見血液的顏色
在陽光與土地共同呈現的地方
不是大地的傷口
不是陽光的眩暈
是因為袒露與照耀,因為看見
我甚至看到了那個農民翻地時的情景
他揮的每一下鋤頭都無比用力、準確
并深入其中
他肯定有心事,但他一刻都沒有分神
因為三十年來,我從未見過一個
翻地時鋤頭脫手的農民
密" 林
穿過玉米地往上,就是密林了
風在大地上的房子,萬有的家
吸引我回去。沿著直覺擦亮的林蔭
像一棵樹在陽光下,找回自己的影子
在那里我練習迷路,和隱身
練習從修辭向物的實在返回
落葉覆蓋了小徑,但有跡可循
樹冠濾下的光粒,暈開
在整片山林的陰影之中
就像我們在時間之中,圓滿
自洽,并被它虛構著
去發(fā)現一塊高處的空地吧
把自己騰出來,物化
在寵物的旁邊,向眼睛學習
先于意識的方法
像經過密林的光線,照見它
包含的每一粒塵埃
波" 紋
春天又來了,應該是春天如期而至
菜花開得崩潰
對于一個只剩下重復的人來說
菜花已經在記憶中提前崩潰
風箏與放風箏的人
相對靜止地使用了一陣春風
很有才華
狗跟在后面追,它必須時刻跟在后面
薰衣草味的頭發(fā)是崩潰的春風
因為頭發(fā)無事可做
它不是那根捋順春風的引線
春光與陰影削出的萬物
會因為無用而崩潰
所以它們時刻在崩潰
所以一眼看上去它們寂靜而堅固
不為意義左右
蝴蝶點燃又熄滅,如此反復
多有才華啊,
像小小的不至于用力過猛的海浪
在你花了兩百塊做的指甲蓋上閃爍
抽芽的樹枝——明亮的小號
吹得我時刻準備為低血糖暈倒。
這個春天,我因為厭倦顯得貧血
像湖中的褶起的波紋逐漸抵岸
剩下一段很難察覺的余音。
我比之前越來越多地意識到
這種有限和多余
作為生命之物和作為人是兩件事情
何況我厭倦的事物在世上越來越多了
比如塑料、不銹鋼、漆和圍墻
屬于春天的事物卻越來越少
比如燕子,我就親自數過
玉米長高了
玉米忽然長高了
在我去井邊打水的時候
拆一堵舊圍墻的時候
玉米又長高了一截
天空碧藍,陽光透徹
白云浮動田野上,像莊子的衣袍
農民在田野間勞作
綠色的風,在他們身后山坡上吹拂
景象同以往一樣濃烈
平常,但不顯重復
聽見長輩在砌墻的間隙
談論豬在掉價
“養(yǎng)豬的愿望落空了”
忽然感覺玉米矮了下去
再看,卻是在長高
墻砌好了,但沒有完工
一切正疾速地流逝
包括照在我們身上的光
永遠是新的,永遠錯失
身體兩側。
——人因為失去他物
而衰老
堆雪人
堆一個雪人
然后用離開的方式等它化掉
一到下雪,就有人干這樣的事情
當他們幾個心滿意足,同時
興致全無地走開后
雪人被不堆雪人的人忽然看見
并在他們松散,短暫的注視下
逐漸塌陷,走形
誰都沒有看見雪人是何時
如何化掉的,但是它化掉了
陽光曬干了地面
好像我們,永遠在等待的
滲漏中。與這世上的什么
相互訣別、失去,抵而不達
只有雪人在融化中
被它自己重新堆成了
【作者簡介】 許浩然,云南省廣南縣鄉(xiāng)村教師。作品見于《人民文學》《大益文學》等刊物,并入選《云南省文學年度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