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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胡振綱正名

        2025-02-14 00:00:00李查德
        飛天 2025年2期
        關鍵詞:小說

        1

        忘了是怎么認識的胡振綱。

        那天我沒有去上課,窩在宿舍里看《平凡的世界》,突然聽到有人敲門,嚇得我蒙住被子半天不敢吭聲。門還是被推開了,一個留著胡子的男人,站在門口看了一眼,見床上有人,就問,你是李查德嗎?他說了理由,大概意思是通過報社,聯(lián)系到中文系,想做一次調查采訪。竟然有記者關注到我。難道我的名聲傳得這么遠了?說完,就準備握手。我慌忙下床。

        有一回我們正上思想政治課,一個劇組來挑演員,他們像進了圍場挑大牲口似的,一個一個篩選。聽見他們走來走去的腳步聲,我緊張得要死。那個年紀,虛榮心真是強,總以為自己長得還算耐看,直擔心,萬一被選中了,接下來可怎么辦?我把頭低得不能再低了,好像犯了天大的錯誤,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等到選角的人出了門,我才暗罵自己,真想拋頭露面,不應該大大方方,和人對眼神嗎?

        從那以后,想著靠臉面吃不上飯,那就練練內功吧。專業(yè)課也不上了,得空就去圖書館借書,什么盧卡奇的《小說理論》,馬爾庫塞的《單向度的人》,麥爾維爾的《白鯨》,看得云里霧里。寫作業(yè)也不管有沒有條理,反正是往長里寫,拿著一沓稿子,一定要把空填滿。還是秉承高中文科老師教的那一套,先不論會不會,往多里寫,判卷子的人總會給你辛苦分。不知道大學老師是不是也按這種標準判作業(yè),反正好幾回老師都在講臺前展示我的本子。我受到了鼓勵,下一回寫得更長。這在某種程度上,也讓周圍的人誤會我有點才氣。聽多了這種談論,我也真的認為自己是一塊金子,是一匹淪落風塵的千里馬。

        所以,聽到胡振綱說他是報社的記者,還是專門來采訪我,我還有些不好意思。內心里卻也在上演各種戲碼,眼前的這個面容黢黑,說話還帶一股蒜味的家伙,不會就是我的伯樂吧?我心里七上八下,好像終于等到他來把蒙塵多年的我擦洗一番,露出本色。

        慌亂之中,還想著整理形象。這蓬頭垢面的樣子,怎么好意思接受采訪,就說要去洗漱一下。刷牙的時候太快,牙套也沒整好,弄得嘴角直流血。他問我怎么回事,我說因為牙齒不大整齊,這些年一直活得自卑。想的是正畸一回,將來也好找工作??上]有錢去大醫(yī)院,找了個小診所,哪里知道牙套質量不過關,經(jīng)常磨得出血。他問我每月生活費多少,一個南方人,在北方待不待得習慣。我說除了沙塵大一些,其他都還可以忍。生活費也不用家里掏多少,系里安排了勤工儉學,每天早上去給系領導抹抹桌子,拖拖地,一個月就有兩百塊補助,加上獎學金,吃飽完全沒有問題。在我的描述中,甚至夸大了自己如何獨立,堅強,卻沒好意思和他講,為了戴牙套那三千塊錢,我是如何撒謊的。我給家里寫信,說因為是齙牙,十多年過得很自卑,連對象也談不上,如果再不校正,將來影響到性格,只怕找工作也困難。當年母親在福建刨板,一張板能掙六厘,凌晨四點起來,晚上五六點才收工,一天到黑,能刨多少張板我沒問過,反正算下來,能掙百八十塊錢??上Р皇翘焯於加邪蹇膳伲錾鲜彀雮€月,不是沒了木頭,就是板沒有曬干,做做停停,一年到頭,也沒多少錢。所以為整牙齒,我差不多從母親那里硬生生騙了小半年的工錢。要不是和胡振綱聊天,我根本不會有絲毫羞愧,當時心心念念,想的是牙齒變得整齊了,就可以大膽追求女同學,萬一下回有劇組來選演員,說不定我也有戲。一想到從此可以在熒幕上扮演一個角色,我輕易原諒了自己,那些欺騙和謊言也不全是自私,至少我是在為未來投資不是?我說得那么理直氣壯,感覺像是為多么大的事業(yè)做準備。

        誰能想到,我還沒在別的地方嶄露頭角,倒先有人來采訪了。

        興許是頭一回面對記者,還沒有多少經(jīng)驗。因為想到了演員,就說有一回還和全班同學拉到郊外做群眾演員,劇組名字不記得,倒是那個村子有意思,全是石頭房子,上下左右,都有通道相連。攝制組也沒交代我們該怎么演,只讓我們穿著土黃色的衣服在村子里走來走去。當演員確實也不容易。不停歇走了一天,就混了一頓盒飯。在回來的卡車上,班主任給大家發(fā)現(xiàn)金,每人五十塊錢。有這么深的印象,也不是因為靠演戲賺到了錢,還是心里頭好像悶著的一團火被點燃了。此后好長一段時間,想的都是,這下都有劇組找上門來了,哪天機會合適,弄個配角當當,也不是沒有可能。周星馳一開始不也是跑龍?zhí)讍幔磕菚簞偪催^《喜劇之王》,一想到張柏芝那句“我養(yǎng)你啊”,真是心都碎了。等到電影成片出來,還在操場上放了一回。我們早早就搬了馬扎,占一個好位置,電影講的什么,我了無印象,只是瞪大眼睛,想看清哪一個是自己。群眾演員穿的衣服都差不多,背景又多用的是虛光,硬生生找了一個多小時,腰酸背疼,眼睛發(fā)澀,看哪一個都像是自己,哪一個又都不大像。我們在那里出操、沖殺、喊口號,不過是營造一種人仰馬翻戰(zhàn)場宏大的錯覺。

        胡振綱聽得心不在焉,不??幢?。我說,你不是采訪我嗎?你想問什么就問吧。他說,我正在做一個調查。你講得挺多,我有一個大概印象就可以展開了。

        過了一個星期,他過來送報紙。宿舍里人多,別的人見我和記者聊天,都主動讓出了空間。我呢,也激動得不行,沒想到這么快就上了報紙。也顧不上他怎么在吹捧我,只是找杯子給他倒水。臨走時候,他又給我放下五十塊錢,說是采訪費。我沒想到隨便說幾句話,還能得到報酬,這可比做群眾演員容易多了。

        有好幾天,我起得特別早,看見還有起得更早的同學站在風里背《新概念英語》,我也不知道具體該做什么,就在操場上跑步,一圈又一圈。腦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模模糊糊,總感覺世界從此和原先不同了。不是總說要時刻準備著嗎?仿佛總有火花在閃現(xiàn)、連接。偉大的事業(yè)正在徐徐展開,既然別的無法把握,那就鍛煉好身體,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不知道哪里塞進來那么多套話。反正,只要堅持下去,就可以,就有力氣,接受生活更多的錘煉。

        2

        還沒過兩個星期,胡振綱又找到我,說是妻子從老家過來,問我手頭寬不寬裕,先借他一百塊,等社里發(fā)了稿酬,馬上還我。我想的是,既然第一回合作得那么痛快,指不定他什么時候又會策劃采訪,再隨便講幾句,不又能掙一筆采訪費?根本沒多想,就去銀行取了一百塊。他接過錢,又說,我住的地方,就在墟兮村,從你們學校西門過去沒多遠,哪天去我那里坐坐。

        下回去診所緊牙箍,年輕大夫觀察了半天,說我的牙想弄得更美觀,最好是拔掉一顆,讓我好好考慮考慮。有什么好考慮的呢?為了好看點,得拔。疼痛倒是能忍,結果一算錢,又要多好幾百。寫信回老家要錢,不知道多會兒能收到。原先每到周五,總要和同學在宿舍打上半天雙升,然后一起去食堂吃四川小炒,一人點一道菜,什么宮爆雞丁、回鍋肉、毛血旺,等他們都吃飽了,我最喜歡的是,再買上一個饅頭,蘸上盤子里的油湯,吃到喉嚨發(fā)噎?,F(xiàn)在身上沒錢,我連牌也不敢打,一到周五就直奔圖書館。估摸著他們去吃飯了,才回到宿舍,蒙住被子昏睡。其實也睡不著,餓啊。最可恨的是,還有同學晚上吃宵夜,紅燒牛肉方便面,還要臥一個雞蛋。我聞著方便面的氣味,腸子咕嚕咕嚕叫,如同受刑。

        又等了兩個星期,胡振綱還是沒來。

        這天,看見書架上的報紙,想著上面會不會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連忙翻開。原來他做的是大學生求職成本調查。在那篇報道里,關于我,有這么幾句話:“李查德是秀水學院2003年的畢業(yè)生。計劃找工作時,他覺得自己有一顆牙齒不好看,便去醫(yī)院矯正牙齒,一問價格,嚇了一跳,便又找了個小診所,花幾十元了事。據(jù)了解,每年大學生畢業(yè)前后,都會有大量的學生去做整形矯正,花費少則幾百元,多則幾千元?!?/p>

        在結尾,他質問:“對于那些成績優(yōu)秀的大學生,可能物有所值,而對于那些成績并不優(yōu)秀,學習并不刻苦的孩子,他們如此注重包裝與公關,如此愛慕虛榮,本就微薄的家底被他們消耗一空,甚至還打上了貧困生助學金的主意,他們良心何在?”

        沒想到只是信口胡謅的幾句話,他卻當作證據(jù),堂而皇之登到了報紙上。我看得臉紅心跳,也顧不上找他的電話了,直接把報紙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好像這樣就可以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中間應該還和他有過交集,只是沒留下多少印象。

        盡管又窮又餓,看見身邊的同學,一個個出雙入對,一到晚上,還要在女生宿舍樓前纏綿徘徊,我也蠢蠢欲動。只是,在本校搞對象,開銷大不說,自己又形象不好,誰愿意待見咱呢?本班本系不好蒙騙,又試圖接觸外系的女同學,校廣播站招人,不善言辭的我,拿著一沓作業(yè),也去應聘了。不承想,還給我發(fā)了張牌子,上面還附上了免冠照。想到以后得靠這個身份坑蒙拐騙,得置辦一身相配的行頭,又跑到海子邊花八十塊買了套黑色西裝。為更像回事,又花二十塊買了件藍色襯衣。秋天過去了,又在襯衣外套上我媽織的毛衣。冬天實在凍得厲害,又在襯衣里面搭一件秋衣。幾個月下來,西褲的屁股磨得油亮發(fā)光,也沒人提醒我。還給造成一種平日里忙著采訪在各個領域出彩的同學,不修邊幅的假象。日子忙嗎?好像。只是忙活到大一快結束,我還是形單影只,一腔熱情,不知道該和誰講。

        有一天,在圖書館翻《城市文學》,見到一則征文啟事,獎金還不少。也沒什么硬杠杠,只要有第97頁的邊角花紋,證明是老訂戶,就可以參賽。我像發(fā)現(xiàn)了漏網(wǎng)之魚,見左右沒人注意,一爪撕下邊角。又翻出之前得到老師表揚的作業(yè),認真重謄抄了一遍。怕出錯,又看了遍參賽規(guī)則,才發(fā)現(xiàn)還要交評審費??偛荒茏屧u委白白勞動啊,想著花一百來塊錢,有可能賭得更多的獎金,我沒有絲毫猶豫,就去郵局匯了款。此后兩個月,干什么都提不起勁。每天就盼著生活委員喊我的名字,遞來北京來信。過完暑假,有一天宿管喊我,說是有我的信。是《城市文學》的信封、牛皮紙,信封里不知裝的什么,鼓鼓囊囊的,感覺快要爆了。我眼皮直跳,撕開一看,一張紙上有兩段話,說是我的征文獲得了優(yōu)秀獎。雖然沒有獎金,還是獎勵了一套小說選。我看了看那些奇情故事,成年男女的生活居然混亂成那樣,簡直無法想象。難怪我的征文不行,完全沒有生活嘛。

        到底還是賊心不死。那年李傻傻的《紅X》擺滿了大小書店。一看作者介紹,年歲和我仿佛,寫的內容好像就是我經(jīng)歷的,我一下又來了精神,也寫了幾篇。又去圖書館翻雜志,抄來地址,四處投了一遍,沒有一處有回音。不知從哪里聽來,據(jù)傳王小波的小說投到臺灣,竟然獲了獎,賺了一大筆。我也指望著是不是能在海峽那邊遇到知音。又花幾十塊郵資,寄了郵件,自然還是沒有消息。

        心里那叫一個憋屈啊。能和誰說?

        打電話太貴了,就坐在那里寫信。乏味無聊的生活有什么好寫的?寫來寫去也不過是流水賬,但頂不住身體的躁動。周圍的一切顧不上仔細琢磨,空洞無望的情緒倒是夸張個沒完。一寫就是十幾頁,用訂書機釘?shù)谜R齊。一式好幾份,寄給高中并不太熟悉的女同學,只有謝亞麗禮貌地回復了我。我記得和好幾個男同學去她家,她熱情,知道我們要去,還跑到小賣部去買牙刷牙膏。而我呢,當時正在河里洗澡,看見她穿著裙子飄過來,不知道是不是太陽毒辣,鼻血一下就流了出來。我應該在信里也描述了這件事情。她說暑假總等不來通知書,還準備去找我打探情況。只是她一個女孩子,想著要走二十幾里山路,實在害怕。不過,現(xiàn)在聯(lián)系上了,她可以坐火車來看我。在信的末尾,她說,我還沒去過北方呢。她說得那么雀躍,仿佛在她的想象里,北方有的是高原、沙漠、草甸,總之,連人都長得牛高馬大,帶了些雄壯的樣子。我被她的想象弄得七上八下,也在信里反復念叨,如何盼望她來,還抄寫席慕蓉的《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在每一封信里,我都盡可能多塞點東西,好像這樣,她就能明白我的苦心。

        我一心想著,謝亞麗來了,到時候一起看電影,去西門正大錄像廳包一個夜場,或者什么都不看,只是像別的情侶成天牽著手也好。等到她真的把電話打到宿舍,說她票都買好了,國慶節(jié)那天過來,我這才發(fā)愁。來了住在哪里?每天吃喝得花多少錢?我頭一個念頭想到的就是胡振綱。他不是說他在噓兮村住嗎?反正他一個人,借住兩晚上,他應該也能理解。我甚至還在想,他要是不愿意,我就直說,權當那一百塊錢抵了房費。

        在通往噓兮村的路邊,我守了兩個晚上,終于等到了胡振綱。我說我女朋友要來看我,能不能借他的住處待一晚上。胡振綱沒想到我會提這樣的要求,瞪大眼睛問我,那我睡哪兒?我想也沒多想,就說,你可以睡我宿舍。他說,我和他們都不認識,你們晚上不查宿舍嗎?我說,不怕,我和班長一個宿舍,慣著呢。之前幫著寫宣傳標語,上半年他看我表現(xiàn)積極,還推薦我入了黨。

        胡振綱領上我去了他的住處。房間不大,到處堆的都是書,床上靠墻一邊,書也堆到了天花板。我說我也曾夢想過有一間這樣的書房。他說有什么好呢,老婆一點都不明白為什么要把這么多錢花在這些破書上。他說來說去,意思就是找了一個志不同道不合的女人,草率結了婚,現(xiàn)在成天就是找他要錢,完全體會不到他的精神痛苦。我沒料到有了女人也會有麻煩。有女人多好啊,可以黑天白日膩在一起。我根本體會不到他的苦悶。他說他最近正在學習古體詩,寫了好幾首歌行體,想聽聽我的意見。說到詩歌的時候,他眼睛放光,話也多了起來。他可能是認為我上的是中文系,對這些應該專業(yè)。我說我平時喜歡看現(xiàn)當代小說,古典文學是真不會。他見我沒有談下去的興致,就給了我一把鑰匙,說動靜小一點,別把他的書弄塌了,他都知道每一本的位置。我說,放心吧,我就是用一下你的床。

        從火車站接上謝亞麗,我就把她往噓兮村里薅。天氣已經(jīng)很冷了。在小飯館吃了米線,終于熬到進門,我抱住她。她說別這樣??墒莾蓚€人都確定了要處朋友,要搞對象,為什么還不能這樣?謝亞麗說,太快了,我一點都沒有思想準備。這算什么話?信里頭,我在末尾寫的一句話總是,吻你,從上到下,從里到外。難不成她看不懂這么簡單的漢字?還是認為我只是不識愁滋味的少年,故意抒情?我實在沒有耐心和她理論。耗到半夜,她還是堅守原則,不讓我脫她的衣服,我就先把自己脫了個精光。正準備武力解除她的武裝時,她卻一腳把我蹬到了床底下。這輩子都忘不了尾椎骨撞擊水泥板的那種生疼。地下那么冰涼。我在地下摸著火燒火燎的屁股,想著低三下四借床求人的可憐相,更是悲憤莫名。

        沒有什么比受挫的愛情更讓人絕望的了。

        一晚上,我賭氣沒和她說話。外面秋雨下了一夜。天一亮,我就把她送到了火車站。到了火車站,她見我還是一臉憤怒,說,我不想回去,我來了還什么都沒看呢。周圍人來人往,沒人關心我的哀傷。我不管那么多,把她拽到進站口,掉頭就走。

        回到噓兮村,收拾完房間,看見床邊放著《歷代詩話》,厚厚兩大本,我順手裝到了書包里。給胡振綱還鑰匙的時候,他還躺在我的床上讀《中國古典文學作品選》。見我回來這么早,他說,人家好不容易來一趟,你們可以多住幾晚上。我苦笑了一下,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什么都沒做。他笑了笑,一副他是過來人,什么都懂的曖昧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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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班后,我進了一家出版社,編輯部離胡振綱上班的地方也沒多遠。卻也從沒想過去找他。成天想的是怎么出名,埋在出租房里回憶些童年,寫下不痛不癢的文字,好像天底下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情。尤其是見到周圍的人一個個都在發(fā)文章,總會去傳達室取稿費單,更是羨慕。當時我一個月工資才五百多一點,要是能發(fā)一篇文章,該多好。

        時間就在這樣的煎熬中過去了。

        有一天,聯(lián)系上了柴澤文。上大學時,我自編自印過一本刊物,有一期,半本發(fā)的都是他的小說。那些小說寫了些什么,大都漫漶不清,反正讀起來過癮,年輕人的無聊、絕望,甚至在猥瑣中自得其樂的情緒,感覺是這樣啊,真的是這樣。加上他二十三歲就在《人民文學》發(fā)了小說,這可是好多寫小說的一輩子都做不到的啊。為款待他,我們在巷口小飯館吃了火鍋,喝了一瓶竹葉青。借著酒勁,又說好不容易見上一面,去新星大世界唱歌吧。進了包間,我們心思也不在唱歌上,一人叫了一個陪唱,又是摟又是摸的??赡苁腔隋X,我囂張得不行,竟然咬了小姑娘。小姑娘的憤怒招來了老板,還有幾個文身的男人。小姑娘說,這個變態(tài),竟然咬人。我哪里見過這樣的場合呢,先前還囂張無比,這個時候老老實實賠禮道歉,又花了兩百塊,才從黑暗的地下室逃出來。那段時間,真是瘋狂啊,我們都沒有穩(wěn)定的結婚對象,剛剛掙上工資,好像什么都敢了,今天不是你請我喝酒,明天就是我請他烤串,在大街上坐到晚上十一點,還意猶未盡?;叵肫饋硪彩瞧鄳K無比,當時不知怎么回事,竟然感覺過得也還行。

        忘了期間柴澤文又來編輯部干什么,反正聊到后來,總要談談怎么寫東西。說起契訶夫的《醋栗》,還有《姚內奇》,他眉飛色舞,甚至能背誦其中的一些段落。我當時喜歡的是波利亞科夫、索爾·貝婁,談來談去,都是女人啊,精神出了問題的人,不知為什么,我一個找不下對象的人,就喜歡看男人怎么被女人折磨得死去活來,好像看見他們在哪里白費力氣,就能稍稍緩解我的焦慮。而契訶夫,有什么意思呢?我讀過《萬卡》,還有《變色龍》,太臉譜化了。我不信人都是那副飽受欺凌侮辱的可憐樣子。我倒是喜歡聽柴澤文一本正經(jīng)講小說,本來尋常的細節(jié),一經(jīng)他形容,感覺真是有意思得不行。那時候我們雖然年紀不小了,卻也還算年輕。又窮,又沒有穩(wěn)定的女朋友,性生活也是有一回沒一回的。我們干得最興奮的事情就是吹牛,這有點類似于饑餓的人說菜譜,畫餅充饑。那天我和柴澤文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看著青春逼人的男男女女,就分享開了最近的遭遇。忘了是誰先開的頭。他說前兩天約了一個女人,進門就讓他去刷牙,牙膏都給他擠好了。我羨慕有女人給他擠牙膏,也吹牛,說前些天去一個女人家里修電腦,她孩子婆婆還在客廳,我就對她上下其手,一通亂摸。我肯定講得還要夸張些。那些想象當中的瘋狂轉折,好像說出來就能證明我的能力。不過,說完了,我才擔心,這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啊。連忙問他,這個故事編得怎么樣。他說你這不是故事,故事得有起承轉合。后來好幾回,我都要在人前講起女人給他準備牙刷的事,柴澤文總是說,你肯定記錯了,那只是我寫的小說里的一個細節(jié)。搞半天,我是真的在墮落,在胡來,而他,卻是在創(chuàng)造條件體驗生活。我心煩意亂,慌里慌張,模模糊糊感覺,這輩子怕是要完蛋了,卻又不清楚到底在害怕什么。

        后來我明白,心慌是因為他談的好多東西我完全理解不了。一段時期,遇見他,總要追問他最近讀什么書。他說契訶夫讀完了,在讀庫切。沒過兩月,他說庫切的《恥》寫得好,不過更喜歡《青春》?,F(xiàn)在他又準備把加繆全集都看一遍。怎么可以這么讀書呢?我驚慌失措。等他走了,總是照他提到的名單去買書,但買回來我也沒怎么看。我天天焦慮的是怎么騙一個女人,怎么解決可憐的性欲。到最后,還是草草看一部蒼井空,或者胡亂翻看李宗瑞的短片,睡死過去,熬過一天了事。

        好像也是那段時間,柴澤文看見我桌子上有本《歷代詩話》,我說這是從胡振綱那里拿的,然后就把胡振綱怎么欠我一百塊錢,女朋友從武漢來看我,找他借床,故作夸張說了一通。我本來是想講一個故事,標榜自己過去也不缺女人。他卻來了一句,胡振綱我認識啊,在市場導報上班時候,我們是同事。我有他電話,你要不要?我說我又不寫詩。

        后來,就陸陸續(xù)續(xù)知道一點胡振綱的消息。聽說他開辦了國學班,還被不少地方請去講課。那天無聊,本來是在百度上搜自己的名字,后來就搜周圍人的名字,想知道大家都在做些什么。輸進胡振綱幾個字,到他的博客里看了半天,他真的是在耐心做事。他每天都會注釋一則論語,然后發(fā)一點感想。從前我以為中庸和平庸近似,看了他的文章,才知道,事情和我想象的大不一樣。擇乎中庸,辨別眾理,本是君子之道,時人誤以為中庸是無能表現(xiàn),事事激進,個個都是一肚子牢騷欲望,把好好一個人折磨得不成樣子。我無法判斷這些感悟說得到不到位,反正正經(jīng)得很,和我喜歡的文字一點都不搭。倒是貼的幾首長詩讀來很有氣勢,音節(jié)鏗鏘,用詞也講究。不過我到底不懂詩,一眼就劃過去了。接著看別的信息,想不到關于他的新聞還不少,多多少少,都和國學相關。

        最近的一則消息是他在文廟領著一幫人拜祭孔子。他是主祭官,穿一身黑色長袍,戴一頂黑紅相間高帽子,雙手舉在額前。脖子上掛的金黃錦緞被風吹得飄起來。在記者的采訪里,他作為書院院長,還領讀了經(jīng)典。我不知道他的院長職務具體算什么級別,反正他的名頭和易經(jīng)大儒學堂校長、全國當代儒學研究會顧問等人的名頭并列在一起。那天參加的社會各界人士上千人,單單把他們幾個列出來,說明什么?他有了我無法想象的地位。我控制不住內心的嫉妒。這些年,他是怎么一步一步做到的?印象中,我記得他就是個高中畢業(yè)。什么叫人不可貌相?

        看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他戴的不是高帽子,按照專業(yè)的說法,作為嘉賓,他戴的是儒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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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段時間國學是真熱,時不時就見一家培訓班,課程也齊全,什么書法篆刻、茶藝圍棋、古箏琵琶,孩子們身穿漢服,對著孔子像,端著身子在桌子前寫毛筆字。我不知怎么想起魯迅的話,少讀甚而不讀國學,魯迅的話具體是什么語境,我顧不上分析,反正想著名人早就論斷過了,還能繼續(xù)這么干?心里更多一層偏激。和人說起來,都笑話我認死理。

        興許是自己既沒有寫出東西來,又沒抓住掙錢的風口,整個人心態(tài)就不平衡了。工作五六年,錢沒攢下兩萬,結婚對象找到最后,都快心灰意冷。工作也沒有心思,動不動就和人說,大不了拍屁股走人,回鄉(xiāng)下養(yǎng)豬。搞得好像自己有退路似的。事實上,每年回到村子里,看到大冬天父母怎么也好不妥體的感冒,時不時往火坑里口咳痰,炒菜的鍋都沒端走。板壁上,滿是油煙熏染的陽塵,感覺馬上就要掉下來。坐在火坑邊烤火,前面倒是暖和,后背總感覺有風。問完了工作,工資漲了多少,好多時候也無話可說。小孩子不聽話,便大聲責罵,甚至一把拎到門外。狗在外面也像是聽不下去了,在樓板下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嘈雜的聲響,談論的乏味無聊,環(huán)境的破敗,甚至干冷的天氣,每一處都擠壓著本來就不夠靈活的腦子。拿起手機也只是想被即時的信息、短視頻占據(jù),沒有耐心像平常一樣看看書。有那么一刻會想起契訶夫筆下的《農(nóng)民》,感覺自己輕飄飄的,那些華而不實的概念,莫名其妙的野心,正一點一點從生銹的腦子里漏掉。回一次老家就像是被打回了原形,好像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的根基就是傾斜的木頭房子,腰彎背駝的父母。再不敢輕舉妄動。豬有那么好養(yǎng)嗎?我可是知道我媽每天給豬喂兩回,幾十斤重的豬食桶提進提出,如何累得腰酸背疼。要是吃不飽,豬就會跳出豬欄找吃的。剛生我那年,我媽給豬少喂了一回,豬拱斷圍欄,沖進了奶奶家的菜園。滿園白菜我奶奶自己都舍不得吃,倒成了豬的美餐。我奶站在對門山上直喊,氣得我媽拿起尖擔就去追豬。她月子都還沒坐完呢,就爬坡上坎追攆,豬嗷嗷直叫。我媽也落下了病根,一到陰雨天,大腿骨就痛。她說是沒人幫忙喂豬,月子沒坐好落下的毛病。喂什么豬呢?別人都是衣錦還鄉(xiāng),我讀了十幾年書,念到了大學畢業(yè),開口閉口還是回家養(yǎng)豬。什么格局?甚至都不如《醋栗》中當了一輩子稅務官的小官僚。人家夢想回到鄉(xiāng)下蓋一處院子,至少院子里要種一棵栗樹。我呢,不過是憑空喊上一聲,好像這樣就能威脅住誰。

        我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有一陣子,看見別人寫應景文章,出來什么政策,就炮制一部書,和朋友們說起來,自然要聲討一番。如果寫東西就是純粹為了掙錢,做點別的不來錢更快,干嗎要通過文字惡心人?墮落啊。好像自己一身清貧,就占據(jù)了道德制高點。看到他們這么干,還獲獎,破格提拔,書一本接著一本出版,更是由不得想罵。寫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兒?大概印出來唯一看完過的就是編輯。評審的人會認真看嗎?也許裝模作樣翻一翻,說因為時間緊張,還沒來得及全看,接著就亂說一氣,反正這些書寫的事情大同小異,用些家族史、全景式社會圖景之類的定語,也不會太離譜。聽聽吧,每一次研討,都是那些套話,感覺厚重得不得了,又一部大作品橫空出世。碰到這樣的詞語,渾身都會起雞皮疙瘩。評論家到底怎么讀下來的?大概他們都有牛的胃口,再難下咽的東西,經(jīng)過他們的反芻,總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價值和意義。

        在這樣的生態(tài)下,還寫個什么勁呢?

        平庸無能的人就是喜歡怨天尤人。好多時候,我牢騷滿腹,好像寫不出來什么東西,實在是被這社會風氣耽誤了。事實上,沒有任何文件規(guī)定什么不能寫,什么應該寫。我不過是為自己的無所作為找到了一塊遮羞布。寫來寫去,就是和女人發(fā)生的那點欺騙和折磨的故事,看起來是因為一直找不下合適的女人結婚,本質上還是自己欲望太多。二十幾歲想找個漂亮又有錢的,三十幾歲了,心態(tài)崩潰,顧不了那么多,只要人愿意和我搭伙過日子,咱也狠下心來結了,問題是姑娘們眼光獨到,她們看清了我的本來面目,不愿意入伙。

        可能是我的腦子壞掉了,有回碰見個姑娘,母親家教嚴,她也特別正經(jīng)。看到正經(jīng)的姑娘,我就動了邪念,好像搞定一個正經(jīng)姑娘也能證明我的能耐。竟然推薦她看王小波的《黃金時代》。結果姑娘不忍心看到我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說要拯救我。怎么拯救呢?她說得先把壞毛病改掉。壞毛病不知從哪里改起,她倒是想到一個辦法,跑到我家里,說是要把那幾千本書過一遍,但凡有男女露骨描寫,都要拿毛筆涂掉。她認為我是看了不好的書,整個人才變得這么邪惡。當時我一心想結婚,想著她興許只是一時起心動念,就說你隨便。也甚至認定她有些像《日瓦戈醫(yī)生》里的某些形容:“凡是使他們激動的、屬于情欲方面的東西,不知為什么都被說成‘庸俗化’,而且不顧是否恰當,到處都把這個詞掛在嘴上。簡直是極端的用詞不當?!顾谆麄冇脕碇傅氖侨说谋灸艿暮袈暋⒄d淫的作品、作踐婦女,甚至還包括整個物質世界。每逢說這話的時候,他們那一張張激動的臉由漲紅而變得蒼白?!?/p>

        問題是她都快三十歲了,怎么還像個沒有經(jīng)受生活捶打的少女?

        當時理解不了她的恐懼,甚至在她大動干戈的時候,還想到了法國作家拉羅什富科,他說得多好啊:如果從表面效果來判斷,愛更接近于仇恨而不是友誼。是的,她的憤怒、仇恨,也是愛的一種表現(xiàn),要不然怎么理解她的這些做法呢?幾千本書啊,好多書我都沒拆封,我都沒看完,她能看完?等到她看完,只怕孩子也能打醬油了。哪里知道,她并不是信口一說。她真的一坐就是大半天,在那里皺著眉頭,苦大仇深地,一心想揪出那些思想流氓的段落。

        真是不像話啊。大好春光就這么浪費了。怕她上火,我說盡好話,給她端茶倒水。她對我的良苦用心置之不理,只是橫眉冷對。那么多天,她先是剔除了《恥》《情人》《斯通納》《蒙塔尤》,接著又發(fā)現(xiàn)了《性心理學》《革命之路》《無望的逃離》。我說這些書都是經(jīng)典,不能涂啊,我反反復復看過好幾遍,都印在腦子里了。姑娘到后來腰酸背疼,看見刪除編輯工程遙遙無期,又意識到涂抹刪改解決不了問題,還要清洗我的腦子,就很絕望。她拽著我去五臺山,見廟就進,燒香磕頭……

        天老爺,再這么胡鬧下去,就真的是耽擱她了。

        再到后來,別人問我想找什么樣的對象,我說腦子好使就好。我說的是真話。問題是,現(xiàn)代社會,怎么判定腦子就算正常呢?最不正常的,恐怕還是我自己。有那么一點時間,我沒有精力折騰,每天在房間里寫毛筆字,反復寫七宗罪八戒十誡,指望能清心寡欲。形式主義到底不管用,我就開始看《心理學與生活》《變態(tài)心理學》,好像當務之急不是結婚,而是弄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墮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的。

        興許是帶些鄙視吧。有一年在北京學習,莫言在講臺上分享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大意是寫一篇小說不一定非要等到有想法。有時候可能只是一個念頭,有時候可能就是看到別人說過的某句話。我在臺下翻索爾·貝婁的《奧吉馬奇歷險記》,無意讀到一句“我可以說是那些近在眼前的哥倫布式的人物中的一員,并且相信,在這片展現(xiàn)在每個人眼前的哥倫布式的人物中的一員,并且相信,在這片展現(xiàn)在每個人眼前的未知的土地上,你定能遇見他們”,感覺意味深長,也不知道該寫誰,就想著胡振綱的變化挺有意思的。他不光做的事情有意思,甚至連他的名字也挺反諷。他研讀國學的事,我既不了解,也沒想過要和他交流,大概就是寫了一個人本來喜歡拍電影,是個熱情又有正義感的青年,后來就搞開了電影節(jié),想著拉贊助,怎么掙錢,改變自己的命運。語調里難免帶上輕浮。我想的是借機嘲諷下掛羊頭賣狗肉唯利是圖的社會亂象。小說里的名字也沒顧上替換。還不倫不類取了個題目,叫《墊腳箱》。

        沒想到小說寫出來,居然獲了一個小獎。

        撩城能有多大呢?有一天柴澤文告我,他說他和胡振綱喝酒了,在酒桌上,胡振綱罵了我,說,沒想到李查德是這樣一個人,當年看他是個貧困生,還幫過他,現(xiàn)在居然背后惡意詆毀人。柴澤文說,你可要做好準備,他準備去法院起訴你,說你敗壞了他的名譽。我聽了,不安了好幾天,不過,表面上我還是裝得滿不在乎。

        我又認真看了自己寫的小說,發(fā)現(xiàn)提到胡振綱的地方并沒有多少,就是用了這么個名字。難道“胡振綱”三個字被他注冊了?之后,我想了種種應對之策,卻還是眼皮直跳。有那么幾個月,老感覺樓道里有人走動和敲門。原先為了看窗外風景,背朝門坐著,現(xiàn)在感覺也不安全,又調整桌子,改成面朝一堵白壁。

        沒過多久,我的郵箱里收到一封信,是胡振綱寫的。他質問我,說,自問這么多年,從沒有得罪過你,你怎么可以這樣胡亂編造?我看得心煩意亂,忙給他道歉。還把小說的原文發(fā)給他,說就用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名字,至于內容,這是小說,當不得真的。要對號入座了,那就上了小人的當了。我還試圖和他講小說和散文的區(qū)別,不過到最后,還是把那幾段為自己辯護的話刪了。我寫了我的手機號,說哪天出來坐坐,愿意當面賠禮道歉。

        他可能是培訓學生太忙,再沒有顧上搭理我。

        那一年,我突然直不起腰來,身體各種毛病不斷。想起無意中得罪了人,走在路上也不安生,老感覺背后有人,聽見腳步聲,總要神經(jīng)質地回頭看看,等到人走過去,這才踏實。有一天,去食堂吃完飯,同事說出去走走。路過一家五金店,我還進去買了一把水果刀,同事開玩笑,說我買一把兇器干什么。我說有時候在辦公室吃水果,懶得洗,直接削皮就好。他說些工作上的事,我聽得心不在焉。只是擔心,萬一有一天,胡振綱會不會帶著他的人破門而入。我可是在一朋友的婚禮上見過他,穿一身黑色中山裝,身后還有兩個跟班,也不知道是他的徒弟,還是他的保鏢。

        買完水果刀,還是不踏實。刀槍不長眼睛,萬一把人弄成重傷,可是要坐牢的。又上網(wǎng)買了根棒球棍??爝f回來了,我也沒拆盒子,只覺得放到跟前,有這么根棍子在,隨時都能撿起來抵擋。

        不知不覺三十好幾,我的生活還是沒有什么起色。我既沒有結婚,也沒有回鄉(xiāng)下養(yǎng)豬。正好單位缺人去村里扶貧,我就報了名。也不是我對村里有什么感情,實在是嫌和人成天喝酒麻煩。再說,下鄉(xiāng)還有補助,一天一百八十塊。

        還沒報到,就上京東網(wǎng)上商城買了一口電飯鍋,好像鐵了心要在村里扎根。

        5

        在村里也沒待多久。

        正好單位想宣傳脫貧攻堅的成績,要找?guī)讉€人寫一本書。段成章就把我拉上了,說是我在村里待過,知道具體情形,將來寫起來,碰到政策文件之類,也好理解。

        我們一起進村入戶,從南到北,從東到西,跑了大半年。有一回在高速路上閑聊,不知怎么就說到胡振綱。說到胡振綱要去法院告我。段成章說那回吃飯他也在現(xiàn)場。當時都喝了些酒,說話難免激動。這種官司怎么打?不過他還是勸我,以后寫東西,不要直接用人的真名字。萬一惹出事來,太麻煩。我聽了仍沒當回事,就把認識胡振綱的幾個細節(jié)大概講了講。段成章聽了,感覺有意思得不行。他說,我要寫一篇小說,題目就是現(xiàn)成的,就叫《我和胡振綱的淵源》。本來以為他就是隨便一說,等到報告文學寫完,他真寫了一篇小說發(fā)在《城市文學》,題目改成了《和姚振綱的三次淵源》。我讓他把電子版發(fā)給我,想的是看一看他怎么把真實的事處理成小說。有時候,也挺郁悶。我自己的那些破事,也沒什么意思,為什么段成章就能從這些無聊的細節(jié)中發(fā)現(xiàn)意味呢?不過我脫口而出的是,反正小說也寫不出來,以后我就借你的筆留在文學史上了。話雖然是開玩笑,還是暴露了我的某些陰暗心理??梢哉f,為了出名,我簡直成了一個暴露狂。別人碰見不好的事,都藏著掖著,我呢,倒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老卡拉馬佐夫,明知被戴了綠帽子,還要當眾不停地訴說,好像當個丑角,惹人發(fā)笑,也有存在的價值。

        也是真急了。下鄉(xiāng)老采訪貧困戶,一問,是個光棍,再問,還是個光棍。怎么就不結婚呢?原因不少,一句話總結,都是因為我們窮。同樣是窮,有些不也結了婚?還是得分人。同去的朋友就笑話我,說看你一路上臉色越來越凝重,是不是被嚴峻的形勢嚇倒了?我以為他們說的是扶貧,我說打仗嘛,總得有人犧牲。有人就問,看到他們結不了婚,你就沒想到自己?我當然擔心,也慶幸沒有在村里再耗上兩年,要那樣,連相親的時間都沒有。而現(xiàn)在,也終于有機會掙快錢了,據(jù)說一個字能給到一塊錢。對于報告文學能寫成什么樣子,我毫無把握,不過想到能有一筆錢改善生活,又什么都忘了。別人都不擔心我們寫不好,我又何必害怕?

        走了一個村子,又走一個村子。在村里聽他們說一遍,回來還要整理錄音。有那么幾個月,我總是和段成章感嘆,錢難掙,屎難吃,這樣的活兒不能再干啊。還是應該純粹點,寫些自己想寫的東西,我們都四十來歲了。黃金時間也就三五年。到時候寫不動了,別人說起來,李查德寫過什么?好像跟人整理過錄音,和人合寫過兩本報告文學。興許別人都不知道我寫過什么。而我們自己呢,還感覺自己厲害得不行,你看報這重點項目,那定點扶持基金,忙得不亦樂乎。將來萬一要抽出來書本來談論,發(fā)現(xiàn)一地雞毛,連個名字都留不下。

        這個時候,我其實已經(jīng)預感到這輩子寫不出什么正經(jīng)東西了,但還是不太服氣,就想,先改善生活也不錯??偛荒懿贿^日子啊。至于純文學和理想,想得那么多有什么用?看到那么多勞動者都在生機勃勃的努力工作,我為自己愛惜羽毛的念頭感到惡心。說到底,這么多年,總以為自己活得純粹,是堂吉訶德,是在為某些正義的理想做著孤絕的努力,好像沒寫下一行字就是在搭建一座抵抗庸俗的堡壘,完全沒有意識到,我什么都沒干,不過是拿一些虛頭巴腦的概念和幻覺給自己挖了一個地坑院。還碉堡。瘋狂啊。

        報告文學寫了幾年。這期間,我攢夠了彩禮,匆匆忙忙結婚,又生了孩子。偶爾和段成章聊起這打仗一樣的生活,都感覺有些不真實。

        這年六月,單位去青云搞改稿會。到了賓館,見桌上擺著一本書,《文化青云》,拿起來翻了翻,作者竟然是胡振綱。他在本地搞了系列文化講座,內容真是多,什么看青云縣里迎祥年、國學與法、四書提要、五經(jīng)略說、《春秋》與中國文化、莊子的“動物世界”、走近荀子,不一而足。內容大多我不懂,也不怎么感興趣。只是想到他做了這么多回講座,不知道從縣里掙了多少出場費,又見書裝幀典雅,忍不住嫉妒??偸沁@樣,一看見周圍的人升官發(fā)財,出名得利,我就難受。從來沒想過自己也要努力,只是放任自己往邪惡的地方聯(lián)想。比如這些地方政府官員,只想著巧立名目花錢,根本不會嚴格審核資質,好像說些壞話,就能稍微平衡點。

        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同去的還有段成章,我說,你要是看了這本《文化青云》,那篇小說會不會寫得更有意思?他笑了笑,說了很多關于小說的門道,大意是,知道得越多,寫出來的東西就太拘泥,大概有幾個細節(jié),就能敷衍成一篇小說。聽到他談小說的虛與實,我又有些泄氣。我實在是沒什么想象力。我無法想象胡振綱這樣的人在臺上都講了些什么。他應該比我想象的要更上進,至少他是真的熱愛傳統(tǒng)文化,天上地下,他懂得的那么多,他是真的知道,在現(xiàn)場,知行合一。而我呢,傳統(tǒng)文化不了解,西方那套自由民主也從沒有入心入腦思考過,成日里不過是搬弄幾個概念,好像這樣就真的是我了。

        我完全憑著本能生活,好像自己看到的那點幻影就是世界的全部。

        6

        人事處的同事好心,幫我申報了一個省里的人才項目,給了三萬塊錢的扶持經(jīng)費。我填了表,想著怎么完成計劃,就翻那些采訪照片,想象他們的人生??茨懿荒馨巡稍L得來的邊角料再利用一下,炮制兩篇小說。結果在文件夾里翻到了段成章寫的《和孔庸中的三次淵源》。我看得臉紅心跳,在那篇小說里,他把我寫得很庸俗。我可能確實庸俗不堪,但看到他那么不留情面,我還是感到難堪,好像最后一點遮羞布也被他無情揭開,吊到了城門樓上示眾。甚至有那么一刻,我理解了胡振綱的憤怒。他不是那樣的人,都被我編排成那樣,而我確實是那樣,被人指出來了,我好像還受不了。

        不過那篇小說寫得稍顯做作。真實的我應該不是那樣子的。雖然我平時吊兒郎當,但內心里還是有熱血,有渴望。我怎么會那么猥瑣呢?他寫的肯定不是我?;蛘哒f,他根本沒有聽懂我要表達的意思。我一直在人前扮演的都是一個對什么好像都滿不在乎的角色,也確定和他描述的那些齷齪之事毫不搭界。到最后,我終于確定,他的這篇小說寫得不成功。我試圖找出種種理由說服自己,好像看清了自己的本來面目,就可以稍稍緩一口氣。

        但我從來沒和他交流過這篇小說。我慢慢也忘了他是怎么在小說里鄙視我。

        得空了,我還是找他聊天,說計劃寫的小說。感覺好幾個故事都在腦子里轉來轉去,只要機會合適,馬上就能寫出來??上刻炜春⒆樱际呛⒆邮耗蚱?,根本沒有成塊的時間。他也說他的一些打算,比如計劃寫自己的青春,一個縣城的變遷。他剛來單位時,經(jīng)常說起府興路的興旺,大車司機成群結隊,養(yǎng)活了幾十家外地人開的洗頭房。我們一度也打算北上,去他老家調研一番當?shù)氐娘L土人情,可惜等到掃黑除惡風聲日緊,他們鎮(zhèn)上的服務行業(yè)徹底衰落,我們也只是停留在口頭上。

        這天,他轉到辦公室,問我在寫什么。我像是做了什么錯事似的,說起怎么填表,怎么無意中通過了一個項目。我說得輕描淡寫,事實上卻是,背地里怎樣認真準備填表,給自己貼金,還和媳婦兒吹牛,幻想項目要真的落地,是不是命運也會借此改變。換作過去,談論這些我會不好意思,但如今,我像談論家常一樣和媳婦兒說個沒完沒了。到最后她比我還興奮,好像總有一天她也能夫榮妻貴,跟著得道升天。在段成章面前,這些都被我忽略了,統(tǒng)統(tǒng)不說。仍是給他營造一副我是被迫的印象。他笑了笑,說,能掙一筆錢改善生活也不錯。

        可能是想著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別人了。不說追上別人,離年輕時候的好多理想也越來越遠,可是該怎么辦呢?這天陪孩子睡覺,我先是看了幾頁《山鄉(xiāng)巨變》,又讀了幾頁《鐵木前傳》《風云初記》,發(fā)現(xiàn)他們寫正在經(jīng)歷的生活,調子歡快,也有生機。而我鉚著勁,造出來的完全是夾生不通的文字。這么一想,就更是泄氣。

        后來看契訶夫的小說,先讀了一篇《套中人》,看到一句:“你看著人們做假,聽著人們說假話,”伊萬·伊萬內奇翻了個身說,“人們卻因為你容忍他們的虛偽而罵你傻瓜。你忍受侮辱和委屈,不敢公開說你跟正直和自由的人站在一邊,你自己也做假,還微微地笑,你這樣做無非是為了混一口飯吃,得到一個溫暖的角落,做個一錢不值的小官兒罷了。不成,不能再照這樣生活下去了!”感覺馬上就要做起來。契訶夫寫得多形象啊。接著又讀《醋栗》,發(fā)現(xiàn)講故事的人和《套中人》一樣,都是獸醫(yī)伊萬·伊萬內奇,和中學教師布爾金。在同一個村子:米羅諾西茨科耶村。要是把這樣的結構用在正準備寫的小說系列里,比如以我和段成章在整理錄音間隙的那些牢騷穿插開,就能跳出來,視野更開闊。

        接著再讀契訶夫《約內奇》。圖爾今的夫人薇拉·約瑟福芙娜喜歡寫小說,還喜歡當眾朗誦。開始約內奇喜歡她的女兒葉卡捷琳娜,不管薇拉·約瑟福芙娜寫的小說完全沒有實在生活的所有情趣,葉卡捷琳娜彈琴像是從高山往下砸石塊,他還是興致勃勃地聽。等到葉卡捷琳娜為了藝術理想,去讀音樂學院,拒絕了他,再去圖爾今家里,夫人又一次當眾朗讀小說,約內奇這回沒了耐心,他想:“不會寫小說,不能算是蠢。寫了小說而不藏起來,那才是蠢。”

        這句話真是讓人羞愧啊。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都是薇拉·約瑟福芙娜?從來就是這樣。羅素說得多好:“在現(xiàn)代世界里,愚蠢的人總是自信滿滿,而聰明的人卻充滿疑問”。

        雖然得到了一番道理,馬上想到的卻是自己這二十年。我是不是像姚內奇慢慢忘掉了初心不好講,反正對小說的認知比薇拉·約瑟福芙娜并不高明多少。

        甚至一度蠢蠢欲動,想著契訶夫的《姚內奇》結構很有意思。似乎可以寫一篇《胡振綱》,還可以寫一篇《養(yǎng)豬》。誰沒有年輕過呢?多數(shù)人總是這樣,慢慢放棄了自己,沉淪、墮落。這樣的文字,似乎可以寫成一系列,但如果只是簡單攻擊別人,鄙視別人,又有什么意思?我顧不上寫什么新山鄉(xiāng)巨變,只是把有關胡振綱的一點回憶粗線條記錄下來。想著得空了,再添加一點虛化的影子,興許就能稍微生動一點。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兩歲多的孩子開始尖叫,媳婦兒見我癱在床上什么都不作為,又開始嘮叨。為怎么教他懂規(guī)矩,要不要報一個國學班,我們再次產(chǎn)生嚴重分歧,差點上升到敵我矛盾。我說順其自然,小孩子天性就是自由。她說得立規(guī)矩,得讓他從小懂得敬畏,誰家同事孩子上了國學班,現(xiàn)在可乖了,回家還給父母洗腳。我說你是要培養(yǎng)一個自由人還是要一個奴隸?要洗腳自己就沒長手?她說,這是簡單洗腳的問題嗎?我只是打一個比方。

        怎么說呢,好多時候,教孩子念誦《唐詩三百首》,一起背《三字經(jīng)》,看見他念得那么快樂,我也會恍惚。這些話多好啊。那么,在這樣的古典世界里浸泡了幾十年的胡振綱,能差到哪里去呢?他不過是把一生所學,回饋給世人。至于通過這些賺錢,不也理所應當?總是這樣,總是看到孩子的一點點變化,我像在鏡子的背面看到了變形的自己,看到自己對世界的誤讀,看到自己對他人的判斷。一定是這樣的,我做過太多坑蒙拐騙的夢,所以不免戴著有色眼鏡,以為別人也是和自己差不多的貨色。不是的,故事一開始就不是我想象的那樣。

        有那么一刻,想著,是不是找胡振綱聊一聊,既解決了家庭的麻煩,也順帶向他道了歉。甚至都可以直接做一個采訪,說不定也能成為一個非虛構,這些年他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至少也是個奮斗者的典型。只是一想到要真的面對他,聽他說如何努力閱讀,打通了那么多文化經(jīng)典,實在畏懼。關于他的一切,都是我的想象。那些偏見遮擋了我的眼睛,他的真實生活,我一無所知。或者說,我寫了半天,寫的仍是我自己。所謂的攻擊和謾罵,無一例外,印證的都是我的認知缺陷。我從來就不會端端正正去想象一個人??偸且约憾热?,以為世人都是和我一個德行。

        好像滿腦子都是要大干一票的念頭。萬千想法此消彼長,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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