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引=G■是個公式,我把它紋在手腕上,不是因為對天體物理有多大興趣,而是因為湯蘭蘭。有一次去見客戶,旁邊有個孩子翻課本,正好翻到這個公式,我看到了,就想,既然自然界所有的力唯獨引力被冠名“萬有”,我和湯蘭蘭又逃不出物質(zhì)的屬性,那就應(yīng)該適用。于是,我找來針,拿來墨,第二天就點起蠟燭,咬著毛巾文了它。
只是,沒過多久我就后悔了,還為自己的天真、無腦、荒謬喟嘆半天。我怎么能指望用一個簡單的物理公式來解決一個女人的失蹤問題呢?當(dāng)然也不是沒有一點兒收獲,最起碼它引發(fā)了我一些深刻思考,譬如,湯蘭蘭是失蹤了,我們變成兩個獨立的星(個)體,但是隔在我們之間的那個代表距離的r到底是固定的還是不固定的呢,往深處一想,如果那個r萬一不僅代表距離,還可以代表時間呢,那我還怎么來定義湯蘭蘭的失蹤或失蹤的湯蘭蘭呢?湯蘭蘭曾對我說,“我的未來是沒指望了,不過你的未來就是我的未來?!蹦敲矗瑥睦碚撋现v,多少年來我其實是一直生活在湯蘭蘭的未來里,那——湯蘭蘭的失蹤,還算失蹤嗎?
再譬如,在一個夕陽如血的下午,我終于看到那個期待已久的蘋果從樹上掉下。蘋果“啪”地應(yīng)聲落地,變成一堆爛泥,褐色的,一只細(xì)腰馬蜂快速飛過去。我的腦袋就像重錘砸開一樣豁然開朗,原來我的蘋果和牛頓的蘋果并非同一個啊,牛頓的蘋果是物性的,受到的力是單向的,只能落地??晌业?,卻是個人,她可以去任何地方。只是她到底去哪里了呢?夢里?記憶里?還是徹底消失?可我堅信她一定還活著,只不過是在(或躲在)一處我所不知的地方罷了。有一個強(qiáng)烈的佐證是,我總能感覺到她,用最新的研究理論講,就是兩個情感糾纏很深的人如量子一樣,彼此是會同時感知的,如果湯蘭蘭死了,一個死人絕不會和我發(fā)生糾纏。這種強(qiáng)烈的感覺絕非夸張,因為即便在我清醒的情況下,明明知道她已消失多年了,我也會在不知道什么時候,有時僅僅是突然間一個不經(jīng)意的轉(zhuǎn)頭,就會從自己的領(lǐng)口處聞到一股來自湯蘭蘭身體的奇香。多少個夜晚,我躺在蓬松而溫暖的被窩里,我能看到枕在枕頭上的她,她與我四目相對,她那令人發(fā)癢的柔發(fā)微微貼在臉上,她那鼻腔中輕輕吹出的氣息撩撥著我的寒毛,她有時會用額頭來碰我的額頭,會用鼻尖來壓我的鼻尖,會用濕漉漉的舌尖來舔舐我的唇,可那又不是吻,似乎只是一種若即若離的輕觸,但她懂得,也只有用這種若即若離的輕觸才能準(zhǔn)確完整地表達(dá)她對我的愛。
這種奇妙的感覺與古怪之事看似離譜,其實是我長期忍受痛苦的結(jié)果。這二十六年來,湯蘭蘭的失蹤就像一個玻璃罩將我深扣其中,盡管平日里我也生鮮活潑地活著,但是只有我知道自己內(nèi)心里如何天天在煎熬,真是窒息啊,卻不是因為缺氧,真想發(fā)瘋啊,卻沒有發(fā)瘋的理由。不就是一個人失蹤了嘛,無論多么痛苦,那也是過去,也是一個萬千因緣際會的果啊??晌覅s把它看作了一個命題、一個迷宮、一個黑洞、一次無岸的旅行、一粒爆裂發(fā)芽的種子、一個因。
當(dāng)然不是說我就情愿承受這種苦。我想忘掉湯蘭蘭,而且非常努力,結(jié)果卻是我變得更加煩躁、抑郁,甚至失眠,起初還只是滿目空洞,食之無味,后來有好幾次早上起來,我開車去的方向不是去事務(wù)所,而是精神病院。還有一段時間,我天天泡在圖書館里讀名人傳記,希望從那些大人物身上尋得一個自我解救的答案。只可惜,大多數(shù)傳記關(guān)注的是人物的成功與失敗,涉及情感處理的部分少之又少,幾本書看下來,不僅問題沒能解決,反倒讓我對死亡產(chǎn)生了興趣。納粹政權(quán)的二號人物赫爾曼·戈林是服藥自殺的,現(xiàn)代計算機(jī)之父阿蘭·圖靈是用一個毒蘋果歸西的,他們服用了同一種物質(zhì),德軍當(dāng)年曾用它制成Pervitin(拍飛?。┩瑁勘鴤兎煤?,不知饑餓,不知疲倦,只用三十九天便讓法國舉手投降。如此簡單啊,忘記饑餓,不知疲倦,就像阿蘭·圖靈,咬上一口蘋果便可萬事大吉,說不定死前還會產(chǎn)生一段美妙的幻景。我真想過如何才能搞到氰化鉀,據(jù)書上講,服用50毫克即可引起猝死??墒怯幸惶欤?dāng)我坐在人頭攢動的廣場無意識地觀察那些陌生人時,我突然意識到我的死毫無意義,因為我死只是解決了我的問題,湯蘭蘭為什么失蹤依然還像個未被人破的謎一樣立在那里。那時我才猛然發(fā)現(xiàn),湯蘭蘭固然是我喜歡的女人,但一直真正使我痛苦讓我煎熬的,其實是湯蘭蘭失蹤的原因。
那我就講講和湯蘭蘭的故事吧。說來,我和湯蘭蘭二十六年前相識并無特別,大概和那個年代的大多數(shù)人都差不多。當(dāng)時我是一家建筑公司的工人,剛上班兩年,我們公司承建一座大型坑口電站,建成后據(jù)說裝機(jī)容量是全國之最,地點在大陽市北郊再北的向陽店鎮(zhèn)。和身邊年輕人不一樣的是,我不張狂,也沒有一點因為是正式工而滋生的優(yōu)越感,反倒是有一種莫名的自卑,因為我既不是學(xué)校分配的學(xué)生,也不是從子弟中招來的“廠二代”,我來自太行山里一個偏遠(yuǎn)的小村莊,在那里,要走二十多里路才能見到公路,才能看到鎮(zhèn)上鋼窗、紅磚、水泥小樓房,就這,對我來說已是“大地方”“現(xiàn)代化”的象征了。我父親年輕時曾到鎮(zhèn)上上過學(xué),后來當(dāng)兵不成,到這家建筑公司做工后轉(zhuǎn)了正,四年前不小心從幾十米高的鍋爐鋼架上掉下來要了命。我因此有了接班的機(jī)會,也就是說,同樣是正式工,我的卻是一位逝者的恩澤,重要的是那位逝者是我的父親,他有血有肉,卻在一次墜落中血肉模糊。因此,每當(dāng)工友看我,無論什么眼神,我能感覺到的全是鄙視。我似乎成了一個額頭上刻字的小偷,一個罪犯,我不僅偷了父親的工作,還偷了父親的命。
向陽店呢,一開始也只是個普通小鎮(zhèn)。當(dāng)然在開放的大潮中,電視機(jī)已經(jīng)開始進(jìn)門入戶;錄像廳正取代電影院;貨品上的價簽不見了,縱然攔腰砍價商家也依然有利可圖;女人們穿起了緊身衣,卷起了波浪花,出門時絕不會忘記在手袋里放一支口紅;穿二股筋的老兄腋間夾個公文包,毫不感覺硌眼;挑糞的大叔滿嘴哼唱著流行歌,也毫不稀奇……但向陽店真正變得熱鬧繁榮,卻是因為鎮(zhèn)上要建的這個坑口電站,那些工人蜂擁而來,而且日日劇增,我記得工期忙的時候,每天僅在現(xiàn)場作業(yè)的工人就不下萬。那么,想從這些人身上掙錢的向陽店,舞廳、飯店、錄像廳、租賃屋、雜貨店、洗頭房、KTV,像變戲法般一夜間突然冒了出來,也就不足為奇了。那時也怪,似乎工人們和欣欣向榮的時代一樣都那么年輕,況且因為是流動單位,職工多數(shù)是單身,下班后肯定會到向陽店享受一番單身的快樂。他們?nèi)ワ埖昀飫澣淳?;在街角處的雨棚下打斯諾克;拎一捆啤酒到瓜攤旁邊喝邊卡拉OK;當(dāng)然也有衣帽整齊出門前刮過胡子噴上香水的男人,他們在街上不緊不慢四平八穩(wěn)地閑逛,可一不留神,就從人群中消失了,他們拐進(jìn)又窄又深的巷子,同事們說,別看那巷子不起眼,可是越往里走就越讓人心酥肉麻,越往里走就越叫人神魂顛倒,因為那是發(fā)廊一條街。發(fā)廊,還不懂嗎,在那個年代它所獨有的秘密應(yīng)該是盡人皆知的吧。據(jù)說,很多發(fā)廊連理發(fā)用的最基本的剪子和推子都沒有,墻上幾面橢圓形的鏡子,臺子上只擺些洗發(fā)水,那些可調(diào)高低的椅子也不是為理發(fā)用的。去看看吧,粉紅色的霓虹燈,每個發(fā)廊里總有一個用門或布簾隔開的內(nèi)間,沒有生意時,總會有一到兩位挺胸撅腚,胸脯肥白,伸著長長的腿,蹺著只穿了細(xì)帶拖鞋的腳,用黏纏曖昧的眼神看似打量實則勾引地招攬生意,一旦有客人靠近,她們便會起身動手往里拉,那時她們充滿肉欲的身體已經(jīng)緊貼客人身體了,她們嗲聲嗲氣直奔主題,語言與身體組成了聯(lián)合攻勢,哥,進(jìn)來洗頭嘛,妹子保證會讓你滿意的,價錢好商量。于是就在一種肉麻的推搡中有人就范了。
這些事從來沒我的份兒,就是說,我像個時代之外的人。這倒不是說我品格高尚,懂得潔身自好,而是因為我更看重錢。我的工作是拿父親的命換來的,每當(dāng)我把手伸進(jìn)口袋準(zhǔn)備掏錢時,總會想到父親,會問自己,要是父親,會不會花這份錢,再說家里的房子需要翻修,還有兩個弟弟沒有成人,更現(xiàn)實一點講,就算娶個女人成家,一切花銷也得自己一分一分?jǐn)€。但在同室舍友那里,我的想法就是一種迂腐,他說,“女人嘛,不就是找來解決問題的嘛,反正是花錢解決問題,干嗎非要一次性躉交而不分期付款呢?”解決問題?躉交?分期付款?他把娶妻視作買一個解決問題的女人,我無法理解,也不敢茍同。舍友就說我死心眼。死心眼就死心眼吧,死心眼的我除了上班,基本上就把自己箍在宿舍里,看看書、聽聽收音機(jī),偶爾給家里寫信。日子一天天過去,不覺得幸福,但也沒覺得苦悶。
那年“五一”節(jié)過后,項目部為豐富職工的業(yè)余生活,每逢周六就在籃球場上掛起彩燈,籃球場變成了一個露天舞廳。因為工程現(xiàn)場離向陽店不到兩里,可以說幾乎就連在一起,鎮(zhèn)上的年輕人自然也會來。我就是在露天舞廳認(rèn)識湯蘭蘭的。一個周六晚上舍友叫了幾個工友來宿舍打牌(實際上是賭博),他們又吵又鬧,每個人嘴里叼的煙不到半小時就讓宿舍嗆得無法待了。我躲了出去,卻又無處可去,百無聊賴中,受音樂與燈光引誘,便去了露天舞廳。我擠進(jìn)人群,正好有人離開,便順勢坐到人家位置上。我不知道以往是什么樣子的,但記得那天晚上人出奇的多,在一圈黑壓壓的人群中,舞池里彩燈閃爍,樂聲蕩漾,一對對男女摟摟抱抱,與其說是跳舞,倒不如說是借跳舞之名享受由異性帶給自己身心的愉悅。我不會跳,只能欣賞,而且因為內(nèi)心對跳舞存有偏見,因此看得稀里馬虎,賞得也浮皮潦草。因此,就算看到有舞者玩起曖昧也只是默然一笑。
我就那么看著,完全只為打發(fā)時間。誰能想到,光線昏暗的舞池里,竟然突然跳出一條魚,一條金黃色的魚,那么活躍,那么柔韌,泛著含水的光澤。它就是湯蘭蘭,她穿著一條杏黃色的無袖連衣裙,披著長發(fā),閃著波光粼粼的眼睛,翹著小而發(fā)圓的下巴,像魚一樣快速向我游來。她游得太快,盡管迎面而來可我還沒有看全她,就又像一道弧光穿走了。后來,我的眼睛里就只有她了,目光一直追著她。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專注,讓她產(chǎn)生了感應(yīng),在那流暢絕不可以停頓的滑動中,她也竟然發(fā)現(xiàn)了我。她幾次更換舞伴,從中心跳到外轉(zhuǎn),又從外圍轉(zhuǎn)到中心,應(yīng)該說已經(jīng)有很多人早注意她了,因為在我身后就有人沖她大叫、打口哨,還叫她的名字——湯蘭蘭!啊,湯蘭蘭,蘭蘭!我突然就像第一次聽到世界上最最好聽的名字一樣記下了它。她繼續(xù)跳著,像舞場上一位精力充沛的女王。她有時會像蝴蝶一樣輕盈飛過,有時會原地打轉(zhuǎn),當(dāng)她的長裙因為旋轉(zhuǎn)而被掀起時,我看到了裙下她那兩只玲瓏的腳,以及兩截兒曲線優(yōu)美的小腿。長裙緩慢落下,裙角滑過我的膝蓋,輕輕的,卻像鋒利的刀片。我感覺到一種疼,直至劃開心肺的疼,要命的是,這一切都像她有意為之,因為她在看我,我在看她時她也在看我,就像電影里那樣,時間停滯,萬物退場,天地間只有我和她,我們在審視、在打量、在詢問,同時又不管不顧地自投羅網(wǎng)。我無法形容那種眼神,自那以后,我也再沒有遇見過那種眼神,我只記得,我能隱隱感受到一種不真實的空遠(yuǎn),一種可以穿透一切的熾熱。
當(dāng)時我沒有一點戀愛經(jīng)驗,完全被眼前突如其來的情況嚇到了。我必須離開,因為我不知道那個姑娘是誰,我也害怕知道她是誰。我卻怎么也站不起來。好在旁邊有人與我產(chǎn)生了一樣的好奇,我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那個穿黃裙子的姑娘是誰?她跳得可真好,是哪兒的?
她——你不知道?
不知道。
那你覺得她現(xiàn)在是在干嗎?
跳舞。
嗨,人家是在做生意。
做生意?一個姑娘家跑到這工地能做什么生意?我沒好意思問出口,但腦海里出現(xiàn)的盡是齷齪與不堪。我把她想象成向陽店鎮(zhèn)那些發(fā)廊、KTV里的女人了,只不過她換了一條相對普通的長裙罷了,甚至——工地里有傳言,說有一種外地來的女人,她們在鎮(zhèn)上租房子,住在里面什么也不干,專做皮肉生意。那些女人白天不出門,等到晚上,就會打扮得花枝招展出來尋找目標(biāo)。
我的心頓時像被熱鐵棍捅了一下,接著又被潑了一盆冰水。原來那雙熾熱的眼睛是有目的啊,原來那是一雙獵人之眼啊!真惡心。我憤然起身離開,卻不想回宿舍,我不知道該去哪兒,最好還是返回露天舞廳,可我回去干嗎,我踽踽而行,發(fā)現(xiàn)內(nèi)心已經(jīng)無法平靜了。不知過了多久,露天舞廳的音樂停止了,人們開始四散,這時一個工友正好騎車經(jīng)過,在和我打招呼時我把他的自行車截了下來。我卑鄙、不懷好意地去跟蹤,即便是看到不堪,也要找到她的“老巢”,我甚至想,一定要知道多少錢便可以買到她的一夜。
施工現(xiàn)場周圍是有一道簡易圍墻的,也擋住了現(xiàn)場里燈紅通明的光。要回向陽店其實只有一條路可走,而且那條路緊挨圍墻,由于平日里拉設(shè)備的重車走來走去,那條路盡管有人維護(hù),但實際上永遠(yuǎn)是坑坑洼洼顛簸難走的。湯蘭蘭坐在一個男青年的自行車后座上,兩人有說有笑,讓人好生羨慕。我尾隨其后,一路跟著。等到了那個公路與鐵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也就是向陽店與我們的施工現(xiàn)場象征性的交界處,湯蘭蘭從自行車上跳下來。男青年斜叉著車問湯蘭蘭,這里就行了?
行了,再往前,沒幾步就到。謝謝你送我。
可我還想買東西,這個——你媽管不著吧?
那好,那你管好你那張破嘴,我可不想再挨罵。
我跟在后面,看著他們穿過鐵路右拐,沿著公路又走了五十米。我這才發(fā)現(xiàn),向陽店電影院旁不知道什么時候多出來一個半新不舊的鐵皮房。我看著湯蘭蘭從鐵皮房旁邊開門進(jìn)去,又從里面那個灰頭土臉泥塑般的老太太身后擠過去,最后停在亮哇哇的貨架前(原來她的生意是指這個),我那顆吊在半空中的心才放下來。男青年說要買煙,一邊還沖湯蘭蘭擠眉弄眼。湯蘭蘭手舉蒼蠅拍做出打人的樣子。等男青年走開,我才從陰影中走出來。我看到鐵皮房里的老太太臉拉得老長,湯蘭蘭往臉盆里倒水,老太太這就罵上了,死死死(洗洗洗),死死死,一天價里就是死,這都黑來了還要死,你倒是死白凈了,可你哥呢——湯蘭蘭不理老太太。老太太就像故意刁難一樣說要吃方便面,湯蘭蘭端起一個鋁鍋出去倒水,老太太卻將身體后靠說,不用換。
這水剛煮了生雞蛋。
那咋啦,反正是我吃,你又不吃。
對,是你吃,是你吃。
母女倆的關(guān)系一聽就不融洽,而且老太太操一口方言,湯蘭蘭卻說普通話,這很讓我覺得奇怪。當(dāng)時我沒多想,完全沉浸在內(nèi)心的喜悅中了,因為湯蘭蘭不是在發(fā)廊或KTV里工作,她做的是正經(jīng)生意,我為自己錯誤的猜想而高興。也是這種喜悅驅(qū)使,我上前幾步,站到鐵皮房前的亮光中推開那個玻璃小窗,把錢遞了進(jìn)去,對湯蘭蘭說,給我拿包煙。
湯蘭蘭一眼就認(rèn)出了我,她假借轉(zhuǎn)頭咳嗽偷偷笑了,不知道為什么,還是我真的哪里長得讓人覺得可笑。她把錢放進(jìn)臺下的一個抽屜里,卻沒有直接給我拿煙,她看著我,是的,她是在看著我,那種等待讓人心動得以為她在等一個吻。現(xiàn)在想起來,大概也就幾秒鐘,可在當(dāng)時,我煎熬得就像這個姑娘要用她的目光將我融化。我開始恐慌,似乎意識到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想開口和她要回自己的錢,就在那時,她突然就笑了,因為我一直沒有說自己要買什么煙。她不得不開口,語氣里充滿了善意的調(diào)侃,你這人,不會不知道自己要買什么煙吧?
是真不知道。我說。我想當(dāng)時我的樣子可笑得要死。
不知道?
盡著錢買。然后我意識到這怎么可以,于是看著貨架隨便說了一個牌子。
幾包?
一包。
她再一次笑了。一張五十元面額的鈔票,買一包三塊五毛錢的煙——擺闊?不過,湯蘭蘭什么也沒說,只是認(rèn)真地找了零,連同那包煙一起遞給我。
后來我天天去買煙,一天一次,一次一包,成為鐵定之事。我們的對話也客客氣氣,平平常常,沒有一點超出正常之語。不過不能否認(rèn)的是,每次見到她我都是幸福的。我站在鐵皮房外,她的每個動作都讓我心潮澎湃,尤其是有一次她站在高凳上側(cè)身,衣服上縮,露出腰間一條細(xì)長的白肉,僅僅那么一眼,就讓我因為心跳加速而面紅耳赤。我以為這只是我的秘密,她每天要見那么多人根本不會發(fā)現(xiàn),哪知道,其實早被她看出來了。一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樣,又站在她的鐵皮房前準(zhǔn)備故伎重演,那天雨下得很大,我打著一把雨傘,把錢遞進(jìn)去,這次面額更大,一百元。湯蘭蘭隔著玻璃小窗接過錢后,一臉的不高興,她把那張錢摸來摸去不說話,這期間,她幾次抬頭看我,又幾次去看那張錢。這讓我非常緊張,不知道是我做錯了什么,還是她有什么事要對我宣布。突然,她冷冷地說,這錢有點小啊。我一時像沒聽清,一百元小?一百元可是面額最大的錢!我愣在那里,她問我口袋里有沒有千元大鈔,要是萬元的就更好了。這明顯不是正經(jīng)話,然后她有點自嘲地說,我這里可是小本生意,你是不是想讓我為了賣一盒煙,到這大街上從東到西地給你換錢。是,我口袋里不是沒有拾元五元的小錢,我用百元就是想趁她換零的時候多待一會兒。我說了對不起,也把手插進(jìn)衣兜里了,她卻拿著錢從鐵皮房里走了出來,說她一時找不開,得到對面飯店去換錢。
那時雨已經(jīng)小多了,但還在下。我緊走幾步,跟在后面給她打傘,她并沒有拒絕。奇怪的是她并沒有去往馬路對面的飯店,而是朝那個十字路口走,而且在那里稍作停留,就沿著鐵路往西拐。那個方向我知道,沿著鐵路一直走下去可到西山腳下,那里有一座舊軍營改造的監(jiān)獄——西山監(jiān)獄。這讓我更加緊張起來,卻又不能在一個姑娘面前打退堂鼓。那是我和湯蘭蘭第一次沿鐵路而行,開始時我們走得很快,等過了向陽店電影院,湯蘭蘭突然停下,一個青蛙跳跳到鐵軌上,她把手里的錢遞給我,眼睛看著別處說,以后別這樣了,別花沒用的錢,其實你根本不抽煙!
哦——我記得我輕輕“哦”了一聲,因為太意外,也因為自己的小聰明被識破覺得自己其實就是個傻子。之前所有的擔(dān)心、害怕、忐忑都已經(jīng)煙消云散,我變成了透明人。其實這樣也好,除了不知前路如何,不知道面前的姑娘會怎么待我,其他的都無所謂了。我不敢看湯蘭蘭,卻相信她一定在看我。她不是說我根本不抽煙嗎,那我——我鼓足勇氣卻很低聲地對她說,我可以抽,抽煙我又不是學(xué)不會。
我再說什么,似乎已經(jīng)無所謂了。后來湯蘭蘭才說,那時她已經(jīng)兩臂伸展,目視前方,一條腿向前抬起了。她完全不再提抽不抽煙的事,她像一名體操運(yùn)動員一樣站在平衡木上,把右手遞給我,要我做她的扶手。她說,她要閉上眼體會一下走夜路的感覺。我說大白天干嗎要走夜路。她說,哪誰知道,別人的情況不知道,她是一定會走夜路的。這話多有暗示性,當(dāng)時傻乎乎的我卻毫無察覺,只以為湯蘭蘭是在玩、在做游戲,或只是為了避免我們單獨相處的尷尬。她的手指柔軟,掌心溫暖。而我的呢,因為長期和水泥、鋼筋打交道,自然粗糙難看,好在她的眼睛已經(jīng)閉上,她需要的只是一種力量。有了我的支撐,她的身體便可以放松了。那天她穿著細(xì)帶白涼鞋,十個涂了指甲油的腳趾都亮晶晶糖豆似的露著。她開始邁步,抬腿、落腳,一邊提醒我要幫她記數(shù),要在333步的時候告她一聲。這很像一個儀式,我卻不知道其中的含義。
我只知道自己進(jìn)入了一個流蜜的甜美世界。那時雨已經(jīng)停了,應(yīng)景的陽光知道何時出來制造彩虹。鐵軌上的湯蘭蘭,兩耳清秀玲瓏,脖子白潤柔挺,很美,完全不應(yīng)該是個和我單獨相處的姑娘,可我莫名地有一種與她前緣未了今世再見之感。我牽著她的手走在等格線一樣的鐵路上,那既是物理的,也是精神的,我總覺得只要堅持走下去,就能回到我的老家,而路的盡頭便是我的母親。
多少步了?感覺好長啊。
馬上。確實是馬上,她沒再走幾步我便開始倒數(shù),五、四、三、二、一。
到了?
到了。
確定?
確定。我壓低雨傘,有涼風(fēng)習(xí)習(xí)吹來,帶來濕漉漉的清香。我問她,什么感覺(其實是問我在身邊她的感覺)?
黑咕隆咚的,沒有天日,沒有方向,很可怕。
那現(xiàn)在呢?我猛地拿開雨傘,想給湯蘭蘭一個豁然晴朗的世界。
湯蘭蘭睜開眼,跳下鐵軌,心滿意足地說,你這個人還真靠實。
我,靠實?可我什么都沒做啊,唯一的可能是我在數(shù)步數(shù)的時候,她也在心里暗暗數(shù)著。
湯蘭蘭并沒做解釋,而是急不可耐地讓我隨她的目光向左看——陽光中,前方出現(xiàn)了一個山口,因為兩側(cè)山崖陡峭,看上去特別像一個門。原來這333步是有原因的。333步,我們站在鐵軌上向左一轉(zhuǎn),就站在一道門之前了??墒俏覀冋镜牡胤绞窃陂T里,還是門外呢?還有我們腳下的鐵軌,湯蘭蘭為什么要站在鐵軌上來看那道門。當(dāng)然,這些都是在日后我在暗自思念她時所做的聯(lián)想,似乎她對我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個動作都飽含深意,我在當(dāng)時卻——唉,簡直就是一個木訥的傻小子,或許,她壓根就沒有任何意思,只不過是我對她用情太深才杜撰出那么多意思來。當(dāng)時的湯蘭蘭確實什么也沒說,這在之后也得到了印證,她似乎總愛說半截話,不知道是因為說不出口,還是故意要留給我充分的想象空間,她指著那個山口說,你看,那里多美!是啊,那時天已放晴,湛藍(lán)的天空中正好有一朵海豚似的白云飄在山口上。她像個孩子似的坐下來,就坐在她剛剛踩過的鐵軌上,雙目遠(yuǎn)眺,那種充滿向往的神情既令人心動,也讓人覺得那般不切實際。我呢,一直停留在對333步的好奇上,雖然那只是個簡單的數(shù)字,但它真真切切代表了一個姑娘的孤獨。難道僅僅是個巧合嗎?絕不可能。我就想,也許是在那些清冷的早晨,那些炎熱的晌午,也有可能是在暮靄中的黃昏,說不定還是一些星月明亮的夜晚,她,一個姑娘,煢煢孑立地在這鐵路上漫無目的地游蕩,可她為何要這樣呢?其實就像我剛認(rèn)識她時那樣,她可以去露天舞廳跳舞、可以去KTV飆歌,甚至可以躺到某個發(fā)廊里做一做皮膚護(hù)理,可她卻似乎只能或甘愿獨自徘徊在這段并不常有火車來往的鐵路上。為什么?難道說,她和我一樣也是一個與周圍世界格格不入的人,還是那個鐵皮房太逼仄了,她需要出來透透氣?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包括她形容走夜路的感覺,“黑咕隆咚,沒有天日,沒有方向,很可怕?!笔怯兴赴桑褪钦f,她本來就是個有故事的人,我卻毫無察覺。我被由荷爾蒙激發(fā)的青春式的幸福沖昏了頭腦,我甚至覺得,她從來就是一個清澈單純的姑娘,似乎除了做那點小生意,盡可以享受甜美的愛情就行。
總之,自那以后,我們就天天見面了。那段鐵路也成了我們約會的私密之地。后來我還想,那段鐵路草木蔥蘢,附近還有個水塘,在黃昏金色的陽光照耀下景色特別美,為什么很少有人去呢?當(dāng)然偏僻是個原因,更重要的應(yīng)該是因為它的終點是那座監(jiān)獄吧。人們總是有一種奇怪的心理,似乎所有與監(jiān)獄沾邊的東西都很晦氣,似乎那些犯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有一個逃跑出來在這鐵路上行兇殺人??墒菧m蘭為什么不怕,難道她不知道鐵路的終點是座監(jiān)獄?這些依然是后來才進(jìn)入我大腦的疑問。在當(dāng)時我只知道,鐵皮房里那個灰頭土臉泥塑般的老太太總在罵她,有一次我問湯蘭蘭老太太為何總罵她。她說她神經(jīng)病,總喜歡沒事找事。這顯然不是理由。畢竟那是她媽啊,哪有當(dāng)媽的老找女兒事的。后來她才說,她媽脾氣不好,罵她是因為她哥,反正在她媽眼中,她哥啥啥都好,她是怎么做都不對。再說她哥也確實優(yōu)秀,不僅是他們村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而且腦子特聰明。她說她哥從鎮(zhèn)里考到縣城上高中時就不從家里拿錢了,隔長不短還往家寄錢。我也是農(nóng)村生農(nóng)村長,知道家里出了這么一個孩子,當(dāng)然是全家人的驕傲。這樣,我就知道她和她媽都不是本地人了,她們之所以來向陽店和很多跑來做生意的外地人一樣,只是為了賺像我這樣在工地上做工的人口袋里的錢。
這樣的理由似乎足夠充分。我的問題是,為什么不及早從生意的角度去觀察她、探究她,包括我們的相處,她似乎永遠(yuǎn)只愿意做一名聽眾,她為何很少談起自己,而我們的聊天一旦涉及她的真實生活,哪怕一點點,她都不是含糊不清地打岔,就是浮皮潦草地應(yīng)付。那時我真是傻,我把她眼睛里所有因我而產(chǎn)生的光芒視作了一個農(nóng)村姑娘對我正式工身份的羨慕,直到一天晚上,我們談起未來,我還依然這么認(rèn)為。那天晚上,我們肩并肩坐在鐵路旁的大樹下,我向她表態(tài),一定要好好上班,要攢多多的錢。
然后呢?
我要給你買一個“城鎮(zhèn)戶口”。
城鎮(zhèn)戶口還能買?她仰起頭。我們頭上是那輪被樹葉擋得七零八落的月亮。她的語氣極其漫不經(jīng)心,就像聽一段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
我說是真的。正式的紅印戶口買不上,但有一種藍(lán)印城鎮(zhèn)戶口可以。雖然是藍(lán)印,但在招工、分房、子女上學(xué)時,已經(jīng)和紅印享受一樣的待遇了。
是嗎?湯蘭蘭笑笑,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可能會有一個很好的未來。
對啊。那時我特別開心,似乎這個計劃第二天就可以開始實施。我說,只要有錢。
對,只要有錢。湯蘭蘭彎下腰,將身體趴在我懷里。她的身體很沉,讓我覺得非常踏實。過了一會兒,她用指甲揩著我的膝蓋低聲說,你傻不傻啊,好不容易接班才有了這份正式工作,你只要找一個和你一樣的人不就行了,何必為我花那么一大筆錢。
可是我愿意。
可是你并沒有問我愿不愿意。她接著說,你和我不一樣,我也和你不一樣。
我聽不懂她的意思。她就像要給我一個解釋一樣用腳尖搓著一塊石子說,我的未來是沒指望了,不過你的未來就是我的未來。說完,她轉(zhuǎn)過身來,又去看天空中那輪七零八落的月亮。聽聽,她的話多么似是而非,我又不是哲學(xué)家,自己心儀喜歡的姑娘就在懷里,哪有時間去琢磨她嘴里說的話。我確實盯著她的嘴唇看,湯蘭蘭的嘴唇飽滿而豐潤,非常性感,而且又有夜色鼓勵,我怎么能忍住理性不去吻它呢。湯蘭蘭沒有拒絕。在我們相處的過程中,我始終覺得湯蘭蘭比我要成熟,譬如在我們還沒有談到未來之時,她就提前亮明態(tài)度,她說,海西,你放心,咱們相處歸相處,但我不會成為你的負(fù)擔(dān)。尤其是知道了你的經(jīng)歷,我就更加一心只希望你好??墒牵以趺床潘愫盟绬??包括她的行為,似乎也只是為了我好。
就在那天晚上,在那棵月光七零八落的大樹下,我們有了第一次肌膚之親。在那場談不上瘋狂卻神志不清的交融中,湯蘭蘭忘乎所以地呻吟著,她扭動著身體胡言亂語。她一會兒說燙,一會兒說疼,一會兒又說我們著火了,說要從我身上抽走我欠她的東西;一會兒又說她要所有想給我的東西給我。天宇間,亮著青悠悠的月光,我自始至終不敢放手放腳,似乎那樣才足夠愛她。是真的,時間完全可以忽略,但我知道我們以她的淚光開場,又以她的幸福的笑容收場。后來,她問我感受。我說,非常好。她問我有多好。我說,好到無法形容。
我沒有撒謊。那種好直到現(xiàn)在我也無法形容,最起碼在我后來的妻子,包括再后來在幾個情人身上,再也沒有體會到。事后,余韻無法退去,湯蘭蘭嬰兒般將頭埋在我懷里,喃喃著問我,海西你說,要是一個人用自己的幸福去換取另一個人的幸福,你覺得值嗎?我當(dāng)然回答,值。值,值,值,當(dāng)然值,因為那是愛,怎么會不值?若干年后我才意識到,湯蘭蘭當(dāng)時問這句話,要的就是這個答案,指的卻可能不是我和她。
再后來,也就是兩個多月后的9月27日,她,我心愛的湯蘭蘭,就突然失蹤了。二十六年來,無論我多努力都不知其所終,但我始終記著她的話——你的未來就是我的未來。我把這句話視作天命,看作動力。我奮發(fā)學(xué)習(xí),努力工作,將自己變成勵志青年, 我揣摩她的“圣意”,用螞蟻啃骨頭的恒心與毅力拿到律師資格證,離開那家建筑公司,在大陽市一家律師事務(wù)所謀得一份工作。我不是大陽人,我留在大陽,一來因為大陽畢竟是省會,二來是相信湯蘭蘭總有一天會回來找我。湯蘭蘭不是無情之人,否則在當(dāng)年她會逼我與她結(jié)婚,至少她可以向我提出索賠,盡管兩人相愛在身體上不存在誰欠誰的說法,但畢竟那還是一個沒有進(jìn)步到男人不在乎女人貞操的年代,我知道一個姑娘婚前失身對她以后的人生意味著什么,她當(dāng)然也不可能不知道,但她就是由著性子那樣做了。這不是說她輕浮,我見過她的眼神,眼神里的那種沉重非常嚴(yán)肅,只不過她是把它投向遠(yuǎn)方罷了?;蛘哒f,她是用寄于遠(yuǎn)方的沉重掩蓋了眼前的沉重,用遠(yuǎn)方的嚴(yán)肅掩蓋了眼前的嚴(yán)肅。因此,她總給我一種茍且于眼前,一種心不在焉之感。
二十六年來我對湯蘭蘭熱情不減,熵增定律完全不適用。在這期間,我曾經(jīng)把自己埋進(jìn)堆積如山的卷宗里,去和朋友學(xué)打高爾夫。各種應(yīng)酬和聚會只要有時間就去參加。有一年還跑到大草原把自己綁到一匹馬上,我根本不會騎馬,而那匹馬性情剛烈,我要的就是這樣,我就是希望通過一種速度與摔打?qū)⑸眢w里那個討厭的自己甩出來。我一方面盡力融入社會,一方面又離群索居。如此分裂很可能會讓自己變成怪物,我必須懸崖勒馬,必須遠(yuǎn)離危險。于是,經(jīng)人介紹我認(rèn)識了一個女人,一名離異的中學(xué)物理老師。說實在話,人家不錯,雖然外表談不上俊美,但樸素、大方,是那種可以和我家長里短共度余生的人。我們婚后有過一段甜蜜的日子,甚至在一次床笫之歡后,我還捧起她的臉說,謝謝啊,我的恩人。恩人?她的表情開始時古怪,但很快就被甜美和自豪代替了。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是替代品。沒過多久,我腦子里的湯蘭蘭就回來了,又開始形影不離地出現(xiàn)在我身邊,有幾次明明站在我面前的是妻子,可我看到的卻是湯蘭蘭。
真是造孽!也是對一個無辜女人的不公。我猶豫過要不要把湯蘭蘭的事講給妻子??稍趺粗v?如果只是兩個年輕人受荷爾蒙蠱惑,錯把激情當(dāng)作愛情,那便也罷; 如果就算一段刻骨的愛情,那它隨著女主人的消失成了過去,那倒也罷;問題是,我身體里的湯蘭蘭,不僅沒有變矮萎縮,反倒還在生長。
終于有一天,我記得是個周末,妻子在餐廳喊我吃飯,問我在哪。我當(dāng)時在陽臺,我聽到了,我想跟妻子耍個俏皮,便說,我哪都不在。我并不存在。說著我來到餐廳,一桌豐盛的午餐,還有兩杯紅酒(后來我才知道那天是我的生日),妻子卻坐在一旁抹淚。正午的陽光經(jīng)過鄰樓玻璃的反射,剛好照到我臉上,我一臉的尷尬。我坐下來端起酒杯感謝妻子,鼓足勇氣準(zhǔn)備訴說這些年來我的苦衷,可是她起身離開了,站到很遠(yuǎn)的地方?jīng)_我冷笑,接著便自嘲,人家都不存在了,我這一天天是和誰在過日子呢?我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馬上端正態(tài)度開始解釋,不想?yún)s引爆了火藥桶。隨之大吵。大吵之后便是離婚。
自那以后,我相信了“緣起性空”,相信了所有偶然事件背后是必然。包括我與湯蘭蘭的相遇相識相愛,再到我的無法忘卻,都是必然。于是我接受了現(xiàn)實,包括那首因為一聽就會想起湯蘭蘭而被雪藏的《當(dāng)愛成為往事》,我也開始聽了,而且聽著“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fēng)雨/縱然記憶抹不去愛與恨都還在心里/真的要斷了過去/讓明天好好繼續(xù)/你就不要再苦苦追問我的消息/愛情它是個難題/讓人目眩神迷……”憂傷的歌詞,自己禁不住淚流滿面也坦然接受了。
這就是我二十六年的境遇、希望、失望;期待、放棄;越希望越失望,越失望越希望,我和湯蘭蘭就像兩個星體,相互吸引,又彼此排斥。我能強(qiáng)烈地感覺到糾纏在我們之間的力。但它到底是什么呢?
我萬沒想到的是,一切都在半年前徹底打破了。那是一次公益活動,事務(wù)所送法到基層,搞義務(wù)咨詢,地點選的是武寧縣。武寧對我來說,是個只要聽到名字就會神經(jīng)緊張的地方。十多年前,有一次我從夢中驚醒,毫無頭緒的我突然回想起鐵皮房里那個泥塑老太太的口音,就想,如不出意外,湯蘭蘭有可能就是武寧人,起碼是武寧一帶的人。自那以后,我一有時間就開車到武寧一帶以旅游為名到處瞎轉(zhuǎn)。其實在向陽店時我問過湯蘭蘭哪里人的,只是她要么說“我哪里人不重要”。要么說“等你哪天娶我時,我再告你”!耍賴搪塞了。我毫無目標(biāo)地走村串寨,逢人便問是否聽說多年前有對母女為了一個男孩到外面做過買賣,那個男孩是村里的大學(xué)生,很懂事,可他鬼迷心竅,投機(jī)販賣淫穢物品坐了牢。一個人還是大學(xué)生就坐牢在鄉(xiāng)下不會是小事,一定會聞傳四方??墒菦]人知道。難道說是我找錯了地方?后來,有位老者提醒我,你哪能靠口音找人,老太太是這帶口音,只能說她娘家在這帶,女人是要嫁人的,她嫁到了哪里哪誰知道。你得按人名去找,她叫什么名字,去公安局一查一個準(zhǔn)。這么初級的道理我不懂嗎,那是因為我已經(jīng)到各鄉(xiāng)各鎮(zhèn)查過了,戶籍上根本就沒有湯蘭蘭這個人,就是說,湯蘭蘭從一開始就在說謊。奇怪的是,我卻堅信湯蘭蘭就在這一帶。
公益活動在武寧縣政府廣場舉行。同事們一字長龍排開熱情地接待來訪群眾。我是前輩,自己躲在最靠近灌木叢的邊上偷懶??熘形鐣r,咨詢的人少了,同事們開始討論午飯吃什么,一個形同枯木的老人拄著木棍摸著桌子摸到我面前。那個老人身影消瘦,表情平靜,一點兒不像有問題要問的人。那天一點兒不冷,老人卻穿著厚厚的棉襖,右手背上還有個輸液用的預(yù)留針。當(dāng)時我在刷抖音,即使老人拉開小方凳坐下,我也沒有和他聊一聊的打算,我轉(zhuǎn)頭看一眼旁邊,還想要不要看誰不忙過來幫著接待一下。我想在老人的眼里,我的態(tài)度是不認(rèn)真的,是敷衍的,要是換成年輕人有可能會給我拍桌子。老人并不急于開口,看樣子他也需要休息,盡管我不知道他來自哪里,但他有氣無力的樣子像是走了很遠(yuǎn)。這時有同事來叫我吃飯,老人才意識到時間不早了,趕緊抬起頭,但很吃力,似乎連目光都需要使盡全力才能一點一點抬起,他對我說,律師同志,稍等等,我有話要和你說。
于是我看到了一雙渾濁卻銳利的眼睛,一種拼搏卻不得善終的眼神。要不還是你先去吃飯吧,我在這里等你。老人說。
沒事。我讓同事們?nèi)コ燥埩?,讓他們飯后隨便給我?guī)Щ貋硪环荨?/p>
老人是為一處懸而未決的房子而來的。三年前為解決貧困戶危房問題,縣里出臺政策,由政府和貧困戶按比例籌集資金,讓貧困戶另擇宅基地重建新房。這本是一項民心工程,一家施工隊進(jìn)駐后,很快按照統(tǒng)一設(shè)計,統(tǒng)一夯基,統(tǒng)一備料的原則,攪拌機(jī)轟隆隆一轉(zhuǎn),便聲勢浩大破土動工了。開始時工程進(jìn)展很順利,熱情的村民不僅問長問短還主動幫忙,誰知道施工到一半,一場大雨造成山體滑坡,不僅沖走物料,還沖毀了地基。一看這情況,有三戶村民反悔了,人家當(dāng)然不說反悔,理由是籌不到錢。施工隊眼看虧本不說還得倒貼,幾次向村里提出追加費(fèi)用無果后,跑了。結(jié)果新房沒建起來,成了一處連豬都不能養(yǎng)的半拉工程。
事情并不復(fù)雜,但處理起來卻不簡單。說白了,走法律程序,很可能連個責(zé)任主體都不好確定,再說據(jù)老人講,很多環(huán)節(jié)都是口頭協(xié)議,只要一方矢口否認(rèn)就會無憑無據(jù)。于是我隨口給他建議,像這種民心工程最后都是政府兜底,你最好還是去找政府,政府最終會給你個說法。
早找了。政府也沒辦法,據(jù)說那是專項資金,有各種條條框框管著。為這事,村里的干部受處分免了,那個施工隊原來是個皮包公司,自己還窮得一屁股債。老人一臉無奈。可我不管,我就是要房子。你看我有今兒沒明兒的,咋也得在閉眼前給孫子留下一處他回來時能安身的地方吧!老人說。
你說“給孫子留下一處他回來能安身的地方”是什么意思?我以為我心不在焉錯過了什么,便收起手機(jī)正兒八經(jīng)問老人,
唉,老人長嘆一聲。我是這樣想了哇,誰知道那孩子還能不能回來!
老人說,他的孫子叫費(fèi)平安,因為殺人被抓走了,現(xiàn)在還關(guān)在大陽市看守所里。
那你,老人家,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先救孫子才對啊。我說。
救!我何嘗不想。老人苦笑著,可是我,我這個樣兒,唉,老人哆哆嗦嗦,渾身在發(fā)抖。他伸手從左側(cè)上衣內(nèi)取出一張相片,又哆哆嗦嗦遞給我,他說,前日我來醫(yī)院住院收拾東西時翻出來的。你看看,這孩子像殺人犯嗎?他從小就膽小,連只家雀兒也沒弄死過。
我接過照片,照片上一對夫妻前面站著一個孩子,典型的三口之家。照片上的男孩,靦腆內(nèi)斂,瘦胳膊瘦腿,看上去像是營養(yǎng)不良。我又掃了一眼旁邊穿風(fēng)衣的男子,應(yīng)該是孩子的父親,最后才去看照片上的女人,那個女人雖然雙手搭在男孩肩上,但無論是形象還是氣質(zhì)都與照片完全不同。我把照片拿近了看,這一看——天啊,這次是我渾身顫抖了。這怎么可能,可它就是真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大腦像瞬間凝固又瞬間被沖開了一樣,我想大喊,卻又不能。難道是我的一片赤誠之心感動了上蒼?這不是湯蘭蘭嗎?為了加以確認(rèn),我把照片移到亮處,又從衣兜里掏出眼鏡。沒錯,照片上的女人穿著駝色皮夾克、黑色緊身褲、高筒靴,留著大波浪花燙發(fā),根本不像農(nóng)村女人的打扮。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神,似乎比當(dāng)年湯蘭蘭的更加空遠(yuǎn)。如此不可能的巧合,怎么會發(fā)生在我身上呢?我不知道。但她真的就是湯蘭蘭啊,我絕不會認(rèn)錯。
這個女人——是孩子的媽媽?我有點廢話地指著照片中的女人問老人。
不是她還能是誰?老人馬上氣不打一處來。
接著老人東一榔頭西一棒槌講起孫子費(fèi)平安的事。我卻一直在看照片上的女人,哪怕她不是湯蘭蘭,哪怕她只是湯蘭蘭的孿生姐妹或表姐妹都行啊。老人一直在說女人的不是,似乎她是一顆災(zāi)星。說到激動處,老人向我攤開雙手,我以為他是向我索要照片。我說,我得把照片留下。于是我打開手機(jī),開始翻拍。
律師同志,你這是?老人有點納悶,但馬上生出主意來,他嘿嘿笑,滿臉不好意思。他說,你不用拍了。我還想——啊,我還想有個不情之請。其實這照片放我這里一點兒用都沒有,要不,我是說,如果可以,我能不能麻煩你把它帶回大陽市,瞅個你不忙的時候把它捎給平安?興許這照片在他手上還有點用。
行。我腦子里連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答應(yīng)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冒失與不妥,我給自己找理由,我做律師,和看守所的人也熟,去送一趟怎么也比你方便。
那就太謝謝了啊,律師同志。老人的口氣充滿了感激。
我知道我答應(yīng)的真正原因是照片上的女人。為聯(lián)系方便,我需要老人的手機(jī)號。老人留了,說是鄰居的,說有什么事隨時可以打的,鄰居會叫他。我說,好,心里卻不舒服,不是因為他沒有手機(jī),而是因為他臉上自始至終的那種平靜。這時,老人才從桌子上拿起我的名片看。大概是為了拉近距離,他問我說,米律師,你是不是之前在農(nóng)村生活過。我說,是,我也是村里孩子,十八歲才到城里。哦,難怪我一來就覺得你親。老人雙手托住桌沿,先是莫名其妙地笑,然后才鄭重其事地說,米律師,要不你做我們的律師吧,我聽說先前那個律師一點都不上心。
這就有點兒得寸進(jìn)尺蹬鼻子上臉了吧??晌覜]生氣,我知道人在毫無辦法的情況下是會“摟草打兔子”的,他不是有意冒犯,也不是孤注一擲,也許他只是隨口一說。那時我已經(jīng)全然清醒,盡管我想,也不會馬上答應(yīng),于是我留了個活話兒,說一切等我回了大陽市里見到費(fèi)平安再說。
后來,我真接手了這個案子。但似乎又不是純粹因為照片上的女人,我沒有孩子,沒有體會過做父親的感覺,可我當(dāng)過孩子,知道一個孩子在困難時多么希望擁有一個父親。可是,費(fèi)平安卻似乎無所謂。我和他溝通非常不暢,盡管殺人是事實,但他畢竟是自首啊,審判結(jié)果興許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可是他早早就給自己判了死刑。所以,在我見他時,他一直冷漠,拒人以千里,無論我問什么,他就回一句,要說我的,我都說過了,口供里都有,再說也是那幾句話。
可你知道嗎,孩子,你爺爺病了,癌癥晚期。我提他爺爺,是想用溫情暖暖他的心。
知道。那有什么,反正人人都會死。
他希望你——
我不需要他希望,我也沒希望。費(fèi)平安低頭去看腳下的地磚,白色的地磚映出了屋頂上一盞盞暈乎乎的燈。
那就說說你媽媽。
我媽有什么好說的?該說的我都說過了。
可我是你的律師。
那有什么區(qū)別?
你爺爺說你媽叫張巧珍。
什么意思,這個也要重復(fù)好幾遍?還是你懷疑什么?
我是想問她有沒有別的名字?
沒有。
你再想想,例如曾用名、小名,或者你爸曾經(jīng)叫過她什么其他的名。
真沒有。也許我爸叫過,可是他人已經(jīng)死了。
你在口供里說,事發(fā)前一周你媽去了南方。
她是這樣說的,說那邊有朋友,她想去找找看,等安頓好了回來接我。
真是這樣嗎?我是說,這是她的真話嗎?
總之,那天她不在場。
費(fèi)平安強(qiáng)調(diào)的重點是事發(fā)當(dāng)天他母親不在現(xiàn)場。是啊,這是多么真摯又樸素的愛。我笑笑,看著這個單純天真的孩子,就像看到年輕時的自己。當(dāng)年自己不也認(rèn)為世界可以簡單到只剩下湯蘭蘭和我嗎?我們那么相愛,湯蘭蘭卻突然失蹤;我們那么相愛,湯蘭蘭卻從一開始就在說謊;我們那么相愛,湯蘭蘭卻為何這么多年都不給我消息。興許多少年來她是在履行自己“用一個人的幸福去換取另一個人的幸福”的想法,可是幸福到底是什么,有人說得清嗎?面對這個必定會有牢獄之災(zāi)的少年,我真想大喊一聲,幸福就是一堆狗屁??晌也荒埽疫€不能講大道理,這個孩子受到的傷害已經(jīng)足夠多了,我只能小心翼翼,以不足以給他再添傷害的方式慢慢接近他。
但是,孩子,我知道你是為了你媽才對那個男人動手的。
那只是一個原因,表面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我就想弄死他,反正人生也沒什么意思,還不如讓我清理一個人渣。那天中午正好有機(jī)會,我就弄死了他。
這真是你的本意,孩子?你可要想清楚。
當(dāng)然。男孩冷笑著,我想結(jié)束一切。
可你不覺得你——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要說孩子自私、可悲、不負(fù)責(zé)任?還是說可惜?男孩待在看守所里不是一天了,就算年齡小,在生死問題上他也不會不想,說不定他天天都在想。那次談話結(jié)束后,我將照片送給他,讓他看著照片多想一想,其實世界真不像他想的那樣簡單,一個人的命運(yùn)也不像書本上講的那樣由自己說了算。
隨后我去了武寧,去看老人,去告訴他孩子的近況,隨便再了解一些情況。老人家在的那個村和縣城只隔兩座山,但也是一個不專門去找很難找到的地方。和許多敏感的人一樣,當(dāng)我一腳踏進(jìn)那個又窄又小、堆滿干柴、放到別處只能當(dāng)驢馬圈來用的院子時,我就無法回避地想象這里之前的樣子,我想象張巧珍(我已經(jīng)堅持認(rèn)為是湯蘭蘭)曾經(jīng)在這里的情景,那時她快樂嗎?哪怕是短暫的。那時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身為人母,已經(jīng)理解了并諒解了鐵皮房里那個瞎眼老太太對她的種種惡毒嗎?那時她已經(jīng)變成一個農(nóng)村婦女,她打聽過我的消息嗎?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到底有沒有回想起過在向陽店在那個工程現(xiàn)場的我們。
那天天很熱,我就和老人坐在院門口聊天。也好,也好!老人感嘆,大概是在表達(dá)又臟又亂的屋里倒還不如在院門口合適。老人坐在門檻上,一邊聊,一邊用那根已經(jīng)油光發(fā)亮的木棍敲打著自己的鞋底,他告訴我,那女人(指張巧珍)絕不簡單。
米律師,照片你看過的,我來問你,你要是那樣一個女人,你會嫁到我們這種地方來?可是我那個傻兒子就信。唉,那女人第一次登門就挺著大肚子,米律師,我不怕你笑話,我都懷疑那女人是因為那個肚子才嫁給我兒子的。結(jié)果倒好,最終把我兒子害了,現(xiàn)在又來害我孫子。
你說那個大肚子——是平安?
不是,那個沒成。平安是后來又有的。
平安在口供里說,他爸爸三年前死于一次車禍。
車禍不假,可你知道是為什么嗎?是為一雙絲襪。我兒子去鎮(zhèn)上給那女人買絲襪,回來的路上摩托車壞了,下著大雨,天又黑,他在路邊修摩托車,一輛大卡車從后面直接沖上來。你說說,大夏天的,別人光腳還嫌熱,可那女人非要穿襪子。
口供里平安沒有說這些。那輛大卡車呢?
跑了。其實到底是不是大卡車我們也不知道,是事后警察這么推測。肇事車輛到現(xiàn)在也沒找到,我兒子白死了,那女人的一雙絲襪要了我兒子的命。
他倆是在南方認(rèn)識的?
是,打工認(rèn)識的。我兒子說,那女人雖然長得好看,可是命苦,說她從小沒爹沒娘在福利院長大,打工時,服裝、電器、餐廳、學(xué)校、食品廠、理發(fā)店、超市,干過不少工作,可是到哪都干不長。我兒子說是因為她長得好看。這就奇了怪了,難道好看女人就啥也別干了,說來說去還是自己的問題。可我那個兒子蠢,還不識勸。老人握緊拳頭放到嘴邊咳嗽,當(dāng)時我兒子當(dāng)保安,有一次電影院有人打架,他正好在場,見一個男人薅著那女人的頭發(fā)沒輕沒重往死里打,旁邊沒人管,他實在看不下去就出了手。那男人見他是男的,不容分說掏出刀來就亂捅亂刺,我兒子中了兩刀,有一刀貼著心臟,差點兒要了命,送進(jìn)醫(yī)院后,那女人去看他、照顧他,兩人就好上了。
那個男人是誰,憑什么要打張巧珍?
平安沒有說嗎?哦,也許孩子不知道。我兒子說是和那女人在福利院一起長大的,一直喜歡她,兩人好過一段,后來那女人不喜歡了提出分手,那個男人不干,非要她還欠他的東西。
什么東西,錢?
錢倒好了,是工作和感情。他說那女人害他丟了工作。
丟就丟了,在南方丟個工作算個啥。
是啊,可那是咱們認(rèn)為。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反正我那個傻兒子這么說,我也就這么說。誰知道啊,說不定他也是聽來的,反正那女人說啥他就信啥。
老人一直保持著被歲月打磨得毫無鋒芒的平靜,實際上他太虛弱了,想正眼看看我都得讓腦袋一抬再抬,而且聲音那么小。中午,燒一壺開水,兩人各沖一袋我?guī)淼臓I養(yǎng)米糊就算午餐。
飯后,我去看了那處基本上可以稱作廢墟的房,就開車回市里了。一路上我都在聽《當(dāng)愛已成往事》,感覺莫名地傷心,莫名地想哭,真說不清是因為這么多年來自己吃過的苦,湯蘭蘭當(dāng)初的謊言,還是因為費(fèi)平安那么小就要承受重刑的懲罰,還是因為老人那具茍延殘喘還不得強(qiáng)撐的身體,反正那一路我是哭了。哭就哭吧,我還再次想起26年前9月27日那天,再次想起和湯蘭蘭的那些過往。
9月27日那天上午,項目部舉行慶典儀式,我在煙囪的結(jié)頂面放鞭炮,按約定湯蘭蘭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鐵皮房旁那片蜀葵花中的,我們說好她會分享我的喜悅,這個工程投資幾十億,雖然我的作用像粒石子微不足道,可畢竟也有我的貢獻(xiàn)。可惜我自始至終沒有看到她。下午放假休息,我去見湯蘭蘭,出門前我還想要不要換上她剛送我的風(fēng)衣,后來一想那是我們說好國慶節(jié)一起去市里穿的才放棄??烧l想,我興致勃勃地跑去,等待我的卻是一個空空的鐵皮房。
這怎么可能,我去敲電影院的門,電影院的門鎖著;我到旁邊和馬路對面的商鋪、飯店問詢,人家也不知道去向;每隔幾分鐘我就去看腰間的BB機(jī),是有新留言,卻沒有一條是湯蘭蘭的。這也太——我知道出事了,可是沒有人告訴我出了什么事。我急得要死,卻只能像個瘋子在附近亂逛。不可能啊,兩個大活人,還有那么多貨品,不可能說消失就消失??墒且磺杏质钦娴?。后來天慢慢黑下來,小鎮(zhèn)街市由華燈初上,處處繁盛又變得冷清,直到最后一家商鋪關(guān)門,我依然不知道怎么辦。最后,我只好坐到鐵皮房對面的一處臺階上苦苦等候。
我想象著可能是老太太病了,或者她們遭到了打劫,要不就是——不論怎樣,即便是她們母女突然離開,湯蘭蘭也可以通過BB機(jī)給我留言啊,既然沒有留言,那就說明她還沒有走遠(yuǎn)。我就那么傻呆呆地坐在那里看著公路,還指望她能隱隱綽綽突然出現(xiàn)在黑暗深處。
這樣的想法,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簡直天真得要死??僧?dāng)時一點也不覺得,那天在很晚的時候,一只厚厚的大手突然拍在我肩上,我回頭看,是旁邊餃子館的老板,他滿嘴酒氣,把我招呼進(jìn)店里,給我開了一瓶啤酒,就坐到對面笑嘻嘻地沖我說,傷心了是不是?其實沒必要,反正遲早的事。似乎他知道一切。
她們娘倆兒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著急地問。
這我可不知道。老板側(cè)頭看一眼黑漆漆的窗外說,一早我就出去辦事了,這才回來。不過昨天娘兒倆就不對付了,下午還動了手,打得挺厲害,蘭蘭摔門出來,那個鐵門彈回去差點兒把她打倒。我還去問咋啦,人家娘兒倆都說沒事。不過我感覺一定有事。
什么事?
這個你比我清楚啊。我問你,你小子是不是,啊,已經(jīng)把人家蘭蘭給那個了?老板撇撇嘴,不過可以理解,你們這個年齡,總是管教不好自己的小弟弟。可你知道蘭蘭的底細(xì)嗎?我猜你小子在蘭蘭身上沒少花錢吧!你小子也是膽肥,也不想想,一個那么漂亮的姑娘從外地來這里,就為憋屈在那么個鐵皮房啊,而且還帶上自己的媽,你不覺得奇怪?
奇怪!可是蘭蘭什么都不說。
她當(dāng)然不說。因為不能說,也許也不敢說。老板一直打量我,滿臉同情,你可能不知道,那個鐵皮房是電影院承包人的,蘭蘭母女租了它,不過擔(dān)保人是個警察。
電影院承包人?警察?
哎呀,這年頭誰不想著法兒掙錢啊。你看這電影院破乎拉碴一年也不演電影吧,那是因為承包人在里面已經(jīng)隔出了好幾個錄像廳,前半夜武打槍戰(zhàn),后半夜就換片,那種片,你小子沒去看過?
我搖搖頭。
沒有?老板詭異地笑,有也沒事。反正有人敢放,咱就敢看。
難道不怕——
剛才不是說了嘛,警察,你不想想,哎呀,要是沒人在后面撐腰,那買賣誰敢做?
你是說,那個警察?
得,我可什么沒說。我只是聽說,還是聽那個承包人說。他說蘭蘭和她媽來這里是為了一個犯人,哎呀,就是蘭蘭的哥哥,他被關(guān)在前面的西山監(jiān)獄,而那個警察就在那里上班,聽說那個警察是蘭蘭的對象,一直在想辦法把蘭蘭的哥哥從里面弄出來。
把蘭蘭的哥哥從里面弄出來?我簡直不敢相信,就問,蘭蘭的哥哥不是大學(xué)生嗎,怎么可能進(jìn)監(jiān)獄,還有,誰說蘭蘭的對象是警察的?
我不知道,興許是我聽錯了。餃子館老板馬上認(rèn)真起來,不過,那個電影院承包人是個大嘴,喜歡胡吹亂炫,他的話不能當(dāng)真。
這樣說來那個電影院承包人就是個關(guān)鍵人物了。我馬上向餃子館老板索要聯(lián)系方式,他給了,還勸我最好到此為止。
我不好再占人家的時間,便主動離開了。站在空寂又無邊的夜中,我像個無家可歸的人,我來到電影院門口,借著BB機(jī)屏幕的微光仔細(xì)察看鐵皮房,看有沒有湯蘭蘭留下的紙條。當(dāng)然沒有,一切都是妄想。再后來夜更深了,越來越深,直至深到東方的天空已經(jīng)開始泛白,我只能返回工地。在路上,我氣憤地揪下腰間的BB機(jī),把它摔了個粉碎,這樣就算湯蘭蘭想聯(lián)系我都沒可能了;我忍著內(nèi)心的哭嚎,滿嘴罵著臟話;我希望碰到一個女人,我要一把把她摟進(jìn)懷里告訴她我有多愛她,要不就遇上一個男人,不管他什么樣,撲上去揍一頓,就算被對方反揍一頓也無所謂。因為我不知道怎么辦,我只能這樣。
第二天,我專門請假去找那個電影院承包人。先是聯(lián)系不上本人,去向陽店鎮(zhèn)政府打聽后,才知道電影院承包人是個騙子,簽訂承包合同時用的資料是假的。我又去西山監(jiān)獄,可我只是一名建筑公司流動到此處施工的小工人,既提供不出合理的理由,又拿不出準(zhǔn)確的信息,根本進(jìn)不了監(jiān)獄那道戒備森嚴(yán)的門。等我有能力進(jìn)入時,那里早已變成了一家養(yǎng)老院,好在,通過多方打聽我找到了一位曾經(jīng)在那里工作的退休老獄警,但那是我到律師事務(wù)所工作五年后的事了。
老獄警告訴我,當(dāng)年犯人中確實有個大學(xué)生,當(dāng)時他還嘀咕,既然能上大學(xué),那孩子的腦袋瓜就應(yīng)該夠用,即便是販賣淫穢物品——老獄警進(jìn)一步解釋,其實就是些色情貼畫,那種貼畫最大的也就巴掌大,常溫下什么也看不出來,但把它貼到玻璃杯上,倒上熱水一加溫,貼畫便會開始發(fā)生變化,畫中人的衣物會由濃變淡,快速消失,直到女人變成赤條條女人,男人變成一絲不掛的男人。其實那種紙片片能賺幾個錢,就算被抓,頂多拘留幾天接受接受教育,大不了罰點錢。大概那孩子是怕丟人敗興,也許是怕交罰款不好意思向家里人開口,誰知道呢,反正在警察抓他時他把人家警察給打殘了。到了這步,被抓,被判,那就認(rèn)栽,在里邊老老實實待著好好改造唄,可是他不學(xué)好,竟然和一個獄警私下里鼓搗,據(jù)說想讓那個獄警給他鼓搗保外就醫(yī),結(jié)果呢,聰明反被聰明誤,還把自己的妹妹給貼了。
貼了妹妹是什么意思?我插嘴問。
老獄警說,唉,讓我咋說,明面上是說那個獄警在和他妹妹搞對象,可實際上搞什么搞,姑娘是個農(nóng)村姑娘,而獄警是有編制的正式警察,怎么可能。那姑娘也傻,一個小獄警哪有那本事,無非是借那身警服在外面招搖撞騙罷了。后來入秋時,我記得好像是剛?cè)肭锊痪茫莻€大學(xué)生突然死了,說是被毒蚊子叮了送醫(yī)院沒救回來。上面派人來調(diào)查,就把那個獄警扯出來了。再后來那個獄警就不見了,有人說調(diào)走了,有人說開除了,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
您還記得那個大學(xué)生的名字嗎,是不是姓湯?我問。
叫啥我不記得了,但絕不姓湯?老獄警說,因為那幾年犯人中根本就沒有姓湯的。
哦,事情至此,脈絡(luò)就接上了。哥哥死了,自己的使命結(jié)束,而湯蘭蘭又沒想(應(yīng)該是不敢想)和我有結(jié)果,于是——她,湯蘭蘭,選擇了逃,去了南方,變成了張巧珍,或者變回了張巧珍。
后來我又去看守所看過三次費(fèi)平安。男孩的態(tài)度有所改變,但依然不想涉及案情,還總給人一種自絕于世的感覺。但我相信其實他是在掩飾內(nèi)心的自卑,為了讓他打開心扉,我只能盡可能多地和他聊他老家的事、他小時候的事,當(dāng)然,我也在暗地里積極設(shè)法尋找他的母親,畢竟這個案子主要嫌疑人看似是費(fèi)平安,但真正的當(dāng)事人其實應(yīng)該是他的媽媽張巧珍。
兩個月后的一天,我接到法院通知,說費(fèi)平安案將在五天后開庭。這讓我非常著急。沒想到,看守所也先來電話,說費(fèi)平安想見我。于是我一分鐘都沒耽擱便去了。在看守所,一道道鐵門依次打開,費(fèi)平安在我熱切的目光中走出來,他先把那張照片遞給我,然后才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赡芤驗橄莸脑?,他的唇更寬厚了,眼睛也大得超出了比例,他把又細(xì)又白的手指擱在小桌板上,漫無目的地相互摳著。聊開了他才說,他叫我來,是為了他媽媽,他懇求我,不管開庭后什么結(jié)果,他都想把這件事托付給我。
費(fèi)平安說,我知道我媽說去南方只是借口。我是說,也許,她已經(jīng)……男孩突然哭了,淚如下雨,米律師,我啥都沒了,也啥都不指望了,我只是希望,如果將來,我是說如果,你要有我媽的消息,不管是死是活,能不能到我墳前告我一聲?
平安,你這孩子,你不能就這么放棄。再說,一切得等庭審后再說。
還不一樣?像我們這種人——
行了!平安,我希望你還是盡可能多地告我一些你媽的事吧,哪怕是為了我能找她。
照片上有她,這幾年她變化不大。
我不是說長相。
其實在心里,我覺得我爺爺說的可能是對的,我媽很可能就是那種女人。
哪種,你媽是哪種女人?
這個不用解釋吧,你是男人,你懂的,其實她根本不愛我爸。
你為什么這么說?
你看照片上我爸身上穿著什么,風(fēng)衣,可他是個種地的農(nóng)民。
沒有人規(guī)定農(nóng)民不能穿風(fēng)衣。
可你看看,適合我爸嗎?穿在他身上就像個小丑。可是我爸喜歡我媽,我媽讓他穿他就穿。我覺得我爸就是我媽的擋箭牌。我媽總是這樣,活在別人的身后。
她擋什么,為什么要這樣?
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看你媽?
她苦命,能忍,假。其實在村里,種地、挑圈、捋連翹、刨藥材、針線,她什么活都干,挺能吃苦,卻沒人待見。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她假,干什么都裝。
假?干什么都裝?那平時她有什么愛好?
也沒有。她就喜歡發(fā)呆,沒事時看著老遠(yuǎn)的樹,一看就是半天。
她不和她的家人和朋友聯(lián)系嗎?
她在福利院長大,沒有親人,沒朋友。
這不可能。
是真的,她沒朋友,似乎也不需要朋友。哦,她喜歡哼一首老歌。
《當(dāng)愛成為往事》?
是啊。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我爺爺,他就是看我媽不順眼,哼個歌也覺得黑眼。
還有呢,她有沒有提到過她有個哥哥?
沒有。
有沒有說過在電影院旁的一個鐵皮房里待過一個夏天?
她在南方,那么遠(yuǎn),那時還沒有我,就算有,我也不知道。
那個福利院呢,在哪,叫什么名字?
她沒說,也不想說,反正過去的事她都不想說,好像全是傷心事。
所以說,興許有很多事她壓根沒告訴你。
她老說,人這一生,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她讓我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
她有說過一些不合常理奇奇怪怪的話嗎?對你,或是對別人。
有。尤其是事發(fā)前的那段時間,她很煩,有天晚上我從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她坐在床邊看我,我就問她咋了,她說,沒什么,媽就是覺得,只有在你面前才像活著。還有一次,她看我寫的作文,我寫的是“愛是慰藉,是港灣。”她說愛還有其他的意義,讓我再加一句“愛還是光明,更是未來”。當(dāng)時我挺驚訝的。
你看,你就是你媽的光明,她的未來。我怎么說呢,你還是應(yīng)該好好想想當(dāng)時的細(xì)節(jié),興許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樣糟。我是說,你當(dāng)時在睡夢中被人弄醒,你的意識可能不太清楚,而且突然陷入那種可怕的恐懼中,你要不自衛(wèi),那么死的人有可能就是你。你再好好想想,你爺爺說你連家雀都沒弄死過。
但不妨礙我清理一個人渣。謝謝你,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我就是想弄死他。
可你知道——作為你的辯護(hù)律師,我——
知道。至少我媽往后可以安安生生生活了,如果她還活著的話。
你媽為何要帶你來大陽市生活?
是想讓我好好學(xué)習(xí)。我爸車禍后,我媽在村里更活不下去了,逢人遇不上好話,還處處遭人嘴臉。我爺爺,更是,橫挑鼻子豎挑眼,有一次我媽把飯端給他,他都能隔門摔出去。我和我媽說,咱們走,到哪不是活。我和我媽就出來了。到了大陽市,我們在一個老小區(qū)租了一間地下室,我媽白天出去打工,晚上回來。頭一年挺好,我們省吃儉用攢了點錢,第二年我媽在小區(qū)附近租了個水果店,卻沒想,一天晚上一個男人突然闖進(jìn)家,進(jìn)門就讓我叫舅舅。
舅舅?
其實啥都不是。他只是說之前就和我媽認(rèn)識。我媽一見他就很害怕,好像一場惡夢變成了現(xiàn)實。那個男人和我媽說的話我聽不懂。我媽不讓他說,要他走,他不走,最后還是我媽把他推出去的。后來,他們就到外面說話。我媽回來時,脖子和手腕都是傷,我媽說走路不小心摔的,那不是笑話嗎,誰走路能摔到脖子和手腕?
你媽很害怕,好像一場惡夢變成現(xiàn)實。這些你在供詞里沒說,你只說有個男人來騷擾你媽。
有區(qū)別嗎?
顯然那個男人對你媽不僅僅是騷擾,你媽的害怕說明背后還有隱情,“好像一場惡夢變成現(xiàn)實”這點很重要。
那只是我的直覺。
你在供詞中說,聽過一次他們的談話,你能再回想一次嗎?
是的,那是一個晚上,他們在一個街角吵架。我媽讓他去找別的女人,再別來騷擾她。那男人說,他認(rèn)定我媽了,還說是我媽毀了他,害他丟了工作。我就想,丟個工作算個屁呀,那家伙簡直太壞了,純粹是在無理取鬧,在欺負(fù)人。
當(dāng)時你媽怎么說?
我媽不認(rèn)賬,說全是報應(yīng),說她什么都沒做,她只是實話實說。
什么實話實說?她說了什么?
我不知道,她沒說。后來,那個男人就說我媽說話不算數(shù)。我媽說她什么都沒說過,哪來的算數(shù)不算數(shù)。
你爸活著時說過在南方打工時,有個男人在電影院打過你媽的事嗎?
沒有。哦,我想起來了,好像我爺爺說過,不過我爸說沒有那回事,是我爺爺老問他,他煩,就編了個故事。
他們在南方打工好好的,為什么要回老家?
我媽說是怕我變成留守兒童。她說,和她一起打工的一個工友的孩子留在老家,孩子因為想父母偷偷離家去找他們,結(jié)果半路被人拐賣了。他們不想那樣。
真是這樣?
我爸也這么說。
這些在卷宗里沒有。
沒必要。反正我弄死那貨時我媽不在場。你們知道這事與我媽無關(guān)就行了。
你個傻孩子!我真想抽他幾巴掌,看來你是一點兒都不知道你媽的事。
我也不想知道。我知道她是我媽就行了。男孩抬起胳膊抹著眼淚。
在卷宗里,費(fèi)平安是這樣說的:
我媽走后不到一周,那個男人又來了。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中午,我正睡覺,我不知道他啥時候進(jìn)來的,因為天熱,又潮,門一直開著。那家伙用手敲醒我,惡狠狠地問我我媽去哪了。我早恨死那家伙了,就說,不知道。你是她兒子,你不知道?騙子。那家伙伸手摑我,我的無名火騰就點著了。我不想和他閑扯,跳下床往外推他,并警告他,他可以欺負(fù)我媽,但別想欺負(fù)我,他要再騷擾我我就要他的命。那貨滿不在乎,嬉皮笑臉賴著不走,然后突然薅住我的頭發(fā),用膝蓋頂我胸脯。我反口咬了他的胳膊,掙脫后跑到門口順手抓起一根豎在門后的火柱,警告他,他要再敢碰我,我就捅了他。當(dāng)時那貨醉著,滿嘴酒氣,什么都不怕,一邊搖晃身體一邊呵呵笑,我不知道他接下來會干什么,在笑什么,反正他一直笑,很無賴的那種,我一直盯著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過了一會兒,他收起笑臉,露出兇相,幾乎在同時突然向我撲來,就像一條狼狗。說實話,我很害怕,可我知道害怕沒用,于是舉起火柱猛刺出去。當(dāng)時我閉著眼睛,不知道捅到他哪了,等那家伙“啊”的一聲倒地,我睜眼后才看到捅的是他的脖子。那時我反倒不怕了,因為我知道往后再沒有人來騷擾我媽了。
男孩依然沒有一點朝氣,我卻滿心酸楚。難道此時,我能揪住男孩的衣領(lǐng)教訓(xùn)他天真嗎。如果要“教訓(xùn)”,最該教訓(xùn)的是湯蘭蘭(不管是否是真,我已經(jīng)堅定地認(rèn)為男孩的媽媽張巧珍就是當(dāng)年的湯蘭蘭),可是我能教訓(xùn)湯蘭蘭什么呢,教訓(xùn)她天真?我平靜(全是裝)地坐著,看著男孩,就像看到當(dāng)年的湯蘭蘭,眼前男孩的講述,似乎每句話都是來自當(dāng)年的湯蘭蘭之口。
見過男孩的那天晚上,整夜大雨如注。我獨自在家,聽著窗外嘩嘩的雨聲,就像聽到整個世界在號啕大哭。我打開音響,循環(huán)播放《一生何求》:冷暖哪可休/回頭多少個秋/尋遍了卻偏失去/未盼卻在手/我得到?jīng)]有/沒法解釋得失錯漏……一生何求/迷惘里永遠(yuǎn)看不透/沒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聽累了,才發(fā)現(xiàn)家里竟然沒有一點食物,不過無所謂,我走來走去,在沙發(fā)上發(fā)呆,又到床上躺了一會兒。我內(nèi)心平靜,卻心急如焚;我憤憤不平,卻不知為誰;我脫掉衣服跳進(jìn)浴盆,卻不為洗澡。
我躺在浴盆里,再次想起26年前9月26日的那個晚上。白天湯蘭蘭給我BB機(jī)留言,說晚上見一面。我求之不得,因為我正好有個驚喜要給她。我們約好在水泥管堆放場見面,那是我們的愛情伊甸園,在那里我們有過肉體之歡。那天晚上,是我先到的,我坐在水泥管里看著心愛之人在工地高塔上高瓦數(shù)的電鎢燈照射下沿著鐵路款款而來。那天晚上湯蘭蘭穿著小領(lǐng)口白色T恤,藍(lán)色緊身牛仔短裙,兩條光滑迷人的腿讓我聯(lián)想到小鹿,她拎著一個塑料袋,應(yīng)該是她借口出來送貨的理由??粗@進(jìn)鐵絲柵欄的破口處,在向右拐時,我便迎了上去。我們像往常一樣,一見面就不容分說地?fù)肀?、親吻,身體緊緊擠在一起,她咝咝地叫。我以為是我用力太大弄疼了她,她卻說沒事,是白天搬貨時后背不小心被鐵門碰到了。我們又摟在一起,可當(dāng)我把手插入她的腰間,進(jìn)而伸進(jìn)裙里時,她往后一跳,躲開了。她說,不行,那個來了。其實,那天晚上從一開始湯蘭蘭就顯得不正常,她為什么穿高領(lǐng)T恤(她從來都喜歡讓漂亮的脖子露在外面);她的咝咝聲真是白天搬貨不小心碰到后背嗎;還有她的“那個來了”,不是該到的日子??;還有她突然說要送我禮物——一件米色風(fēng)衣(就裝在她帶來的塑料袋里),她說,我們國慶節(jié)一起去市里,說她太喜歡周潤發(fā)了,她要和她的周潤發(fā)(我)一起走在大街上;還有她那比平時更加深情的眼神……可惜這些都被傻小子一樣的我疏忽了。
后來,便輪到我給她的驚喜了。在背光處,我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一套新工裝遞給湯蘭蘭,讓她換上。湯蘭蘭問也不問就脫衣服,但脫到一半就停止了,說那樣太費(fèi)勁,不如直接把工裝套外面。我沒多想,同意了。說實話,那套工裝是我的,穿到她身上并不合適,但穿上工裝的湯蘭蘭讓我感覺更親近。之前我就多少次想象過她和我一起工作的情景,那時她是我的工友,她可以是油漆工、可以是資料員、可以是庫房保管,當(dāng)我把一頂安全帽戴到她頭上時,我真產(chǎn)生了這種幻覺。湯蘭蘭也為第一次穿上一身工裝而激動。我把她鬢邊的長發(fā)理到耳后,我們的行動隨即開始。我牽著她的手,她馬上亢奮起來。要干什么她根本不問,似乎把手交給我的一瞬,就把整個生命交給了我。我們像兩個沖鋒戰(zhàn)士一起穿過工地的溝溝壑壑,我們繞過奇形怪狀的建筑,穿過亮光區(qū),又在陰暗處歇息。二十分鐘后,我們來到一個甬道口,是那根可以用“擎天”來形容的巨型煙囪的入口處。湯蘭蘭特別興奮,那應(yīng)該是她第一次近距離見到那么高的建筑。我們走了進(jìn)去,一部簡易施工電梯咔嗒咔嗒把我們送到上面——煙囪頂部的最新作業(yè)面。這時,湯蘭蘭顯得有點懵。我的身體緊貼著她,我們一起小步穿過一個幾米長的甬道,當(dāng)我突然掀開棉門簾,眼前撲面而來的景象一下子把她嚇得鉆進(jìn)了我懷里。這正是我的預(yù)想,還為此竊喜。與我預(yù)想不一樣的是,她沒有用拳頭搗我,也沒有用腳踢我,反倒是就那么很享受地靠在我懷里不想離開了。我們站在那里,前面那個水泥洞,像相框一樣鑲著外面的景色。但這并不是驚喜,真正的驚喜是再往前走,走出那個水泥洞,去與那鋪天蓋地浩瀚的星辰來個近距離接觸。
海西,你,過了一會兒,湯蘭蘭在我懷里眼含感激地笑著說,搞什么鬼嗎?
這時,我已經(jīng)不用回答了。我真的不是為嚇?biāo)?,我讓她放松,讓她閉上眼慢慢呼吸,慢慢深呼吸。我們在她的深呼吸中慢慢前行。我半摟半抱帶她走出甬道口,我們就像走進(jìn)夢幻中的畫境。我們最終站到四處透風(fēng)感覺完全是懸空的鋼架上,我讓她感受那種置身高空,又空無一物的空曠之感,那種萬籟俱寂的寧靜。這期間她始終依偎在我懷里,不吭聲,一直不吭聲。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在哭,我還傻乎乎地以為那是因為幸福。她一邊任由眼淚流著,一邊問我,站在這么高的地方看向陽店電影院附近的她,是不是根本看不到。我說,能看到,只不過小得像蟲子。
是嗎,如果我真是蟲子就好了。她若有所思地說。
是啊,那樣我就可以把你放嘴里吃了。
那樣最好不過,那樣我就永遠(yuǎn)和你在一起了。
可我害怕萬一有一天你變成了蝴蝶。
我?變成蝴蝶?她說,要變那也不會等到哪一天,要變現(xiàn)在就變。然后就說要從我這里飛出去,飛得遠(yuǎn)遠(yuǎn)的。接著,她低頭看了看腳下,問我,這煙囪多高?
明天結(jié)頂時278米,我們會搞慶典。到時我就在這里放鞭炮,你到鐵皮房旁邊的蜀葵中向我招手。
好。湯蘭蘭側(cè)臉瞥我一眼,幸福的臉上已經(jīng)不再有淚花。
后來我們就地而坐。我們把腳伸向無垠的夜空,相互依偎,一起看星星。我們接吻,一邊聽著對方愉悅的低吟。再后來,時間不早了,必須得下去,湯蘭蘭還意猶未盡。我們一起回到水泥管那里進(jìn)行了長時間的擁抱與親吻,然后送她回家。路上,我還問她回去會不會挨罵。她很憤怒,還說,罵就罵,誰怕誰,要有本事她就把我罵死。
那可是你媽。我覺得一個姑娘不敢對自己的母親有這樣的態(tài)度。
我媽?湯蘭蘭哼哼一聲冷笑,這樣的媽世上少見。
“冷暖哪可休/回頭多少個秋……沒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陳百強(qiáng)不厭其煩地唱著。我在水里擺動雙臂。浴盆里,水流成波,光影變幻,我看著M,m,r,還有那個G,它們一個個從我手腕上的公式里跳下來,像精靈一樣在水中跳上跳下,它們在打鬧、在嬉笑,時虛、時實,嘰嘰喳喳,真叫人心煩。
夠了!夠了——我猛地舔舔嘴唇,想安靜,卻在暴怒;我莫名地憂傷,卻在發(fā)狂;我想罵人,卻不知道罵誰。因為那時我比其他任何時候都更加熾烈地想著湯蘭蘭。我想著她綢緞般的肌膚,想著她頭向后仰天長嘆的樣子,接著是那個男孩,費(fèi)平安那張蒼白稚嫩的臉……我的手在水里撥來撥去,突然間我再也受不了了,捧起一捧水潑到自己臉上,又捧起一捧潑向鏡中的自己。水滴在霧蒙蒙的鏡面上交織、融合,又撲簌簌流下,一滴,接著一滴……我猛地一個翻身跳出浴盆,一絲不掛,穿過客廳長長的黑暗,我要去書房,去寫延期開庭的申請。我要去拯救一個少年。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