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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保村遺事

        2025-02-13 00:00:00漢家
        黃河 2025年1期

        北去

        她叫“美目金剛”,是我的妻子。

        這兩天她的眼睛一直紅紅的,因為我就要離開她,離開南方,回我北方老家金谷區(qū)龍保村的一個勞動所工作去了。無論到什么時刻,生存的本質都是嚴肅的,甚至是嚴厲的。被生活逼迫成熟的男人和女人———匹夫與匹婦———都不得不懂這一點。

        我愛她,也愛寫作,但為了生存,我必須到勞動所工作。這不是懲罰,它仍然是一個自由選擇。這是我們共同的選擇,至少在現(xiàn)階段,這個選擇是對的。我頗為自豪的是,從我認識她的那一刻起,我們倆就做對了所有事情。

        離開的時候,我沒有讓她送我。

        我們擁抱在一起,我吻了她,然后轉身,提著行李下樓。

        我試圖使自己顯得就如同轉身去小區(qū)對面的菜市場買菜一樣隨意,可是看起來并不怎么成功。

        走出小區(qū)東門的時候,陽光直射著我的雙眼,我碰到了那個喜歡穿五顏六色衣裙的遛哈巴狗的女鄰居。我朝她笑了笑,她也同樣笑笑,接著便牽著總是無精打采的哈巴狗走進了落滿灰塵的南門。我看到西門有雨,北門則起了風,風很柔和,柔和得使人想寫一首親愛的詩。此刻,這小區(qū)的東南西北門,這些風和雨、光和塵,似乎都無因無由地向我而來,包圍著我,籠罩著我……我能絕對肯定的是,離開美目金剛后,我會在任何一個門里或門外想著她,就像她也會在任何一個門里或門外想著我一般。

        沒錯,我和她就是那種人。

        多出來的時間

        龍保村里建有幾個勞動所———也許有十幾個,或者幾十個?我并不清楚確切數(shù)目,但不管怎樣,總是有數(shù)的。然而凡是走進村里的人們都會生出一種奇怪的錯覺,以為無數(shù)的勞動所都建在了這里,甚至以為全世界的勞動所都建在了龍保村。

        我沒住進勞動所,而是在龍保村租了一間房,該房標為“四十四號”。

        從此,這里就是我生活的地方。

        寫作是我一生所愛,勞動則是令我生存下去的手段,現(xiàn)在它們兩個互為支撐。在勞動所上班后,我便在休息時間寫作———就在此刻,我正在寫你正在讀的這篇小說———

        離龍保不遠,有一條烏馬河,它穿過金谷,向南而去。

        烏馬河流經(jīng)四百多個村子,但流過龍保時仿佛顯得特別黃,也許河里泥沙的多少只是取決于每一個人,取決于你,取決于你的個人感受與想象。

        買蔬菜和水果可以去村里唯一的門市部,我入住當天就用四塊錢買了十幾個番茄,價格便宜得好像是在開玩笑。身體如果不舒服,村里有一個門可羅雀的藥店,我在這兒買過創(chuàng)可貼,依然很便宜,但真的管用。

        村口有一家炸雞店。如果你不是一個刻薄的美食家,那么你會愛上它的。前幾天,我吃過這家店炸出的一整只雞,一整只!老天,那天我除了吃它,什么都沒有吃。

        村民們大都淳樸憨厚,到處都是曬太陽的老人和一些大概六歲以下的喜歡歪在老人懷里的孩子。時間過得很慢或者很長很寬,大概這里一天至少有49個小時———我不開玩笑。

        好吧,我從未腐朽———從未。

        在大部分時間里,我的生活與一般龍保村民的生活別無二致。天道滄桑,我的先輩就埋在烏馬河畔,這片土地于我有親,而我對人世亦有大信。如今我來到這里,把自己和盤托出,土地爺定會佑我周全。

        勞動所

        數(shù)過,數(shù)過,稱過,分掉。

        ———《但以理書》

        勞動所里是一望無際的田地。

        這是一個研究如何種植蔬果的地方,每個工作人員都負責一部分研究課題。我負責的是觀測在不同溫度和濕度下甜瓜的生長情況。

        甜瓜分為七十二大類,勞動所里的甜瓜屬于其中一類。這一類又分為早熟、早中熟、中熟、中晚熟、晚熟五個中類,每個中類里又分為十幾個小類,每個小類中又分了幾十個品種。我負責觀測晚熟中類里第13小類中的第24號品種。

        我如果在這里工作到退休的話,理論上只會與這一種甜瓜打交道。

        “24號”———聽起來這數(shù)字就像是關于我的一個專屬代號,所以有的同事漸漸習慣不叫我的名字,而是直接叫我“24號”。一開始,我還有些不情愿,但時間長了,我就無所謂了,因為我也常常叫別的同事“3號”或“67號”。大家都覺得這樣稱呼同事簡單而有效,并非出于不敬。在勞動所待的時間一長,人們便不想多費腦子了。

        我和其他同事的不同在于,我強烈地想把24號甜瓜再分下去或者說對每一個24號甜瓜都予以特殊標記,因為它們除了表皮都長著紅斑外,其余部分則差別很大:

        有的嗓門比較大;有的近乎怪物;有的是動物性的;有的一直糾結于應該解救、解決還是解放;有的具有斯巴達式的硬朗作風;有的是魔術師的學徒;有的沉浸于對自己展開一種自我審判或者發(fā)起一種情感的轟擊;有的長著一只銳利的斜眼;有的擅走峭壁和懸崖;有的是季節(jié)性的或者反季節(jié)性的,就像有的是邏輯性的或者反邏輯性的;有的總是表現(xiàn)得十分魯莽;有的是吹牛家;有的是十足的垃圾;有的喜歡反復進行一種返祖活動;有的深沉而難解;有的是不朽的痞子;有的熱心公益,為瓜類這個群體做了很多好事,比所有單個的西瓜、冬瓜、南瓜或哈密瓜所能做到的都要多;有的始終處于界外(無論它站立的位置或立場如何);有的長得像一根竹桿;有的愛好講黑話———喋喋不休地講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黑話;有的明明自己是個醇香適口的新鮮甜瓜,卻表現(xiàn)得像一個疲乏的老茄子;有的只是癡迷于講述自己并未達成的那些英雄功業(yè);有的時常會徹夜不眠地誤會自己;有的如天使般純潔;有的在情欲的震蕩中終于耗盡了自己的能量;有的是一個愛面子的懦夫;有的則是從開花時就開始混了,結果混到最后,還是混成了板油———混成了一個奇形怪狀的口感苦澀的爛瓜。

        我區(qū)分的方法就是給它們取名字,從第一天上班起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給它們取了三千多個名字。我準備至少取十萬個名字,但你別想從我嘴里竊走它們任何一個的名字。這些名字既是甜瓜的名字,也是我的名字,所以我絕不會說出它們的名字,我保證———我保證我就像死硬的杠頭一樣,絕不會說出它們的名字。

        你別想竊走它們的名字,你死了心吧,你永遠都辦不到。

        取名字的過程是隱秘的,這是一種公開的隱秘,此情此景令我有些像上帝。當然這些名字存在不了多久,可是那泰山上的片麻巖已經(jīng)存在了二十七億年,又能怎么樣?它還不是只有一個大類的稱呼,而每一個石塊都從未擁有自己的名字!

        沒人有興趣給那些大小不一的古老石塊取名字。

        昨天快下班時,一個表皮長著黑斑的甜瓜溜進我的試驗田里,我一眼就看出它不屬于這里。

        “不好意思”,瞬間它就漲紅了臉,急著說,“我只想擁有一個名字,一個自己的名字,和這些長著紅斑的兄弟姐妹一樣,也能有個特別的名字……求您了!……”

        “這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前幾天我還給一個長著紅心的黃心獼猴桃和一個不是辣得過分而是酸得過分的辣椒取過名字呢!……看起來只是你長著黑斑而已,沒關系,沒關系,真的……畢竟你還是一個如假包換的甜瓜哩!”我實話實說。

        復仇乃春秋大義

        在四十四號———也許是在世界的中心———我常常想起“誰”。

        誰是我從小玩到大的朋友,他大概在十八歲的時候就進了班房,蹲了兩年多,出來后他信誓旦旦地對我說他已經(jīng)完全改造好了,成了一代新人。后來,他以地下庸醫(yī)的身份謀生,偶爾還會醫(yī)治一些無法去正規(guī)醫(yī)院治療槍傷的黑幫分子,也不知道他能否治好這些兇神惡煞,但從他最終毫發(fā)無傷的情形來推斷,從小就古靈精怪的他自有脫身手段。

        我感到奇怪的是,自己總能隔一段時間,就在不同地點碰到誰。比如某一年早春我在云南的雞足山上遇到一身道服打扮的他,半年后我就在巴黎盧浮宮地鐵站口又遇到成為一個街頭表演家的他———他吹奏浙江永嘉制造的竹笛,用掙來的錢買古巴高級雪茄。在巴黎十六區(qū)的一個露天咖啡館里,他說自己在上個月正式投身公益事業(yè),已成為一個反流血運動的原教旨主義者———簡單地說,就是他把釣魚這種討生活或者純娛樂的行為也視為極其殘酷的罪行,認為這種行為與殺人并無本質上的差別。

        我和他終究說不通,于是互道祝福后各自離開。

        之后,我聽到各階層的朋友們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起誰的行蹤,內容雜亂,大致如下:他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曾領導肉商進行了一次抗議,整個抗議期間沒有發(fā)生一起流血事件,結果阿根廷首都的人民至少一星期沒有吃到新鮮的牛肉,肉商的商鋪租金則普遍下調了25%———抗議獲得巨大成功;他在南寧面向公眾招收弟子,傳授軍事遠征的藝術;在曼谷,他與成為自己妻子僅僅二十六天的女律師離婚,據(jù)他這位身材苗條的前妻跟自己的日本閨蜜講,他是一個可憐的不愛洗澡的卻常常嫌她身上有異味的超級怪物;他隱居在終南山六個多月,專心練習倒著飛奔以及通過一面明代銅鏡閱讀《渤海藏真帖》;有著優(yōu)美男高音的他邊唱著意大利歌劇選段邊乘坐一艘快要報廢的小艇從奧克蘭穿越湖泊,去往一個只有他知曉的祈禱圣地;在布加勒斯特最大廣場的西北角,他被選舉為羅馬尼亞乞丐總會首領,作為新一任決策者,他將在上任后一星期內劃定在全國范圍內所有地方分會的乞討地盤;為了向一個金發(fā)女海盜深情表白,他差點兒死于鯊魚之口;有一年,作為脫口秀演員的他一整年只講了同一個笑話,即詩人但丁的故事———但丁聽到一個騎驢的富人正在唱自己創(chuàng)作的一首歌,中間不時地響起驢叫,于是但丁大怒,要動手揍這個富人,只見他大聲嚷道:“蠢貨啊蠢貨,驢叫聲不是我寫進去的!”……

        我來到龍保不久,就在一個普通的,甚至有些寒酸的街心公園里碰到了誰。他態(tài)度冷靜,稱自己為長老,低聲而驕傲地告訴我最近他身體上出現(xiàn)了一道閃閃發(fā)光的圣疤。我問起他是否依然為公益事業(yè)而奮斗,反對一切形式的流血行為。他則斷然改口,說自己早已棄明投暗,現(xiàn)在只相信復仇乃春秋大義,所以正在追殺一個逃往平遙的曾在他童年時代搶過自己一頂鴨舌帽的歹徒。說完,他便匆匆忙忙地消失在下一個街口。

        我一時很難理解誰為何有如此轉變,突然一個饑不擇食的窺視者向我湊了過來,聲稱他是一個已經(jīng)跟蹤誰將近三十年的密探,對他的行蹤了如指掌并且無比羨慕地說一個人不論在什么時候擁有誰這樣難以理喻的經(jīng)歷都不算晚,真是不枉此生……

        這都是什么玩意兒啊?!

        我不知該點頭還是該搖頭,也許誰的時代只是呈現(xiàn)在紙面上或者不同人類的空虛腦海里,而無法分辨真?zhèn)蔚奈抑荒芾^續(xù)裝作大元帥的模樣,頓時怒目圓睜,用厚重的鼻音對這位戴著兩副國產(chǎn)墨鏡的所謂密探呵斥道:

        “廢什么話?!———再探再報!”

        勞動所

        在村口那棵至少已經(jīng)生存了八百多年的大槐樹下,一個面部表情極為生動的長著一雙細長眼睛的定價師正在給好奇的人們大講特講自己在所里的所見所聞———

        “大家都聚過來吧,后面的那幾位女士往前走,怕什么,我能吃了你?到我跟前來,對對對,來來來,你們連牛奶都敢喝,連牛肉都敢吃,還怕聽我說?。?!來來來,快聚過來……我在所里已經(jīng)干了四五年啦,負責為各種奶牛產(chǎn)出的鮮奶評級,然后根據(jù)級別制定高低不同的出廠價。我這個職位叫定價師,每天的工作并不復雜,難的永遠是產(chǎn)出,而不是對產(chǎn)出的評估……你們問我奶牛是如何過完一生的,是吧?好,我就一下子全告訴你們,這四五年里我已經(jīng)徹底摸清了奶牛一生的情況,我早說過,沒有什么能瞞得住我的眼睛……你們問詳情?。縿e急別急,我慢慢告訴你們……那維系奶牛一生的全是圈套啊,全是他媽的圈套!哈哈哈,都讓我給看出來啦……你們安靜安靜,我給你們細細講來……奶牛為什么能產(chǎn)出鮮奶呢?這問題似乎很幼稚……當然是因為奶牛懷孕了,不懷孕怎么能有奶呢?這些畜牲和我們人類一個樣?。〉覀內祟悜言惺菫榱苏Q生后代,完成種族延續(xù),奶牛則完全不同,它們懷孕只是為了———產(chǎn)奶!哈哈哈……對頭對頭,可以這么說,它們不僅是為產(chǎn)奶而懷孕的,甚至就是為產(chǎn)奶而生的,它們一生只為鮮奶而存在啊……為了這個終極目的,我和同事們必須無情地剝奪它們交配的權利———再說了,奶牛哪有什么權利可言?!———對極了,對極了!你們已經(jīng)猜到了,它們是通過人工授精懷孕的,這法子多科學,多快速,多有效啊!免得它們受到本能干擾,于是它們就像處子似的,就那樣潔白無瑕地懷上了小牛。但我一開始就說過,懷孕遠遠不是重點,也就是說重點不是把小奶牛生下來,而是產(chǎn)奶產(chǎn)奶產(chǎn)奶!而且要連續(xù)不斷地產(chǎn)奶產(chǎn)奶產(chǎn)奶產(chǎn)奶產(chǎn)奶……那要怎樣才能讓它們這樣連續(xù)不斷地產(chǎn)奶呢?當然就得讓它們接二連三地被人工授精嘍!自古華山一條路,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不怕你們笑話,我也有多愁善感的時候,有幾次我看到那些奶牛,那些已經(jīng)因為被強力取奶而累得搖搖晃晃的奶牛,就不由得可憐起它們了,我知道這樣不對,它們都是些畜牲,生來就是為我們人類服務的,我的同情心或者說悲憫情懷不僅軟弱,還非常廉價……好了,不說我了,繼續(xù)說奶牛吧!……你問我為什么掉淚?本來我不想說的,既然你執(zhí)意要問,我就告訴你吧———因為那些奶牛一輩子竟然沒有見過公牛,更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交配的快樂———對了,它們知道什么是快樂嗎?也許不知道,我不清楚,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但至少它們有感覺吧,總之它們一生也未交配過———它們只是反復被人工授精,然后生出小牛,只有這樣它們才能不斷產(chǎn)出我們每天喝的鮮奶,就是這么一回事,這一點也不復雜!在我們所里,所有的奶牛在一生中不僅見不到公牛,也見不到自己的孩子,而所有的小牛也見不到它們的媽媽,因為它們一生下來,我的同事們就會立刻讓它們和媽媽分開,各自處理———是的,是“處理”,就像處理一個文件或者一個什么打折商品一樣……那要看它產(chǎn)下的是公是母嘍!如果產(chǎn)下的是小公牛,它有幾個下場,其中最簡單而直接的就是迅速送到屠宰車間,制成龍保特產(chǎn)“麻辣牛肉干”,它的銷路一直不錯,還獲過全國性的食品博覽會金獎哩……我忘了是獲過兩次還是三次啦,總之最少獲過兩次,我保證!你可以上網(wǎng)查一查,對,百度一下……另一個下場是將它們送到飼養(yǎng)車間,錘煉成價格昂貴的柔嫩多汁的粉紅色小牛肉,這個過程具有地獄級別的殘酷,想想都令人害怕———但是又令人興奮,刺激啊,真他媽刺激?。 唧w做法是,為了使小牛的肉質柔嫩,就不能讓它們長出肌肉來,這是此做法的關鍵所在,人類多聰明啊……我的同事們會把它們關在一個又一個狹窄的欄中,而且,而且,而且最狠的是絕對不允許它們站起來!同事們要用粗繩綁住它們,使它們只能勉強臥下,并且還得在飼料里面做些手腳,使它們缺鐵,只有這樣對它們下了狠手,它們的肉才會發(fā)出那誘人的粉紅色光澤,而你們這些挑剔的消費者兼肉食愛好者才會為它們買單,然后享用它們的美味……這樣殘酷的錘煉過程并不長,一般在幾周后它們就會結束在飼養(yǎng)車間的生活,被送到屠宰車間———不久后你們的餐桌上就會擺上由它們制作的鮮嫩小牛排,這樣的生命輪回圖景每天都在我們的生活中重復出現(xiàn)……還有一種下場,就是把一些小牛送到生化車間———對對,是我們所的生化車間,我們所是北方規(guī)模最大的牛產(chǎn)品制造單位,只要是和牛有關的產(chǎn)品,我們所都有生產(chǎn)和研究———在生化車間里,這部分小牛經(jīng)過復雜的處理,最終變成了蛋白和血清,進而造福人類,為我們的健康保駕護航!讓我們感恩牛吧,感恩科學吧……哦哦,你問我要是產(chǎn)下了小母牛該怎么處理,是吧?那還用說,就是成為它媽媽唄,重復它媽媽的生活歷程,成為一頭光榮的奶牛!基本上一頭奶牛在一歲多的時候就會莫名其妙地懷孕,從此全自動的機械取奶裝置就會定期吸它的奶,期間它一般會被人工授精兩到三次,直到它六歲左右,那時它已被取奶裝置搞得精疲力竭,產(chǎn)奶量開始下降,所里就不會再養(yǎng)它了———就是說———它被淘汰了,被打發(fā)了!至于打發(fā)到哪兒去了?當然是屠宰車間嘍……對對,又是屠宰車間!哈哈哈,就屬這個車間最忙了,它也是我們所里發(fā)獎金最多的一個車間……我親眼所見,沒有一頭奶牛真正過過一天牛的生活,沒有,一小時也沒有,一秒鐘也沒有———你們記住,它們不是牛,只是食物,只是美味,它們沒有靈魂……瞧,我手里拿的這個黑椒牛肉漢堡就是我們所里食堂的午餐,牛肉來自我們養(yǎng)的那些牛,口味棒極了!你嘗一口,一嘗便知……好吃吧?和市面上賣的不一樣吧?這可是優(yōu)質小牛肉?。 瓕?,粉紅色的,而且是免費的———是我們的員工福利!你們很羨慕吧?哈哈哈,我能說什么呢?還是感恩吧,雖然所里的領導對我們管得嚴了些,但說實話,領導們也不容易,也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還是感恩吧,至少我們還有免費的午餐吃……至少這午餐里還有牛肉,還是優(yōu)質小牛肉……”

        如果這能使你感到快樂或者悲傷

        都是一些傳聞,傳聞中的這四人不是村民就是我的同事,他們與我交往不多,勉強算得上我的熟人。

        凱哥是一位空間設計師。他留長發(fā),只聽放克音樂,喜歡在夏天穿夏威夷襯衫或光著上身,冬天穿一雙锃亮的皮靴,春秋兩季則著雪白長衫,灑然有林下之風。他夢想自己能生活在一個青少年領導的城市中,每天都在光輝燦爛的朝陽里沒完沒了地與孩子們玩不分勝負的游戲或者獨自歡喜地釋放自己赤裸裸的欲望,黃昏時則帶領一群潔凈而健壯的駿馬回家。他不僅長得帥,還浪漫和誠實。人們都說他只談過一次戀愛,只愛過一個女人,也只為這個女人寫過詩,但沒有人能說清他愛的女人究竟長什么樣,眼睛大不大,身材是高挑還是嬌小,會不會做他愛吃的西湖醋魚,月色下的她是否會羞紅臉龐以及相愛的他們?yōu)槭裁捶志觾傻?。這些問題沒有答案,因為人人都愛他,都知道他異常敏感,都害怕因為自己冒失地提問而使他陷入難堪當中。有一天,一個從柬埔寨回來的自稱是凱哥朋友的有些結巴的西北男人大喇喇地對人們說其實這個女人根本就不存在,人們大為驚訝,都覺得凱哥可憐極了,像凱哥這樣善良的帥哥怎么能沒有心愛的女人呢?但凱哥就是凱哥,沒有人知道他早已完全地愛上了自己并且一直都為此激動不已。

        曹力出門后,到村口的集市上溜達了一圈,碰到的人都驚恐地說他身后背著一雙眼睛。他當然不相信,認為大家在耍笑他??墒钦f的人越來越多,就不由得讓他將信將疑而且心生恐懼。此時的他已無心在外閑逛,急忙回到家中,用數(shù)塊鏡子從不同角度來照他的后背,但不論他怎樣忙活都沒有看到那雙眼睛。這讓他感到更為恐懼,懷疑那雙眼睛是在故意躲避他———它們?yōu)槭裁匆@樣做呢?為了看到或發(fā)現(xiàn)那雙眼睛,他再次來到集市。令他泄氣的是,原先那些說他身后背著一雙眼睛的人都表示他們并沒有說過這種奇怪的話或者表達過與此類似的意思。而就在他提心吊膽地離開集市時,驚恐地發(fā)現(xiàn)那些曾經(jīng)說過他身后背著一雙眼睛的人的身后都背著一雙眼睛。他可以肯定地講,那是一雙望向他的眼睛,那是同一雙眼睛,那是他自己的眼睛。從此,向來被人們認為膽小怕事的他就變得毫不含糊起來,變得強硬起來,變得好斗(總是有正當理由),從而被人們敬畏,并且再也不會被什么人或者什么機構予以可恥的馴化。

        在巧克力工廠上班的老季長著一副叛徒的嘴臉。某天,他在投反對票時發(fā)現(xiàn)人們投的都是贊成票,最終和他一起投反對票的只有兩人。兩人中的一人并不是為了反對什么,而是在可笑地顯示自己與眾不同的性格或品味,即多數(shù)人贊成什么,他就反對什么。另一個人投反對票是因為一個投贊成票的人曾經(jīng)傷害過她,由此她就發(fā)誓,這個人贊成什么,她就反對什么。老季認為無論投贊成票還是反對票都不應該針對所贊成或反對的事物,而是應該以擲硬幣的方式來決定贊成或反對———正面是贊成,反面是反對,而每一次擲硬幣時出現(xiàn)正面和反面的概率都是一半,這絕對公平。過了幾天又投票,他擲出硬幣的正面,就投了贊成票。又過了幾天,他擲出的硬幣竟然立在了桌面上,這既不是正面也不是反面,靈機一動的他便給除自己之外的所有人投了贊成票,同時給自己投了反對票。后來他再也不參與投票了,自認為自己比以前理性多了,而且時常不厭其煩地告訴那些投贊成票或反對票的人們,如果他們想更快速和更平和地看到未來,就得和他一樣學會不投靠任何一方,始終百感交集地保持一種無動于衷。

        和小五分手后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不停地喝酒直到口渴,然后向離自己最近的那個男人要水喝,繼而把他當成小五,接著靠在其肩膀上,索吻;分手不到24小時便慶幸自己成功躲過一劫,開始計劃下一次戀愛,重新活得朝氣蓬勃;崇拜孟麗君,一心想穿越到元朝,與她結拜為心貼心的姐妹;減肥,實際上卻在增肥,就像正在了解,實際上卻正在積聚不解;抑制不住地想哭,又著實哭不出來,只得剃個光頭,對著開屏的孔雀傻笑,顯得遲鈍而無趣,于是發(fā)現(xiàn)一切都沒有那么糟了;來到混蛋的最佳避難所,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改造男混蛋的女混蛋,但她認為自己是懷有菩薩心腸的女義士;尋找“為小五傷心的人俱樂部”,這個俱樂部成員皆是小五的前女友,大家都在咬著牙堅持活下去,每一個成員與小五從戀愛到分手的經(jīng)歷都會令其他成員感到難過與不平;報一個旅行團,準備去一個冷門景點,然后挑選最性感的出行衣裳,接著平靜地盼望突發(fā)意外而導致難以成行;成為激烈的女權主義者,發(fā)誓再也不會輕信男人,但變得更容易輕信身邊的女人;在布拉格以外的地方出賣自己的肉體,睡不著的時候就哼唱思鄉(xiāng)歌曲,任憑心中的愛恨交織不清。小五是一種商業(yè)性的半成品,貪婪的資本大張旗鼓地推出了他。在交易場里,他是奢侈品,價格昂貴,被萬眾矚目,但他太新了,運行太不穩(wěn)定了,工程師為他設計的很多最新最酷最炫的功能還沒有經(jīng)過嚴格檢測,資本就急切地將他推向了生活,推向了女人,因此他難免會出現(xiàn)各種已經(jīng)預料到的故障或問題,而他的前女友們又太古老了———我是說即使是一個剛出生的三千多克的女嬰也太古老了———她們還毫不自知地保存著一些來自遙遠的母系氏族的精神血脈。

        我現(xiàn)在能說的就是這些,這些都是我聽到的傳聞……

        公孫堅固

        公孫堅是我在勞動所的同事,他教藝術史,是圈內名師,但他在半年前突然辭職,說是要出國留學,學習如何改善和治療心理失調。我不知道他最終出國了沒有,因為近幾個月一直聯(lián)系不上他,所以談及他也只能說說我知道的那些過去的事情。

        公孫堅個子不高,頭發(fā)卷曲,為人謙遜,在感情上一向都非??酥?。他的左手有六指,這第六指相當于他的物理標識。他這人從來不吹牛,也不會拍馬屁。他成人后就厭惡高樓大廈,認為它們是人類望向遠方的障礙物———而且只是障礙物。

        他平時喜歡繪畫,常笑說這些畫皆為習作。他曾沿烏馬河南下,尋找奇花異草和美麗的鳥兒進行寫生,幾年下來,竟完成了342張實物像。他崇尚藝術之美,喜歡那些形式優(yōu)雅的藝術品,而厭惡一切怪異和別扭的藝術形式。一年多前,他逐漸認為藝術之美只在于精確,所以那最高級的藝術其實都是在不斷地向數(shù)學靠攏,向最高級的無誤和簡潔靠攏。

        對于人生,他從少年時便認為是人之外的事物牢牢地控制著人,而非相反。對于品格,他認為最好的人是那些能夠控制自我的人。有時他會突然充滿一種畏懼感,一種因為個體在茫茫宇宙里孤獨地存在而油然生出的畏懼感。

        他不喜歡辯論和辯論家,這些都令他感到疲累———半年多前,他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容易感到疲累,他覺得這不是生理問題,而是心理問題。也許這就是促使他辭職的真正原因,因為四十五歲的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進入了耄耋之年,這絕不正常。

        據(jù)我所知,公孫堅的孿生弟弟公孫固與他完全不同。

        公孫固在另一個勞動所工作,教藝術理論,但他在半年前突然辭職,說是要到衡山修行,學習如何破除心魔,回歸正道。我不知道他最終去了衡山?jīng)]有,因為和他關系好的那幾個人并沒有告訴我他的近況,所以談及他也只能說說我知道的那些過去的事情。

        公孫固長得人高馬大,長發(fā)披肩,為人落拓不羈,喜歡毫無顧忌地發(fā)出很不體面的大笑。他的右手只有四指,那不存在的第五指相當于他的精神標識。這人從來不會做違背自己心意的事情。他成人后就對摩天輪抱有莫名的好感,覺得身處于輝煌城市的上空而俯瞰人間是獨屬于當代人的一種浪漫。

        他平時喜歡釣魚,釣上魚后就放入水中,常笑說這是自己與魚兒在做游戲。他曾在烏馬河橋下,連續(xù)釣了三天三夜魚,共釣得96條,皆放它們回到水中。他擅長用“反抗”來思考藝術,崇拜放蕩不羈的藝術家和歷史傳說里的綠林好漢。他信任本能,熱愛那些驚世駭俗的藝術品,不喜歡一切平庸的東西———尤其不喜歡庸人。他倡導各種激進的藝術探索,認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唯美”只是一種怪癖———在極端情況下,它是不可容忍的。

        對于人生,他認為追求生命中的快樂是頭等大事,要以“享樂”為人生的終極目標。他熱愛孤獨與自由,總想擺脫任何人或組織對他的控制和追隨。他覺得一個人在世上就得一直折騰,直到死亡之時才能獲得永遠的休息。他渴望任何形式的勝利,但他心里明白自己不是因為勝利,而是因為失敗才頑強地活了下來。他宣揚高級的藝術和生活皆是一種冒險,認為只有具備勇氣的人或者只有具備令人心碎的勇氣的人才能將冒險進行到底,而心靈中的自我搏斗則被他當成了一首珍貴的抒情詩。

        他把“只有前進才能生存”這句話作為自己的座右銘———這句話是列寧說的。

        他熱愛辯論和辯論家,這些人和事都令他感到興奮———半年多前,他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容易感到興奮,他覺得這等于是自己向自己揭露了他一直極力掩蓋的自己內里的情欲本質。為了重新認識或正確抒發(fā)他的情感和欲望,他決定辭職并和同事們說要去衡山隱居,苦心修行。

        怪異的是,一個多月前我們勞動所來了一個新同事,他叫公孫堅固,教藝術批評。我很難說清楚他的面容和身量,因為我總是記不住。只有在我和他見面時才能一眼認出他來,而在和他分別后我就會迅速忘記他的模樣。即使我給他拍了照片或錄了視頻,這些影像化的呈現(xiàn)也是模模糊糊的,必定很不清楚,這一切仿佛顯示他生來就具有一種光明正大的自我模糊功能。我對他印象最深的是他說著一口標準而流利的普通話,其水準比一般播音員的要高出不少,接近于省級電視臺主播的水準。

        由于公孫堅固太過特殊,而且他的名字又綜合或覆蓋了公孫堅和公孫固兩人的名字,于是我就在一次和他偶遇的機會下,問他是否認識公孫堅和公孫固。他表現(xiàn)得極為坦誠,立刻就說認識,因為他和他們都在同一個學術圈,不可能不認識,但相互之間并不熟悉。我問他對這兩人怎么看。只見他陷入了沉思,隨后對我說:要我說,他們兩人都不夠軟,也不夠硬,或者他們既沒有穿透什么,也沒有具備某種不可穿透性。他們的相同點是都渴望被再次激活,但他和他都注定是被時代所省略的那微小部分,也都沒有來歷。

        他的話說完后,我便愣在了原地,因為他果然是大刀闊斧奇男子,敢下如此斷語;因為甘蔗沒有兩頭甜,可是有時候那根甘蔗也會兩頭都不甜;因為他不是以普通話說出這番話的,而是以一口邯鄲土話說出的,并且每一個字都說得很土,土到掉渣。

        我說的是蝴蝶

        你正在家里澆陽臺東面的那盆雞冠花,而我正在想你。

        這是個瘋狂的世界,稻草人被安上心臟,機器人的胸腔里布滿各式各樣的愿望,并且是漁網(wǎng)狀的。今天早上我在路上碰到一個木偶,它吭哧吭哧地走了過來,沖著我擠眉弄眼。在我看來,這個世界仿佛每天都會換一個面具,就像我家門口的那棵玉蘭樹,它每天都會開放一朵花,同時也會落下一朵花。

        親愛的,有時候我在龍保會不由自主地將眼光放得遠些,于是我就被地中海的陽光曬得通紅,也看到三只螞蚱急迫地穿過新德里一條人群擁擠的土巷,幸運的是,它們都沒被踩死;而也許明天凌晨,我將看到一只丹麥老牛被一個管理北歐生死的少年神仙帶走———大概就是這樣,總有那些與我并不相關的遙遠事物會相繼映入我的眼簾。

        龍保這個地方或者這個氣場時常誘使我采用不同的幻覺方式來反復掂量我眼中的世界。這是我最新的娛樂項目。

        閑時我也關注星座,最近我比較關心的是占星界正在做的海王星和快樂減肥之間的關聯(lián)研究。我忙起來很忙,閑起來也很閑,閑到我懷疑屋后的那頭亞洲象得了老年癡呆癥;閑到我躲進壁櫥里,偷聽一對粉色兔子的情話,他們竟然打算在一個皇歷上認證的主兇日舉行婚禮———我真替它們捏了一把汗。

        對于麋鹿與金錢豹賽跑之事,我不表態(tài)支持任何一方,為了食物、交配和未來的巢穴,它們都必須爭奪第一。這是它們的命,不管是麋鹿被金錢豹活活咬死,還是金錢豹被活活餓死———不管它們之中是誰死了,生命總是萬歲。

        我想知道那只小松鼠溜進誰家了?是劉大媽家還是張奶奶家?

        或者是黃鼠狼家?

        前天深夜黃鼠狼告我的那些話,我告訴了野豬,野豬又告訴了穿山甲,穿山甲又告訴了野雞,最后野雞又將這些話告訴了黃鼠狼。

        黃鼠狼依然很健忘,于是它將這些話當作一個最新的秘密,再次告訴了我。

        我喜歡黃鼠狼,喜歡它的渾然不覺。

        龍保并非大同世界,在螞蟻控制的區(qū)域即將爆發(fā)一場黑螞蟻群與白螞蟻群的戰(zhàn)爭。這將是一場被魔鬼煽動的戰(zhàn)爭,一場雙方間的殘酷屠殺。我預感在村口那棵老榆樹的樹洞下將進行一場史詩性戰(zhàn)役,無論是黑螞蟻還是白螞蟻,都是最英勇的戰(zhàn)士,它們的后輩則大概率會把這場樹洞戰(zhàn)役稱為“樹洞絞肉機”。也許戰(zhàn)爭結束后,白螞蟻群的那個沉穩(wěn)而木訥的元帥會出版一本《白朗元帥回憶錄》,這位苦斗一生的老元帥將在書中坦承和檢討自己在該戰(zhàn)役中的一連串決策失誤。當然,這都是后話了,不僅往事如煙,前塵也如雨打風吹云散。

        我不說動物了,我承認我在某些時刻的確擁有一根法力無邊的魔杖,但我已經(jīng)說得夠多了,這些動物似乎應該對我徹底隱身,或者雖然不舍,也終究要從我的幻覺中離去,從而只讓我看到金谷的老鼠、蒼蠅、蚊子、寵物貓和流浪貓、寵物狗和流浪狗,因為這才是實情。于是糧倉里的老鼠溜進了圖書館,咬爛一本《精神現(xiàn)象學》;蒼蠅率先品嘗了未上桌的晉北熬魚;蚊子吸吮美女的血;東面牽來一只寵物貓和一只寵物狗,它們都吃得很飽,和人一樣要通過運動來幫助自己消化食物,而從西面躥出的是一只流浪貓和一只流浪狗,它們已經(jīng)餓了好幾頓,正沖向離它們最近的一個深綠色垃圾桶。我必須說,這就是實情。

        高級動物和低級動物、寵物和被寵物、植物和工業(yè)品、上帝的眼睛和工程師的設計圖稿已然滲進地球的每一個角落并且在我看來那根巨大的輸油管突然爆裂和這些看似精明的腦袋瓜決意犯傻具有同樣的驚悚效果或者說互為對方的拙劣翻版,因此在我的幻覺里,從世界各地來到我腦海中的以及金谷本來就有的那些動物當然能說人話,而金谷的人們當然也能像動物們一樣思考和生活。我們與它們并沒有本質上的界限,大家都不過是活物而已。

        我對幻覺有一種天生的嗜好,常常分不清現(xiàn)實與幻境,或者說對我而言,如果幻境不再是幻境,那現(xiàn)實也就不再是現(xiàn)實。

        我的幻覺中除了動物,也有植物———我總覺得香蕉對藍莓有一種秘密的愛慕之情,或者菠蘿也有可能愛上一只傲慢的黑天鵝。噢,也許我只是一只蛹,我應該謹慎說話,但我想提醒完全不知道我在說什么的人注意,或許我說出的這些事情都是真的,別讓人類對不同物種的定義或劃定的邊界毀掉那些天造地設的好姻緣。

        武斷地說,我應該激發(fā)人民的想象力,可我并非領袖,是的,我確實有莽漢的作派,但我也許只是一只蛹,可我愛美目金剛———愛你,在認識你之前我就堅定地相信愛情,也是從那時起我就愛上了尚未認識的你,而且和你一樣,我也從來都沒有出賣過詩歌與革命。

        現(xiàn)在我就在你心尖上,而在未來我將成為你心尖上的一只蝴蝶。

        你則是那個少女,永遠都是,永遠都是那個頭戴鮮花的少女。至于年華逝去,人老體衰,不急不急,那是下輩子才發(fā)生的事,而在這輩子的此時此刻,我就像一個真正的巫師,從千里之外看到你換了套淺紫色衣裳,出門散步。

        也許最好不要過多地談論神奇與靈異———我只知道等你散完步,那只主要由夕光構成的飛鳥將一路跟著你回到溫暖的家。

        那是我們的家,小小的家。

        我的祖輩是龍

        朋友,等到明年油菜花開時,我有可能回到南方。

        只是可能?,F(xiàn)在玫瑰花正生悶氣呢,草還瘋長著,一切似乎都無從說起。

        今天我起得早,去烏馬河邊跑了一會兒步。跑步時我想起了你,這種想念里包含鮮明的速度感,速度感是個好東西,當我充滿速度感時我絕少會錯誤地測量或估計什么事物———因為太快速了,我必須拋棄理性與邏輯,只憑直覺來判斷和選擇。

        速度感保護了我的直覺。

        直覺是個好東西,我冒險地認為我的所有直覺都是對的。我喜歡用直覺來武裝自己。

        我還沒有和你說過我的房東。他們倆有六十多歲,人很好,勤勞,一把年紀的人了,卻常常一說話就臉紅。他們是最溫良的那一類中國百姓,從不抱怨什么,不耍花招,只是想出種種法子,使自己和家人們更好地活下去。打個極端的比方———即使他們明明知道明天是世界末日,那么在今天晚上他們大概也不會停下手里的活計,因為他們的生命姿態(tài)完全是生活姿態(tài),非玩人玩物,所以更加堅強而厚實。在平凡世界里做一份人家就應該這樣,他們總讓我對世人有親,覺得人世里還是有眾人可以依靠。

        來到勞動所,我認識了一些同事。可能因為我這人太過透明,所以反而讓大家覺得我有些神秘。我無法左右別人的觀感,更無法解釋自己。和你一樣,我也認為解釋說到底是由幼稚的熱情推動的,它甚至都算不上一種智力技巧(就像一種皮包骨頭般的東西)。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只能選擇漠視它。

        昨日下班后,我坐公交車去老城買面包,路過一個公寓樓,從樓里走出兩個中年男子,他們一前一后地走著,臉上都畫著戲曲臉譜,油彩厚重,絕非面具。他們中的一位穿著夾克,另一位穿著西裝,現(xiàn)代服裝與古典臉譜形成一種強烈的反差,使他們不僅顯得荒誕,而且呈現(xiàn)出某種奇異的愁苦色彩。我看到兩人很快走到一輛轎車前,像在躲避什么,接著快速上車,揚長而去。我忽然意識到我看到的這一切不是戲劇,而是硬邦邦的生活———啊,這生活,這永遠在發(fā)出信號的生活,這過度發(fā)達的生活!

        朋友,這就是生活,復雜,醒目,混合著瘋狂的自我繁殖和同樣瘋狂的茍延殘喘。

        村里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傻子,時常在村里百無聊賴地走來走去,我曾和他聊過幾句。他和常人不同,他對自己眼中的生活沒有一丁點困惑。他沒有困惑,所以就沒有將什么清除出去的想法或者擊破什么的決心。他的存在似乎就是對于復雜生活的一種極簡化的示威。記得和他快聊完時,我問他他的祖輩是否一直都住在龍保村,他的回答鎮(zhèn)定而干脆———他說他不知道自己的祖輩是否一直都住在這里,但他知道他的祖輩是龍。

        他說得對。看來,他和他的祖輩之間尚有橋梁溝通。

        朋友,我們已經(jīng)認識十多年了,我們的友誼肯定不是塑料品,但也不應該長出銹斑。另外對于我們共同的朋友郭風,我發(fā)現(xiàn)我越來越不喜歡他了,現(xiàn)在的他不大像文人,而像個唯利是圖的生意人或者以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特別適合扮演那些愚蠢的弄臣。他這樣墮落下去,很容易成為第二個程路,最多也只是一個重要的反動作家。我說郭風的這些話,你可以一字不漏地告訴他,他或許需要來自于我這個黑臉的昔日朋友的一些刺激。還有,你問我與閆如樸有無交流,我覺得我和他從沒什么交流,可能你看到過我和他之間的那些所謂的交流,但我遺憾地告訴你,是你誤會了———你認為的那些交流其實只是交流障礙。

        有時候,我覺得時間已在我身上靜止多年,至今我都覺得我的信念和眼界與我十八歲時的大同小異。這或許是我的局限,但我引以為傲。

        我不喜歡庸俗的朋友關系,那種低級的朋友間的互相奉獻,在我看來差不多等同于互相剝削。這種關系多得很,盛放它們的人際關系場就像一個空前乏味的所售商品變態(tài)般豐富的超級市場。我拒絕進入那里。

        說些輕松的事,上星期我把一個一意孤行的怪人認成了大馬猴,鬧了個大笑話。以前這種事也發(fā)生幾次,比如我曾把一棵二千多年前的古松認成了悲傷的耶穌。最有趣的是,我還把一條調皮的秋田母犬認成了我的一個南方朋友。以后我可以介紹你認識她,她比我大十幾歲,但她就是有本事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目光如炬的六歲孩童。

        我很喜歡“赫爾辛基”這個地名,不知道你喜不喜歡。我總覺得它不僅是一個城市,還是一個童話意義上的城邦國家,而且我相信自己只要每天花兩小時來想它,一星期后我便會在夢里來到這個城市。你也可以試試,也許一星期后的某天下午我就會在赫爾辛基的街角咖啡館里遇見仿佛伊斯蘭教托缽僧的你,到時候我們接著聊。

        西窗燈火

        昨夜我夢回唐朝(已不止一次。有時步慢,便去了晚明),天地清曠,卿云子尋到我家。他說自己在晚春閑來無事,信步于北都鐵匠巷,一時玩心大起,就投身一口井中,無有蹤跡。見者驚懼,都以為他已溺亡。

        經(jīng)月余,在百里之外,他乘一條赤鯉出烏馬河。

        上岸時,他全身滴水不沾,衣冠齊楚,神態(tài)自若。見者十余人皆龍保村民,急急向他跪拜,稱為仙人。

        他與眾人言笑一番,倏然不見。

        我說你去了哪里?

        他笑說,這不是尋你來了嗎?

        我也仰頭大笑,說因何尋我?

        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頓了幾頓,說想吃我隔壁街坊苗四娘做的“槐葉冷淘”。我連說好辦,趕忙喚來四娘。我與她既是街坊,也是幾十年老友。她欣然應允,入廚料理。

        槐葉冷淘為消暑上品,卿云子吃后大呼過癮,贊語不斷,不亦樂乎。

        烹食于四娘只是小技,她少時,繡鴛鴦之手擅使雙劍,劍名離合劍,一長一短,劍中有劍,劍出劍隨,劍至命斃。玉山之巔破頭寺里的拔云大和尚說旁人使劍,用的是一股力氣,而四娘使的其實都不是什么離合劍,而是兩股真氣,對手根本吃不住。

        苗四娘做槐葉冷淘法:

        采槐樹嫩葉,搗為汁水,和入面粉,多多揉面,鋪開,切成極細面條。

        大火煮熟面后,將其浸入涼水,水中加薄荷葉。

        后,撈起,澆熟油,攪拌。存入深井,需一個時辰。吃時,加清醬、蔥花、藤椒、蒜末、鹽、醋和五年陳青梅酒。

        杏村龍?zhí)堕g,我不知清風與浪花值幾兩錢。

        天運循環(huán),我也不知天上那些神佛何時降臨,于是糟鼻子不吃酒,只說我們仨:

        卿云子屬妖,雖來去無蹤,說白道黃,卻從未瀆犯神明,對人世亦有好情懷。我為人,當年我騎癱了八匹馬,才來到龍保村,只想在這里住下,做個太平書生,如一生能在學問上得些鱗爪,已是萬幸。四娘乃鮮潔女子,女子也有烈性,她常行霹靂般事,做人很關公。

        萬事無非前定數(shù),我夢醒已是人工智能的天下,自己依然是大丈夫,卻如進一座深山,西風黃葉時節(jié),無人亦無妖可見。

        勞動所

        老莊是我同事,或許他比我大幾歲吧,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同事們都叫他老莊,我也就跟著叫了。

        在勞動所里,老莊是最受觀眾喜愛的演員,這點毫無爭議。在話劇這個舞臺上能十幾年來持續(xù)受到觀眾喜愛,足以證明他具有高超的演技和一種另外的東西———至于那是什么東西,我想它或許與他的本能有關。而我沒有表演天賦,在勞動所里只是做些簡單的美術設計工作,因此時間比較自由,有利于我讀書和寫作。

        上星期,老莊辭職了。

        有的人說他撈錢去了———去演電視劇了,有的人說他病了,有的人說他離婚了,還有的人說他出家了。我想他可能只是躲起來了,為了清靜清靜,我也不知道,不過胡亂猜猜罷了。其實不僅我不知道,而是沒有一個人知道,但大家卻可以隨隨便便地議論他。這并不正常,可是很常見。

        一天,我下班后,來到村中一家快餐店,準備填飽肚子。這家店一向食客很多,幸虧我來得比較早,要不就連座位都沒有了。我一進店門,就看到老莊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正吃一碗回鍋肉蓋澆飯。看起來,他吃得挺香。

        他也看到了我,但并不吃驚,招呼我坐在他對面。

        “老莊,聽說你辭職了?”

        “沒有啊,誰說的?”

        “大家都在說嘛?!?/p>

        “瞎說!他們只是沒看見我而已。我每天都去勞動所排演啊……你知道的,下個月新戲《界外》就要公演了,我怎么能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辭職呢?!我連請假都不敢呢!”

        “嗯,嗯,人們凈瞎說!”

        “就是呀,人這玩意兒,琢磨不透啊……這兒的回鍋肉不錯,你也來一份吧……”

        吃完飯,我和他去村后的小樹林里走了走。

        走著走著,他的目光便停留在被陰影籠罩的一棵柳樹上。

        “估計它是這片林子里最老的一棵樹了?!?/p>

        “差不多,看著是有些年頭了。”

        他突然變得非常感慨,接著雙眼一挑,仿佛一下子就把世界看扁了似的,莫名其妙地對我說,“誰家的鍋底翻過來也是黑的———這是我父親說的?!苯又牧伺奈业募绨?,低沉地說,“我是不想繼續(xù)茍且了,你和我不一樣,你有你的出口,而我沒有———我前面只有舞臺和觀眾,只能他媽的繼續(xù)演下去!”

        我不大清楚他到底說的是什么,而他好像也懶得和我解釋,于是我們又聊了些勞動所近期的人事變動,就在村口分手了。第二天,我上班后又問了不少同事,他們卻通通沒見過老莊,依然聲稱他可能已經(jīng)失蹤了,因為有人說他請假的期限已到,可是并沒有來上班。有人還說勞動所的保衛(wèi)部門已經(jīng)將他失蹤一事報了警,但你若是追問是否真的報警了,說這個消息的人就會立即支支吾吾起來,顯得十分心虛。我當然和眾人說起自己昨天見過老莊,就在村口那家快餐店里遇見的,眾人也當然都不相信,不過沒有人表現(xiàn)出過分的驚訝———在他們看來,我說的關于老莊的話只是一個最新的謠言而已。

        他們早已習慣了謠言。

        一個多月后,我聽到人們又在說老莊了,有人說他自殺了,就在村后的小樹林里上吊了(會不會就在那棵最老的柳樹上吊死了呢?但沒有人真的清楚事件的細節(jié)———沒有人。人們只是習慣于說一個大概,然后就立刻閉上嘴巴,保持一種似乎刻意為之的神秘),用的是他那條名牌腰帶。有人說老莊自殺一事是謠言,他上網(wǎng)查過此地公安機關的案情通報,并沒有關于這起自殺案件的相關消息。有人說老莊是因為最近排演新戲而患上了抑郁癥,到海南島療養(yǎng)去了———不少人認同此說,因為老莊在那出新戲中就是扮演了一個身患抑郁癥的畫家,邏輯上也能說得通———

        但生活常常是反邏輯的。

        勞動所是一個系統(tǒng),老莊也許是這個系統(tǒng)中的一個缺陷,所以他遲早都會出問題,但系統(tǒng)有自我修復的能力,結果最終就消滅了這個缺陷———這個老莊。所以陷入虛空的從來不是系統(tǒng),而是系統(tǒng)的缺陷。

        老莊的粉絲們成立了一個尋找小組,試圖找到老莊的下落。公安機關的一個民警在私下說,這種民間性質的尋找或者搜救一般很難取得實質性進展。我并不特別同情老莊的粉絲,因為他這個缺陷的成立在某種意義上也有粉絲的“功勞”,此處似乎應了他父親那句話———“誰家的鍋底翻過來也是黑的”。

        后來,我把老莊的故事告訴了美目金剛,老實說她對這類故事沒什么熱情,這不是說她沒有憐憫之心,事實上她心軟極了,只是她更喜歡去注意那些自我強大的、飛揚的人,而對抑郁、消沉或頹廢范圍里的人與事缺乏最低限度的興趣。老莊的故事無法吸引她,但因為講述人是我,所以她聽后略微點點頭,說:“下文呢?沒有人知道老莊去了哪里,所以我們談論老莊,差不多等于談論一個不存在的人?!毖韵轮狻@有什么意義呢?

        “噢,閉嘴是明智的。”我說。

        “不不不,現(xiàn)在不是閉嘴的時候,還是等老莊再次現(xiàn)身后閉嘴吧!”

        就在此時,我又看到老莊坐在那家快餐店里,還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正吃一碗牛肉拉面。

        這次我沒有走過去,而是立刻轉身,閉緊嘴巴,離開了快餐店。

        我身在勞動所,深知勞動所系統(tǒng)的內部結構和外部環(huán)境皆沒有絲毫松動的跡象,這是事實,所以雖然糊涂并非一個好態(tài)度,但有時候我也對清醒說不。

        老格節(jié)

        (“老格節(jié)”為龍保方言,大意是指老派的但依然在發(fā)揮影響力的權威、小混混們尊敬的流氓前輩、又老又硬或越老越硬的不妥協(xié)分子。)

        昨晚我和幾個勞動所的同事喝酒,喝得云山霧罩,回到四十四號就睡了。

        在夢中,我來到一個無差別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里,為命運守靈與為命運掘墓在本質上沒有什么不同。我你他都被稱為時間的子民,定居在被連續(xù)不斷破壞又修復的相同空間里。我們的語言屬于龍保的影族語系。在南美洲最西端的一大片長勢堪憂的叢林里生活著一群正在加速滅絕的土著———我是說,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們的語言與我們的有幾分相似。

        高級稅務人員和進行跨國審計的財務總監(jiān)一般認為我們都是已經(jīng)被開除出春光劇團的演員,也就是說我們曾經(jīng)都是臺柱子。令人不解的是,這個劇團只開除不守規(guī)矩的臺柱子,卻從不開除那些既不守規(guī)矩又毫無才華的龍?zhí)籽輪T,而且龍?zhí)籽輪T在團里薪資最高,也最有權力(團長當然出身于龍?zhí)籽輪T,這是常識),同時也最容易便秘———他們也是某種開塞露牌子的VIP會員。對于演得最好的那批演員(也就是曾經(jīng)的我你他),還得在賣力演出后義務清掃劇院的衛(wèi)生間,沒辦法,誰讓我們演得那么好呢!這是原罪。

        (“都是你們自找的!”一個斜躺在竹制搖椅中的資深龍?zhí)籽輪T對著那幾個拿著顏色各異的抹布、拖把,急切并認真地穿梭在男女衛(wèi)生間的臺柱子恨恨地說道。)

        說起春光劇團,它并非草臺班子。

        對于它,一直以來有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認為它繼承的是幾百年前名震東南的“富連春”昆曲團,現(xiàn)在不過是在一定程度上歌劇化了。另一種觀點認為它是19世紀巴黎一個由三位都各自戀愛了一輩子的年老貴族創(chuàng)辦的私屬歌劇團的東方遺脈,只是在最近大力弘揚東方文化的時代大潮里漸漸地昆曲化了。我每次和美目金剛喝醉后,總會邊喝椴花蜜水邊說這兩種觀點其實都與事實相符。

        事實永遠只有一個。

        這樣的想法也可以用在南方和北方上,那是完全不同的兩只野獸,但野獸就是野獸,又理所當然地屬于同一種野獸。

        野獸永遠只有一種。

        南方與北方原本都是同一種野獸。

        它們的差別只是野獸與野獸的差別,而非鯉魚和龍門的差別。

        要想反對這一切,就得發(fā)動一場概不提南方與北方的戰(zhàn)斗,類似于一場沒有戰(zhàn)斗目標的戰(zhàn)斗。

        而我做不到,你和他也做不到,因為我們依舊是伏爾泰的信徒,他在去世前有幸看到無數(shù)人們興高采烈地為他的半身塑像加冕,當時他便說:

        “如果我被處決,也會有這么多人來觀看的?!?/p>

        他說得多么平靜。

        所以,有什么差別呢?

        這不過是一個無差別的世界,為命運守靈與為命運掘墓在本質上沒有什么不同。就像自由是詞語遺產(chǎn),而詞語遺產(chǎn)是一出總在排演卻從未上演的歷史啞劇。這出啞劇有不間斷排演的自由,所以它才是遺產(chǎn),否則就是墳墓。而為命運守靈的我們也時刻在掘墓,榮耀同時屬于南方的守靈人和北方的掘墓人,屬于春光劇團的每一個參與排演歷史啞劇的演員———每一個值得或不值得紀念的潛行者。

        我你他都被稱為時間的子民,也許那些龍?zhí)籽輪T才是真正的臺柱子,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他們雖然從未演過一次主角,但我們中每一個曾經(jīng)的臺柱子都能真切地感到這些龍?zhí)籽輪T表演后的威力。這后勁大極了,大得幾乎讓我們忘了自己的姓名,大得幾乎讓我們相信我們這些掘墓的和守靈的人也是被扮演的,只是扮演我們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曾經(jīng)開除了我們的龍?zhí)籽輪T們。

        我在沉默中醒來,酒已經(jīng)完全醒了。

        我想在夢中守靈與掘墓的“我你他”可能是一條條來自龍保的變異的老龍,一個個已經(jīng)變節(jié)的老格節(jié),我不敢確定,只是可能罷了……我能確定的是,夢中這些能夠上天入地下海的老龍在變異前可是從來都不吃什么腐肉與骨殖……

        非賣品

        從勞動所出來的路上,我再次想到自己的前世:

        一條魚。

        前世是一條魚的想法,可能這世上只有美目金剛肯相信。我剛認識她時就和她說過,她沒有片刻猶豫就相信了我的話并且摯愛吃魚的她反復強調她的前世肯定沒有吃了我。

        她保證自己從來只吃那些不認識的魚。

        我遇到過一個庸俗不堪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但他曾經(jīng)無比真誠地和我說過他清晰地記得自己前世的死———他在一個制造坦克部件的車間里被一臺失控的機器模具擊中了額頭。他描述工友們如何圍著他尖叫、議論和哭泣以及自己的疼痛感,以及工友們如何把他送上一輛淺綠色卡車,去附近的醫(yī)院。他在中途就死了。

        說完,他咽了口唾沫,重重地丟下一句:“我的前世不是什么好貨,也算罪有應得!”

        我還和一個三歲多的小女孩做過短暫的朋友,她最喜歡和我講她還是一個老太太時候的事。她有三個女兒、四個兒子,以及七個還是九個孫子。她能說出很多生活上的細節(jié),而且這些細節(jié)發(fā)生的年代應該離當時有半個世紀之久,甚至更加久遠。她使用的詞匯量絕對不在一個三歲多孩子所能掌握的范圍里。有趣的是,有一次她還給我扮演起那個老太太:頭上戴著一塊藍色枕巾,佝僂著背,緩慢地走著,但眼珠子卻骨碌骨碌地快速轉動,顯得異常精明和犀利,讓人禁不住生出幾分畏懼。后來,她突然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記得帶她出去玩的時候,她最喜歡去的地方不是游樂場,而是一家售賣日用品的老式雜貨店。

        下班后,回四十四號的路上,我遇到一個小男孩沖我無緣無故地笑。外祖父愛我極深,五年前他去世了,當時我便發(fā)愿,希望他投胎后如果在來世能認出我,就沖我笑。

        我急忙走近這個孩子,他卻在瞬間就不見了,我完全找不到他———不僅找不到他,而是我根本就找不到很多很多的東西,但我并不擔心什么,因為在未來我必將穿上那件綴滿羽毛的衣裳。那可是一件非賣品。

        要講清楚什么東西是非賣品并不容易———比如我待在原地,將紅花獻給一個看門人,他是一個與寂寞搏斗的青年,那就是非賣品;比如大地顫悠悠的,你盤旋在我的上空,我的名字是留給你的禮物,那就是非賣品;比如我用夢境、一只童話里的野兔、謎、幻覺里的黃金餐叉和房東贈我的兩斤華北脆棗制作了一架云梯,那就是非賣品;比如在萬山深處,你成了一個打鐘、掃地的虔誠頭陀,那就是非賣品。

        比如有一段不容置疑的光陰,它復雜而干凈,那就是非賣品。

        比如我除了磨刀,并沒有忘記在心里種下一株梅樹,而我的愛訛上了這株梅樹,訛上了樹上的所有梅花———這些梅花就是非賣品。比如現(xiàn)在是龍保村的深夜,你鼓勵我在屋頂上奔跑,鼓勵我與周游的大雁打聲招呼,那就是非賣品。比如昨天正午,我不準備美味佳肴,不點燭火,不燒香磕頭,不低著頭把話說完,那就是非賣品。

        比如古時有雄健男子舉起桑弓,搭上一支桃箭。那就是非賣品。

        比如我只是愛著你,我的一心一意,我的三三兩兩,我的七七八八,都是因為愛著你,深愛著你。雖然我不止一次地想到了死,但因為我還從未穿上那件綴滿羽毛的衣裳,所以我就把生命中的火扇得更旺了。那就是非賣品。

        我想穿著它,在一個吉日給美目金剛看看我的好模樣。

        “那可是一件非賣品,誰也搶不去!”你驕傲地說,身后有紅馬金刀。

        神變

        我從勞動所出來,經(jīng)過一個充滿污跡的墻角。我想若是墻角開了一個洞口,也許夜晚就會被涂抹重彩,而若是我對那些驕傲的人致以敬禮,也許成群的癡迷于討論無意義問題的人們就會繞開我,就像繞開一個他們認為的問題———也許他們并非認為這個問題無意義,而是要毅然地繞開所有的意義。

        好吧,讓我擴大范圍———若是前行的路上,有旗手將旗桿遞給某個青年,也許我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面前已經(jīng)沒有了路。我或許走到了最前面,也或許走到了最后面,但我正在村里行走是確定無疑的,而更確定無疑的是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任何人與其對立物的斗爭其實都是由清潔工來完成最后一道工序的,即清掃現(xiàn)場,收集垃圾。但歷史老人不是清潔工,就像等待不是捱日子,也不應該是苦行。

        就像修行的人不應該嘗試用處罰來折磨自己。

        我相信你只要相信時間,希望就會增加一分,但現(xiàn)實卻是人們經(jīng)常扮演成高地上的幌子,這只會導致我哈欠連連。

        對于哈欠連連的我,對于一個拒絕自我處罰的人來說,我應該應聘一個高薪的清潔崗位———那歷史老人或許正準備遠離垃圾現(xiàn)場。

        我一邊想一邊向四十四號走去,這時我路過幾個藍色垃圾桶,想到人類早已登上了月球,這可不是什么新聞。至于周邊的人們,則人手一個智能手機。出趟遠門,人們不是坐飛機就是坐高鐵,所以感覺不到去了遙遠的地方,仿佛還在一個封閉的區(qū)域里打轉轉。這就是現(xiàn)代社會??晌铱傆X得這只是表象,就像那幾個藍色垃圾桶一樣,只是表象———資本與消費的終結者總是善于偽裝自己。

        讓我更加地擴大規(guī)模吧!在本質上或者在決定人類命運的根本走向上,其實我們一直沒有走出古典世界的邊界。

        必須承認我們還生活在古典世界,就在我經(jīng)過那幾個藍色垃圾桶的時候,也許時間長河里的一股不明力量正掌控著我們的生活,而我們雖然渴望,卻從始至終都沒有真正理解它。

        這并非我們的錯,它恨透了這一點。

        這一邊

        被陽光曬得暖融融的我有些困意,進入迷離恍惚的境地,仿佛自己不是身在四十四號,而是來到一條窄道上。

        那是一條舊時光籠罩下的斑駁窄道。

        從窄道上走過去,是一家門可羅雀的銀行,緊挨它的是一個空曠的中心廣場,中心廣場后面是一大片草地……我眼中不斷出現(xiàn)的景物使我漸漸辨不清方向。我嘟囔著,埋怨著,坐在軍人禮堂旁的臺階上,與飄過的云彩說了一會兒話。為了打起精神,也為了使我像一個堅定的人,我便把那些軟弱的想象和腐朽的質疑都扔進了垃圾箱,于是時間在我眼前展現(xiàn)出一種魔力,使我不再去想過去和未來,只是看到身在此刻的自己。

        瞬時我的心情大好,開始自由自在地幻想,開始漫無邊際地言說,這言說如果被與我不是同類的人聽了,很可能會被當作一枚怪味藥片,因為我居然期望所有的一致性都轉化為多樣性———因為我居然期望不被眾人看好的你和你能夠如愿以償。

        我期望相信愛情的你可以如愿收獲愛情。這時,身在水中的你只想大聲對她說,快抱緊我,快吻我!

        但你并沒有出聲,還是像過去那樣沉默著。

        你的腳尖踩在水草上,她則在岸邊或者榕樹下等你,或者吃著棉花糖等你。你告訴她別急,等你在水中和魚兒交換夠了心意就會上岸與她相聚,而她要是餓了便生火做飯,要是累了便酣然入睡。

        或許你躲了起來,就躲在水草里。

        你本想和她開個玩笑,看看她為你心急如焚的模樣,但你還是心疼她,終究沒開成這個玩笑———你在水中轉了個身,仿佛攀爬一架通向天際的階梯,那階梯高過往事,也高過人世的浮塵。

        你感到了震顫,心花盛開。

        潛在的盟誓和誠實的細語,連接你和她的一段獨白。你說你愛她———她說她愛你。你想讓她明白,雖然你的愛可能沒有海深,沒有山高,也沒有火焰熱烈,但你愛她的程度絕對比得過你愛你自己的。

        此時此刻,你喜歡此時此刻。

        你喜歡雨后的這面湖,喜歡在湖邊等你游出水面的她。當含羞草不再莫名嬌羞時,當晚風吹過老宅屋檐時,當月亮如約而至時,你就會從水中探出頭來。

        而另一個你呢?

        嚴冬時,你眼前立著一家證券交易所,哪里還找得到什么小軒窗?!

        小軒窗,孤煙冷,不知她身在何方。

        寒夜中的你發(fā)誓要找到她———那就上路吧!

        在途中你遇到三個人:

        一個是臟兮兮的行乞者,他能唱出美妙的情歌;一個是獨眼美女,她說她的心不屬于自己,而屬于不同的男人;一個是退休的船長,他曾經(jīng)常年航行在印度洋上。

        你希望他們能幫助你找到她。

        老船長對你說,小伙子,你是我見過的最執(zhí)著的水手,可惜你沒有一艘船!

        行乞者對你說,嘿,哥們兒,你應該在悲傷時唱一首快樂的歌。

        獨眼美女對你說,好弟弟,如果你愿意,我就留下來陪你。

        老船長愛過一個美麗俏皮的班加羅爾少女;就在行乞者出生時,他母親難產(chǎn)而死;獨眼美女曾是一個多情的公主,當時她的一只眼還沒有被那個善妒而歹毒的情人捅瞎。

        他們都不知道她的去向,幫不了你。

        你想也許她參加飛行比賽去了,飛越了九個省,從龍保村上空飛過,與前往哥本哈根的波音飛機擦身而過;也許她彈琴去了,琴風掃平霧霾,天空清和清明;也許她養(yǎng)花去了,整日徜徉在花叢當中。

        你如果找不到她,便空有志向、愛意和百寶箱。

        你不知她身在何方,但你總要選一邊站定。

        被無知者奉承的無知者、投靠投機分子的油光滿面的小偷、惺惺作態(tài)的紅眼睛文人、麻木的處于藝術墮落中心的藝術家站在那一邊,麥場上默默彎下腰身的農(nóng)民、在雪天里興奮寫詩的瘦子、有一顆謙卑之心的信使、靦腆而保守的手藝人和你站在這一邊。

        而正因為你站在這一邊,才使她終于找到了你。

        這是最好的安排。

        你終于發(fā)現(xiàn)她也站在這一邊。

        就在這一邊,在芙蓉花下吃甜點的人是她,幫白發(fā)漁夫搖槳的人是她,清輝之夜在你手心里寫字的人還是她。就在這一邊,指揮鍋碗瓢盆唱歌的人是她,養(yǎng)育鐵樹開花的人還是她。

        你和她都站在這一邊,不僅是你,而是你和她皆如愿以償,而就在這一邊,被陽光曬得暖融融的我有些困意,進入迷離恍惚的境地,仿佛自己不是身在龍保村四十四號,而是輕輕飛出了村子。在飛行中漫無邊際言說的我如同一只輕輕飛過你們和她們的單眼皮蝴蝶,而且恰好與從蓬萊島前往唐朝長安的一群仙鶴打了一個照面。

        望氣

        我總會抽出時間來望氣,望村子上空的氣,望近處或遠方的氣。

        日月山川,人世流變,望氣這門神秘的東方藝術估計已經(jīng)失傳,而我希望通過自己對望氣的研究,可以練出些許本事,將這門藝術繼承下去。這很難,但并非不能做到或接近做到。那大地的升騰之氣依然存在,它理直氣壯,流動不羈,沒有一刻斷絕過,仿佛一直以來都等著我去解讀它。長一切本事皆需要時間,需要天分,需要耐心,也需要一些瘋狂———貌似這些條件我都具備,于是我便望了出去:

        天蠶星南行而過,西方有真氣,狀如蛟龍北度。

        以天蠶星為指引,我望到遠方一個已經(jīng)沒有退路的女孩子,望到一個混合著汗水與香水的私密所在,望到一個中年兒子正給白發(fā)蒼蒼的父親點燃香煙,望到一個在戀愛中難以入眠的少年,望到未寫完的一封溫情脈脈的遺書。

        向西和向北,我望到大寒天氣,望到內心大赦,那見佛殺佛遠遠不如山水有相逢。

        我望到有些事從違心出發(fā),終在本心結束。

        我望到飛行被寄予厚望,但安全降落才是最核心的問題,幸好那個飛行員降落在一片綠洲之上。我望到大批的燃料,望到幾只蝴蝶和一只飛向我的蜻蜓———有趣的是,這只蜻蜓也望到了我,它的眼神就像水一樣,就那樣望著我,就像在歷史之初望著我似的。

        我望到已經(jīng)接通的電源。

        我望到一張王牌,那的確是一張王牌。

        我望氣時避開了煙塵,避開了路障,避開了噩耗,卻無法避開離我最遠的一處灰色建筑群,它的所有建筑不是方形的就是三角形的。它是一個規(guī)模巨大的似乎神圣不可侵犯的勞動所,即使我閉上眼睛也無法避開它以及在它里面勞動的那些男男女女。

        這個勞動所涉及多種行業(yè),包括制造業(yè)、金融業(yè)、采礦業(yè)、信息傳輸業(yè)、文化教育業(yè)、醫(yī)藥業(yè)、批發(fā)和零售業(yè)、居民服務業(yè)等。所里人們的分工雖然截然不同,但他們的工作能量聚集起來就呈現(xiàn)出同一種勞動,同一種混合性的甚至是戲劇化的勞動形態(tài)。

        所里最大的領導只有一個,上一任的他特別熱衷向每一個人發(fā)出嚴厲的追問———他就是有這樣的才華,可以對任何問題進行無窮無盡地追問。后來他死于一次失敗的肛腸科手術,因為死亡來得太過突然,所以他很遺憾自己沒能在臨終前狠狠追問那個為他做手術的大夫為什么會手術失敗,從而導致他再也無法在以后的人生中繼續(xù)追問下去。

        他的繼任者,也就是現(xiàn)任者,總是自稱為“寬宏大量的慈父”,把勞動所視為一個大家庭,但這些話人們只是聽聽罷了,沒有人真的相信。所里最小的領導有上千個,其中一個在工作之外喜歡搞些發(fā)明創(chuàng)造,他自稱為發(fā)明家并且聲稱自己只對發(fā)明本身感興趣而對以發(fā)明來牟利這類事全無興趣,對于這些話,人們也只是聽聽罷了,沒有人真的在意。

        所里的人們雖然羨慕但實質上卻不大看得起所外的暴發(fā)戶,總覺得那些人從事的是黑暗中的非法勾當。他們送禮物時,總會為自己所送禮物的價值太輕而向收禮人反復道歉,久而久之,這種“道歉”就變成所里的一種傳統(tǒng)生活習慣,一種禮儀或獨特風俗。在最親密的所里女性之間,會以麻雀式的“嘰嘰喳喳”聲作為相互打招呼的方式,因此是否以這種聲音作為打招呼的方式也成為判斷女友間親密程度的唯一重要標準。

        一部分年青女性非常厭惡被男人們過度尊重,她們認為這種對女性的過度尊重其實也是一種對女性的輕視。

        人們大多認為自己從不固執(zhí)己見,他們覺得自己非常容易受他人的影響和左右。有時候他們就像一株又一株安靜生長和逐漸凋零的植物或盆景,但這種感覺或想象可能只是一種錯覺。本質上他們喜歡錯覺,喜歡沉溺于假象———他們的邏輯是,只有那些對所有人都有益處的事情才是真實的事情,即使這些事情只是假象。他們普遍尊重文學家的語言,認為自己平時說的口語都是粗俗不堪的語言。他們只承認書面語的高貴地位,越古奧難解的書面語越受到尊重和推崇。他們中稀少而愚笨的理想主義者常常自找沒趣地試圖跳出純粹的理想之外來理解理想本身所帶來的那種復雜性,這樣做的下場無非是被眾多精明的現(xiàn)實主義者反復進行嘲笑。

        所里曾經(jīng)有一位著名的熱衷于健身的中年女性,但此人卻在前幾年暴病身亡,從那時起就有很多人再也瞧不上任何健身活動了———死心了。他們認為那些健身項目不僅是低級而滑稽的胡鬧,而且還會損害身體以及使自己的腦瓜子變得更愚笨———他們也認為所里大大小小餐廳中每一張桌子的范圍都是關于所里各種新聞和小道消息的最佳發(fā)布現(xiàn)場。

        人們大都歧視留長發(fā)的男人,他們想當然地認為這些男人一定陰柔而幼稚或者陰郁而野蠻,同樣他們也毫無道理地覺得一個不會抽煙和喝酒的男人算不上一個真正的男人。

        一部分中年男人心里藏著一個共同的秘密,即擁有一個做“快樂流浪者”的夢想。夢想在他們的譜系里是這樣的———做那些自己從來不敢嘗試的事情。

        另一部分中年女人(往往是比較胖的和愛吃椒鹽烤乳鴿的)則把所有心懷夢想的中年男人都一律看作是不能更傻的傻子。

        有那么幾個期望不出遠門就能享受探險樂趣的壯漢(他們也是獵殺野兔的好手以及不喜歡回家陪老婆孩子的人)總能在所里那座令人肅然起敬的后山上發(fā)現(xiàn)一些海洋怪獸的化石,這鐵一般的證據(jù)證明勞動所所在的這片淺黃色土地在過去曾是一片汪洋大海。

        某些喜歡穿灰撲撲衣服的人認為,生活的秘訣就是盡可能簡單地過完一生,所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少迷信者相信把灌了烈酒的銀質小盒子掛在脖子上可以預防恐怖的瘟疫———所里文化程度最低的保潔員和那些被認為具有激進文化觀念的藝術工作者都相信這個法子。

        所里建有不少娛樂設施,而最受快退休人們喜愛的是一種程式化的馴獸表演。

        人們認為別的勞動所沒有的東西,他們的這個所都有。他們似乎從不做有預兆的夢,也就是說從不做關于未來的夢。他們的夢都是關于過去的,大多是一種朦朦朧朧的回憶,只在少量夢中會出現(xiàn)一些清晰的童年時代的場景,這些場景令他們既亢奮又憂郁。

        有一部分卓異的勞動者絕不浪費工作時間,在勞動所里他們只是爭分奪秒地工作著,而下班后他們也只想爭分奪秒地活著———為了盡最大可能節(jié)省時間,在日常生活中他們總是一邊吃飯一邊大便,或者一邊刷牙一邊做愛,又或者一邊爭吵一邊和解。

        在壯麗的日出就要結束時,勞動所在我的目光中漸漸變得昏暗和模糊,直至消失不見。它曾經(jīng)堅挺并紛雜,幾乎是一個世界主義的勞動所。如果它是有思想的,那么它必然相信自己是送給所里所有人的一件偉大而神奇的禮物。對于我這樣一個既有勞動所工作經(jīng)驗,同時也寫小說的人而言,要用語言準確地描繪出它以及在它里面工作的人們竟然非常困難。如上所寫,我確實描繪出了一部分,但并不成功———實際上不僅是我,也不僅是使用漢語,而是任何人使用任何語言來描繪它都是非常困難的,也許這正是它期待的結果或者正是它渴望的某種勝利。那些在所里工作的人們,似乎覺得因為自己在所里工作,所以總是感到欠了勞動所什么或者竊取了勞動所什么似的,于是他們精神上的復雜性就仿佛具有一種簡潔得令人心酸的喜劇效果,也許是鬧劇效果,但我保證絕對不是悲劇效果,因為以我的直覺來判斷,他們的情感遠遠沒有那么深沉,而他們的道德也遠遠沒有那么清潔。

        我望氣時避開了煙塵,避開了路障,避開了噩耗,卻無法避開離我最遠其實也離我最近的———“遠近”已不是空間概念,而成為一個心理概念———這個勞動所,它正在快速陷入一個技術不斷進化而心靈世界高度趨同或普遍貧乏的新時代。與我在村里租的房子一樣,它也被標為四十四號,但苦苦鉆研望氣藝術的我卻粗野地認為,無論是身在所里還是流落所外,也無論是生在哪個時代,人還是應該成為英雄。

        酒鬼樂園

        星期天,我在離村子不遠的青龍山上讀一位科索沃作家寫的《馬爾多之戰(zhàn)》。已近黃昏,我背后是一座規(guī)模宏大的明代寺廟,一位白手起家并且樂于救助貧苦百姓的傅姓豪紳為建造它捐出了自己的一半財產(chǎn),后來他不幸被李自成起義部隊的一個操陜南口音的馬前卒所殺。我對這位豪紳抱以同情,這分同情我在三天前的深夜閱讀《列子》時也突如其來地給過克勒格,他是中世紀西方的一位在當時默默無聞并且屢受排擠的工程師,但后世的很多嚴肅學者聲稱,他極有可能是地鐵、摩天輪和洗衣機的最初設計者———有大量的設計草稿和筆記為證。此人除了熱衷于工程設計和發(fā)明,還是蘭西舞的首創(chuàng)者之一。在他的故鄉(xiāng)阿奎那,“蘭西”這個發(fā)音優(yōu)雅的詞語既表示天真爛漫,也有冒死違禁之意。

        可能是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自作自受———某位來龍保找我喝過酒的朋友對我說:“一個人知道的事情太多就會陷入愚蠢或疲倦,這不是人的命運,而是文化的宿命?!彼f這話時我還不以為然,現(xiàn)在則有些將信將疑,因為有不少和我關系不遠也不近的朋友的確因為讀書太多的緣故而漸漸顯得眼神呆滯,而我發(fā)現(xiàn)他們下意識的日常行為和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說出的批判性語言也越來越接近飯桶級的表現(xiàn)。

        那我該怎么辦?回到四十四號,將自己的書籍全部送人,然后竭盡全力清除閱讀記憶,一心一意在勞動所上班?這樣做使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心懷叵測之人?;蛘邉?chuàng)作一部同樣命名為《列子》的偽書?還是將《馬爾多之戰(zhàn)》燒毀。扮演一個反文化的瘋子?

        我都做不到。

        我既不是那個只在夜晚趕路的沿途歌唱月亮而詛咒太陽的時刻渴望沸騰的托缽僧,也不是那個勇敢地妄想測量羅馬萬神殿圓蓋的來自阿拉貢的業(yè)余肖像畫家。在如今年代,在一種高烈度的奇談里,我從一開始手里就沒有握著硬牌,所以才貪婪地愛上了閱讀。

        但閱讀沒有使我變得更大,而是變得更微小,更原子化了。或許一場文化意義上的志在必得的叛亂會激發(fā)我的創(chuàng)造力(如果不是破壞力的話),但是以我的經(jīng)驗來看,任何人對未來都很難進行一種準確的假設,因為你我他的存在本身就已經(jīng)太像一種假設了。

        假設怎么能假設呢?

        假設又怎么能假設假設呢?

        其實假設和假設根本就尿不到一個壺里。

        其實在變戲法的空當,盤旋在你我他頭頂上的天鵝都是一些早已煮熟的鴨子。

        其實在酒鬼樂園里,推崇一本書的人和拋棄一本書的人都已經(jīng)相互確保能夠徹底摧毀對方了,這是實情,而非羞辱。面對此情此景的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等到那些酒鬼喝到不省人事之際正是他們清醒到難以置信之時。讀不讀一本書,其實本身并不構成他們的一個問題———其實構成一個問題的永遠是另一個問題,就像瑪格麗特女王的父親沃爾德馬四世阿特戴曾說過的那句話:

        “明天是另一天?!?/p>

        歸南

        明天確實是“另一天”———

        明天我就要回到南方,回到家中,與美目金剛團聚了。我在勞動所的工作就要畫上休止符了,在龍保村的生活也要結束了。過去的都過去了,就像我做了一個夢,在這個夢里我做的另一個夢卻突然醒了,于是夢醒后的我準備啟程,向南方歸去。

        也許我工作過的那些勞動所只是同一個勞動所或者只是一個獨一無二的集中了無數(shù)小型勞動所的超大型綜合勞動所。我只能這樣表述,或者說這可能是最接近真實的一種表述?,F(xiàn)在我只想盡快回到美目金剛身邊,在南方創(chuàng)造一個只屬于我和她的勞動所,一個芥子般微小或者星空式壯闊的只與愛有關的勞動所。至于我能否創(chuàng)造出來,只有天知道。

        住在龍保村的日子里,我一邊在勞動所工作,一邊堅持寫作———親愛的讀者,現(xiàn)在你們正在閱讀并且就要讀完的這篇小說就是我在龍保村寫作的成果。無論你們讀后有任何感受,都無法回避或改變一種語言層面上的終極事實(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是建立語言的終極意義上),即閱讀中的你們和現(xiàn)實中的我一樣,其實都曾經(jīng)在小說中的龍保村度過了那段時間,無非當時我住在四十四號,而你們住在隔壁。

        【作者簡介】漢家,本名賈墨冰,1975年生于太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2000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曾在《人民文學》《花城》《大家》《散文》《黃河》《湖南文學》《山西文學》《青年作家》《都市》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和詩歌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象三部曲》和散文集多部,出版有《漢家文章》《火車大劫案》等書籍。

        責任編輯:鐘小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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