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夜歷來是講夢的最好時間,若在楓旗鎮(zhèn)的黑夜里行走,從窗外聽到竊竊私語,那定是誰在儲存自己的夢。
“是誰來了?”繭習又一次在凌晨醒來。
“沒有人來,姑姑,只有我?!弊陂T口泡腳的南屏一時受驚閉起眼睛。
“我聽見像河水拍打岸邊的聲音,又像門外誰的衣角讓風吹得嘩嘩響?!?/p>
“沒有人,是我在洗腳,一定是我吵醒您了。”南屏隨即端起腳盆將水潑在了院子里。繭習往里挪了挪,為南屏的加入空出了一些位置。
兩個月前,南屏突然來到楓旗鎮(zhèn),拿出父親繭里的家族印章和手寫信。誰都想不到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繭習的哥哥繭里竟在外面成了家,還有了這么大的女兒。少女南屏身無分文連衣裳也是舊舊的,她說家里還有兩個弟弟,實在混不下去了,父親想讓她回來學點本事。學歸學,要吃得下苦,學成了要留下扎根,族人寬容地說。南屏說她愿意,這兒本就是她的故鄉(xiāng)。管理宗系譜的族員提議,制衣鋪裁縫夫妻沒有孩子,不如將南屏搭在這條線上。
當然,一開始連皮毛都不會教給她,只是讓南屏做些跑腿的活兒,試試她有幾分耐心和勤快勁兒。早出晚歸是常事,也就吃晚飯那會兒,繭習和南屏能坐到一起。
繭習睡得很早,可最近總在午夜醒來,也許是因為南屏腫脹的雙腳碰撞出的一片微小水花,讓她在夢的旅途中驚醒了。
“沒法子,眼睛不中用,耳朵卻越來越靈了。”繭習側枕著手腕向外,隱約見南屏躺下,她初次吐露心聲,“我這眼睛是從哥哥走后開始走下坡路,多半是哭壞的,可不是為了這硬心腸的哥哥,是為我們可憐的父母。你應該知道這些事的吧。”
南屏說父親很少提及關于楓旗鎮(zhèn)的家族往事,只知道這邊家里有哪些人。她的回答小心翼翼,像未徹底解開的口袋。
立夏之時,鎮(zhèn)長召集百歲智者商議后認定可以接納南屏長居于此——她是沒有任何罪過的,所以用不再返還的繭家長子印章抵消無名之子的回歸。待她能經(jīng)受考驗熟練掌握手藝,“煌記制衣鋪”將正式更名“繭記制衣鋪”。
與繭家父母有交情的老人跟隨鎮(zhèn)長把南屏送到小星湖邊一處敞開門的院落外,時值艷陽五月,院子里卻被斑駁落葉鋪滿,展現(xiàn)一片不合時宜的蕭敗之色。
“是誰?”屋內人警覺地問。
“是我和鎮(zhèn)長啊,繭習。”隨行的老人回答。
“不,禾叔,我問的是另外一個人?!崩O習對院中踩出落葉脆聲的三人說。
如果不是事先聽說繭習眼盲,沒人能從她的表情和動作中捕捉到她的殘弱。當他們走進青磚瓦屋,坐在大床上的繭習正用靈巧的手指飛快地挑動著毛線織棒,她的目光準確且嚴肅地落在南屏身上,仿佛默默接受哥哥多年后再一次任性決定。
“繭習,莫要再生你哥哥的氣啦?!焙淌迮R走時勸道,“我看著你們長起來,或許他是遇到難處了,畢竟南屏是你們家里的一員。還有,你是不曉得,這姑娘有多么像你?!?/p>
次日清早,一波一波翻動干葉的聲音吵醒了繭習,有人已經(jīng)早起清掃院中落葉了。繭習卻埋怨道:“沒了它們我怎么分辨來人,曾有小偷在夜里進來把舊屋翻了遍,好在他沒有找到要找的東西?!?/p>
“有我呢姑姑,我耳朵靈著呢。”南屏卷起袖子,把落葉掃成兩大堆靠在院墻邊,她沒想好是把它們移走還是燒掉,等到晚上她從制衣鋪回來時,葉堆消失不見了,它們像是被一陣大風吹到了與姑姑屋子并排的老屋門口。南屏拿起掃把,一腳踏在風干的葉子上,那脆聲聽得屋里的繭習一激靈。
她只是想起兒時打開自己的玩具木匣,那里面停著一只知了,爸爸說它是為了找個安全地方好好睡一覺才飛進來的。她拿兩根指頭將它從一邊提起時,埋伏著黑色翅脈的薄翼就是發(fā)出這種聲音碎掉的。
一腳、兩腳,像許多知了折了翼,她不禁火冒三丈:“你去老屋做什么?”南屏嚇了一跳,她沖廚房里的姑姑說,她只是想把吹散的葉子歸攏到一起罷了。
“哼,事情做到一半就跑了,像兩個墳似的堆在那里烏烏的讓我發(fā)毛?!彼粥凉帜掀炼际藲q了,才干那么一點活兒還要天天泡腳,她幾歲上就已經(jīng)幫家里打雜了。繭習坐在粥鍋前一根一根掰著自己僵硬的指頭,她織了整整一天的毛衣終于趕完,明天只需上好袖子,就能把這件螺旋針的八兩白色羊毛絨衫交差了。
如果哥哥沒有不告而別,她不會淪落到此地步,可以說,繭家的沒落和他有直接關系。她是這樣告訴侄女南屏的——繭家一直給湖里的船只織各種漁網(wǎng)、做地籠,哥哥大她八歲,手長腳長干活麻利,眼見過年就十八歲了,若兩年后結婚生子,家族壯大,帶著腰傷的父親也能退下來休息。大概七歲時,母親就開始教繭習織小抄網(wǎng),她們坐在小院兒里,前面一張大寬背椅子座面上擺著小涼碗兒,盛著獎勵她干活的冰糖百合蓮子紅豆湯。繭習坐在椅子后面摩拳擦掌,更多的是為了盡早喝上一大口蜜豆。母親串線繞過椅背打底,織出兩行掛牢實了才交與她織,可她學得特別快,誰都夸織網(wǎng)家女兒的手指又細又長,這是家族產(chǎn)業(yè)興旺的先天條件。她展開十指在院中翩翩起舞,不久后她將得到屬于自己的小梭子。
“托大雨的福,送來一顆小種子,種子落在院里長成一棵幼樹,不過有點弱,太陽走到正頭頂時只有一小塊涼蔭。”完全沒在黑暗中的繭習壓低聲調對枕邊人說,“哥哥不知打哪兒又扛來一棵樹苗種下了,他說等我長大,樹蔭也會變大,到時候樹影底下容得下所有人織網(wǎng)?!?/p>
“就是我掃的那些葉子嗎?”
“嗯?!崩O習氣若游絲,翻身向里,“樹越來越大,人卻越來越少了?!?/p>
他跳上了船,那一跳,船底漾碎了小星湖托住的一面夕陽?!案绺纭彼钡迷诎哆吅?,可他就是不帶她去。
什么樣的船?和撒網(wǎng)的船一樣。鐵的?木頭的。
是不是有人把他抓上船了?沒有,是他自愿去的。
回到家后,繭習一遍遍答著大人們的問話。
想起最后那刻,刺眼的水光干擾了她的視線,船上站著搖擼的人和垂著雙手一動不動的哥哥在夕陽下變成了漸遠的黑色剪影。他曾說過,要去小星湖對岸看看,這些買漁網(wǎng)的船自那喧囂之地而來,他們身上的布衫卷來了陌生的鬧市人聲。
人海中最難找尋的是與家鄉(xiāng)背行的人,小星湖對岸四處打聽的父親也沒有傳來一丁點消息,當電報發(fā)來后,族中叔兄將父親接回了楓旗鎮(zhèn)。
他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老屋床板上的父親像是煮熟的河蝦披著紅色討吉的綢布蜷縮側躺著,在痛苦的呻吟中第一次狠下心罵起兒子:“你這狠心的狗東西……吃不到肉說走就走啊……”
父親下葬時被幾個男人圍著,不知他落在地面上的最后一刻身體是否被按平了,只是那時有人捂住了繭習的眼睛。
啊,拿開啊,看不見了!
怎么了繭習?
大家都說她的身旁沒有人,誰會這么狠心不讓繭習見她爸爸最后一面咧?
“是誰的手?喘不上氣了?!?/p>
“沒有人啊,繭習,你再想想?!?/p>
2
頂家柱子外面浪去了,繭家大兒子敗家哦。半瞎的末女過幾年能不能出嫁都難說,誰家要一個廢人呢,織網(wǎng)家可算完啦。
“那就一直在家里吧。”母親端來小酒盅,用棉花團蘸濕了擦她的眼周。醫(yī)生看不好的病,只能去尋野醫(yī)婆子,她說這是急火攻目,要用每年第二場凈雪和頭泡棉花去擦心火。
“這話當娘的不應說,可我說也不要嫁人了。你做不了活兒,去了也是受氣?!蹦赣H身上還殘留著桐油香,父親和哥哥在家時,最后一步給漁網(wǎng)上油的活兒總是由母親來做。泡過桐油的漁網(wǎng)會被她搭到細桿子上挽個扣,干透就能交給付過訂金的漁民用了。這是屬于富足和喜悅的香氣,如今空冷的屋里只能喚起對往日平凡生活無盡哀思而已。
“我只求眼睛能看見,以后讓我替哥哥伺候您?!崩O習的睫毛濕漉漉的粘在一起,母親握住她的手說,醫(yī)婆子叮囑過,可別再哭,淚多上火燙眼睛。且守著家,等繭里回來。
“從那之后我再沒哭過,就連她去世我也沒敢掉下一滴淚?!币坏饶掀辽洗?,繭習就有說不完的話,“雖說白天能看到一點顏色,不過,眼睛一直沒怎么好起來?!?/p>
“誰去世?”南屏追問,將家事聽得入神。
“你沒見過面的奶奶呀。喏,看那里?!?/p>
床上的南屏睜開眼,她看到姑姑繭習的胳膊搭在床里側的窗框上。南屏壯起膽向上抬起頭,逐漸延伸在眼前的是繭習的食指,正指向院子里那兩棵緊挨在一起的樹?!拔铱傆X得她一直在望著我,在那棵樹下,像老師一樣,看著我有沒有織好每一個扣?!崩O習突然興奮起來:“我給你講講我的夢吧,趁著夜,好夢走不失?!?/p>
南屏沒有細看樹那邊是否真有什么,她體會到,躲在這磚頭房子里挨著人,才是十足的安全。她順從地躺下,又有一點不情愿。繭習姑姑對她一直是很冷淡的,只有午夜時分她才變得十分健談,或許是兩人共同泡在黑暗里,繭習才覺得大家是同類了吧。
講夢的開始,繭習總是睜著眼,微微外凸的眼球眨也不眨一下,像兩顆失去一切反射能力的玻璃彈珠。她很想勸姑姑繭習閉上眼睛,畢竟一個瞎子在夜里努力睜著眼沒有一點作用。講了一段,她總算把雙眼合上了,可嘴里還在源源不斷地冒出故事:
飛鳥的窩藏在樹根下,那兒只能伸進去一條胳膊,用力往外掏,會看到懷抱石子的新娘……
太陽的一半落在水里,黑天鵝從荷葉下魚貫而出,銜著蓮子侍奉水底搖袖的屈原。
鷹男,午夜低飛的鷹男,他在石頭花園里尋找他的兒子!
身子猛地一震,南屏從繭習的夢中驚醒了。她們,同樣張著嘴拼命大口呼吸,像是要把被迫游蕩的靈魂吸回身體。
輔助繭習行走的是根木棍,雖然小小楓旗鎮(zhèn)的每條道路她都熟悉得很,但還是有好心人為她削好各種光滑的棍子送來。拿著它不就更像個瞎子了么,她倔強地把棍子扎在一起叫隔壁拿走當柴燒了。直到一天,有人在小星湖邊抱住了她。
“我不是要跳河,說了也沒人相信?!彼炖锾钸M一小塊菊花酥,是南屏在制衣鋪得了第一個月的津貼孝敬她的。她喜歡這味道,已經(jīng)很久沒人為她帶來香甜的食物了,她低頭撣著衣服上的碎渣說:“你想想,我守著家過了這么多年,怎么會選擇在這時候去死?”
“那您去河邊做什么,實在太危險了。”南屏關心地問,她坐在一旁正疊剛收下來的衣服。
“沒干什么。不過是夜里熱得睡不著了,飄了點小雨,所以去小星湖邊吹吹風?!毙⌒呛屠O家院門僅隔著一條小路,一串橘色路燈徹夜點綴著楓旗鎮(zhèn)依偎的湖岸。繭習說,就是那天,忽然有人從身后一把抱住了她。
“我不能見死不救?!崩纤托艈T告訴聞聲趕來救援的居民,他的胳膊吃力地支撐著身體,濕漉漉地倒在岸邊。他說看到繭習要跳湖,一心只想救人,在拉拽繭習時一腳踏陷了碎石,先跌進水里去了。
“不能想不開啊繭習,你瞧你這事鬧的,幸虧老送信人會水,不然他先送了命?!彼麄冋驹诼窡粝驴此苿裎克齾s有點責備的意思,因為送信人為了救她把郵包掉到了河里漂走了。人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截斷了風的流動,她的耳朵失靈,方位感也消失了,一時辨不出湖到底在哪里。
她反復說沒有想不開,他們當這是個借口。最后大家有些不耐煩了,說,好好好,你說散步就散步吧,眼睛看不見,連個棍兒也不拿,知道自己走到哪兒了嗎?這要是栽到河里連個救你的人都沒有,得虧遇到了送信人。
有個棍好。有個棍用處大。她下定決心,找人從院子里那兩棵女貞樹上鋸下一根三指寬的直長老枝,風干了,一頭纏緊半尺寬毛線以防磨手,一頭楔進大鐵釘以便防滑。從此,繭習的路上有了敲敲打打,聽這聲大家都知道是繭習走來了。這才正常,沒有人再送她盲杖了。
“咦?我在路上遇到的送信人是個年輕小伙子了?”
“他兒子。叫風平?!?/p>
南屏抱住疊好的衣服要收進衣柜,繭習卻叫住她要摸摸衣服。隨后她發(fā)出質疑:“為什么不按我說的把相同的顏色放在一起?”
繭習總是說變臉就變臉的,南屏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她只是累了,一整天待在裁縫鋪里搬布料、招呼著賣布、幫客人量體,今天因記混了腰圍和臀圍還挨了老板娘一頓罵。黎明時出門干活,中午在師傅家里湊合吃點,天黑透了才回來,還要刷碗做點家事。今天師傅補給南屏一些津貼,她第一時間買了果子帶回來給姑姑繭習吃,可繭習還是那樣冷冰冰地待她。不過一件衣服而已,況且對于一個瞎子來說,衣服只是遮羞的東西,顏色又和她有什么關系呢?
“姑姑,是一樣的顏色,放心好了?!蹦掀凉首麈?zhèn)定應答,學著裁縫師傅笑盈盈扯開剩余的次品布,向客人悄悄說:“來巧啦,好事讓您遇著了,這是外面布料廠特批下來的一點搶手貨?!?/p>
可繭習真的從幾件粉色衣服中間抽出了那件唯一的灰藍色襯衫。這些成人的衣服是她眼盲后得到的,除非有人告訴她,不然她怎會辨清色彩?南屏猜想一定是布料細微質感提醒了姑姑繭習,畢竟她白天勾動那些大大小小的毛線球時,能準確地按照客人的要求將合適的彩色毛線穿插勾勒,完全是她事先摸透了毛線團在心里做了標記。
“你的心不細,不像我,更不像我們繭家人。要知道以前織一張大網(wǎng),得做上一個月,能耐得住性兒,眼睛也要費些神。成千上萬個網(wǎng)眼萬萬不能有一個差錯,不然整張網(wǎng)就完了?!彼咽种戈眠沁琼?,以此來緩解長時間織毛衣造成的疼痛,“我雖然看不見,但耳朵和手指靈得很,院子外面經(jīng)過的腳步聲我大概都能辨出是誰?!?/p>
有一件事南屏感覺疑惑,自從她住進來,繭習從沒打聽過她父親繭里的事。許是恨他的離開,用不關心作無聲抗議。然而今天繭習不知怎么了,準備睡覺前突然向她問起了繭里,問他身體還好嗎?南屏說挺好的,就是常腰痛,干不得重活兒。相片有嗎,繭習問。南屏說沒有,他們那兒沒有照相館。她又問,繭里有沒有和你講過為什么離開?南屏說只隨口提了一下,說是圖外面新鮮。繭習喃喃道,太奇怪了。南屏說,這有什么奇怪的,成年后離家闖蕩很正常,就和我現(xiàn)在一樣。
“是啊,年輕時總想做些冒險的事?!彼坪醯玫搅艘唤z安慰,“是他叫你回來看我的嗎?”
“嗯?!蹦掀猎谇謇砀蓛舻娘堊郎蠑傞_要練習的剪樣,“他說楓旗鎮(zhèn)有他的家人,我就想回來看看了?!?/p>
“可他有了你和你母親,我們就不算他的家人了?!弊诖策叺睦O習收起腳,她該睡了,要趁著疲憊先做她的美夢。
3
不知從哪個朝代開始,楓旗鎮(zhèn)的人一定要在夜里處理他們的夢;好夢要用東西裝起來,請示最老的巫女占卜。壞夢要離開家說出來,叫作說破,好比吹起一個氣球再扎破它,它得以微弱式呈現(xiàn),可再也不能還原。
好夢是欲望,如果想打探一些隱私,就在窗下等待吧。若要掩蓋,時刻小心嘴巴和腳步。
楓旗鎮(zhèn)滿臉皺紋的老巫女只在晴天看夢,要是過了正午日頭偏西,她便掩門不再待訪。占卜之夢須在夢中的地點放到最近的節(jié)氣上,如果不忘,哪天要把裝夢的東西帶給巫女看。
這兩年繭習的記性開始變差,夢里的情景不能清晰記得,她甚至不敢睜眼,肉體只要做出一點點睡眠外的改變,夢中的景象就如院中兩棵春季里的女貞,葉子迅速掉落枯干,失去在世的鮮活外觀。
她去占夢只有兩次,第一次剛走到巫女宅門外就有絲絲春雨降下來。雨水對楓旗鎮(zhèn)來說是吉祥的預示,年輕人會打著精心裝扮的花傘走到雨里為意中人唱情歌。繭習只好把哥哥的衣服掖進懷里,在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中等待雨停,也比以前任何一次都仔細地聽著喉嚨里渴望的碰撞。以前哥哥帶她去聽過春傘會,幾個年輕男孩跟在牧朝哥身后沿著楓林聽他一路唱過去,直到最后一片烏云撥掉僅剩的雨滴時,他們也沒有見到牧朝的意中人開門。繭習為牧朝哥難過,可哥哥繭里倒是滿臉輕松,他們在水洼里涮干凈了泥腳,哥哥突然高興地背起她,一路哼著小調往家走。她問哥哥:“你唱得是什么哩?”繭里高興地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p>
繭里背著繭習從楓樹下行走,絨羽似的葉片一叢叢掠過她的頭頂,雨滴順著葉尖淋在她的腦門和后背上,她咯咯笑著緊緊摟住哥哥的脖子,緊緊摟住。她是多么地愛他,也收獲了他同樣的愛。
哥哥的離開成就了牧朝哥如愿娶了那個沒有開門的姑娘。而這些年,繭家院里院外都沒有出現(xiàn)過歌聲。
第二次的占卜,老巫女說送來的夢不真實。繭習說,夢可不就是不真實的嗎?老巫女瞇著厚重的眼皮,向陽對照那個空酒瓶,很快,里面蓄滿了水汽,連玻璃肌理都看不見了。
“它在錯誤的地方,你裝錯了。”老巫女晃了晃瓶身,松垮的眼皮快要把眼睛蓋住了,她又把瓶口對準耳道,“嗚——沒有人在說話。”
繭習急于占夢,搶先說道:“我夢見有十二個人坐在女貞樹下喝酒,他們碰擊瓶身無話不談,等他們離開后我才收起樹下的瓶子……”
“你不必敘夢,我只信太陽和自己的眼睛,如果你裝錯了器皿,夢就跑丟了?!崩衔着畵P手打斷她的話,“請你還是等下一個夢吧。”
“老頑固一個。”繭習向床上的南屏抱怨道,然后晃了晃南屏的胳膊好讓她更加清醒些。
南屏仍閉著眼,她干了一天活,甚至把師傅的痰盂都倒凈清洗過了,一整天她的眼前總漂浮著黃綠色的痰塊和數(shù)個泡出褐水的煙頭,如果再聽完姑姑的夢,那自己只能睡四個鐘頭了。她想快點結束,包括剛才聽到的關于樹下有人的夢,她不懂這怎么能歸納為“好夢”。她說:“姑姑快睡吧,你的夢令我發(fā)抖?!?/p>
“怎么會害怕?”繭習上揚的聲調透露出不滿,她愿意描述得更準確些,“我聽其中一個聲音總感覺是爸爸,就是你的爺爺呀,他從來都是溫和的男人,是我們的家人,是祖先,怎么會害怕?”
于是從頭講起父親是楓旗鎮(zhèn)織網(wǎng)的一把好手,他結的大網(wǎng)曾令外地漁民一網(wǎng)捕撈過幾千斤的魚,對方上門送來30斤大紅鯉以示感謝,那是織網(wǎng)家最大的驕傲。繭家不養(yǎng)船,一是忙不過來,二是父親常說織網(wǎng)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撒網(wǎng),為自己、也為他人結財緣。他們吃魚,可多數(shù)是別人送的,繭家絕不會去小星湖里撒漁網(wǎng)。
繭習拉著枕頭向南屏挪近了些,“如果哥哥不走,爸爸和媽媽還會在的,南屏,你也不會到別人家中吃苦,且坐在那兩棵青樹底下自在結你的網(wǎng)吧?!?/p>
夢中那十二個人有說有笑,未見火光卻聞火星爆炸之聲,更有熟香美食可饗,十二聲嗓各異,皆易辨別。他們劃酒拳似的依次喊起:“白雪針、蕩引線、青纏帳、蜘布豐、豆清身、早起莢、假歷司,籽侍宴、朝夕冷、五渡橋、去霧時、飲黎行?!彪S后含水般不清晰的閑聊,再重復。
風攏著樹冠原地搖晃,影子淌了一地,像罩下兩頂臃腫的黑紗帳。夢中的繭習恢復明目,她能望見遠山重重及湖下停魚,卻看不清樹下那十二個身影。待她微微蘇醒,拼命在腦中記下那一串咒語似的漢字,然后把夢裝進了瓶子。
4
“你在做什么?”
這一吼嚇得南屏差點死過去,慢慢回頭,看見屋門外站著的是身穿棉布睡衣的繭習。未到午夜,晚飯后掛在檐下的濕衣還在滴水,她怎么這么快就醒了?難道是自己借著藍色月光摸索進來時,被成堆的漁網(wǎng)絆到發(fā)出聲響才被發(fā)現(xiàn)的嗎?南屏全身上下只敢轉動眼球,腦子里沒有一個法子。算了,反正姑姑看不見的,若是把她當成賊人也未嘗不可。
“你來這兒干什么?”繭習面無表情地問,“你在找什么?”
南屏輕輕捂住嘴巴,生怕酸痛的胳膊關節(jié)發(fā)出異響出賣了自己。
“為什么不說話?你在找什么?”
不能說話,干脆僵持下去。她只是對這間老屋太好奇了,半夜有幾次被姑姑輕輕下床的聲音吵醒,她支起耳朵聽見繭習偷溜了進去,好一會兒才出來。難道這兒有什么神奇的寶貝嗎?
“喂,你到底是誰?”
她果然看不到,只是聽見了一點聲音起了疑。
假裝自己是一只老鼠吧,姑姑繭習會害怕的。她說過幾次隔壁老屋總有動靜,不是老鼠就是黃狼子。家里來黃狼子是好事,說明這兒富足有它要吃的。可老鼠不一樣,見勢弱者,順著腿就爬上來了!
幸虧繭習的眼睛看不見,人在絕對的黑暗中會夸大自己的幻想,老鼠大到遮住天空,樹木從土里出走行走在窗外,月亮趁醉借走了李白。是無聲的黑令她發(fā)了怵,只好轉身回屋去了。后來假裝從廁所回來的南屏抱住被角有些僥幸地想。
每天晚上她們都坐在橘黃的燈下默默吃飯,無聊時南屏會偷偷觀察繭習的臉,她的眼珠黯淡看不到任何光芒的投射,她的眼尾平整沒有人到中年該有的細紋,或許長年孤居的面無表情對保持青春有利吧。視線落在繭習身上的桃紅底白碎花的襯衫上,這讓南屏對她產(chǎn)生了些許憐憫,繭習是感受不到圖案的,也沒人好心告訴她不適合這件衣服,甚至她還固執(zhí)地梳著兩根細麻花辮,仿佛,還活在哥哥離開那年。
天啊,她怎么也開始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呢,一定是每晚被迫聽她講那些離奇的夢吧。自從來到楓旗鎮(zhèn),南屏的睡眠質量逐漸下滑,今天她坐在裁縫鋪柜臺里抱著米尺打起瞌睡,師傅頭回罵得那樣狠,說她是屬貓頭鷹的,夜里飛出去吃老鼠,白天跑到他這兒偷光陰!
當繭習再也叫不醒南屏說夢后,徹夜她都在夢中描述夢里的一切,好像沒有一個出口,夢話如無法阻攔的潰堤。南屏聽見山門大開,陰風習習,水拍兩岸,嗚咽聲后少女在呼喊。
那粒太陽在湖中央點了一串火,是她見過最美的金紅色。
他們從舅爺?shù)南簿粕舷然貋砹?,開三家酒坊的舅爺五十八歲頭回娶妻,在鎮(zhèn)上擺的流水酒席要吃上一天一夜,桌椅長得能坐半條街,湖邊的人家基本上都去吃酒了。他們兄妹先溜回來主要還是繭里手癢,他到家后不知從哪兒拎出一掛漁網(wǎng),看網(wǎng)線的顏色是舊的。繭里站在院中心細致地捋順網(wǎng)子,迎面的夕陽隔著小星湖,把繭家院子里男孩的影子推得特別長。
繭里學著船上漁民的樣子抓住漁網(wǎng)的三分之一,剩下的平均扯在兩手中間,反復調整兩條腿的距離,瞧架勢,嗯……是那么一回事兒,畢竟他經(jīng)??礉O船過湖。繭習湊近歪著頭瞧,瞧他滿頭大汗是不是真熱,瞧得他發(fā)心虛,于是訓她:“你,給我走遠點?!彼哌h了,跑到他正前方兩米的樣子。他瞄了一眼:“別搗蛋,那邊去,一會兒我給你網(wǎng)里頭!”等她躲開,繭里定住腰桿,從后試著旋了幾次,然后用力拋出,漁網(wǎng)落在地上不同程度地皺在一起。
“去湖里試!”是她提議的,“我去拿小抄網(wǎng),哥哥你網(wǎng)大魚,我網(wǎng)小魚!”
哥哥那天壓根沒有想去湖邊,或許在圓圓的院子里多試上十幾二十次他就厭了,放棄站在船尖撒網(wǎng)的渴望,回到樹下安心地織他的網(wǎng)了。
因為受旱,水位低了些,現(xiàn)出一段平緩的坡岸,那么抄網(wǎng)的桿子就變短了,他們只好往下走了一段。
坡岸已經(jīng)被太陽曬透,用鞋底摩擦了幾下,掛得住腳,穩(wěn)當?shù)煤堋?/p>
她在低處,他在高處。她埋頭劃出月牙兒似的水紋,他要趁大人沒回來前破個禁忌,撒一把漂亮的圓網(wǎng)。對繭里來說,這不是挑戰(zhàn)楓旗鎮(zhèn)的家業(yè)守則——一輩子只做一件事,而是對小星湖底未知的渴望。
只可惜水平不夠,網(wǎng)沾了水有些沉手,他的胳膊已經(jīng)沒勁兒朝上空掄起來了。一不小心,會勾到什么東西,“咕咚”一聲進到水里。
水淋淋的,岸上的繭習大概是被雨澆透了,可太陽紅得耀眼,沒見天上落下一滴雨。她回過頭,哥哥與她漸行漸遠,蹦啊哭啊,他就是不帶她去。她在高處了,他卻在低處。
小星湖陶醉在夕陽的偏愛,油亮亮得像一面鏡子,根本叫人睜不開眼。父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喚醒她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湖邊出了神,眼睛里全是金花。那時太陽已經(jīng)收了光芒,即將要沉入灰色的地平線下去了,湖面上只留下一線紅光,宛如她每日握在手中的網(wǎng)線。
問上十遍、二十遍她還是這樣講,哥哥上了漁民的船去了對岸。十年、二十年對成人來講,不過幾場日出日落,人去人散??伤€要守,她在,哥哥才有被回來的可能。
5
節(jié)氣白露,晴,她們有各自決心要做的事。
去往鎮(zhèn)中心的巫女住所路線早在繭習腦中背熟,她不想拿盲杖,這是白天,沒什么可怕的。繭習背著送毛衣的背包,雖然平時訂毛衣的人都說可以上門去取,可她依舊將打好的毛衣送到毛線店的成品取貨處。今日的麻布背包塞得鼓鼓囊囊,不值得人去懷疑,她盡量慢步,如果過于行色匆匆,勢必會讓人懷疑去往巫女宅上定是去占夢。
“啊,她竟然也會有夢,一個瞎子在渴望什么呢?”一想到他們所想,繭習覺得恥辱極了。
黃竹樁圍攏的院子里住著三代巫女,正中央一棵存活數(shù)百年的大樹會在春季開滿瑩潔之花,家里沒人去過那兒,曾經(jīng)遠遠望著樹頂時,哥哥騙她,它叫手絹樹。這是她在眼睛明亮的童年僅存的一些印象。后來母親為她擦拭病眼時提起:“找繭里那會兒,怎么沒有想到先去大巫女那兒做樹葉占卜呢?”
“無大事不相往”“算一算,薄一薄”這是多少年來流傳下來的關于巫女占卜的諺語,不是不把繭里走失當一回事,而是不想把這件事判定為“大事”吧。
她無須叩竹門,門自開。年少巫女手中掃把劃地的聲音引導她走到老巫女面前。卸下背包,從包肚子里往外拉出一條污了顏色的漁網(wǎng),老巫女叫孫女把網(wǎng)平展開來搭在竹竿上,她盯著網(wǎng)圍著繞了三圈,立即回去穿了紅服束熊皮帶出來。畫上一符在水碗,端到漁網(wǎng)下,可奇的是經(jīng)過太陽暴曬,那灰色還卡著殘缺枯葉的網(wǎng)竟淅瀝地滴下水來!
“我想坦白一切?!蹦掀猎跂|邊二角樓上找到了鎮(zhèn)長,他正和大巫女商議中秋節(jié)的祭典活動。待女巫的腳步聲從木樓梯上轉移到樓下,南屏掏出一封信和一枚三指寬的梭子放在了他桌上。鎮(zhèn)長蓋好鋼筆帽,將房門關緊。
她很著急地想講清來龍去脈。在一個閑來無事的中午她坐在梧桐樹下乘涼,清理河道的工人正在岸邊將一筢筢滿滿的菹草勾到岸上,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壓在草下的綠包,以為里面有錢,誰知道只有扁平塑料袋封裝的一封信和幾樣小東西。正是署名繭習的信。
“不可能吧?!辨?zhèn)長取開折疊成豆干大小的信紙。
“她可以找人代筆的?!蹦掀琳f。
“不是代筆問題,而是她給誰寫,自她小時候眼盲后就沒走出過鎮(zhèn)子,外面哪有什么她認識的人?”
展開,信上寫——
繭里:
我突然想起父親在蔭城最后的落腳地就是這個地址,他為什么會受傷,定是同你有一番爭斗喚你回來。如今父母都離世,繭家產(chǎn)力一切歸零了,雖有一些財力,我一個瞎子守著這些能快活哪兒去?
哥哥,你還是沒有要回來的念頭嗎?沒有人看到,也許就是沒發(fā)生,也許有一天你會踏進門來,歡喜那兩棵女貞長得好高大,我不必再織這些惱人的線衣,數(shù)不完的花樣,大大小小的尺寸。來看看我的手指吧,已經(jīng)變得丑陋可憐了。
我好后悔,為什么叫你去湖邊。
繭習
南屏說信封后來扔掉了,地址是蔭城的一家旅館。當時她和父親、繼母吵了一架,被朋友帶到蔭城打工,還沒找到工作,路費、飯錢和一對銀耳環(huán)都被對方偷走了。她撿到信后動了私心,于是回了一封信試探繭里離開的時間,只是沒想到已經(jīng)有二十年。“我沒想去害人或是偷東西,如果能代替她哥哥回來,在這兒平靜地生活我就滿足了?!蹦掀琳f愿意接受懲罰,去坐牢也認了。
“那就留下來吧?!睕]想到鎮(zhèn)長是這樣平靜地答她。
可她害怕繭習那些夢,黑色的夢洞,每一夜都向她敞開,她不得不經(jīng)歷一遍,像和繭習共同做著一個夢。她攥緊拳頭,身體微微顫著:“昨晚我聽見她的夢,不,像看到了一樣,她的哥哥不是……”
“你以為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你不是繭里的女兒嗎?”鎮(zhèn)長從身后一長排書架上拿出族系譜,翻到繭家那一頁,繭里的名字下面寫著“歿于××××年夏”。
他說繭里被發(fā)現(xiàn)時身上纏著他父親織的漁網(wǎng),被汽船勾住拉到蔭城岸邊才被發(fā)現(xiàn)。
鎮(zhèn)長語氣沉重:“一雙好好的眼睛怎么就看不見呢,去醫(yī)院檢查過也說沒有什么問題。大家心疼當時她還小,可能看到什么害怕的受到刺激了吧。”他又說,“繭家現(xiàn)在只剩她一個人了,很可憐,有你伴著她也是好的。不管當時發(fā)生了什么,大家就一起維護她這個夢吧?!弊詈?,鎮(zhèn)長指了指族譜上“繭習”二字,他問南屏愿不愿意留下,以后這下面將續(xù)寫“繭屏”這個名字,新的一頁將作為新的開始。
“是好夢還是壞夢?”繭習迫切地問。
“我們看到的都一樣,但要看你怎么想?!?/p>
“是壞夢就破了它?!?/p>
“看來你有決定了?!崩衔着屗斐鍪謥?,端起漁網(wǎng)滴滿的水碗潑了一半在繭習掌心,她讓繭習蒙住眼睛,她遲疑,但照做了。
有十二個人等待渡湖,此時雨點輕落,她求他們?yōu)樽约荷右环庑湃Π叮⒂盟芰洗眯偶埌艽砩矸莸挠≌?。他們像看不見她一樣跳上兩角高高上挑的小船,雨敲在湖面上形成一環(huán)環(huán),眨眼間小船劃遠了,十二個人吟唱的小調煞是熟悉:“白雪針、蕩引線、青纏帳、蜘布豐、豆清身、早起莢、假歷司,籽侍宴、朝夕冷、五渡橋、去霧時、飲黎行……”船過留下一痕久不消散的青影,過了很久才向兩邊化開,漸漸潤到湖里了。
有人猛拍了一下她的肩,說:“幫你送信要怎么謝我?”
此時繭習松開手痛苦地抽噎起來,而這次的淚是冰涼的。
老巫女看到把碗中剩下的水潑在宅子中央那棵百年大樹下,它站得最高,楓旗鎮(zhèn)發(fā)生了什么它都看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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