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之后第二個周末，讀卜寸丹《物事》的時光簡史，其以農(nóng)耕文明的二十四節(jié)氣為引，次第撥開思親的源。四鄰無人談笑哭泣，有蟲鳥唧唧作聲，有遠遠車鳴夾雜機械轟鳴，而書中太陽周年運行軌跡的黃經(jīng)度，以及我歷經(jīng)過的農(nóng)耕生活，就開始澎湃。有“風”來儀，叩響門鈴的人披著風的外套，像我爺爺和他的土地，在那時的春天其顏灼灼。

春之農(nóng)耕節(jié)氣，爺爺曾賦予它特定儀式，以立春為先。立春，他花兩三個小時燉紅燒肉，蒸芽菜臘肉包做成立春飯，祭天敬神農(nóng)氏，求風調(diào)雨順。對天地心生敬畏和感恩，是他固有的執(zhí)念，一念，就是一生。紅燒肉和包子，他會分送給鄰居的幺爺和姑婆家，這也是慣例。

二十四節(jié)氣，《禮記·月令》記載過，節(jié)氣之間歷時15天，以太陽黃經(jīng)度為引，立春時到達黃經(jīng)315度?！皷|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生命因春陽而萌動。物事震動，疼痛輕易席卷我，這么久，我也找不到世界本源。

“周公始制立春土牛”，來號令耕種，你還不準備？爺爺這樣督促父親。父親目光迷茫望向遠方說，寒暖都不穩(wěn)，不忙。我不管這些，只按大人們要求看課本書，但又將各式雜書藏匿其中。爺爺在給牛煮黃豆花生汁水，挑選嫩谷草喂。膘肥體壯的牛，在厚實的板結(jié)土路上烙刻出一路蓮花。被打磨過的犁和鋤頭，生發(fā)金屬清輝，又反射在爺爺褶皺的笑臉上?？盏厣?，太陽余暉淺淡地落在爺爺翻地時彎弓的身子上，至此，泥土細粒齊整而無言，我知道，它在等待一場春事。

土地的春事，一定有雨水的媒介。太陽黃經(jīng)330度，雨水節(jié)氣伊始，地氣上升為云，天氣下降散而為雨，草木初萌。雖細雨淋漓漸成珠簾，然云天廣闊處，有鴻雁回歸。

雨水時節(jié)，爺爺加固堤壩，借雨水之勢蓄池塘和秧田水，池塘始有初綠，秧田平整如鏡，田里清冽的水收攬著天上的流云。山上的水解凍后蜿蜒奔赴遠方，路過我家附近溝坎，會發(fā)出吉他和弦般的琴音，企圖叫醒春困的我。梨花純白的花瓣，單薄中浸含雨滴的晶亮，在不經(jīng)意的輕風里，紛飛落地。梨花帶雨也逃脫不了淪落的宿命，無數(shù)次，我一邊感嘆，一邊貪戀它綻放的瑰麗。雨水打濕的空氣中，沉默的水分子融入新栽的小白菜、絲瓜、四季豆和萵苣苗，新葉嫩綠得要冒出油來，又都倒映在爺爺含笑的眼里。我看見爺爺備完農(nóng)家肥，又背回農(nóng)藥和氮磷肥，穿著藍色勞動布衣的他，被背上的物件一再壓彎脊背，汗滴又在太陽下生發(fā)鉆石的容光。

“雨水”之后，天氣微暖，風也捎帶暖意，太陽到達黃經(jīng)345度的“驚蟄”，在圓的360度極限點結(jié)束，于公歷3月5日至7日交界。仲春之月，“萬物出乎震”，乃生發(fā)生機。春雷始動，百蟲蘇醒。饑餓、不自由、黑暗等類似“死亡”，都在蟄伏醒來開始新生。驚蟄時節(jié)，曉雨漸多，桃花初榮，蛤蟆始吵，布谷鳥隱于樹叢深處裂變，一年春耕正式開始。

爺爺說，在土地里討生活的人，誰不知道“驚蟄”？動植物都依節(jié)氣猛長，人還不去播種？他在房子前后撒除蟲藥，給苗床施肥澆水。從地窖撿出一堆紅苕，挑選個大、均勻、飽滿的苕種，將其發(fā)芽口朝上，勻稱地按在苗床里，末了，覆蓋一層草木灰，溫度低還蓋一層薄膜。育完苕種，就育玉米和棉花。我喜歡看他蹲下低頭做事，一顆顆飽滿的棉花籽或者玉米粒，被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在頂端，放進早已劃分好的小十字方格，再用食指向下一壓，所有種子就跟土地規(guī)整融入。那時，他不說話，眼睛也不看各種花草和飛鳥，只沉浸在自己的農(nóng)事里，動作卻輕盈、快捷，有舞者的靈逸。林林總總的事，讓爺爺每天起早貪黑勞作著。中午，我叫他吃飯，剛上地邊，就會嫌棄那九九艷陽天的曬熱。這樣的天里，他黝黑、瘦長臉上的細密汗水，總在太陽下晃痛我眼睛。等起身，他會回望那一壟壟勞動成果，歡喜就涌上臉龐，只是走著走著，他會用力咳嗽幾聲。在我們身后，一枝枝桃花在春風里輕舞，萬千落紅又慢慢回落到當初大地。

三十年后，回想起當初的一幕幕，明白死亡連“驚蟄”都震醒不了，隱痛又寄居蝸牛殼背，附體于我。我那不識字的爺爺，順應(yīng)天命，安守家園，依靠時令，在低山丘陵的老家，在農(nóng)業(yè)機械化至今也未普及的地方，精耕細作，以種棉、養(yǎng)蠶、養(yǎng)豬和雞鴨，以及剩余糧食來換得收入，率先買了電視、修了新房。土地是公正的，它回報勤勞者以碩果累累，讓我們有了自給自足的剛需底氣來抵御風險。土地是國家給農(nóng)民的退路保障，我爺爺他們，把土地當成命根子來侍弄，傳承發(fā)揚著老祖宗留下的農(nóng)耕文化。

那時，我跟在爺爺身后，他會順手掰斷桃樹上三五長枝，桃花瓣繁茂得輕輕一碰，就一枚枚飄落，我小心接過花枝，似乎想要握住永恒。爺爺會念叨，時間過得好快，春分了，農(nóng)民該忙了，你讀書要懂計劃，主動點。我心里冷笑，上課聽講，放假做作業(yè)，哪要我計劃？沒考過班級前五，卻是我讀書期間的遺憾事。

爺爺說的“春分”，有個傳說：神農(nóng)被后人敬尊為炎帝，他曾騎丹雀找到太陽掛天上，始有人間五谷豐登，世人感念其德，敬為太陽神，在春分祭日于壇。春分，平分春天，黃經(jīng)0度，太陽幾近直射赤道，晝夜等長。我們在春分的0度中搖擺不定，因錯過種植，而發(fā)展成為過錯。物候卻一直沿太陽行徑生長和收攏，春分，玄鳥歸北，雷發(fā)聲，閃電至。

雷電天之后，在潮濕、稀疏的柏樹林里，我找地木耳，它跟普通木耳外形雷同，只軟嫩得滴水，是農(nóng)村難得的應(yīng)季美味。野薔薇漫山遍野開白色和粉色花朵，野草青綠像抹過精油，農(nóng)人們也沒空問津。這時，爺爺捻起一兩株秧苗，輕按田里，雙腳不斷快速向左或右移動，細嫩的秧苗就一字形伸向遠方，連高矮也相差無幾。又或者，他忙著給長高的四季豆苗搭架，把柏木苗移栽到有空缺的林地，在山地上新開的田里插秧，趕著毛皮像黃地毯般柔軟光滑的耕牛去犁地。路過我家香得膩人的一大片油菜花地，他會傻笑，黃鶯從我們頭頂飛到遠處樹梢間隱藏著放歌，麻雀則不怕人似的在地里跳來跳去找食。有意無意地，他會在地邊遺漏些谷子或小麥，然后遠遠走開。

春分天里，倒春寒來得突兀，冷暖莫測，爺爺有時咳得喘不過氣，即使隔衣按住肚子咳，也勸不住他歇息一天兩天的。他說，該忙的季節(jié)，不要找借口偷懶，支氣管炎又不是疼得動不了，只有躺地底下的人才有資格自由休息。

這話讓我想起地巖頭的兩座舊墳，曾太爺太奶在那里一直沉睡。清明前，爺爺會帶我們上香，扯干凈墳?zāi)骨昂蟮碾s草。墳前方，幾株橘子樹開著白中帶黃的小花，徒留著水珠瑩潔的微光。雨滴敲打著燃燒之后的一地塵埃，我們在說一些惡毒人也已長眠，心里就多了復雜感嘆。雨水淅瀝，總會漫延到黃經(jīng)15度的清明，似乎它在憐憫著人類感恩的懷念，洗滌著一切不能原諒的過往，讓我們在思念和懺悔里學著放下。紫色野棉花除了顏色大小，其他都酷似太陽花，一枝枝花朵向陽而生，又亭亭玉立，在微寒的春風里，頻頻向歸家的我們點頭搖曳。

清明節(jié)氣，本指物候氣清景明。如《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所言：“三月節(jié)，物至此時，皆以潔齊而清明矣。”但在春秋戰(zhàn)國，介子推給晉文公重耳，留下清明式的治國遺言：“割肉奉君盡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柳下做鬼終不見，強似伴君做諫臣；倘若主公心有我，憶我亡時常自?。怀荚诰湃臒o愧，勤致清明復清明?！鼻迕髑谡?，又被拔高為生生不息的本源，成了警世名言。

在爺爺清明的農(nóng)耕節(jié)氣，他忙著給孕穗的麥子、結(jié)籽的油菜，補足水肥，防病治蟲。他播種花生、辣椒、冬瓜和南瓜等作物，種滿種盡，是他嗜好。他還會摘點椿芽，配著鵝蛋炒好端上桌，農(nóng)家自釀菜籽油的清香夾雜著椿芽嫩香，就滿滿占領(lǐng)我味蕾。

清明后，倒春寒在不知不覺中消失殆盡。楊花落盡，櫻桃紅了，浮萍蔓延溝溪谷，就到谷雨時節(jié)。所謂“谷雨”，亦指雨水充沛滋養(yǎng)百谷，適合搶種，所以有諺語曰“谷雨前后，種瓜點豆”。谷雨，黃經(jīng)30度，氣溫回升，布谷鳥不知疲憊晝夜啼叫催耕。布谷鳥，傳說中的子規(guī)鳥、杜鵑鳥，漢代揚雄《蜀王本紀》中介紹，望帝杜宇仙逝后，化子規(guī)鳥晝夜吶喊布谷，終血染杜鵑花。望帝赤血丹心，意旨在春播。

谷雨，這個春天里的最后一個節(jié)氣，爺爺忙著收油菜。陽光下，成熟的油菜莢果是嬌貴的，稍一用力就綻裂，那比細土顆粒還小的金黃和黑色油菜籽，就爭先恐后地伺機逃進土中，再無法撿拾。那時，天剛亮，油菜莢果還帶著露珠，我們被催著上地，爺爺一邊割下油菜上半部枝椏，一邊不厭其煩地叮囑我們輕拿輕放。我不耐煩地回說，收那么多油菜籽，掉丁點算什么？他總耐心說，要愛惜所有東西，那是人們用無數(shù)汗水的勞動換來的。油菜收割后的土地，他會翻耕好，移栽玉米，或者挖壘成一壟壟紅苕廂。一部分麥子也在谷雨的尾聲里成熟，在種收之間，農(nóng)村進入最忙的紅五月。

那些在谷雨里風生水起的事物，比如，喇叭花和酢漿草努力地開著微小花朵，新燕穿徑銜泥，秧苗拔節(jié)畫一，不帶骨質(zhì)又經(jīng)絡(luò)分明的新茶被人采摘……物候都在用成長講述春天的故事，包括被無數(shù)人稱頌過的銀白春蠶，此時，它正忙著啃噬桑葉，肉圓肥大，鉚勁地向春天以外伸展，直到絲方盡。

春天卻滋潤不了爺爺?shù)纳眢w，他咳嗽逐漸高頻，有時，咳得好久，喘不過氣，眼淚就跟著下來。我端水遞藥，見他神色平靜挺直站立，衣角卻被風肆意撩撥。春天加速疏散他的時間，卻讓我們在人間屈服。

責任編輯：王震海

張華，四川射洪人，有小說、散文、詩歌等散見于省市級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