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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字簡化的曲折往事

        2025-02-06 00:00:00嚴汣霖
        視野 2025年1期

        1935年,在錢玄同等人的推動下,國民政府按“述而不作”(使用已通行的字體,不另造字)的理念,制定了《第一批簡體字表》,共324個字。因考試院長戴季陶等人反對,該方案被擱置。

        上世紀50年代,漢字簡化再次被提上日程。當時提倡的是“漢語字母化”,漢字簡化是“字母化”的一種過渡手段。如吳玉章所言:“文字改革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但在實現(xiàn)拼音化以前,首先必須簡化漢字,以利目前的應(yīng)用?!?/p>

        另據(jù)胡喬木回憶,此事與斯大林的提議有關(guān):“斯大林提出漢字太難,是否可以搞一個民族化的拼音方案,不一定按照別國的字母來設(shè)計?!?/p>

        1952年,文字改革研究委員會成立,確立的文字改革方向是:(1)研究中國文字拼音化;(2)整理漢字并提出簡化方案。后者作為向前者過渡的一種權(quán)宜之計。

        關(guān)于“漢字簡化”與“文字拼音化”之間的關(guān)系,文改會常務(wù)委員葉恭綽說得非常清晰:“我們所要經(jīng)過長期大力推行的新的文字,應(yīng)當不是別的,而是拼音文字。正是因為拼音文字在目前不能馬上實行,所以我們才進行漢字簡化來適應(yīng)當前的迫切要求。如果簡化漢字的方案弄得也要經(jīng)過長期的大力推行才能收效,那就顯然是不切實際的了?!?/p>

        這種“過渡性質(zhì)”的定位,降低了漢字簡化所獲得的學(xué)術(shù)待遇。比如,吳玉章認為,“即使(簡化方案)不很理想”,也“不失為過渡時期的一種權(quán)宜辦法”。這種“權(quán)宜”,是當時的文改會成員們普遍存在的一種典型心態(tài)。

        1952年下半年,文改會擬出《常用漢字簡化表草案》第一稿,共收入簡體字700個。該稿送審后,反饋回來的指示是:“700個不夠。要多利用草體,找出簡化規(guī)律,做出基本形體;漢字數(shù)量必須大大減縮,一個字可以代替好幾個字。只有從形體上和數(shù)量上同時精簡,才算得上簡化?!?/p>

        文改會依據(jù)“一個字可以代替好幾個字”的指示精神進行修改,但在具體保留哪些字、廢除哪些字這個問題上,很難取得一致意見,只得先從700個簡體字中篩選出338個流行廣、爭議小的簡體字,擬出第二稿。

        第二稿送審后被駁回,理由是簡化字數(shù)量太少——第一稿送審反饋回來的指示是“700個不夠”,第二稿只剩338個,被駁回也是情理中事。隨后,文改會又通過簡化偏旁、收入行草書寫法等手段,擬出了第三稿,將簡體字規(guī)模擴充至1634個。

        “國”字的簡化在50年代引起很大爭議,郭沫若力主內(nèi)中用“王”,理由是“此乃張王李趙之王”,但很多文改會委員不同意,認為封建色彩太重,后遂加一點改為“玉”。

        第三稿引起了社會各行業(yè)的普遍反對。對印刷部門而言,第三稿意味著他們需要重鑄1600多個銅字模,簡直是滅頂之災(zāi);草書寫法的收入,打亂了原來的部首系統(tǒng),以前按部首、筆畫編排的字典、電報碼本、檔案、索引系統(tǒng),全都面臨無法繼續(xù)使用的問題……于是,第四稿又將印刷體簡化字縮減為600個。

        1955年1月,《漢字簡化方案草案》正式對外公開。今天回頭審視,這個《草案》存在許多明顯的問題。試舉幾例:

        (1)文改會曾定下不造新字的原則,但實際上并沒有做到。比如,“瞭解”的“瞭”,明明有約定俗成的“了”字可用,卻非要臆造一個之前從未存在過的新字“())”。

        (2)一味追求減少筆畫,往往放棄常用本體字,改取異體字。比如,“足跡”的“跡”,本該選用本體字“跡”,僅因“跡”字筆畫略少,就棄“跡”不用。

        (3)1500個常用字(以教育部當年所公布者為準),《草案》只簡化了335個,這335個簡化字,只占到《草案》簡體字總數(shù)的22%。也就是說,《草案》中78%的簡體字,并非常用字。由此可見其工作重心,已嚴重偏離了方便民眾日常使用的初衷。

        1956年1月,《漢字簡化方案》正式出臺?!斗桨浮反_定了515個簡體字和54個簡化偏旁。該《方案》有兩個問題:

        (1)收錄了大量在民間流傳,但未達到“普遍約定俗成”程度的簡體字,像幣、鄉(xiāng)、僅、藝、療等字,在當時均尚局限于部分行業(yè)使用。

        (2)收錄了不少新造之字,如倉、齒、塊、傘等,均是以前并不存在的新字。

        這兩類簡體字,占到了《方案》簡體字總量的31%。它們給當時的民眾帶來了兩大不便:

        (1)新造簡體字面貌陌生,語文教學(xué)遭遇了巨大困難。如“倉”被簡化成了“倉”,但方案并沒有將“搶”簡化成“搶”,于是,學(xué)生不但需要學(xué)一個全新的簡體字“倉”,舊有的繁體字“倉”也不能丟,既增加了學(xué)習負擔,也顯出“倉”字的簡化毫無意義。

        (2)《方案》帶動了民間自由造字的風潮。有學(xué)者評價稱:“由于《方案》在簡化偏旁的使用范圍方面,交代得不夠明確,以致各簡各的,使?jié)h字的混亂達八年之久。人們不清楚哪些是國家公布的簡體字,哪些不是?!?/p>

        為了糾正這種不便與混亂,1964年又編制了一份新的《簡化字總表》。但《總表》卻又帶來了新的混亂。

        比如,《總表》將“寧”簡化成“寧”;但“寧”是甲骨文、金文中既有的字,讀“zhu”,意指儲藏財務(wù)的器具。為了區(qū)分,《總表》就生造了一個“""”,將“貯存”變成“貯存”,“佇立”變成“佇立”……

        這種臆造詞,有兩大壞處:(1)增加了民眾識字的難度,在當時,只有親手造它的專家能認得;(2)破壞了漢字固有的體系,經(jīng)此一番折騰,“貯”“佇”等字,均已喪失了會意的功能。

        再如,復(fù)、複、覆三個字,被《總表》一律簡化成“復(fù)”,結(jié)果導(dǎo)致使用者無法區(qū)分“復(fù)國”一詞,到底是指“復(fù)興國家”,還是“傾覆國家”。為解決問題,《總表》只好在給不出任何道理的情況下,強行打補丁注解道:“答覆、反覆的覆簡化作復(fù),覆蓋、顛覆仍用覆?!?/p>

        如此簡化的結(jié)果,實際上是增加了文字的辨析難度,相當于給使用者設(shè)下了陷阱——再后來,這類因漢字簡化而出現(xiàn)的陷阱,果然成了讓無數(shù)學(xué)子頭疼的“高考語文知識點”。

        《簡化字總表》并不是漢字簡化史的終點。1977年底,“二簡字”橫空出世。

        所謂“二簡字”,即《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草案)》所推出的新簡體字(《簡化字總表》則稱“一簡字”)。新方案將590個一簡字,再度簡化為462個二簡字(不包括簡化偏旁類推出來的391個二簡字)。從一簡字到二簡字,平均每字筆畫從13.1筆降低到6.9筆。

        與一簡字相同,二簡字也是行政力量推動的結(jié)果。早在1960年,一簡字的遺留問題尚未解決,已有指示要求:

        “現(xiàn)有的漢字還必須再簡化一批,使每一個字盡可能不到十筆或不超過十筆。”

        上世紀70年代,文改會恢復(fù)運作,開始嘗試從大字報中“廣泛搜集群眾中流行的簡化字”。1975年,文改會整理出111個新簡化字,報送審閱,反饋回來的意見是“為什么(只)簡化這么一點?”

        與一簡字不同,二簡字主要是人為硬造,為簡化而簡化。推出之后,即遭到了學(xué)界一致的批評,譏諷其缺胳膊少腿難看至極。1978年,內(nèi)部通知要求教科書和報刊圖書暫停使用二簡字。但二簡字的命運,與“漢字拼音化”捆綁在一起,定性上是后者的“過渡”,故雖有“暫停使用”的內(nèi)部通知,二簡字仍在社會上廣泛流傳。

        1985年,漢字拼音化被徹底放棄,“拉丁化拼音只作為語音符號使用”;隨后,1986年,二簡字《草案》被廢止。但二簡字仍在民眾生活中留下了諸多印記,比如,戶籍系統(tǒng)中“蕭”姓寫作“肖”、“閻”姓寫作“閆”等,已難更改。同年,國家語委重新下發(fā)《簡化字總表》,只在1964年《總表》的基礎(chǔ)上調(diào)整了六個字。

        漢字簡化,至此遂告一段落。

        中國的漢字簡化,有三點歷史教訓(xùn)需要檢討。

        (一)簡化前,未確定現(xiàn)代通用漢字的字量

        全盤梳理,通過清查漢字的使用頻率,圈出現(xiàn)代漢語通用字(包括常用字、不常用但現(xiàn)代漢語必須使用的字),是進行漢字簡化工作的基礎(chǔ)性工作。做好了這個工作,才能知道哪些漢字亟需簡化,哪些漢字沒有必要改動;才能進一步有規(guī)律、有體系地進行簡化。

        遺憾的是,1950~1980年代的漢字簡化,始終沒有做這個基礎(chǔ)性的工作。既沒有類似的《現(xiàn)代漢語通用字表》,簡化漢字的數(shù)量也受非學(xué)術(shù)意見左右而搖擺不定——1952年的第一稿是700字;稍后的第二稿只有338字;第三稿陡增至1634字……

        結(jié)果,就出現(xiàn)了該簡化的漢字沒有簡化,不必簡化的漢字被大量簡化的怪事。

        很多常用漢字,比如:餐、藏、貌、翻、臀、蠢、罐、警……仍然筆劃繁多,沒有簡化;很多罕用字、冷僻字,比如:糰(團)、糶(糶)、癤(癤)、潷(潷)、籩(籩)、颸(飔)……又都被簡化(括號內(nèi)是這些字的簡化字),收入了1964年的《簡化字總表》當中。

        沒有梳理現(xiàn)代通用漢字的范圍,還有一大弊端:簡化工作沒有辦法按照統(tǒng)一原則去處理。

        漢字是按照字形、字音和字意三大維度來造字的,沒有篩選出通用漢字的范圍,會直接導(dǎo)致部分常用漢字被按甲種原則簡化處理,另一部分常用漢字卻沒有得到處理,或者被按照乙種原則處理,進而造成漢字的內(nèi)部系統(tǒng)產(chǎn)生不必要的邏輯混亂。

        比如:

        (1)溝、構(gòu)、購,按照“冓→勾”原則,被簡化成溝、構(gòu)、購。

        (2)講,卻另采“冓→井”原則,被簡化成了講。

        (3)媾、篝等字,又完全不簡化。

        原本同屬“冓”旁系列的這些漢字,簡化后變成了三個偏旁系列,字形系統(tǒng)完全亂了套。

        (二)實施簡化時,不重視類推原則

        簡體漢字,主要有兩種來源。一種是按原則類推,將相同的繁體偏旁,一律替換為相同的簡體偏旁。一種是采納民間早已出現(xiàn)的“約定俗成字”,這種辦法往往會突破漢字的體例,沒有什么規(guī)律可言。

        受“群眾路線”影響,1950~1980年代的漢字簡化,高度重視后者(70年代的二簡字,曾直接號召全民參與造字),類推簡化的地位非常邊緣——中國《簡化字總表》第一表收錄的352個簡化字,大部分屬于民間“約定俗成字”。

        已在全國范圍流行的“約定俗成字”,并非不能用做簡化字,但盡量不破壞文字的內(nèi)在系統(tǒng),是漢字簡化工作的重中之重。大面積采用“約定俗成字”、排斥類推簡化的結(jié)果,是漢字的內(nèi)在系統(tǒng)受到破壞,體例上出現(xiàn)了很大的混亂。

        比如,很多漢字擁有相同的繁體部件,這些繁體部件,本可按照類推原則,用同一種簡體部件替代,但當時并沒有這樣去做,為了遷就各種地域性的民間書寫習慣,原本相同的繁體部件,反被替換成了多種多樣的簡體部件。

        試舉幾例:

        (1)繁體部件“昜”,本可統(tǒng)一簡化為一種簡體部件,當年搞漢字簡化的學(xué)者們偏不,他們至少為繁體部件“昜”弄出了三種簡體部件,分別是:楊→楊、陽→陽、傷→傷。

        (2)繁體部件“登”,本也可以統(tǒng)一簡化為一種簡體部件,當年搞漢字簡化的學(xué)者們偏不,他們至少為繁體部件“登”弄出了三種簡體部件,分別是:證→證、鄧→鄧、燈→燈。另有一些字,繁體部件“登”又根本就不簡化(鐙→鐙)。

        (3)繁體字“盧”被簡化成了盧,按照類推原則,瀘→瀘、顱→顱,這種操作本來非常好,但不知道為什么,爐和驢,卻又被簡化成了爐和驢。

        (4)憶和億,已經(jīng)按照類推原則,簡化成了憶和億,剩下的臆和噫,當年的學(xué)者們卻又不簡化了。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漢字固有的邏輯體例,就這樣毫無意義地破壞掉了。

        (三)漢字簡化應(yīng)該重視學(xué)術(shù)意見

        首先應(yīng)該承認,不可能存在面面俱到——既不造新字,也能最大限度減少筆劃,同時還完全不破壞漢字固有的造字體系——的完美簡化方案,但上述種種弊端,仍是可以避免的。而之所以出現(xiàn)這些弊端,存在著多方面的原因。

        比如,漢字簡化的初始目的,并非是規(guī)范字形,而是被定性為“漢字拼音化”的一種過渡。這給參與簡化工作的學(xué)者造成了一種“即使(簡化方案)不很理想”也“不失為過渡時期的一種權(quán)宜辦法”的普遍心態(tài)。

        再如,漢字簡化的過程中,受到了許多非學(xué)術(shù)意見的干擾。針對1952年《常用漢字簡化表草案》第一稿提出的“漢字數(shù)量必須大大減縮,一個字可以代替好幾個字”的指示,即未必妥當,甚至可以說是違背了漢字的演進規(guī)律,但卻得到了很深的貫徹。

        一種成熟的文字,會同時追求“書寫的便利”與“表意的準確”。具體到漢字,前者表現(xiàn)在形體的簡化,自唐宋而下,漢字在使用過程中自發(fā)出現(xiàn)了大量的簡體字。后者表現(xiàn)為漢字數(shù)量的增加,比如,當“云”字被大量用于“孔子云”“孟子云”時,古人另造出一個了新字“雲(yún)”,來指代天空中的水汽結(jié)合體,以區(qū)別于“孔子云”的“云”。強行將水汽結(jié)合體之“雲(yún)”,與孔子云之“云”,一概簡化為“云”,很容易造成詞義上的困擾。

        2006年,某學(xué)者在央視百家講壇節(jié)目中,談及“子云筆札君卿舌”,曾錯把“子云”解讀成了“子曰詩云”。其實,這里的“子云”,是指漢代名人谷永(字子雲(yún))。如果不一味追求“一個字代替好幾個字”,“子雲(yún)筆札”是很難被理解錯的。

        大規(guī)模的“一個字代替好幾個字”,給漢語“表意的準確”造成了很大的破壞。

        比如,面和麵(麺),本是兩個意思完全不同的詞。前者指臉部、臉面;后者指糧食磨成的粉。古人讀《水滸傳》,讀至“睡到四更,同店人未起,薛霸起來燒了面湯,安排打火做飯吃”一段,可以很準確地知道,所謂“燒了面湯”,是指燒洗臉水;但今人來讀,就很有可能把“燒了面湯”錯解成煮面湯來吃。

        再如,適和適,在古代不但是兩個不同意思的字,連讀音也不一樣?!斑m”讀kuo,是疾速的意思,“適”讀shi,是到哪里去的意思。強行用“適”來代替古代的“適”(kuo)和“適”,那要分清這些古代名人——南宮適、李適、高適、沈適、趙汝適——究竟是“適”(kuo)還是“適”,就很要命了。

        說起“適”,還有一個問題:同樣擁有繁體部件“啇”,適→適,“適”被合并到了“適”里,“摘”字卻原封不動,沒有簡化。這種體例混亂,在1964年的《簡化字總表》中,比比皆是。

        學(xué)者周策縱曾批評過漢字簡化的隨意性。他提出了三點應(yīng)該遵循的簡化原則,很值得今人反思:

        (1)當下流行的常用字,不適合用作其它字的簡體字,否則簡轉(zhuǎn)繁時,容易混亂?!袄铩焙汀把e”就是一個典型。

        (2)古字長期用作特定含義者,也不適合拿來做其它字的簡體字。比如,“后”字早期指帝王(后土),再演變指帝王之妻(后妃),就不應(yīng)該再拿來做“後”的簡體字,因為“先后”未必等同于“先後”,也可能是指“去世了的皇后”。

        (3)一個字不適宜同時充當多個字的簡體字。比如,“發(fā)”同時作為“發(fā)”“髮”的簡體字,曾導(dǎo)致全中國到處都是“理發(fā)店”。周策縱參觀偽滿皇宮時發(fā)現(xiàn),溥儀的“理髮室”也曾被寫成“理發(fā)室”。給“髮”另外安排一個簡體字,并非難事。再如,“干”同時作為“乾”和“幹”的簡體字,也很有問題,且不論“天乾”和“天干”的含義難以區(qū)分,“干”字變成多音字和多義詞,也沒有簡省使用者的學(xué)習成本,相反增加了學(xué)習的難度。

        需要強調(diào)的是:指出漢字簡化存在的上述種種缺陷,并不是要否定“漢字簡化”,也不是主張恢復(fù)使用繁體字——漢字簡化是漢語發(fā)展的一種必然的趨勢;而是想說:

        語言文字改革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須慎之又慎,缺陷一旦造成,往往很難有彌補的機會。

        回顧前人造成的缺陷。梳理過往留下的教訓(xùn),是為了以后不再造成類似的遺憾。

        (摘自微信公眾號“騰訊新聞·短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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