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手們像城市里的駿馬，穿梭在大街小巷。他們可能是我們的親人或朋友，讓我們給這些勞動者更多的關(guān)注與關(guān)愛吧！有時候，一杯熱水，一聲問候，就能讓溫暖傳遞。

——羊斌

一

馬嘉的手指在門鎖上按了一下，隨著輕微的齒輪轉(zhuǎn)動聲，門就開了。他推開門，做了個滑稽的彎腰揮手的動作：“請！”

李東明的左腳邁進門，右腳隨后卻定住了。

只有電視劇里才會有這樣的房子吧？整面墻的大落地窗，陽光灑了半屋子。光是客廳，就比自己整個家大了一倍。松松軟軟的轉(zhuǎn)角沙發(fā)比爸媽的床還要大，占據(jù)了半面墻的電視機快趕上電影屏幕了，還有頭頂璀璨的水晶燈，一大柜子各式各樣的酒……太豪華了吧？李東明簡直不敢呼吸了。

馬嘉在后邊輕輕一推，把他推了進去。

“馬嘉，你家真是太……”李東明一時想不起來用什么詞了。

“太空了，是吧？就我一個人，沒勁死了！太冷清，太無聊！”馬嘉搶過了話頭。

“冷清？”李東明學(xué)著馬嘉，脫下自己的羽絨外套，掛在客廳的衣帽架上，“哪里冷清了？你家好暖和啊，不像我家里，就算取暖器一直開著還很冷?！?/p>

“地暖開了一個月了?？墒?，有暖氣，沒人氣?。∧阋窍矚g就常來啊，我們一起玩，人多了，這屋子才會暖和嘛。”馬嘉說。

這是寒假里的一天，他倆偶爾在街上遇到了。馬嘉這天有點郁悶，家里請的做飯阿姨回家過年了，爸爸媽媽卻還有生意要忙，在外地回不來。他一個人在街上晃蕩，心里嘲笑自己，果然就像電視劇里有錢人家的孩子一樣，除了錢，什么都沒有。不過，有錢總比沒錢好，況且，他還有自由。比如現(xiàn)在，家里就他一個人，他也愿意自個兒待著，不愿意去外婆家和奶奶家，不就是為了這份自由嘛。這不，現(xiàn)在的自由就是，想邀請誰來家里玩就邀請誰。今天，他決定邀請在路上遇到的第一個同學(xué)。

馬嘉其實不缺朋友。他為人豪爽，班里的同學(xué)都和他相處得不錯。但這天他給幾個好朋友打電話，他們卻都顯得很為難。眼看就要過年了，都被父母拘在家里呢，哪里像他，還有這么多叫人羨慕的自由。

寒假作業(yè)差不多完成了，游戲嘛，一個人玩也沒意思，馬嘉只好獨自去街上亂晃，晃了半天，才遇到給媽媽送完飯慢悠悠回家的李東明。他們雖然是一個班的，其實一點兒也不熟，因為在教室里兩人坐得比較遠，一直沒什么交集。但這會兒不管了，寂寞的馬嘉想起自己的決定，抓住李東明就不肯放手：“走吧走吧，去我家一起玩游戲吧！”馬嘉熱情十足的邀請，讓李東明沒有辦法拒絕。

更何況，十三四歲的男孩子，誰能抵擋游戲的誘惑呢？

二

其實李東明很少接觸游戲，他根本沒有時間。

媽媽在超市工作，爸爸送外賣，他每天回家連晚飯都是自己做。弄個蛋炒飯，煮個紫菜蛋湯什么的，他已經(jīng)十分熟練了。晚飯吃過就做作業(yè)，等到媽媽回來收拾屋子，他也得搭把手，哪還有時間玩游戲呢？再說了，家里連臺電腦也沒有，自己也沒有手機，媽媽用的手機是爸爸淘汰下來的，他偶爾拿來玩，最多刷刷小視頻，游戲根本跑不動。

但是，怎么說呢？畢竟這是個游戲時代，聽同學(xué)們聊一聊、講一講，偶爾有機會上手就玩一玩，李東明居然也就很像個正經(jīng)的玩家了。他聰明、靈活，游戲一上手就能玩得滴溜轉(zhuǎn)，同學(xué)們都愛帶著他。一開始他只在一邊看著，后來就能在同學(xué)眼看要輸了的當(dāng)口，接過來三兩下便起死回生。同學(xué)們都十分羨慕，說他有天賦，自帶開掛技能。面對這樣的盛贊，誰能不沾沾自喜呢？

李東明這游戲行家的名聲，不小心就傳出去了，馬嘉把他拽回家，也有這個原因。

所以李東明覺得他們還是平等的，各有擅長嘛。馬嘉家擅長掙錢，他則擅長力挽狂瀾。他算是個粗線條的人，并不過于敏感，剛進門時對這豪宅的驚詫，在馬嘉的不以為然之中，也很容易就化解了。而且，馬嘉也根本沒有認為自己家有點兒錢是啥優(yōu)勢，他現(xiàn)在一心一意羨慕的，是李東明超牛的游戲功夫。

但李東明有點兒心不在焉：“我得回去大掃除呢，我媽剛給我下的任務(wù)?！?/p>

馬嘉不讓，說：“不是還有幾天才過年嘛，再說了，怎么還非得你打掃呀？”

李東明說：“我爸媽都太忙了，但他們又認為，過年前的大掃除是一點都不能馬虎的?！?/p>

馬嘉說：“我爸媽更忙，一個月沒回來了，他們可沒提要大掃除。哎呀，來都來了……要不，今天你陪我打游戲，明天我?guī)湍愦髵叱俊?/p>

簡直是搞笑嘛，這么干凈整潔的屋子當(dāng)然不用大掃除啦。李東明想起同學(xué)說過，馬嘉家里的游戲裝備可高端了，就有點抵擋不住誘惑：“就玩一會兒？”

偶爾一次，也是可以被原諒的吧？李東明就這么說服了自己。再說了，剛參觀了馬嘉的房間，那超大禮品柜里一套一套的手辦，實在太精致了，他想一個一個慢慢看。再看那電腦屏幕、游戲手柄，也實在是太誘人了，他從這一個摸到那一個，嘖嘖贊嘆，完全把回家這事兒丟到了腦后。

馬嘉卻帶他回到客廳，跳過去打開電視，三按兩按，戴著紅帽子和綠帽子的馬里奧兄弟立刻出現(xiàn)了。這馬里奧兄弟，李東明可一點兒也不陌生，只是他從來沒有在這么大的電視機上玩過，色彩特別鮮艷，畫面特別清晰，連歡快的配樂都是立體聲的。

馬嘉又遞給李東明一個游戲手柄：“給！”“這是什么？”李東明低頭研究。馬嘉說：“Switch，開始吧?！?/p>

對于李東明來說，這是個新鮮玩意兒。但他聽完馬嘉的簡單介紹，立刻上手了。兩人配合很默契，一會兒云上，一會兒地下，越過一個個陷阱，吃著一個個大蘑菇和大金幣。他們大呼小叫，開心極了。

接下來又玩起了《極品飛車》，只有玩過的人才能體會那種通體舒泰的感覺吧？高速行駛是如此暢快淋漓，左拐、右拐，黑夜、白天……一閃而過的街景，不斷超越別的車輛，李東明居然感覺自己輕盈的靈魂已脫離軀殼，正在展翅飛翔。

三

什么叫時光飛逝？什么叫光陰似箭？熱愛游戲的男孩子最懂了。好像才過了幾分鐘，李東明忽然聽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叫起來。馬嘉也在那邊叫起來：“怎么回事？好餓好餓！不是才吃過午飯嘛?！?/p>

李東明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鐘：“哎呀，四個小時了！我要回家了?！?/p>

馬嘉還在興頭上，哪肯放他走：“才這么一會兒，別走別走。我來點外賣，吃完繼續(xù)！”正好一局終了，馬嘉立刻抓起手機，打開外賣點餐軟件。自從做飯阿姨回家之后，他都是靠點外賣過日子的。他一邊不斷滑動屏幕，一邊問：“李東明，你想吃什么？”

李東明說：“我不吃，我要回家了?！?/p>

馬嘉生氣了：“什么嘛，不行！我點好了！不許走！”

李東明的新鮮勁正濃呢，既然都點好了，那就留下來吧！

他倆繼續(xù)酣戰(zhàn)，忽然，馬嘉的手機響了。他瞄了一眼：“陌生電話，不接！”

可是這個電話不屈不撓，一直響個不停。馬嘉被吵得心煩意亂，騰出一只手去摁手機，一不小心馬里奧就卡在了大剪刀上。馬嘉哀號一聲：“我的命！”

過了一會兒，手機又響了，馬嘉任由它一直響，李東明終于受不了了：“快接嘛，說不定有事呢，太吵啦！”

馬嘉就不，又給摁掉了：“現(xiàn)在的騷擾電話真是煩死人！”

然后第三通電話又打來了。

馬嘉這一局，終于死得透透的了。他把手柄往沙發(fā)上一扔，仰天長嘯。轉(zhuǎn)手又想摁電話，李東明搶過去接了，打開手機揚聲器。

“你好，這里是美團外賣，你的外賣到了。”

四

馬嘉湊過來對著手機吼：“到了就到了，能不能不要沒完沒了地打電話？”

外賣員愣了愣：“你們這里得刷卡進電梯，我沒法上去，請下樓拿一下?！?/p>

馬嘉說：“等會兒！”他又搶過手機摁掉通話，繼續(xù)開始打游戲。

李東明說：“我下去吧?！?/p>

馬嘉說：“別！讓他等會兒！不就一送外賣的？一直打電話，煩死了！”

李東明呆了呆，默默站起來打開門。

馬嘉忙著打游戲，頭也沒抬，但還是叫起來：“別走呀！”

李東明說：“不走，我下去取外賣，不然等會兒他還要打你電話。”

下了樓，李東明就在樓下大堂等。不愧是高端樓盤，大堂用大理石裝飾得非常氣派，只是在這大冬天里，看上去冷冰冰的。沒有外賣小哥的影子，李東明只好來來回回地踱步。

一會兒，遠遠有個穿黃色衣服的小哥跑過來，頭盔上還有兩只長長的兔耳朵，一顛一顛的，挺有趣。他兩手各提著一個塑料袋，嘴里呵出一串串白氣，準(zhǔn)備用肩膀撞門進來。

李東明趕緊在里面打開門，把小哥讓進來，接過他手上的袋子。

小哥說：“18樓的吧？”

李東明說：“不對啊，我們是11樓?！?/p>

小哥看看外賣上粘著的紙條：“你叫什么？”

“李東明。哦不，馬嘉?！?/p>

小哥說：“那不對，不是這名字。”

李東明說：“叫啥？不會是馬嘉那家伙亂起的諢名吧？”

小哥又看看紙條：“東邊來的萌妹子。”

李東明暈了，這這這，不可能啊。

這時候，電梯里出來個女孩，光腿裹著個大羽絨服，把自己包得像個大雞腿。她穿著拖鞋踢踢踏踏跑到小哥面前，抓起兩只袋子就往電梯里跑。

小哥在后面叫：“喂喂！你是誰呀？”

女孩頭也不回。

小哥急了：“怎么這樣??？拿錯了怎么辦??？”

女孩回頭瞪了一眼：“是炸雞店的吧？是四份吧？是遲到了吧？再啰唆我就投訴你！”

小哥閉上了嘴，眼睜睜看著女孩進了電梯。他打開手機看了一眼，嘟囔道：“不過遲到了三分鐘嘛，今天外面多冷啊，店家動作也不利索……唉，算了算了……”他把衣服裹緊，又沖進風(fēng)里去了。

五

“不就一送外賣的？”李東明還在大堂里轉(zhuǎn)悠，耳邊老是繞著馬嘉這句話。他向來不是個敏感的人，但還是有一點被傷害的感覺。

他的爸爸，就是一個送外賣的呀。爸爸跟剛才那個小哥一樣，穿著同樣的工作服，騎著同樣的電動車，后面綁著同樣的外賣箱，同樣風(fēng)里雨里東奔西跑。他想：爸爸也遇到過同樣的事、同樣的人嗎？李東明從來不點外賣，所以平日里也不怎么關(guān)注爸爸，并不了解他的工作。站在大堂里等待的這點時間，他想到了很多。

他想起有一回，爸爸很晚回家，跟媽媽抱怨自己的手疼。媽媽一邊給爸爸搽藥，一邊怪爸爸不會照顧自己。爸爸也有點兒生氣，說：“商家給的塑料袋子也太薄了，水煮肉片又太燙，我騎到地方一看，袋子居然燙破了，幸虧我是放在踏板上的，不然肯定就打翻了。那小區(qū)還不讓外賣車子進，我只好一路端著小跑，要命的是買家住在小區(qū)最里面，紅湯一直淌到我的手上，一路上也沒地方可以擱一擱，又不能放地上，時間還很緊，當(dāng)時覺得忍一忍也還行，誰知就燙出這么個大泡來?！彼呎f邊對著自己的手吹氣。

還有一回，爸爸回家后唉聲嘆氣，說真倒霉，這一天里他接到兩次投訴，錢都被扣光了，全白忙了。一次是送的蛋撻，那家做得好像特別脆，所以不小心顛破了。另一次是路上堵車送晚了，他道歉來道歉去，可是點外賣的一對小夫妻正在慪氣，他這一遲到，正好成了出氣筒。

爸媽常常跟李東明說，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考個好大學(xué)，找個好工作，別跟爸媽一樣，沒什么文化，掙錢就難，還受人欺負。這些話李東明總是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從沒放在心上。他眼里看到的爸媽，是和美的、熱情的，鄰里關(guān)系也一直很好。他在學(xué)校，成績中不溜，自己沒啥不滿意，整天開開心心的，也沒覺得跟別的孩子有啥差別，該鬧鬧，該玩玩，就是個一直被爸媽呵護著的、沒啥心眼的小男孩。

可是就在這大堂里，他裹緊棉衣來回踱步的一點兒時間，他忽然想：自己真的很粗心啊，好像從來也沒有關(guān)心過爸媽。也許，從前，在他面前展現(xiàn)的一切，并不是真正的世界吧？至少不是完整的世界吧？

六

李東明又等了很久，可是仍然沒有等到外賣員。他忽然疑心馬嘉那邊出了什么錯，趕緊回了十一樓。

馬嘉一直在孤軍奮戰(zhàn)，已經(jīng)滿頭大汗了。一見李東明像看到援軍，趕緊把手柄往他懷里一塞：“快，快！救我！”完了又看了看李東明的手，“外賣呢？餓死了！”

李東明說沒等著，馬嘉就急了：“怎么沒有？剛才不是說到了嗎？我想著你都下去拿了，他又打電話來我就沒再接?！?/p>

李東明想了想，立刻放下手柄，不管馬嘉在一邊慘叫，打開了點餐軟件。

他問馬嘉：“你家是紫金城北區(qū)22幢11樓嗎？這地址沒錯吧？”

馬嘉說：“什么北區(qū)，我們是南區(qū)?！?/p>

李東明急了：“可你這上面寫的是北區(qū)呀！”

馬嘉說：“我又沒寫，可能是系統(tǒng)默認的吧？不關(guān)我的事！”

李東明說：“這不是關(guān)誰的事呀，人家送錯地方一直在那邊等，多著急呀?！?/p>

馬嘉說：“有啥好急的，不就一送外賣的嘛！我還沒急呢，肚子都餓扁了！煩死了，真是太笨了，北區(qū)沒有就南區(qū)嘛，找不著地兒我就差評！”

不就一送外賣的嘛！差評！李東明心里來來回回滾著這兩句，他仿佛看到爸爸正等在另一個大堂里，手里端著燙人的食物，眼睛緊緊盯著電梯上的數(shù)字，還不斷地摁亮手機看時間。

他翻看手機里的來電號碼，有一個電話顯示未接八次了。他趕緊撥了一個過去。電話接通，他馬上就道歉，說地址寫錯了，麻煩他重新送過來，還主動說，是因為自己的失誤令對方快超時了，他會馬上就點已送達的，請他不要擔(dān)心。

馬嘉看李東明不理他，只低著頭一通操作，他還以為李東明是餓壞了呢，所以對外賣這么緊張。他對李東明說：“北區(qū)到南區(qū)，還有一段路呢，我們再來一局唄。”

李東明披上棉衣拉開門：“不，我下去等?！弊叩介T口又折回來，“你手機我?guī)?，我怕萬一又聯(lián)系不上?！?/p>

七

等他到了樓下，看到有個騎手正好要進來。

跑在前面的是個五六歲的小姑娘，穿得嚴嚴實實像個球，小臉凍得紅撲撲的，戴著棉手套，正用力推著厚重的玻璃門。人小力氣小，根本推不動，她咯咯笑著，一笑門上全是白白的霧氣。

李東明趕緊去幫她拉門。

騎手說：“快謝謝哥哥！”李東明這才發(fā)現(xiàn)是個女騎手。

小姑娘聲音脆脆的：“謝謝哥哥！”

電梯里又出來個女孩，問女騎手：“是李阿婆砂鍋嗎？”

小姑娘搶著說：“是的，姐姐?！?/p>

女孩接過外賣，從兜里掏出一根棒棒糖，遞給小姑娘：“謝謝啦！”

小姑娘歡天喜地地接過棒棒糖，立刻剝開糖紙，塞進嘴里，臉上全是開心的笑。她捏著糖紙到處找垃圾桶時，李東明伸手說：“給我吧。”

小姑娘又說謝謝哥哥，然后問媽媽：“接下來咱們?nèi)ツ难?？?/p>

媽媽邊翻手機邊回答：“下一個目標(biāo)，豐樂公寓！”

小姑娘歡呼：“我沒去過呢！遠不遠？又能認識一個新地方了，真好！”她蹦蹦跳跳地跟著媽媽走了。

李東明摸著口袋里的糖紙，目送著母女倆離開。他想，自己還從來沒有跟著父親一起送過外賣呢，沒幫他推過門、拎過東西、打聽過地方、說過謝謝。他想，放假了，可以試試。已經(jīng)是初中生了，說不定有些單子，自己都可以獨立送。

也許能掙好多錢呢。他想著想著，倒是有點激動了。

八

李東明拿到外賣的時候，外賣員的態(tài)度很不好。

遠遠地，他看到那人車子還沒停穩(wěn)就跳了下來，轉(zhuǎn)身急急地從后面的箱子里拎出兩只塑料袋，直沖過來。李東明趕緊上去接住，核對了一下名字，對了，是馬嘉訂的。

那人看上去和爸爸的年齡差不多，只是胖得多，亮黃色的外衣緊緊地裹在身上，那只顯眼的袋鼠圖案被他的胸脯撐變了形。他的頭盔壓著眼睛，有幾縷頭發(fā)倔強地從下面伸出來。他氣喘吁吁的，可能是跑得急了，出了點汗，看得出頭發(fā)曾經(jīng)被汗打濕過，但這一路過來，冬日冷風(fēng)呼呼吹著，那幾撮濕頭發(fā)結(jié)起了冰凌，像罩了一層透明的玻璃殼，硬硬地戳在那里。

那人邊喘邊嚷嚷：“有你們這樣的嗎？地址不寫清楚，電話不接，耍人玩哪？我這么長時間就被你這一單耽擱，什么玩意兒！”他一邊埋怨，一邊罵罵咧咧。

李東明本來有很多道歉的話，堵在嘴邊出不來了，他緊緊地抿著嘴，一言不發(fā)。那人看李東明不吱聲，撒了一通氣后也就轉(zhuǎn)身走了。李東明看著他小跑的身影漸漸遠去，終于大聲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那人愣了一下，右手抬起揮了揮，沒有回頭，上車走了。

李東明拎著外賣上去，馬嘉簡直是撲上來的：“怎么這么久呀？餓死了！”他趕緊打開塑料袋，捧出好幾個塑料盒子，打開來，整整齊齊地排列好。

有葷有素，有紅有綠，香噴噴，熱騰騰。

九

馬嘉掰開一次性筷子，遞了一雙給李東明，自己先埋頭往嘴里好一通劃拉。等他抬起頭來時，發(fā)現(xiàn)李東明的動作遲緩，舉著筷子還在對著米飯發(fā)呆。

馬嘉說：“你不餓嗎？還是餓過頭了？”

李東明搖搖頭。

馬嘉邊吃邊說：“今天的菜還不錯。上一回，我點的是酸辣味的，送來居然是麻辣味的，氣得我反手一個差評！”

李東明說：“差評？哪里給的差評？”

馬嘉說：“當(dāng)時有個彈窗，讓給個評價，我就隨手點了一下。”

李東明說：“這差評，是不是給了送餐的人？明明是商家的錯呀，應(yīng)該去平臺給商家評價啊。”

馬嘉又往嘴里塞了一口菜：“懶得管他！反正送餐的人也總是慢吞吞的，該！”

李東明說：“下次你點餐注意一下地址啊。”

馬嘉說：“上回我寫的是對的嘛，可是還是很晚到。我一看，一個老頭子，腿還一拐一拐的。什么嘛，腿腳不便就換個工作嘛！”

李東明慢慢把筷子放到了桌上，看著馬嘉，慢慢地說：“我爸爸就是送外賣的?！?/p>

馬嘉愣住了。

他立刻停下了往嘴里劃拉的動作，迅速又含混地對李東明說了一句：“啊……對不起?！?/p>

李東明說：“這么冷的天，我爸也在外面送餐呢。一個差評，要扣兩百塊錢，他一天就白跑了?！?/p>

馬嘉瞪大了眼睛：“兩百？這么多？”

李東明說：“我爸說，很多人都會體諒他們，所以也不是經(jīng)?？邸！?/p>

馬嘉有點囁嚅：“我也沒有經(jīng)常給差評……”

李東明說：“越是天氣不好，下雨天，下雪天，我爸就越是忙，單子多得都來不及接。但常常會出問題，有時候是路不好，有時候是車壞了，像這樣的大冷天，電瓶車還會凍得沒了電，他穿很多衣服，一會兒跑，一會兒等，晚上到家時全身總是濕的。”

馬嘉說：“啊……我以后盡量少點餐了……”

李東明說：“別呀！我爸說，雖然更辛苦，但掙得多點兒。只是……不要太隨意就給差評啊。”

馬嘉點頭：“嗯嗯！”

馬嘉立刻誠懇地檢討自己了。

馬嘉的世界只有家人、學(xué)校，還有游戲，他從來沒有關(guān)注過那些給自己送餐的人，好像他們生活在與自己毫無瓜葛的平行宇宙。在他的認知里，送快遞的、做家政的、商店營業(yè)員、小區(qū)保安……都如同游戲里的NPC，都是工具人，他們是天然存在的，他們存在的使命就是帶給自己好的體驗，自己是完全不必在意他們的?，F(xiàn)在因為李東明，因為李東明的爸爸，他知道自己錯了。他陡然發(fā)現(xiàn)，他們都是真實的、活生生的人，他們也有煩惱，也有開心，他們和自己沒有什么區(qū)別。

說到底，馬嘉是個單純又好奇的孩子。他一邊吃飯，一邊催著李東明講講他爸爸遇到過的事。他把這些事當(dāng)作冒險游戲，甚至立刻佩服起李東明的爸爸來，無論遇到什么事、什么人，都能夠披荊斬棘，勇往直前。馬嘉的爸爸不也說過嗎？靠雙手養(yǎng)活自己的人都是值得尊重的。

他再次向李東明鄭重道歉。

十

李東明說：“我準(zhǔn)備明天跟我爸去送外賣?！?/p>

馬嘉眼睛一亮：“帶上我！”

李東明瞪了他一眼：“你以為是旅游觀光？”

馬嘉說：“不是不是，我……我爸也說過我，什么不知人間疾苦啦，嬌生慣養(yǎng)啦……我還不服氣呢，我想著他們把我一個人扔在家里，老也不管我，其實我也挺苦的。但是現(xiàn)在，和你比比……”

李東明說：“和我比啥？我可沒覺著苦，但我知道我爸媽辛苦?！?/p>

馬嘉說：“是的，我還挺羨慕你的，能每天和爸媽在一起。但是不管啦，明天一定要帶上我，我就是想體驗一下送外賣這件事，這是我從來都沒有想到過的事，我知道很辛苦，但一定也很有意思！”

李東明說：“你不怕冷？明天好像還要降溫呢?！?/p>

馬嘉說：“不怕不怕，我會穿上最暖和的羽絨服，戴上最厚的手套！我要騎上我的山地車，跟你一起在大街小巷馳騁！”

李東明笑了：“好吧，等我回家問問爸爸，看行不行。”

馬嘉打開冰箱找出兩罐飲料，“啪”一下打開，遞了一罐給李東明，自己又打開一罐，高高舉起：“說定啦，來，干杯！”

李東明說：“大家都叫送外賣的‘小哥’，明天可能咱就是小哥了?！?/p>

馬嘉說：“哈哈！有意思，初中生小哥！我是跑步賊快的小哥！”

李東明說：“我爸說，有些稱呼是很沒勁的，比如‘送外賣的’，再比如只是一個字，‘喂’，喊的人口氣也不屑，他都懶得理他們。你猜，我爸喜歡人家怎么稱呼他？”

馬嘉說：“小哥嘛……你爸的年紀……有點兒不太合適了，嘿嘿，老哥？”

李東明說：“才不是呢，我爸喜歡人家叫他‘騎手’?！?/p>

馬嘉說：“騎手？我也喜歡這樣的稱呼?！?/p>

李東明說：“我也喜歡?！?/p>

李東明想，“騎手”，多么美好的稱呼呀。

也許每個深夜，車馬人流漸漸稀疏，午夜的鐘聲響起，街頭忽然就幻化成廣闊草原，每個騎手胯下小小的電瓶車，忽然如馬兒一般飛揚騰越，仰天嘶鳴。馬上的人兒，身姿矯健，帥氣張揚。街燈是遙遠的星星，耳畔有草原的清風(fēng)，耳機里有澎湃的音樂，身后是溫?zé)岬氖澄铩?/p>

明天，他就要爭取去做個“騎手”了。他要做個騎著馬兒給別人送溫暖的人，他要躍馬揚鞭，縱馬奔騰。沒有人知道，他的心窩里滿滿的、暖暖的，全是親愛的家人。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