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只毛茸茸的柯基犬出現(xiàn)在門口,它們的小短腿擦著厚厚的地毯,像五個毛球似的,嘟嘟嘟地“滾”了進來,十分可愛。女王的寵物是柯基犬,關于這方面的故事在英國社會廣為流傳,見到這支傳說中的“先導隊”來了,就知道女王要駕到了??禄谌藗兡_下蹭來蹭去,大家都去逗它們。
果然,女王出現(xiàn)了,她穿了一身孔雀藍色、稍微有點顯舊的西裝套裙,手臂上搭著樣式經(jīng)久不變的黑色小方包。顯然她與邀請來的每位客人都是認識的,握手時會聊到一些彼此關心或者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因為客人不多,又是在自己家中,女王這次沒有戴手套,和善地挨個與賓客交談。走到我和老郝面前時,她尤其對老郝能來格外表達了歡迎。對于我們這些外交官家庭聚少離多,女王顯然是了解和同情的。我們向女王贈送了禮物。
外交禮品的選擇一向是難題,更何況是在女王的家里送禮。我在使館的禮品庫里轉(zhuǎn)了幾圈一籌莫展,復制品瓷瓶和軸畫都不合適,最后想到女王喜歡收藏書,就買了一套英國漢學家大衛(wèi)·霍克斯翻譯的英文版《紅樓夢》,希望能為女王的圖書館增添內(nèi)容。與楊憲益、戴乃迭的譯本相比,霍克斯的翻譯更多反映了從英國文化角度對《紅樓夢》的理解,比較容易被以英語為母語的讀者理解。
我拿出這套書來,向女王簡單介紹了一下《紅樓夢》在中國文學史中的地位和影響,也講到我與譯者霍克斯的交往和他對中英文化交流的重大貢獻,女王顯然很感興趣。
三四十分鐘之后,下午茶結束了。女王告辭,大家各自回到房間。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可以休整一下,為出席晚宴做準備。
根據(jù)請柬說明,晚宴的著裝要求是“Black Tie”,即黑領結禮服,同時這又是一場家宴,似乎不必像在國事活動上那么隆重。我選擇了一件垂感很好的無袖黑色絲絨旗袍,胸襟上有一點玫紅色的繡花。這件旗袍是我于20世紀90年代末在北京一家新創(chuàng)建的中式品牌店買的,陪伴我多年??紤]到晚宴之后要參觀城堡,我沒有選擇跟太高的鞋。為了保暖,我備了一條新的米色羊絨圍巾。中國乃至世界上最好的羊絨都產(chǎn)自內(nèi)蒙古,身為內(nèi)蒙古人,我“近水樓臺先得月”,這些年積攢了不少羊絨圍巾。但是羊絨有生命周期,用久了會起球,需要經(jīng)常打理,所以我總會留存一條新的羊絨圍巾,只在重要場合用。米色水波紋的羊絨圍巾在燈光的照耀下,映出柔和的光澤,為禮服添色不少。
出于禮貌,我們提前10分鐘抵達宴會廳。
這天晚上,女王再次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已經(jīng)換上了一件長袖的米色絲質(zhì)長裙,比她在儀式活動中穿的禮服要輕盈和簡約許多,蓬松的裙擺剛好蓋過腳踝,既不會拖到地面上,又能遮住腳尖。她肩上挎了一個金屬鏈子的米色絲質(zhì)晚裝包,雖然樣式古舊,但是與這身晚裝長裙搭配妥帖。女王氣色很好,雍容平和,臉上一直帶著微笑,看上去既不失威嚴,又保持著女主人的優(yōu)雅和家宴的友善。與平日公眾形象不同的是,她像鄰家奶奶似的,整晚都戴著一副玳瑁色的粗框眼鏡。
宴會廳不大,寬闊的餐桌剛好可以隔開各自的談話,同時又能讓賓主都在彼此的視線之內(nèi)。長餐桌的兩側(cè)各坐了15個人。女王坐在背對門的中間位置上,愛丁堡公爵坐在她的對面,其他賓、主分坐在他們兩側(cè),安德魯王子和安妮公主分別坐在女王一側(cè)的左邊和右邊,間隔兩到三位客人。
我被安排在公爵右手一側(cè)的主賓位置上,老郝與我在同一邊的左側(cè),間隔了幾位其他客人。從位置的安排可以看出來,女王和家人能分別關照到長桌的各個角落,對每位客人鄰桌的安排也都盡量照顧到了談話的興趣和領域。
餐桌的吊燈掛得很低,光線柔和,桌子中間擺著銀飾和燭臺,銀盤上的干、鮮水果既是裝飾,也是最后一道甜點的佐食。在之前的準備工作中,我已經(jīng)從請柬附件的座次圖中了解到自己將坐在愛丁堡公爵旁邊,于是提前研究了他的關注和喜好,考慮應該與他談些什么。
晚餐是溫莎之夜的中心活動,也是我做工作的主要時機。如果希望在餐桌上通過交談讓對方和自己都有所收獲,那么,準備談資是必須做的功課,有備而來才能避免泛泛而談,錯過交流的難得機會。
不過我發(fā)現(xiàn),對方所擅長和喜好的事,比如帆船、馬球、駕車等,我都不懂。談論國際形勢呢?從媒體對他的報道來看,預期交談起來也不會那么容易。我廣泛地瀏覽了一下近期中國國內(nèi)最新動態(tài)和數(shù)據(jù),同時準備了幾個也許能與他拉近距離的話題,比如旅行、美食,不過更多只能寄希望于臨場的思想碰撞和發(fā)揮了。
晚宴開始后,我與他熱烈討論的話題竟然是“吃”。他對中餐很感興趣,對1986年陪同女王訪華時品嘗到的各種美食記憶猶新。他聽了我對中國多元飲食文化的介紹之后,我們的話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中國。他很關心與中國有關的任何事務,對近年中國的發(fā)展和成就有所了解,表達了贊賞,但是,他也會針對某些現(xiàn)象委婉地提出批評。而這正好給了我機會,可以把話頭接過來耐心地向他解釋真實的情況是什么,努力讓他認識到中國這樣一個多人口、多民族國家,從貧窮走向繁榮的歷程之艱難和復雜,向他揭示各種問題的多重原因,尤其盡力讓他了解中國政治制度的內(nèi)涵,說明為什么我們要取得成功必須保持國家的穩(wěn)定。我感覺,他對我所說的話聽進去了很多,這一晚上也算相談甚歡。
對于一個駐外大使來說,不僅需要搞懂國際事務和熟悉外交政策,更重要的是,要盡可能多地了解自己國家的方方面面,對國內(nèi)重大事務有透徹的認識,尤其對外界存在偏見或者無法認同的問題,需要深入研究。需要搞懂:我們的國家為什么這樣做?挑戰(zhàn)和問題是什么?解決的方案又如何?這仍然不夠,還需要努力找到針對不同人的恰當和有說服力的表達方法,讓別人,尤其是不了解情況甚至有誤解的人能夠聽懂,最好也能有所接受。如果我們付出時間和精力,結果非但沒能產(chǎn)生效果,反而讓對方更加不滿和不信,豈不是適得其反?
愛丁堡公爵顯然是讀書、看報和關心時政的那種男士,外界對中國的關注他幾乎都有所了解。而且,他對中國充滿了好奇和興趣,我們的話題從一個領域跳躍到另一個領域,我在力圖跟上他思路的同時,盡可能從有歷史縱深的角度去幫助他更加客觀地看待中國。雖然我沒有直接批評英國,但是我想讓他意識到,西方國家,尤其是媒體,存在偏見和雙重標準的問題。我說,這種偏見就像醋,如果一個廚師炒什么菜都放好多醋,就都是一個味道了。他未見得同意,但是也笑了起來,因為我們前面在談美食,不難想象,都添加了醋的一桌餐食會是什么味道。他懂歷史,當我們的談話陷到歷史題材里面去時,他不會掩飾自己的看法,而且會講到一些細節(jié),這時我會認真傾聽,從中也了解到英國王室的獨特視角。
晚宴時間過得很快,最后一道是甜點,一直擺在大桌子中間的蜜餞和水果被拿去分盤后,與百香果香草酥餅一起端上來了。我意識到自己幾乎壟斷了公爵的時間,這有些不禮貌。我停下來,主動與坐在我右手邊的奧科斯伯勛爵交談起來。他是帝國理工學院的前校長,對中英教育交流很感興趣。公爵也轉(zhuǎn)向他的左手,與那邊的女士——約克大教堂教長薇薇安·福爾交談起來。
(摘自中信出版集團《大使衣櫥:外交禮儀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