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文章結(jié)合《漢語大詞典》,從分類、語音、活用與轉(zhuǎn)化、范圍四方面討論嘆詞的一些具體問題。嘆詞內(nèi)部各小類反映了由非語言現(xiàn)象到語言現(xiàn)象的一種梯度變化;嘆詞的語音形式有其特殊性;嘆詞與象聲詞有瓜葛,可以活用甚至轉(zhuǎn)化為動詞。這些都給詞典的處理增加了難度。這些現(xiàn)象與嘆詞是一種邊緣性語言現(xiàn)象這一性質(zhì)有關(guān)。
關(guān)鍵詞 嘆詞 《漢語大詞典》 象聲詞 邊緣性
嘆詞是一個不太受重視的詞類,一些基本問題,比如其范圍、性質(zhì)等,仍有待辨析。我們在翻閱《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漢大》)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嘆詞的處理其實并不容易。本文將結(jié)合《漢大》,談一談對于嘆詞的一些具體問題的看法,并就《漢大》在嘆詞處理上的得失給出意見和建議。
一、 嘆詞的分類
這里借鑒Ameka(1992a)113-114、Stange(2016),將嘆詞分為以下四類(:一) 表情(emotive)嘆詞。說話人表示“我感覺怎么樣”。(二) 表態(tài)(cognitive)嘆詞。說話人表示“我認為或知道怎么樣”,即表示認知狀態(tài);也可以表示“我同意怎么樣”,即表示應(yīng)允。(三) 表意(conative)嘆詞。說話人表示“我想聽話人怎么樣”。它直接針對聽者,希望聽者注意或回應(yīng)。比如要求聽者噤聲,漢語用“噓”、英語用sh!。(四)交際(phatic)嘆詞。用于招呼或應(yīng)對。前三類分別對應(yīng)于胡明揚(1987)、馬清華(2011)所說的“表情”“表態(tài)”“表意”三種功能。
分類不是目的,分類在于更好揭示內(nèi)部發(fā)展規(guī)律。馬清華(2011)483認為:嘆詞的發(fā)展存在著“表情嘆詞(直接的本能反射)gt;表態(tài)嘆詞/表意嘆詞(間接的本能反射)”的過程。如果把第四類加進去,嘆詞的整個發(fā)展趨勢應(yīng)為:表情嘆詞gt;表態(tài)嘆詞/表意嘆詞gt;交際嘆詞。表情嘆詞是生理/心理反應(yīng)的表露,是語言的邊緣成分;而交際嘆詞純粹用于言語交際,更具有語言的性質(zhì)。
基于以上認識,我們來看《漢大》對于嘆詞“嗟”[1]的釋義:
(1) 嗟 ①嘆詞。(1) 表招呼。《書·費誓》:“公曰:‘嗟!人無嘩,聽命?!庇帧肚厥摹罚骸肮唬骸?!我士,聽無嘩?!保?) 表應(yīng)答?!妒酚洝の宓郾炯o》:“舜曰:‘嗟,然!禹,汝平水土,維是勉哉?!保?) 表悲傷?!对姟の猴L·陟岵》:“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p>
前兩個用法屬于交際嘆詞,而第三個用法屬于表情嘆詞。因為表情義最先,所以第三個嘆詞義也許應(yīng)該置于最前面;而且,表情義并不限于表悲傷,比如:
(2) 嗟嗟烈祖,有秩斯祜。(《詩·商頌·烈祖》)(鄭玄箋:“重言嗟嗟,美嘆之深?!保?/p>
此“嗟嗟”為“嗟”的重疊形式,正如同“嘖嘖”是“嘖”的重疊形式。重疊形式的語義以單用時的語義為基礎(chǔ)。此例“嗟”表贊嘆而非悲傷。所以,第三個嘆詞義宜改為更泛義的“表感嘆”?!班怠庇袆釉~義“贊嘆、感嘆”,比如:《楚辭·九章·橘頌》:“嗟爾幼志,有以異兮?!辈茇А抖谈栊小罚骸班滴野装l(fā),生一何早?!眲釉~義由嘆詞義轉(zhuǎn)化而來,如果嘆詞的表情義只表悲傷,那么它就發(fā)展不出動詞的贊嘆義。
再看《漢大》對于嘆詞“嗚呼”的釋義:[2]
(3) 嗚呼 ①嘆詞。(1) 表示悲傷。《書·五子之歌》:“嗚呼曷歸,予懷之悲。”…… (2) 表示贊美或慨嘆?!稌ぢ瞄帷罚骸皢韬?!明王慎德,四夷咸賓?!薄?/p>
實際上,“嗚呼”同“嗟”一樣,也可以用為交際嘆詞(表示招呼):
(4) 王曰:“嗚呼!封。敬哉!……”(《尚書·康誥》)[3]4
嘆詞“唯”用于表態(tài),既可以表示肯定,也可以表示應(yīng)允,例如:
(5)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痹釉唬骸拔?。”(《論語·里仁》)(表肯定)
(6) 未問其名,號之曰“?!保唬骸拔?。”(《左傳·昭公四年》)(表應(yīng)允)
也可以單純用于表示交際,即只是應(yīng)答:
(7) 夫差使人立于庭,茍出入,必謂己曰:“夫差!而忘越王之殺而父乎?”則對曰:“唯。
不敢忘!”三年乃報越。(《左傳·定公十四年》)
(8) 楚襄王問于宋玉曰:“先生其有遺行與? 何士民眾庶不譽之甚也!”宋玉對曰:“唯,然,
有之?!保ㄋ斡瘛秾Τ鯁枴罚段倪x》卷四十五)[4]
注意例(7)、例(8)只是表示應(yīng)對,對于對方的問話則是不置可否,這不同于例(5)。
“唯唯”與“唯”類同,先看《漢大》對“唯唯”的釋義:
(9) 唯唯 ①恭敬的應(yīng)答聲。戰(zhàn)國楚宋玉《〈高唐賦〉序》:“王曰:‘試為寡人賦之?!裨唬骸ㄎ?。’”《漢書·司馬相如傳上》:“齊王曰:‘雖然,略以子之所聞見言之?!蛯υ唬骸ㄎā!薄趹?yīng)而不置可否貌?!稇?zhàn)國策·秦策三》:“秦王跪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雎曰:‘唯唯?!虚g,秦王復(fù)請,范雎曰:‘唯唯?!羰钦呷??!薄?/p>
義項①所引兩例都表示應(yīng)允,屬表態(tài)嘆詞,與上引例(6)“唯”同。義項②只是表示應(yīng)對,屬交際嘆詞,與上引例(7)、例(8)“唯”同。這種處理是正確的。義項②又如:
(10)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史記·太史公自序》)(裴骃集解引晉灼曰:“唯唯,謙應(yīng)也;否否,不通者也。”錢鍾書《管錐編·史記會注考證五八》:“蓋不欲徑‘否’ 其說,姑以‘唯’先之,聊減峻拒之語氣?!保?/p>
以上的討論,也可運用于不是嘆詞的“好”。例如:
(11) “先到皮開得栗買票去!”李子榮說。“好?!瘪R威回答,眉毛皺著,臉兒沉著。(《二馬》第四段)
(12) “李文警!”“我叫李應(yīng)!”“好,李應(yīng),你往那里去?”“不一定!”(《老張的哲學(xué)》十一)
例(11)用于應(yīng)允,屬于表態(tài)。例(12)只是表示應(yīng)對,屬于交際類。
“唯唯諾諾”一語中,“唯”是嘆詞,但“諾”(又寫作“喏”)是否是嘆詞?“諾”與“唯”不同,“唯”可以表示肯定,也可以表示應(yīng)允;但“諾”不表示肯定,只表示應(yīng)允。如:
(13) 太子羞之,謂戲陽速曰:“從我而朝少君,少君見我,我顧,乃殺之。”速曰:“諾?!保ā蹲髠鳌ざü哪辍罚?/p>
(14) 曰:“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曰:“不可?!薄昂脧氖露绞r,可謂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歲不我與?!笨鬃釉唬骸爸Z。吾將仕矣?!保ā墩撜Z·陽貨》)
李學(xué)勤(2012)認為:“諾”為順從、答應(yīng)義;“若”表達“順”義,即“諾”之古文。筆者贊同這個觀點?!爸Z”可能是“若”的后起字?!叭簟痹诩坠俏闹锌勺鲂稳菰~,義為“順利、好”?!爸Z”可能就是“順利;好”的意思;用為應(yīng)允時,“若”寫作“諾(喏)”。[5]如此,則“諾”并不是嘆詞。
《說文·口部》:“嘫,語聲也。從口,然聲?!倍巫ⅲ骸啊斗窖浴罚骸畾G,然也?!稄V雅》:‘欸、、然,譍也?!础弧础畤Y’,應(yīng)聲也?!薄皻G、”應(yīng)該是嘆詞,而“然”是指代詞用為應(yīng)答,如:
(15) 卜招父與其子卜之。其子曰:“將生一男一女?!闭性唬骸叭弧D袨槿顺?,女為人妾?!保ā蹲髠鳌べ夜吣辍罚叭弧睂懽鳌皣Y”,與“若”寫作“諾(喏)”類同。
二、 嘆詞的語音
郭銳(2002)239
說:“由于嘆詞無聲調(diào),在詞典中給嘆詞注音時不必標調(diào),過去詞典中由于‘調(diào)’不同而分列詞條的嘆詞應(yīng)統(tǒng)一為一個詞條?!眹@詞有語調(diào)無聲調(diào),還可參看趙元任(1979)、徐世榮(1983)、胡明揚(1987)104-105、劉寧生(1987)、謝仁友(2008)、馬清華(2011)等。不過,嘆詞是否需要標調(diào),還可討論。
先看《漢大》對嘆詞“呀”的處理:
(16) 呀 [yā 《廣韻》五加切,平麻,疑。]①嘆詞。元喬吉《金錢記》第四折:“呀!若不是前世宿緣招,焉能勾玉杵會藍橋?!倍×帷断ⅰ罚骸把剑婧?!”
《漢大》把“呀”標注為平聲。但實際上,嘆詞“呀”并不是只有平聲,下例引自馬清華(2011)488:
(17) a. 呀(平調(diào)),下雪了!
b. 呀(升調(diào)),我的鑰匙怎么到你口袋里去了? c. 呀(降升調(diào)),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走???
d. 呀(降調(diào)),我又忘了。
e. 呀(升降調(diào)/降升降調(diào)),好惡心??!
例(17)有北京話字調(diào)沒有的升降調(diào)/降升降調(diào),實際都是語調(diào)。而且像“嘖”一類非響音性的嘆詞,根本沒有音高變化。(郭銳 2002)238這些都說明,要給嘆詞標注聲調(diào),似乎是不現(xiàn)實的。
不過,下面的現(xiàn)象值得注意。劉丹青(2009)提道:“假如‘嘖嘖’不是直接用來感嘆而是用來模擬他人或自己的感嘆聲,它就成為擬聲詞,這時它的輔音就不念內(nèi)爆音,而念音系內(nèi)的zé,如‘嘖嘖稱奇’?!边@一點,馬清華(2011)493-494也做了說明:具有超出音系的語音成分的嘆詞,在擬聲化用法中,會改讀為符合音系特征的語音。比如:
(18) a. 【嘆詞】 咯咯咯咯[?lt;?lt;?lt;?lt;][6],真好玩!
b. 【擬聲詞】 他咯咯(gē gē)笑了。
上例嘆詞用法是超系統(tǒng)的吸氣輔音音節(jié),擬聲用法則改讀為合音系的呼氣輔音,并增入元音,且改讀陰平。[7]
嘆詞都可以用為象聲詞,甚至轉(zhuǎn)化為動詞,所以,當一個詞除了有嘆詞義項,還有其他義項時,還是應(yīng)該參照嘆詞之外的義項的讀音來標注聲調(diào)。再看《漢大》對“呀”的 釋義:
(19) 呀 [yā《廣韻》五加切,平麻,疑。]①嘆詞。元喬吉《金錢記》第四折:“呀!若不是前世宿緣招,焉能勾玉杵會藍橋。”丁玲《消息》:“呀,真好!”②嗟嘆。明康?!吨猩嚼恰返谝徽郏骸坝袔讉€朝的奔,暮的走,短嘆長呀。命窮時鎮(zhèn)日價河頭賣水,運來時一朝的錦上添花?!?③象聲詞。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一本第三折:“猛聽得角門兒呀的一聲?!薄秲号⑿蹅鳌返谄呋兀骸八概蚱抟灰?,‘呀’的一聲,就攜手大哭起來?!?/p>
因為還有動詞、象聲詞的義項,所以這里為“呀”標注聲調(diào)又是必要的。關(guān)于嘆詞是否標調(diào)、如何標調(diào),還可參看謝仁友(2008)比較折中的意見。
下面看《漢大》具體的注音問題:
(20) 呃1 [è]亦作“呝”。①氣逆作聲。俗稱打嗝。……②見“呃呃”“呃喔”。③見“呃嚱”。
呃2 [à《i廣韻》烏界切,去怪,影。]①不平聲。唐陸龜蒙《雜諷》詩之三:“斯人道仍閟,不得不鳴呃。當時布衣士,亦作天子客?!雹趪@詞。表示感嘆、招呼、提醒等?!缎咽酪鼍墏鳌返谑呕兀骸靶▲f兒呃了一聲,說:‘偏你這些老婆們,有這們些‘胡姑姑’‘假姨姨’ 的?!币蠓颉缎∧赣H》:“呃,聽,你把這包放在飯籃里?!笨滤{《火車上的少校》:“〔少?!晨粗?,偶然碰到了一條廣告,說‘呃——尋找部隊同志!這廣告才特別啦!’”
“呃”的注音依照的是《廣韻》,義項①“不平聲”也是《廣韻》的釋義。不過,陸龜蒙詩“呃”“客”押韻,恐不讀“烏界切”。至于第二個嘆詞義,注音依《廣韻》是過于“遠紹”了。第一例(《醒世姻緣傳》)從上下文看是表示醒悟:“小鴉兒說:‘我怎么又是他姨夫了?你合他有甚親么?’唐氏道:‘俺兩個合李成名媳婦認義姊妹了。’小鴉兒呃了一聲……”此“呃”讀降調(diào)。第二例(《小母親》)從上下文(背景為散發(fā)傳單)“不要動,我來告訴你那能去分發(fā)。呃,聽,你把這包放在飯籃里,拿進廠去”來看,表示讓聽者注意聽。第三例(《火車上的少?!罚?yīng)該是升調(diào),表示領(lǐng)悟并意外、存疑。從第一例、第三例來看,都應(yīng)該是e音。還可以寫作“哦”“噢”“喔”等。王力(1985)329稱之為表“恍然”,舉了兩例“哦”;呂叔湘(1982)318稱之表醒悟,所舉例有“哦、啊、嘔、喲”。第二例的讀音暫且存疑,從用法看,似用作指示嘆詞。(參看陸鏡光 2005)
所以,嘆詞“呃2”應(yīng)標為[e]音。但如果標聲調(diào),就會顧此失彼,因為第一例是降調(diào),第三例是升調(diào)?!斑馈钡膰@詞釋義可以改為:“嘆詞。表示醒悟、提醒。相當于‘哦’?!痹倏匆焕?/p>
(21) [wài] ①嘆詞。猶喂。招呼的聲音。《兒女英雄傳》第十四回:“〔隨緣兒〕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說:‘,問你話呢!’”
不過,《兒女英雄傳》還有一種“”,是表情兼表態(tài)嘆詞,表示不以為然。王力(1985)332認為此類“”念成“唉”上聲,其所舉例如:
(22) !豈有此理。(《兒女英雄傳》第十七回)呂叔湘(1982)317認為這類“”讀hɑi。
嘆詞的語音有生理—心理理據(jù),一些嘆詞所關(guān)聯(lián)的語音在各種語言里都差不多。(馬清華 2011)但另一方面,嘆詞表示發(fā)出聲音,而一個嘆詞的發(fā)音往往不穩(wěn)定,也很難有規(guī)范的所謂正確的拼寫方式。(Goffman 1981115;胡明揚 198783;謝仁友 2008)比如英語嘆詞Ugh!有[?h]、[?h]、[??h]、[?x]等不同發(fā)音(Stange 2016)35,漢語“噓”的輔音可以是[?]-[?]-[?]擦音連續(xù)統(tǒng)中的任何一個(劉丹青 2009),嘆詞[he/huo]可以寫作“嚇、嗬、喝;嚄、嚯”(胡明揚 1987)84。對于不常見的嘆詞的書寫形式,《漢大》往往在其釋義中給出常見形式,這是很好的做法。比如“”釋為:“嘆詞。嗯。”“啛”釋為:“嘆詞。用同‘啐’。表示輕蔑、斥責?!薄皣啞贬尀椋骸皣@詞。同‘哎’。”對于“唗”,《漢大》釋為:“嘆詞。表示喝斥或唾棄?!薄皢t”實同“咄”。故釋義可加上:相當于“咄”。再看 下例:
(23) 唾聲。清翟灝《通俗編·聲音》:“《玉篇》:唾。按,此是唾之聲。《集韻》云:唾貌。非。”
“”應(yīng)即相當于“呸呸”。
嘆詞是一種邊緣性語言現(xiàn)象,它實際只有語調(diào)。因此,當一個嘆詞只有嘆詞義項,可以不必標聲調(diào),過去詞典中由于“調(diào)”不同而分列詞條的嘆詞也應(yīng)統(tǒng)一為一個詞條。但是,如果嘆詞還有其他諸如動詞、象聲詞的義項,仍然應(yīng)該依據(jù)其他義項的聲調(diào)來標聲調(diào)。這種處理當然是比較特殊的,可以在詞典凡例中預(yù)先加以說明。
三、 嘆詞的活用與轉(zhuǎn)化
王力(1985)333
認為“氣的‘噯’了一聲”(《紅樓夢》第三十回)中的“噯”是“借呼聲為敘述詞的例子,是呼聲的活用法”。其所謂“呼聲”即嘆詞、“敘述詞”即謂詞。按王先生的意見,這里是嘆詞活用為動詞,還不是真正的動詞。關(guān)于嘆詞的活用,孫德宣(1957)較早有過專門的討論,劉丹青(2012)所談嘆詞的實詞化亦有涉及。
嘆詞可以活用為動詞。下面舉《漢大》的例子:
(24) 哈 ③嘆詞。表示驚訝等?!秲号⑿蹅鳌返谑寤兀骸啊舶矊W(xué)?!痴f了這句話,只見他兩眼一怔,‘哈’了一聲說:‘你叫安學(xué)海?’”《新體育》1985年第5期:“哈,本來沒了情緒的弗羅斯特陡然精神百倍,一氣追上來8分。”
(25) 呃 嘆詞。表示感嘆、招呼、提醒等?!缎咽酪鼍墏鳌返谑呕兀骸靶▲f兒呃了一聲,說:‘偏你這些老婆們,有這們些‘胡姑姑’‘假姨姨’ 的?!薄?/p>
(26) 嘆詞。《古尊宿語錄》:“飯籮里坐卻受餓,和泥合水與么過。上士聞之,下 士聞之肯可?!?/p>
上列字頭或詞條下共有四例,其中《新體育》一例“哈”出現(xiàn)于引語中,是典型的嘆詞用法,而《兒女英雄傳》“‘哈’了一聲”、《醒世姻緣傳》“呃了一聲”、《古尊宿語錄》“上士聞之”都是嘆詞活用為動詞。
嘆詞也?;钣脼樾揎椪Z,如:
(27) 嘻嚱 嘆詞。表示悲嘆。宋蘇軾《代侯公說項羽辭》:“漢王嘻嚱曰:‘吾惟不孝不武,而太公暴露拘辱于楚者三年矣!’ ”再看《漢大》下例:
(28) 嘆詞。(1) 表示感嘆或贊嘆。杜鵬程《在和平的日子里》第四章:“老工程師說:‘!你可憐的媽媽總以為她是為了你才活在這世界上的,百般溺愛你?!瘪R加《回到楊家?guī)X》詩:“!延安,你這莊嚴雄偉的古城?!保?) 表示招呼的聲音。楊朔《印度情思》:“只要你叫上幾聲……更多的猴子會猱下來,都圍到你跟前?!睏钅肚啻褐琛返谝徊康谌拢骸皝砣诉B著了兩聲,露出了笑容?!?/p>
例(28)中有四例,前兩例是典型的嘆詞用法,而后兩例并不是典型的嘆詞用法:“叫上幾聲”是嘆詞活用為修飾語,“了兩聲”是嘆詞活用為動詞。
嘆詞是發(fā)出聲音,所以,如果不是出現(xiàn)于引語的典型用法,就成了象聲詞。上面“‘哈’了一聲”“呃了一聲”“上士聞之”“嘻嚱曰”“叫上幾聲”“ 了兩聲”,《漢大》都標注為嘆詞,其實也可以認為就是象聲詞(參看郭銳 2002)219-220,239。尤其是“叫上幾聲”中“”有重疊,這是典型的象聲詞用法。(參看劉丹青 2009)
因為理論上所有的嘆詞都可以有“嘆詞+了一聲”一類的象聲詞用法,因此,所有的嘆詞義項都可以分出相應(yīng)的象聲詞義項。如此,例(24)似乎可以拆解為:
(29) 哈 ③嘆詞。表示驚訝等?!缎麦w育》1985年第5期:“哈,本來沒了情緒的弗羅斯特陡然精神百倍,一氣追上來8分。”④象聲詞。《兒女英雄傳》第十五回:“〔安學(xué)?!痴f了這句話,只見他兩眼一怔,‘哈’了一聲說:‘你叫安學(xué)海?’”
但是,這樣的做法未免有些機械。我們覺得《漢大》目前的處理也不錯。只要我們知道,嘆詞和象聲詞并不是互斥的,嘆詞的活用用法就是象聲詞,但也仍可以視為嘆詞,我們完全可以便宜行事。
即使是嚴格意義上的嘆詞,與象聲詞用法也存在難以區(qū)分的情況?!八f:‘呀,真好!’”這樣的句子中的“呀”是典型的嘆詞。但是,“他說了一聲:‘呀!’”這樣的句子就比較微妙:從主語“他”的角度來看,是他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就是一個感嘆,這個“呀!”與“呀,真好!”都是具有話語地位的,因此,“呀”是嘆詞;不過,從敘述者的角度來看,也可以認為這個句子是敘述者對主語“他”所發(fā)出的聲音的描摹,因此,“呀”也可以視為象聲詞。又如:
(30) 呵呵 ①笑聲。《晉書·石季龍載記下》:“宣乘素車,從千人,臨韜喪,不哭,直言呵呵,使舉衾看尸,大笑而去。”唐寒山《詩》之五六:“含笑樂呵呵,啼哭受殃決?!薄缎咽篮阊浴茄脙?nèi)鄰舟赴約》:“醫(yī)者呵呵笑道:‘此乃癆療之癥,怎說是疳食積?’”……
“直言呵呵”其實就是嘆詞用例;“呵呵笑”是嘆詞活用為修飾語,嚴格說是象聲詞;而“樂呵呵”的判斷則比較麻煩,既可以理解為“快樂地(說)‘呵呵’”,即是嘆詞,也可以認為是描摹笑聲,即是象聲詞。例(26)“上士聞之”與“樂呵呵”類同。例(30)這種情況,我們覺得統(tǒng)一處理為嘆詞也未為不可。
再看下例:
(31) 呀 ①嘆詞。元喬吉《金錢記》第四折:“呀!若不是前世宿緣招,焉能勾玉杵會藍橋?!倍×帷断ⅰ罚骸把?,真好!”……③象聲詞。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一本第三折:“猛聽得角門兒呀的一聲?!薄秲号⑿蹅鳌返谄呋兀骸八概蚱抟灰?,‘呀’的一聲,就攜手大哭起來?!?/p>
例(31)《兒女英雄傳》“‘呀’的一聲”如果按照例(24)“‘哈’了一聲”、例(25)“呃了一聲”、例(28)“了兩聲”,似可以歸入嘆詞;但因為是嘆詞活用為修飾語,所以也可以歸入象聲詞。尤其是因為《西廂記》“猛聽得角門兒呀的一聲”一例只能視為象聲詞,所以例(31)的處理是恰當?shù)摹?/p>
再看《漢大》對“嗯”下幾個詞條的處理:
(32) 嗯哎 語氣詞。表示不在意的應(yīng)答。綦水源《三不吹》二:“老張支支吾吾地嗯哎了一下,不知道是表示同意還是不同意他的意見?!?/p>
嗯哪 語氣詞。表示肯定或同意。周立波《暴風驟雨》第二部二四:“老孫頭點頭說道:‘嗯哪,怕他報仇?!庇侄澹骸笆掙犻L說:‘你們這回可是受到教育了?!瘎⒌律近c頭答道:‘嗯哪,我算是受了鍛煉了。’”吳詠湘《憶修水》:“‘嗯哪,一個人?!c著頭?!?/p>
嗯啊 語氣詞。含糊其辭的應(yīng)答。白刃《激流》:“丁云貴咕嘟咕嘟喝了兩碗水,嗯啊嗯啊地答了幾句。他不愿別人分擔自己的煩惱。”
“嗯哪”的用例都是嘆詞,顯然應(yīng)標為嘆詞而不是語氣詞?!班虐チ艘幌隆笔菄@詞活用為動詞,“嗯啊嗯啊地答了幾句”是嘆詞活用為修飾語,它們都不應(yīng)標注為“語氣詞”。尤其是“嗯啊嗯啊地答了幾句”中“嗯啊”有重疊,這是典型的象聲詞用法。
嘆詞都可以有象聲詞的用法,但不能反過來說,象聲詞都是嘆詞的活用。看下兩例:
(33) 吱哇 象聲詞。形容喊叫聲、哭聲。魏巍《東方》第六部第八章:“楊春抓起手榴彈就劈頭打去,敵人吱哇亂叫,回頭就跑?!?/p>
(34) 吱咕 象聲詞。①形容小聲說話。《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第九一回:“又是一個捧著手版的東西,跪在那里吱咕?!?/p>
例(33)是有人吱吱叫,有人哇哇叫,“吱哇”是對群體的擬聲。不是單個個體叫“吱哇”。所以此例只能是象聲詞。例(34)也不是某個人說“吱咕”,所以也是象聲詞而不是 嘆詞。
嘆詞不僅可以活用為動詞,而且可以轉(zhuǎn)化為動詞。這樣的實例在漢語史中常見。比如嘆詞“咨”很早就轉(zhuǎn)化為動詞,如嵇康《幽憤詩》:“咨予不淑,嬰累多虞?!庇秩纭班怠薄白舌怠薄坝酢薄坝踵怠薄斑汀薄昂沁汀薄斑袜怠钡?。
“叱”這個動詞,很可能本是嘆詞,因為有“叱”單獨做嘆詞的例子,如《莊子·大宗師》:“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huán)而泣之。子犂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叱嗟”也可做嘆詞,如《戰(zhàn)國策·趙策三》:“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嘆詞“叱嗟”中的“叱”只能是表示某種聲音。不過,“叱”也是較早就已轉(zhuǎn)化為了動詞。再看“啐”的例子:
(35) 想著,抬頭一看,見是寶玉。林黛玉看見,便道:“啐!我道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紅樓夢》第二十八回)
(36) 寶玉聽了,啐了一口,罵道:“真是一個無用的殺才!這點子事也干不來?!保ā都t樓夢》第三十九回)
(37) 春紅噦的啐了一聲道:“你看這個樣兒,可是反了兵馬渡過江來嗎? 也沒這個樣兒!”(《野叟曝言》第二十六回)
例(35)為嘆詞;例(36)為動詞用法,也可以視為象聲詞;例(37)“噦的啐了一聲”,象聲已經(jīng)由“噦”表示,“啐”只能視為動詞。
《漢大》對“咄”的處理有些問題:
(38) 咄 ①呵叱?!豆茏印ば蝿萁狻罚骸盀跫唬蹼m相驩,后必相咄?!彼魏檫~《夷堅乙志·莫小孺人》:“高猶以為妄,厲聲咄之?!币嘀负沁陈暋!妒酚洝せ袀黢疑賹O論》:“郭舍人疾言罵之曰:‘咄!老女子!何不疾行!’”《水滸傳》第三八回:“戴宗喝道:‘咄!你這廝敢如此犯上?!北摹端谷霜氥俱病罚骸盎溥偷囊宦暤溃骸f!’”②嘆詞。表示嗟嘆?!稘h書·李陵傳》:“立政曰:‘咄!少卿良苦!’”晉道恒《釋駁論》“:主人憮然有間,慨爾長嘆‘:咄,異哉!子之所陳,何其陋也!’”唐韓愈《釋言》:“咄!市有虎而曾參殺人,讒者之效也?!雹酃艜r尊者呼左右之辭。宋宋
祁《宋景文公筆記· 釋俗》:“汾晉之間,尊者呼左右曰‘咄’,左右必曰‘喏’?!?/p>
上面的處理,一是嘆詞與動詞的關(guān)系不清,嘆詞義當列于動詞義之前,因為后者源自前者。二是嘆詞的范圍不清。茲修改如下:
(39) 咄 ①嘆詞。(1) 表示呵叱?!妒酚洝せ袀黢疑賹O論》:“郭舍人疾言罵之曰:‘咄!老女子!何不疾行!’”《水滸傳》第三八回:“戴宗喝道:‘咄!你這廝敢如此犯上?!北摹端谷霜氥俱病罚骸盎溥偷囊宦暤溃骸f!’”(2) 表示嗟嘆。《漢書·李陵傳》:“立政曰:‘咄!少卿良苦!’”晉道恒《釋駁論》:“主人憮然有間,慨爾長嘆:‘咄,異哉!子之所陳,何其陋也!’”唐韓愈《釋言》:“咄!市有虎而曾參殺人,讒者之效也。”(3) 古時尊者呼左右之辭。宋宋祁《宋景文公筆記· 釋俗》:“汾晉之間,尊者呼左右曰‘咄’,左右必曰‘喏’?!雹诤沁??!豆茏印ば蝿萁狻罚骸盀跫?,初雖相驩,后必相咄?!彼魏檫~《夷堅乙志·莫小孺人》:“高猶以為妄,厲聲 咄之?!?/p>
總之,所有的嘆詞義項都可以分出相應(yīng)的象聲詞義項,但象聲詞并不都是嘆詞的活用。所以需要具體辨析。如果只是活用為修飾語、動詞,亦即活用為象聲詞,可以仍然標注為嘆詞;但如果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動詞,就應(yīng)標注為動詞。
四、 嘆詞的范圍
嘆詞表示人發(fā)出的聲音,動物發(fā)出的不算(除非神話、童話)。下面幾例《漢大》并未標為嘆詞:
(40) 嚇[嚇] ①怒斥聲?!肚f子·秋水》:“于是鴟得腐鼠,鹓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
(41) 駱駝鳴聲。唐韓愈《征蜀聯(lián)句》:“椎肥牛呼牟,載實駝鳴?!彼瓮醢彩端徒瓕幣斫o事赴闕》詩:“橐垂鈴棧駝鳴,節(jié)擁棠郊虎視耽?!?/p>
(42) 金風颯颯,寒雁呀呀,促織叨叨。(元劉秉忠《蟾宮曲》)
人的無交際目的的聲音也不能算作嘆詞。比如咳嗽聲(除非咳嗽示警)、打鼾、清嗓子、喘氣、親嘴、抽煙、嬰兒學(xué)說話等。即純生理的反應(yīng)只能算作象聲詞而不能算作嘆詞。如:
(43) 唿嚕 ①象聲詞。《兒女英雄傳》第四回:“這公子看他才出去,就有人叫住,在房檐底下站著唿嚕唿嚕的吸了好幾煙袋?!?/p>
(44) 余永澤在道靜的臉上吧地親了一下。(楊沫《青春之歌》第一部第十章)
(45) 孩子一歲了,呀呀學(xué)著話。(楊沫《青春之歌》第一部第一章)
(46) 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呀呀氣喘。(《水滸傳》第二四回)嘆詞應(yīng)該運用于言語交際之中,如果是號子,恐怕也不宜視為嘆詞:
(47) 哼唷 嘆詞。從事重體力勞動時發(fā)出的有節(jié)奏的聲音。殷夫《血字·春天的街頭》詩:“不見拉車的人哼唷地走在車的前頭?!?/p>
(48) 嗨 嘆詞。(1) 表示惋惜、責怪或感慨。元馬致遠《漢宮秋》第三折:“嗨!可惜,可惜!昭君不肯入番,投江而死?!薄秲号⑿蹅鳌返谑呕兀骸班?!你怎么這等誤事? 快快給我拿來!”曹禺《雷雨》第二幕:“[周萍](嘆一口氣)嗨!”(2) 用力時的呼喊聲。老舍《寶船》第一幕第二場:“[大螞蟻]來,我?guī)湍銊澊。ㄅc小二分掌二槳)[王小二]好,一——二!嗨!”
(49) ①拉船纖時的呼號聲?!队衿ちΣ俊罚骸?,牽舩聲。”
例(49)沒有標注為嘆詞,實際可能也找不到具體例證。同樣,例(47)以及例(48)的義項(2)最好也不視為嘆詞。
人呼喚動物的叫聲,一般都被視為嘆詞,如Ameka(1992a)113-114、Ameka(1992b)稱之為表意(conative)嘆詞。Wierzbicka(1991)把嘆詞分為以下三類:表情(emotive)、表意(volitive)、表態(tài)(cognitive),對動物的呼聲也歸入表意(volitive)。一般的表意嘆詞表示說話人想讓聽話人怎么樣,如:
(50) 噓[shī] 嘆詞。表示提醒或制止。如:噓!輕一點,屋里有病人。
但呼叫動物的聲音針對的是動物而不是人,嚴格來說算不上言語交際,所以《漢大》未把這一類標作嘆詞也無可厚非。比如“嗾”(指使狗時發(fā)出的聲音)、“喌”(呼雞聲)、“啰”(呼豬聲)、“嘚”(趕驢騾的吆喝聲)、“”(呼豬、犬聲)、“咄咄”(呼驢馬等牲畜之聲。明顧起元《客座贅語·鳥獸呼音》:“留都呼馬驘驢曰咄咄?!保?,《漢大》都未標注為 嘆詞。
對嘆詞的討論,一般還有“原生嘆詞”與“次生嘆詞”的區(qū)分。文獻中所說的次生嘆詞,又可以區(qū)分為兩小類:一是仍有實義,比如“謝謝!”“再見!”等慣用語。Wilkins(1992)僅僅主要憑借嘆詞可以獨用這一形式特征來定義嘆詞,因而把Thank you?。ㄖx謝你)、 Welcome?。g迎)等慣用語也視為嘆詞,這個范圍可能是過大了。(參看Ameka 1992b269-270,1992a)又如劉丹青(2012)6認為用于應(yīng)答的“是、對、好、行”都有嘆詞用法,屬次生嘆詞。具體例證可參看上文例(11)。二是沒有實義,只是表露某種心理狀態(tài)(Ameka 1992a)111,比如“老天!”“媽的!”,或者純粹用于組織話語、充當話語標記,比如不置可否的“好”[例(12)]。對于這些所謂的次生嘆詞,我們傾向于不視之為嘆詞。原因是:嘆詞都是表示發(fā)出某種聲音,比如說“??!”就是發(fā)出“啊”的聲音。但是,所謂的次生嘆詞,不管有無實義,都不好認為就是發(fā)出某種聲音,比如我們不好說:說話人說“老天!”時,是發(fā)出“老天”這一聲音。
嘆詞范圍的界定,需要確立一條基本原則,即嘆詞在一定程度上應(yīng)是言語交際行為,這個標準又關(guān)涉到一條判定嘆詞的形式標準,即:嘆詞可以進入“說+嘆詞”格式。以上排除在嘆詞之外的例證,大多可以用這條標準排除掉。比如“噓”可以進入“說:‘噓!’”格式,“嗾”則不好進入“(對狗)說:‘嗾!’”格式,因為人不能和動物對話。當然,正如第一節(jié)所言,嘆詞內(nèi)部不同的小類,其語言性的程度并不相同,相應(yīng)地,嘆詞在多大程度上代表言語交際行為,各小類并不一致。大致來說,純生理的發(fā)聲行為比如咳嗽根本算不上嘆詞,只能算作象聲詞,因為動物也能發(fā)出聲音。反映這類生理行為的聲音,只能是“語言的附屬品”(王力1985)326,算不上真正的語言成分。但一旦涉及心理,甚至同時兼生理—心理,則是表露情緒,一般就視為嘆詞。通常人們定義嘆詞,也是從這一點來定義的,比如《馬氏文通》說:“凡虛字以鳴心中不平者,曰嘆字?!保R建忠 1983)比較:
(51) 寶玉道:“你夢里‘噯喲’,必定踢重了。我瞧瞧。”(《紅樓夢》第三十回)
(52) 略動一動,寶玉便咬著牙叫“噯喲”,襲人連忙停住手。(《紅樓夢》第三十四回)
(53) 他只顧上頭扎煞著兩只手攔眾人,不防下面不知被那個一靴子腳踹在他小腳兒上,只見他皺著眉裂著嘴,抱著腳嚷道:“噯喲喂!痛煞哉!我的菩薩!怎的這等蠢!”(《兒女英雄傳》第二十八回)
(54) 一語未了,忽聽外面人說:“林姑娘來了?!痹挭q未了,林黛玉已搖搖的走了進來,一見了寶玉,便笑道:“噯喲,我來的不巧了!”(《紅樓夢》第八回)
前三例都是生理—心理反應(yīng)。例(51)是睡夢里叫疼,幾乎算不上言語交際行為,語言性最弱,此例從主語“你”的角度看是嘆詞,從說話人寶玉的角度看則是象聲詞。例(52)與例(53)的區(qū)別在于:例(52)單出現(xiàn)嘆詞,而例(53)除了嘆詞,直接引語中還有其他話語。例(53)如果視為嘆詞,例(52)沒有理由不視為嘆詞。不過這兩例嘆詞似乎仍是自發(fā)的發(fā)聲行為,雖然涉及具體的聽話人(即有聽眾),因而是一種社會行為;但并不針對具體的聽話人(即并不為專人而發(fā)),因而其言語交際行為的性質(zhì)仍然很弱。例(54)表示驚異,是表露心理,它在多大程度上是自發(fā)的,就很難判斷了;可以斷定:林黛玉的驚嘆,一定程度上有其自覺的目的。這時不妨認為是半自動(semi-automatic)的。(參看Stange 2016)18因此,例(54)言語交際行為的性質(zhì)要強于前三例。這種語言性的強弱,也能從能否進入“說+嘆詞”格式判斷出來。例(51)—例(53)說成“夢里說‘噯喲’”“咬著牙說‘噯喲’”“皺著眉裂著嘴,抱著腳說‘噯喲喂!’”都很勉強,而例(54)說成“說‘噯喲’”則很自然。不過,例(54)一類的表情嘆詞,其言語交際行為的性質(zhì)又不如表態(tài)、表意、交際三類嘆詞,后三類的發(fā)聲是自覺而非自發(fā),而且都直接針對明確的聽話人。以上簡單勾勒的嘆詞的語言性的梯度,可以概括為由非語言現(xiàn)象到語言現(xiàn)象的一種梯度變化,亦即一種“語言化”[8]的過程。也就是說,從“生理—心理行為”(表情類)至“心理行為(表情表態(tài)表意類)”再至“會話行為”(交際類),嘆詞越來越具有語言符號的特征;在這個過程之中,嘆詞越來越偏離它原始的發(fā)聲行為的性 質(zhì)──發(fā)聲行為能力為動物所共有──而朝向人類特有的言語交際行為的性質(zhì)發(fā)展。尤其是交際嘆詞,有的已成為話語標記,比如漢語的“嗯”(比如用于表示邊說邊想)、英語的oh(Schiffrin 1987);話語標記是元語言,即是組織語言成分的語言,其語言性自然 很強。
五、 小結(jié)
嘆詞是一個特殊的詞類。其內(nèi)部各小類反映了由非語言現(xiàn)象到語言現(xiàn)象的一種梯度變化;其語音形式有其特殊性;與象聲詞有瓜葛,可以活用甚至轉(zhuǎn)化為動詞。這些都給詞典的處理增加了難度。這些現(xiàn)象,歸根結(jié)底,與嘆詞的性質(zhì)有關(guān)。嘆詞的總體性質(zhì)為:嘆詞是一種邊緣性語言現(xiàn)象,表現(xiàn)在:表示發(fā)出一種聲音;沒有實義;獨立使用,即不和其他成分一起進入語法結(jié)構(gòu)。關(guān)于嘆詞的更多理論性的問題,值得進一步探討。
附 注
[1] 嘆詞“嗟”在普通話中已不存在,但還存在于江淮官話中,參看鮑紅、張昀(2013)以及張志華、聶晨曦(2018)。
[2] 此不具引,省略之處以省略號代替。下同。
[3] 在楚簡中“嗚呼”一般作“於(乎)”,也可以表示招呼:王曰:“於(乎)!丁,戒才(哉)!……”(清華簡《封許之命》)(轉(zhuǎn)引自馮勝君 2022)
[4] 此例張啟成、徐達(1994)的斷句為“唯。然有之”,理解為“是。但這是有原因的”。這里不取。
[5] 動詞“諾”義為“許諾”(“許諾”一詞已見于《左傳》),該動詞義是由“說‘諾’”轉(zhuǎn)化而來就如同形容詞“可”由“說‘可’”轉(zhuǎn)化為動詞許可義。(參看李明 2004)
[6] lt;表吸氣音。
[7] 還有一個現(xiàn)象值得注意:嘆詞的書面形式又可以影響嘆詞本來的發(fā)音。這種現(xiàn)象被稱之為書寫形式“對話語的浸染效應(yīng)”(speech-contaminating e?ect,Go?man 1981113)。比如Wilkins(1992)147提道:英語嘆詞tsk-tsk本來發(fā)吸氣音(近似漢語“嘖”),表不滿,但是,因為書面形式寫作了tsk-tsk,受此影響,又出現(xiàn)了一個讀作[tIsktIsk]的新的嘆詞形式。
[8] 該術(shù)語借自劉丹青(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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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語言研究所 北京 100732)
(責任編輯 馬 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