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10日

柯慕孜一歲對，我和她父親就分開了。正好他考上了一所高校的聯(lián)合培養(yǎng)博士，需要在國外委培幾年。所以我們離婚后，他匆匆出國，我和柯慕孜留在國內(nèi)生活，此后三年，他一直沒有回國。我們算得上一別兩寬，從來沒有聯(lián)系，我也不確定他是否最終會回國生活。

這樣一來，如何向柯慕孜解釋父親的歸屬成為一個問題。她對父親幾乎沒有記憶，偶爾問到了，我總是說你父親在國外讀書，以后會回來的。其實我心里也沒底，離婚家庭的親子關(guān)系似乎是一個非常大的難題，我查閱了許多資料，也詢問了許多有經(jīng)驗的朋友，卻始終沒找到答案，只好將這個問題暫時擱置，想著等柯慕孜大一些，或者她父親回國再處理。

今天，我?guī)е履阶卧诩腋浇膹V場放風(fēng)箏，正巧碰到鄰居家的小男孩和他的父親。男孩的父親幫著兩個孩子一次又一次地撿起風(fēng)箏，然后看著他們一次又一次地放飛，逗得兩個孩子咯咯笑。因為是非常熟悉的鄰居，所以我放心地坐在遠處看著他們，并沒有加入。直到天都黑透，我們決定各自回家。

回家以后，我?guī)涂履阶未蜷_投屏，放了一集動畫片，然后在洗手間洗漱。洗漱完出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沒有開客廳的燈，黑洞洞的客廳里除了投屏的亮光，只有柯慕孜一張悶悶不樂的臉。她幾乎在強忍著淚水，我不斷地問她怎么了，引導(dǎo)她說出自己的想法。但她一直說一些不相干的話題，假裝自己并沒有那么不開心。我很了解柯慕孜，她是那種每天都會哈哈大笑的女孩兒，所以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

我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問她究竟怎么啦？她堅持說是因為想爺爺奶奶了。自從來到北京生活，柯慕孜總是非常想念爺爺奶奶，但我總覺得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

想了想，我決定問出口：“是不是因為你也有一點想爸爸昵？”

闊完后，柯慕孜終于放聲大哭起來。她說：“是的，每個人都有爸爸，只有我沒有。我從來沒有和爸爸一起放風(fēng)箏，也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樣子?！?/p>

原來真的是因為思念爸爸。我們雖然常?？桃饣乇?，但柯慕孜這么重感情，又怎么會不在心里偷偷地想著爸爸呢？她應(yīng)該只是怕我們傷心或者生氣才從不提起吧？

我知道無論我說什么，都無法撫平柯慕孜心里的傷，但我只能盡我所能地回答她的困惑。于是，我跟她說：“柯慕孜，你有爸爸。你怎么會沒有爸爸呢7你的爸爸在國外讀書。媽媽不是早就幫你辦好了護照嗎？以后你可以飛到國外去看他。而且，爸爸也會回來看你的?！逼鋵嵾@樣回答的時候，我也感到五內(nèi)俱焚，這樣簡單的幾句話怎么可能撫平柯慕孜的疑問呢？

我把燈打開，來到臥室，在柯慕孜的衣柜里找出了一條藍色的連衣裙，那是柯慕孜一歲生日的時候爸爸送給她的。我有定期整理衣柜和捐贈衣物的習(xí)慣，每個季度我都會郵寄已經(jīng)不穿的衣服給山區(qū)?？履阶蔚囊路乙惨恢倍际沁@樣處理的。盡管那條藍裙子早就小了，但是我每次拿起來都又會放回去。我覺得那是柯慕孜爸爸的一片心意，應(yīng)該交給柯慕孜自己處理。

我對她說：“爸爸非常愛你。你看，這個裙子就是爸爸在你一歲生日的時候送給你的。你現(xiàn)在正在穿的鞋子是爸爸的母親送給你的。爸爸每個月還會幫你交學(xué)費。他并不是不管你。你還有兩個姑媽，他們都非常愛你?！?/p>

柯慕孜看著那條裙子，看起來好了很多。我沒想到這條裙子會在今天發(fā)揮這樣的作用，不由得很慶幸自己數(shù)次打算捐贈，最終又留下了它?？履阶握f：“媽媽，我覺得開心了很多?？墒?，心里怎么還是有點難受？”

那一天，我多么希望我的女兒不是那種感情細膩的孩子，聽到她說出這樣細膩溫柔的話來，我終于也忍不住大哭起來。

我覺察到父親在一個孩子心中的分量。無論我付出多少努力，成為怎樣好的母親，都無法彌補父親的缺失。這是我未曾深刻認識到的，我意識到這是生命中的無解之題。當時我還無法知道柯慕孜的這一缺失究竟會在什么時候得到彌補，只能默默祈禱。

看著我落下淚來，柯慕孜說：“媽媽別哭了。”然后跑到餐廳去給我拿了紙巾，幫我擦淚。然后她說：“媽媽，我們看會兒電視吧，看我喜歡的動畫片?！笨履阶卧诎参课遥@讓我心如刀絞。

我陪著她看動畫片，但其實魂不守舍，這時我聽到柯慕孜說：“媽媽，我好想摸一摸爸爸，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覺?！蔽乙庾R到爸爸媽媽不在一起了，不能夠經(jīng)常見到爸爸，這件事情對柯慕孜的傷害是無法挽回的。而我永遠無法知道柯慕孜的這一缺失，究竟會在什么時候得到彌補。

柯慕孜睡著以后，我和朋友聊了會兒電話，終于忍不住號啕大哭。這些年我算是吃盡人生的苦，早就百煉成鋼，朋友們都說我心如磐石。但是，在這一刻，我還是忍不住痛哭。

我意識到我們配不上天使一樣的孩子，我們是有罪的。

2022年10月11日

直到柯慕孜過了四歲生日，我才逐漸意識到成為母親、妻子或者成為那個操持家庭的人之后，女性的生命其實已經(jīng)發(fā)生了本質(zhì)的改變。

生育是一條河流，我和那些還是單身的女友分別行走在河流的兩岸。雖然看起來兩岸的風(fēng)景沒什么不同，我們還是一樣地穿衣、打扮、工作、出行，但是其實已經(jīng)跨過生育之河的我們，無論如何也無法回到河流的對岸了。

在把柯慕孜接到北京一起生活之前，我常常感到我與現(xiàn)實生活的關(guān)聯(lián)細若游絲。當時我還不到三十歲，野心勃勃，想要實現(xiàn)許多夢想，感到未來充滿了各種可能。

隨著柯慕孜回到北京，我逐漸開始學(xué)習(xí)和成為一個持家有道的家庭主婦，被捆綁在瑣碎的家庭勞務(wù)中。我每天忙著掃地、擦地，洗衣做飯，不斷擦拭灰塵，倒垃圾，洗垃圾桶和馬桶。每天早晨七點半，我得把柯慕孜送到幼兒園，到下午三點或者四點又總是從桌前跳起來拿起鑰匙沖去幼兒園接柯慕孜。對于許多人來說，一天在夜里十點結(jié)束，而我的一天在三點就結(jié)束了。三點之前，我是作家和編輯，三點之后，我是媽媽和家庭主婦。而“成為自己”這個課題，都是在瑣碎的時間縫隙里抽空完成。

還有許許多多隱形家務(wù)，比如確認家里的生活用品是否有余量并及時在網(wǎng)上購買，比如整理與消殺冰箱和冰柜，比如晾曬被褥、清洗床單和窗簾……當我在做所有這些事情的時候，一天的二十四小時被切割為無數(shù)個碎片，我很少再有整塊的時間來工作和寫作，甚至沒有時間思考，即使是洗澡或者護理皮膚的時候，我的大腦也沒有停止運轉(zhuǎn)，而是一直在思考著下一件事情，然后又是另一件事。而柯慕孜常常在我洗澡時，不斷地在門外叫我媽媽，直到我快速地洗完澡沖出來。生活確實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一開始我對此毫無察覺，甚至覺得這是因為我對家庭勞務(wù)缺少經(jīng)驗，所以花費了許多時間，等我熟練起來，我總會恢復(fù)過去那種悠閑愜意的生活吧？但當然一直沒有，隨著我對家庭勞務(wù)更加熟悉，我發(fā)現(xiàn)了更多未曾察覺的家務(wù)，比如需要熨燙的衣物，比如沒有洗得閃閃發(fā)光的水杯，比如沒有擦干凈的玻璃和地板……為了過上體面生活，我們得要付出多少精力和時間啊。

單身的朋友們常常發(fā)來夜游的照片，而我已經(jīng)沒有那樣的心境。每天下午接到柯慕孜以后，我得做飯、陪她吃飯、打掃衛(wèi)生，陪她完成一個小時的戶外活動，然后回到家里幫她洗澡、吹頭發(fā)，然后哄她入睡。有時她睡著以后，我會爬起來再打掃一下衛(wèi)生，或者看會兒書。但大多數(shù)時候我只想安安靜靜地待一會兒，看會兒手機。

我逐漸明白我確實跨過了一條河流，而永遠無法回到對岸了。

我成為一個每天都在為生活奔忙的人，甚至想不起上一次在辦公室和大家充滿激情地討論工作是哪一天。有一天看著照看了柯慕孜一夜的自己在鏡子里那張憔悴的臉，我在想我的夢想和雄心似乎已經(jīng)不翼而飛，我只知道我需要完成許許多多具體的勞務(wù)，而無暇顧及那些遙遠美麗的事情。

我和現(xiàn)實世界開始發(fā)生非常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這讓我感到踏實，也有些憂傷。我固然開始腳踏實地，可是很少有時間抬起頭來看一看天上的月亮。我們的媽媽們也許也是這樣開始了成為母親和主婦的旅程吧，

我開始留意到那些看起來每天沉浸在瑣碎事務(wù)里的中年女性，我曾經(jīng)很少和她們交談，因為覺得她們不夠有趣、不夠鮮活?，F(xiàn)在我意識到，她們并不是天生如此，而是被瑣碎的生活揉搓和打磨到只看得見灰塵、家庭、勞務(wù)、孩子和丈夫。而那些在事業(yè)上有所成就的女人，也許選擇了忽視灰塵和勞務(wù)，把其他女性用于家庭勞務(wù)的時間用在了工作上，才有了超出常人的成就。

我也理解了那些整天都在怨天尤人的女性，每天都在承擔這些瑣碎工作而沒有幫手的人，怎么可能沒有怨言呢？過去聽見那些家庭主婦的抱怨時，我很少感到切實的共情，甚至覺得這些瑣碎永遠不會與我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

每一位女性也許都曾面臨選擇，是選擇熠熠生輝、不屑于瑣碎的人生，還是為家庭奉獻自己的一生，成為那個背景板一樣的家庭主婦。我發(fā)現(xiàn)上一代的母親們幾乎都選擇了犧牲自己。其實，我照看柯慕孜的這一點點勞務(wù)根本算不上勞累，更何況大部分也都是我原本就應(yīng)該完成的家庭勞務(wù)，但是如果面臨選擇，我很可能也會選擇為了子女犧牲自己。

在我結(jié)束婚姻生活的頭一年，我的周圍充斥著各種傳言，他們認為我會把柯慕孜交給父母照看，或者干脆尊崇哈薩克人“還子”的習(xí)俗，把柯慕孜完全送給父母。但我自己知道我絕對不會這樣。完完全全承擔子女的生活，照看他們的生活，支付他們的學(xué)費和生括支出，是一個家長應(yīng)該承擔的基本責(zé)任。如果我連這都不能做到，還會有能力過好自己的人生嗎？我當然是那種很有事業(yè)心的女性，但是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我只是沒有想到生活是如此瑣碎和具體。當然了，瑣碎生活有它扎扎實實的幸福，如果睡眠少一點，事業(yè)能稍微成功點，就最好了。

2022年10月24日

在《單身母親日記》里，我曾記錄一段往事。在張莉老師《原典閱讀》的課堂上，我們重讀魯迅的《祝?！?。祥林嫂在幾次不幸之后，遇到了那位將她推向死亡的善女人“柳媽”。祥林嫂認為柳媽新來，叉和她有著同等地位，就向她訴說。而柳媽是這樣說的：“你想，將來你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你給了誰好呢？”祥林嫂因為害怕選擇了用一年的工錢捐門檻，最后還絕望而死。當老師講到柳媽的這句話時，坐在我身邊的女同學(xué)立刻轉(zhuǎn)向我，指著我說：“將來到了地下，你也會。”我吃驚地看著她。

在當時當刻，看到自己親密的友人說出這樣的話來，我感到極為荒誕，但隨后我也意識到這是生命中如有神諭的時刻。

我喜歡在日常生活中尋找那些極有深意卻鮮有人察覺的時刻，并為此感到喜悅。所以昕到這位女同學(xué)這樣說時，我意識到，在今天，魯迅也許已經(jīng)不在了，但善女人柳媽和祥林嫂還活在我們之中。

在一個極為平常的時刻咂摸到別有深意的滋味，我為自己作為創(chuàng)作者和閱讀者的敏銳而興奮。在那一刻，我不僅是一位祥林嫂，同時，在遙遠的時空里，我似乎緊握住了魯迅無形的手。我和幾位朋友談起這件事，說我們應(yīng)該重讀魯迅，過去我們讀得確實太少了。

我有點興奮，跟他們說我似乎離魯迅更近了一步。我第一次注意到祥林嫂是用整整一年的工錢捐了門檻，我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朋友，他說：“如果你是祥林嫂，會拿出一年的工錢來尋求救贖嗎？”

我說：“老子當然一塊錢都不會掏了?！?/p>

我后來常常想起這一幕來。

我成為更加成熟的女性，時間也讓我對自己的寫作有了更多的思考。我不再為自己在那一刻展現(xiàn)的敏銳和聰慧沾沾自喜，而是想得更多更深，并感到悲涼。如果我不是出身于一個包容的家庭、受過良好的教育、生活在北京這樣的一線城市，如果我沒有恰好在張莉老師的課堂上重讀《祝福》并感知到其中的意味，如果我是一位生活在村莊或者小鎮(zhèn)里的女性，如果我的周圍充斥著善女人，我昕到這樣的話，會不會相信自己真的即將下地獄？會不會用自己整整一年的收入去捐個門檻？會不會最終悲涼地死去？

張莉老師說祥林嫂是一位不斷抗爭并不斷被命運打倒的女性，我逐漸不再認為自己接近了魯迅，而理解和共情了祥林嫂的悲劇。

2022年12月20日

大部分時候，我自認是那個爽朗愛笑的媽媽。但也有些時候，我需要承受獨自育兒帶來的體力透支，那樣的時候，我也會勃然大怒。

昨天，我陪柯慕孜玩了一會兒，然后決定去做個午飯?？履阶未饝?yīng)我自己玩一會兒積木，或者看一會兒電視。我剛開始切菜，柯慕孜突然慌慌張張地跑來廚房，拉我去客廳。我過去一看，地毯上灑了一大塊黑色墨水，是我再三要求她不要亂碰的眼線液?？粗锾靹倱Q的地毯染上了大片的污跡，再看看家里亂作一團，我簡直發(fā)了瘋，在家里大聲責(zé)罵柯慕孜。

我大聲責(zé)問柯慕孜：“有沒有告訴過你不要碰眼線液7”她說：“有……”我更發(fā)瘋地問：“有沒有告訴你安靜地看會兒電視？”她說：“有?！?/p>

但我的氣還沒消，我一邊氣急敗壞地在網(wǎng)上查怎么樣去除地毯上的墨水印，一邊按照上面的方法用力地擦拭著。我忍不住責(zé)問自己，當時怎么會買了這塊地毯？我們現(xiàn)在哪里還打理得了地毯，日常生活就夠費勁了。

我在傳統(tǒng)的哈薩克家庭長大，從我出生的第一天起，就習(xí)慣了家里的每個角落都鋪滿地毯。所以在北京生活以后，我也很自然地在客廳和次臥都鋪了地毯。

其實對于一個只有女性組成的家庭，鋪設(shè)羊毛地毯并不是理智的選擇。羊毛地毯嬌貴，需要定期拿到樓下刷洗。每次搬著沉重的地毯進電梯、刷洗、再拖進電梯拉回家，我都累得幾乎直不起腰來。但我還是覺得這樣有家庭氛圍。

而現(xiàn)在，正是這塊地毯給我?guī)砹藷o窮的麻煩。我一邊用力地擦，一邊發(fā)瘋地在腦海里計劃著：如果擦不干凈，是不是需要再換一塊？或者干脆以后都不鋪了，扔了？想到這里，我更加來氣了。

柯慕孜怯怯地站在我身邊，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她說：“別生氣啦，老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p>

我抬頭看了看她，再看了看臟污的地毯和一片狼藉的房間，覺得生活再糟糕也不過如此了，于是笑出了聲，然后低下頭接著擦拭，眼淚也止不住落下來。

這時，我聽到柯慕孜又說：“老大，不要生氣，好嗎？”

我又一次抬起頭，問她：“你為什么說老大這養(yǎng)的詞？”

柯慕孜說：“因為這樣你會笑?！?/p>

我被一種復(fù)雜的情緒擊中了，我心疼柯慕孜，也心疼自己。我放下抹布，對柯慕孜說：“柯慕孜，我不會再生氣了。但你要記住，永遠不要對一個人說這樣的話。不要為了讓一個人高興就說‘老大’這樣的詞，知道了嗎？”柯慕孜答應(yīng)了。

我意識到我不應(yīng)該再亂發(fā)脾氣。早就在柯慕孜出生時，我就下定過這樣的決心。對于柯慕孜來說，我是她目前生命中唯一可以倚賴的人。在我和她組成的這個家庭里，在她足夠強壯之前，我和她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不平等。如果我喜怒無常，她會感到恐懼和不安；如果我總是發(fā)脾氣，她會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一個總是想要討好別人的人?？履阶喂倘挥绣e，但如果大發(fā)脾氣把她嚇壞了，那錯的就是我。

我花費了許多時間陪伴柯慕孜，徒勞地想要彌補我的過失。過了幾天，柯慕孜搭上了回新疆的飛機，我則留下來寫研究生學(xué)業(yè)的畢業(yè)論文。有一天夜里，朋友打來電話，我跟他聊起這一幕，突然不可控制地號啕大哭。

我想到自己幼時會因為大人突然的脾氣而無所適從，想到我曾經(jīng)發(fā)誓絕對不會對任何一個孩子發(fā)這種無名之火?？履阶喂倘环噶隋e誤，但我因為疲倦和煩躁反應(yīng)過度，把她也嚇壞了。我說：“孩子們是多么可憐，她們看我們的臉色生活。我們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只是比孩子們大了一些年紀，我們怎么可以肆意傷害她們呢？”

經(jīng)過這件事，我意識到在我們的這個家庭里，一直有一個無形的鬼，那是未曾承擔起責(zé)任的丈夫和父親。我雖然時刻注意別被無形的鬼影響了處事的準則，要成為那個理性、客觀面對生活的人，但其實并不是時刻都能做到。

當我費力地拖著地毯下樓晾曬的時候，當我自己修理下水管道的時候，當我無法把微波爐托舉到置物架上時，當我一個人抱著沉睡的柯慕孜換乘地鐵回家時，當許許多多這樣的時刻……我總會忍不住痛恨那個無形的鬼……

而這并不利于我和柯慕孜擁有健康快樂的生活。

2023年2月3日

最近常常在考慮我與我所依戀的傳統(tǒng)文化之間的關(guān)系。對于一個哈薩克族女性來說，傳統(tǒng)生活是凌駕于熟人社會之上的更高維度——以家庭家族乃至部落為經(jīng)，以世俗化的宗教生活為緯。我生命中的悲劇和喜樂無不源于我對這種傳統(tǒng)生活的依戀。

我也想到為什么整個二十多歲我的生活如此沉重，其實是因為即使是定居北京這樣的大型城市多年，但我們作為邊地居民依然對城市生活有“隔”。我?guī)缀趸ㄙM了十年才克服身上的游牧習(xí)性，成為一個能夠適應(yīng)都市生活的人。

我想到了用哈薩克語接受教育、在故鄉(xiāng)長大直到成年的柯慕孜父親。即使是出身于小鎮(zhèn)知識分子家庭的我，也在適應(yīng)北京的節(jié)奏中屢屢感到力不從心，更何況是出身鄉(xiāng)野的柯慕孜父親。我和他之間婚姻的失敗，很大程度是因為我們固然依戀傳統(tǒng)生活，渴望擁有舉案齊眉，甚至夫為妻綱的家庭生活，但都市的快節(jié)奏和高壓力，早已壓縮了這種生活存在的空間。在北京這樣的大型都市，兩個異鄉(xiāng)青年不拼盡全力生存，還整天操心這樣形而上的生活方式和理論，婚姻不失敗才怪。

當然，另一重原因是，我固然依戀傳統(tǒng)生活，想要成為不讓父母和家族蒙羞的那種女兒和妻子，但其實多年來所受的教育早就改變了我。我想起我曾在一篇散文中寫道：“一方面，我閱讀波伏娃和伍爾芙，多年來接受的教育讓我成為嶄新的一類人，我關(guān)注女性權(quán)益，經(jīng)常表達立場而引得身邊的人不快；另一方面，我渴望傳統(tǒng)生活，愿望是成為一個兒孫滿堂的老祖母，涂著紅色指甲和我的孫輩喝熱氣騰騰的奶茶?！?/p>

其實想到這里我已經(jīng)不再責(zé)怪柯慕孜父親那些令人難以理解的言行，反而理解了他，也理解了自己。

2023年2月20日

這一周柯慕孜回京了。想到往返北京和新疆兩地所需的時間與經(jīng)濟成本，我決定找一位回京讀書的女友帶柯慕孜一起搭乘飛機回京。妹妹把柯慕孜送到了烏魯木齊機場，女友在那里接到了柯慕孜，一起搭上了飛機。四個小時以后，我在首都機場接到了柯慕孜。

柯慕孜比兩個月前長大了許多，看到她配合我的決定，和女友一起回京，我感到十分欣慰。

我的同事大多是早年邊疆地區(qū)來京工作的知識分子，每到假期，他們都會給孩子買一張機票，委托航空公司給孩子掛一張“無人看管兒童”的牌子，把孩子送上飛機?？战憔蜁湛椽氉源畛孙w機的孩子，直到飛機落地，再由家鄉(xiāng)的祖父母認領(lǐng)回家。他們告訴我，孩子五歲以后就可以申請“無人看管兒童”的服務(wù)，他們的孩子都是這樣長大的。

我感到柯慕孜逐漸長大，我作為監(jiān)護者也要逐漸緩慢地松手，當她可以開始獨自搭乘飛機，當她可以獨自旅行，當她考人大學(xué)，當她離開我們的家庭獨立生活……我所做的，是在這之前好好地成為～個合格的監(jiān)護者。

2023年3月25日

這一周發(fā)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是柯慕孜來北京后，我第一次有機會出差。在這之前，我一般都會婉拒期刊去外省活動的邀請，但這次我感到我可以做一個嘗試。

借住在我家的表妹作為臨時幫手幫我接送和照顧柯慕孜，我走之前預(yù)備了三天的菜和其他物資，一切井井有條。我感到我可以逐漸撒開手去做一些其他工作，來為我和柯慕孜換取一個光明的未來。實際上，這次柯慕孜回京以后，我已經(jīng)感覺到她長大了很多，不會再騎在我的肩頭跳來跳去，也不會一刻不停地纏著我陪她玩。她可以自己玩很久，也可以一起溝通一些復(fù)雜的話題，還可以在出門前自己搭配并穿好衣服、背上書包。這樣一來，我們已經(jīng)基本實現(xiàn)我設(shè)想中的理想生活。

第二件是柯慕孜和她的父親見面了。前段時間，我聽說她父親回國了，還將回到北京工作，心里不免忐忑。

有一段時間，柯慕孜很憂傷，她說都不知道父親長什么樣子，很想摸一摸看。我當然感到憂傷，但還是故作輕松地說：“哇，你都不用見到本人，你照一下鏡子就會知道你爸爸長什么樣子，因為你和爸爸長得一模一樣?！庇幸欢螘r間，柯慕孜不喜歡自己的粗眉毛，我說這是你遺傳自父親的眉毛，多少人羨慕你們這樣的濃密眉毛啊，柯慕孜聽得咯咯笑。

這些當然不能替代父親的角色，但我當時并不知道她的父親會在何時與她重逢。

直到上周，我接到一位朋友轉(zhuǎn)發(fā)的信息，柯慕孜的父親想要和我們見面，主要是見柯慕孜，還想約我見面吃飯表達對我辛苦撫養(yǎng)柯慕孜的謝意。雖然早有預(yù)感，但當我真的接到這條短信時，還是陷入了恍惚。我和柯慕孜父親的婚姻只持續(xù)了三年多，并且結(jié)束婚姻關(guān)系也已經(jīng)快四年了。但這段婚姻生活完全擊潰了我的生活，改變了我的人生。這段婚姻除了讓我得到了柯慕孜之外，留下的全是嚴重后果。我雖然很少提及，但一直到今天都在為這段婚姻買單。我當然不會見柯慕孜的父親，不過很歡迎他和柯慕孜見面。于是回復(fù)了可以見柯慕孜的時間，并回絕了他與我見面的邀請——“心領(lǐng)了”。

回復(fù)完之后，我就踏上了前往成都出差的航班。周五晚上我提前結(jié)束活動，搭乘晚班飛機回家，告訴柯慕孜父親已經(jīng)回國，想要和她見面，詢問她是否愿意。她說愿意。于是我?guī)退暨x了一身漂亮衣裙。

一直到回到北京，柯慕孜和父親歷史性會晤結(jié)束，我整整病了一個星期。外在后果是我患上了甲流，但我知道其實是我的內(nèi)心遇到了重創(chuàng)，在這段婚姻生活中未曾理清就匆匆埋葬的一切心情都因為前夫回國而重見天日，我突然陷入不能自拔的痛苦。

“我太煩了。”我不斷地給朋友說。因為我們之間共同的孩子，我可能要一生都和這個人打交道，想起來我就沒法不煩，我設(shè)想中我們應(yīng)該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但現(xiàn)實是他還得通過我聯(lián)系柯慕孜。

在這期間，還發(fā)生了幾件讓我煩上加煩的事情。許多前輩勸我與柯慕孜父親和好，“就算是為了孩子”，更是讓我啼笑皆非?！澳氵@么好的女孩兒，應(yīng)該得到幸福。”就好像我現(xiàn)在不幸福。我意識到我對自己普通女性的身份認領(lǐng)還是不夠，我誤以為自己已經(jīng)脫離了世俗標準的束縛，但并沒有。對于許多人來說，一個離婚女性最好的歸宿是她的前夫浪子回頭，他們倆重修舊好，最好再生個二胎。無論我怎么解釋，長輩們都不為所動。而《單身母親日記》在《天涯》刊發(fā)以后，勸我和前夫復(fù)婚的人更多了……

“我也不能趕緊隨便找個新的男人談戀愛，絕了他們勸我復(fù)婚的念頭啊。”我在電話里和朋友罵罵咧咧，感到無能為力。我感到女性那種結(jié)構(gòu)性的困境——無論你過得有多好，只要你沒有丈夫，就不算真的好。即使是那些對我的經(jīng)歷和生活非常清楚的前輩，也勸我為了孩子復(fù)合?！皠e人都可以做到，你為什么不能？”那段時間，我常常昕到這句話。

其實我并不排斥新的戀愛，但我是那種主體性非常強的人，不是非常強烈的情感，就幾乎不可能撥動我的心弦。對我來說，事業(yè)成功和家庭生活平穩(wěn)的吸引力，也遠大于一段情感。情感當然是好的，但它不值得付出許多時間和精力，尤其是對于一個在一線城市生活的女性。

但是沒有新的情感生活，意味著我在別人心中是一個需要被撮合的離異女性。朋友們輪番勸我寬心，不必在意這些細枝末節(jié)，但我還是度過了非常暴躁的幾天。

2023年3月31日

這一周柯慕孜和她父親見面了。我病了整整一周，直到他們真的完成了第一次見面。我不知道柯慕孜會怎樣看待與父親的幾乎初次見面，也不知道這次見面之后她和父親的關(guān)系會走向何方。整整四年沒有見面的父女將要見面，如何不讓人感慨萬千。我和柯慕孜父親分開之后，也幾乎沒有見過面，除了有那么一兩次在活動上遙遙偶遇。

周六早上九點，我透過窗戶看到他出現(xiàn)在樓下。柯慕孜早已梳妝打扮好，于是我再次抱了抱她，把她送到電梯口，要求她自己下樓去?？履阶蜗Ｍ遗闼氯?，但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我看著電梯門緩緩關(guān)上，柯慕孜發(fā)出不安的叫聲，我連忙把電梯門打開，安撫了她一會兒，然后再次看著電梯門關(guān)上。

后來我常常在一些不相干的時刻想起這一幕。坐地鐵時，搭乘電梯時，開會走神時，柯慕孜背著小小書包的身影浮現(xiàn)在我眼前，我總會感到心抽搐了一下。讓年僅四歲的柯慕孜面對這一切，我感到痛苦和愧疚。

柯慕孜走后，我回到家里，透過客廳的窗戶看到她出現(xiàn)在樓下的那棵翠柏下，她父親坐在我和柯慕孜常坐的廊橋石椅上。我看著他們沖向?qū)Ψ?，緊緊抱在一起。我的眼淚直直落下來，終于安下心來。起碼，他們都為見到彼此感到喜悅。我也應(yīng)該為他們感到高興。

我想起上一周我一直感到憂心忡忡，因為當時我還沒問過柯慕孜是否愿意和父親見面。而且我聽說柯慕孜的父親在短暫停留后還將出國長居，如果是這樣，柯慕孜會感到失落吧？

2023年4月1日

今天柯慕孜爸爸帶她去游泳，我得以休息一天。我在家里洗澡，護理皮膚，打掃衛(wèi)生，把地毯拿出來晾曬，聽著音樂在沙發(fā)上躺著發(fā)呆，感到許久未曾體驗的放松、喜悅和舒展。原來平時我們對自己如此疏于照料，而又因為生活的忙碌竟至于毫無察覺。

傍晚時分柯慕孜回來了，看起來悶悶不樂，在家里摔摔打打?？粗⌒∩眢w里仿佛蘊含著無窮的怒意，我說：“怎么啦，是不是游泳館很漂亮，而媽媽沒去，你心里覺得很遺憾？”她說：“是呀，我想讓媽媽也去看一看?！蔽冶е参苛怂粫海饝?yīng)下次再帶她去，她看起來舒展了很多。

過了一會兒，她說：“爸爸帶了一個姐姐?！彼桶职值臏贤ㄓ袝r會有些不便，姐姐會代為翻譯。我說：“那很好啊?！蔽乙恢毕Ｍ履阶蔚母赣H能夠開啟新的人生，這樣我也會更加安心。前幾天我就聽說他有了新的感情，所以聽到柯慕孜提起的時候我并不意外，也沒有多想。

晚上十點，我們躺在床上，她刷著ipad，突然說：“我覺得他們是愛人?！蔽艺f：“誰？”她說：“爸爸和姐姐?！蔽也挥傻靡恍?，柯慕孜還不到五歲，居然能看出爸爸身邊的女孩兒可能是他的女友。我說：“哇，你怎么發(fā)現(xiàn)的？”她說：“感覺?！?/p>

我當時并未想到這個簡短的對話會給我們帶來長達十天甚至更久的麻煩，于是陪她聊了一會兒不相干的。這時，她說：“我覺得還是媽媽好。”我說：“別這么說，爸爸也挺好的。”

柯慕孜的爸爸有了新女友，我也感到開心。當下我的想法是，我應(yīng)該找一位律師談一下柯慕孜的撫養(yǎng)費和她父親未來資產(chǎn)分配的問題。他一旦再婚，很快就會有其他子女。這樣一來，柯慕孜的生活和學(xué)習(xí)費用能否得到保證就需要我現(xiàn)在和她父親做好協(xié)商。當時我急于擺脫婚姻，在撫養(yǎng)費用上未作停留，就匆匆簽字換證。據(jù)我了解，她父親還未在國內(nèi)置產(chǎn)，國外的財產(chǎn)我們很難了解到具體情況?，F(xiàn)在顯然到了重新談一談這些問題的時候。

這些年來我常常自感對婚姻的草率，當然，也有無奈。婚姻的本質(zhì)是一種財產(chǎn)關(guān)系，而對于我們這些出身傳統(tǒng)哈薩克族家庭的人來說，婚姻更多的是融人宗族社會不被除名的路徑，我們對我們的婚姻鮮少有選擇。未能替柯慕孜爭取到該得的利益，也未在婚姻過程中置產(chǎn)，是我在婚姻生活中最大的錯誤。但也正是因為沒有財產(chǎn)糾紛，我才可以在較短的時間內(nèi)完成離婚手續(xù)。

這幾天我常常陷入另外一種悲情——怎么會明知道不會幸福卻一定要踏上這樣的長途。身為在傳統(tǒng)社會中成長起來的女性，我們實在別無選擇。

2023年月4月10日

柯慕孜與父親的女友見面后，一直嘆氣。我想到上周她還盼望著父親帶她出去玩，這一周情況急轉(zhuǎn)直下。對于還不到五歲的柯慕孜來說，這一切可能還難以理解和接受。聽著她不住地嘆氣，我感到憂心不已。是不是不應(yīng)該讓她和父親見面，一直保留一種幻想。但我隨即否定了自己，當然不應(yīng)該了，我無權(quán)干涉她與父親的來往，好的壞的，那都是她的人生。

我只是希望她盡快恢復(fù)陜樂。

我意識到我們對現(xiàn)實生活的運行規(guī)則所知甚少，在學(xué)校里接受的教育并不足以讓我們應(yīng)對生活。當然，生活哪里有未卜先知，一切都有它自己的運行規(guī)律，我們所說的都僅僅是“如果”。我們真的能過上完全計劃好的趨利避害的人生嗎？當然不能。命運之手早就在暗自操控了。

但我知道了生活并不如我們所想的那樣一切盡在掌握，生命中有許多不可掌控的事情，比如父女之情。把一個生命帶到世界所要負擔的責(zé)任并不輕松，精力、金錢和時間的付出，我們都可以盡可能努力實現(xiàn)，而還有許許多多事情則完全在我們的掌控之外。我憂心不已，只能默默祈禱。

傍晚我們出去散步，柯慕孜說：“其實我一直以為爸爸已經(jīng)死了，原來他還活著?！蔽也恢绾位卮?，只好緊緊牽著她的手。

2023年4月12日

柯慕孜用電話手表和父親聊天，我聽到她爸爸說：“你有什么想要的東西？”柯慕孜說：“你給我們的洗手間買個洗手液，可以嗎？”我在旁邊說：“柯慕孜，你只需要買你自己喜歡的物品，家里的物品我都會買好的?！?/p>

我想，在柯慕孜的心中，一定有一個父母雙雙維護家庭的畫面。這段時間，我常常流于傷感。聽到柯慕孜頻頻嘆氣時，想到柯慕孜幻想的那個場景將永遠無法實現(xiàn)時，想要柯慕孜將要面對父親組建一個新的家庭時，我常常落下淚來。

早上把柯慕孜送到幼兒園，我躺到了下午，直到情緒淤積到無法排解，我拿起手機撥通了朋友的電話號啕大哭?？蘖硕昼?，我和朋友說：“不聊了，我得去接孩子?！比缓笪也敛裂蹨I，匆匆下樓去幼兒園接柯慕孜。今天下了雨，我撐著傘，戴著一副欲蓋彌彰的墨鏡，自己也覺得非常愚蠢。但大哭一場之后，我確實好了很多。

其實我不曾后悔結(jié)束婚姻生活，也早就開始了新的人生，我只是為柯慕孜感到難過。我結(jié)婚生子和結(jié)束婚姻的決定，也改變了柯慕孜的人生。這是我不曾深刻地認識到的。

2023年4月21日

這幾天柯慕孜一直在咳嗽，還頻頻嘔吐。我只好帶著她去辦公室工作，結(jié)果她在飯?zhí)猛蝗粐I吐，很快就臉色煞白。我只好請了假，又帶著她回家。我們在樓前等出租車，她累得坐在馬路邊發(fā)呆，我也挨著她坐下，覺得人生最壞不過如此。

從她開始嘆氣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天了，我感到無力，甚至有些絕望。這段時間，我們的生活已經(jīng)亂了套。陪柯慕孜散心、應(yīng)付生活、照料她的身體，已經(jīng)讓我筋疲力盡。

昨天夜里我給她講完睡前故事，就關(guān)了燈，準備陪她睡覺。一片黑暗中，我聽著她一直嘆氣。我假裝自己沒有聽到，默默地閉著眼睛。直到忍無可忍，我把臺燈打開，把柯慕孜拽起來，對著她失控地大喊，要求她不要再嘆氣。直到她害怕地哭出聲來，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淚流滿面。那一刻，我多么希望她的父親真的已經(jīng)死去。這樣一來，我可以幫她編織一個想象中的父親形象，像我一直以來在做的那樣。我痛恨他讓柯慕孜傷心，也痛恨他連基本的同理心都不曾習(xí)得。我痛恨他可以還像一個天真的孩子，而我卻需要額外背負屬于他的責(zé)任。我痛恨我沒有保護好我的孩子。

柯慕孜哭著睡著了，我?guī)缀醪荒苋胨?。天亮后，我閉著眼睛不敢睜開，我怕看到柯慕孜的眼睛—那一定是滿含著仇恨、不解和無助的屬于孩子的眼睛。柯慕孜卻醒了，她說：“媽媽，快醒來。”

我睜開眼睛，她是笑著醒來的，我仔細地看著她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沒有仇恨、不解和無助，只有盈盈的笑意，一如過去的五年。那一刻，我發(fā)誓要永遠用盡我所有的力量守護這樣的眼神。

我和媽媽商量請她來北京幫我們一段時間，結(jié)果媽媽—個小時后就在行李箱里裝了半只羊的肉和其他許多北京無法買到的新疆美食出發(fā)了。她搭乘五個小時火車到烏魯木齊，又要飛四個小時到北京。

爸爸說：“你們不必去機場接媽媽了，柯慕孜還在生病。讓媽媽自己搭出租車回家就好了?！?/p>

柯慕孜卻說：“我們應(yīng)該去接奶奶，奶奶畢竟年紀大了。”于是我們在午夜十二點接到了媽媽，我松了一口氣，睡了久違的安穩(wěn)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