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東善于對日常生活進行書寫,她在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中發(fā)現(xiàn)人的自我忘卻,在時間、病痛,以及社會道德的規(guī)約下,選擇順應(yīng)時代、自我犧牲的生活方式。這種自我忘卻使人陷入生活困境,想要逃離卻又無處可逃,無法確認自我生活的意義,讓人陷入了更深的黑色深淵中。面對消費時代和庸俗成功學的沖擊,蔡東在對瑣碎生活的細節(jié)描寫中提供另一種可能:在愛和自洽中接受生活的考驗。
一、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忘卻
對日常生活的書寫是蔡東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內(nèi)容。她善于在生活的日常中展現(xiàn)人所面臨的困境,就像她本人在《“凝視深淵”,以及“與惡龍纏斗”—談現(xiàn)實生活與文學寫作中的“惡”》中所說的“說到底,我是生活的信徒吧,從沒停止過向生活賦魅,生活不光是消耗,它本身還是補給,生活補給生活”。生活帶給人的考驗與消磨在她的筆下有了具象化的體現(xiàn),引起人對于生活的思考。《伶仃》中的徐季在幾十年的重復生活中忘卻自我,為了家庭努力的忍受,作出違背本心的選擇。為了生活的安穩(wěn)忘卻自我似乎是很可笑的話題,卻是無法躲避的現(xiàn)實。蔡東將生活的消磨用一種平靜、理性的方式表達出來,讓人看到生活的悲哀,但她并沒有讓人因此絕望,而是在絕望中尋找希望,徐季的出走便是向生活尋求自我的補給?!短煸分械南那屐阃耸菑哪囊惶扉_始菜籃子里不再是面目模糊的菜和鮮花,而是萵苣、扁豆和南瓜。漸漸地,她不再習慣別人叫她的全名,而是討?zhàn)埶频恼f“是我,我是老夏”。她的遺忘和無所適從是由生活的柴米油鹽造成的,生活的壓力讓她遺忘自我去思考如何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而不是做自己。蔡東看到了生活對于女性的困境,以及中老年女性需要為了生活作出犧牲,是千千萬萬個母親的縮影,是其對于現(xiàn)實生活的如實描寫,也是對于生活價值的一種思考。
生活總是在日復一日的平?,嵥橹邢サ羧说睦饨牵屓朔仙鐣囊?。在蔡東的筆下,日常生活看似稀松平常,卻將自我吞噬得一干二凈,讓人感受到來自生活的壓迫感?!锻分械目瞪徝鎸ι畈荒茏岳淼睦项^兒,沒有男女之別地、機械化地照顧著他的一切,在她的眼里,老頭兒像是一個任人擺弄的物件,失去了人應(yīng)有的權(quán)利。疾病的折磨讓老頭兒沒有尊嚴地配合著一切,這是生活強加于人的無奈選擇,也是人無法回避的人生情節(jié)。蔡東雖無意放大這種時間變化帶來的無力感,卻讓人意識到這是人生必然。“家里的燈光是暖烘烘的蜜黃色,想到他下了車,朝著家越走越近,就能看見廚房柔和的光暈,還有她映在玻璃上的身影,她的忙碌便有了幾分詩情畫意?!保ú號|《往生》)從蔡東的描寫中,可以看出康蓮對理想生活的向往,可是將她帶回現(xiàn)實的老頭兒又在無時無刻地提醒她,世俗生活的瑣碎無法達成她想要的詩情畫意。她在社會道德的束縛下只能不斷壓抑自我,以求獲得社會的肯定。
“任何時代,任何境遇,當內(nèi)心豐盈的人停下來去反思,就會有困惑,就會有懷疑?!保ú號|《我想要的一天》)在物欲橫流的消費主義時代,人會因為社會、生活所提出的各種標準去定義自我。蔡東看到了人在生老病死面前的無助,病痛帶給人的毀滅,以及自我找尋的掙扎。老頭兒因為疾病喪失自我,康蓮因為道德桎梏無法成全自我,夏清煦在時間流逝中忘卻自我,麥思在消費主義中壓抑自我,這是生活所賦予人的無法逃脫的困境。蔡東描寫的中產(chǎn)階級并沒有恒常的光鮮亮麗,物質(zhì)豐盈也無法抵御時代對每個人提出的要求,他們所面臨的是無法填補的精神空虛,讓人看到日常生活對于自我的消磨、忘卻。
二、逃離與接受
在蔡東的小說中,生活并不盡如人意,小說中的人物總是為了生活去委屈自己。他們想要改變現(xiàn)狀,但在生活的壓力下無力且迷茫,想要尋找一個身心愉悅之所來逃離世俗。蔡東筆下的人物,在面對困境時所能想到的方式就是逃離,逃到一個理想的世外桃源或是一個虛構(gòu)的精神寄托,但他們又無法真正地與世俗隔絕,而是換一種方式去緩解自己的內(nèi)心痛苦?!段蚁胍囊惶臁分懈哂鹩枚虝旱奶与x去反抗這令人討厭的生活,他的逃離只是“想看看到底能不能為自己多做點事”,他并不是想逃避時代,而是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是否有價值。蔡東看到了時代裹挾下的生活是不屬于自己的,而是屬于既定標準的。蔡東試圖逃離卻發(fā)現(xiàn)生活的殘酷遠不止于此,沒有人能夠逃出生活的奴役。蔡東也許對生活的真諦有了更深的思考,她看到了生活的底色是灰暗的、痛苦的?!霸诿鎸θ说臅r候,她終歸是一個有悲憫情懷的人文主義者?!保ɡ畹履稀恫患床浑x、不偏不倚—蔡東小說論》)蔡東以自身對于生活細節(jié)的關(guān)注,將城市加之于人身上的苦痛展現(xiàn)得有實感,同情每個在生活中身不由己的人,也讓人思考在消費主義時代生活應(yīng)該走向何方。
逃離能否解決所面臨的困境,蔡東在她的小說中也給出了答案。《凈塵山》中的張亭軒為了不廢掉自己,辭去工作,去做理想的自己,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有拒絕這個世界的能力”,逃離之后他并沒有減輕世俗的痛苦,而是陷入更大的空虛中。人總以為自己與眾不同,可以創(chuàng)造不一樣的生活,但現(xiàn)實總是擊垮人的不自量力。蔡東并沒有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去嘲笑人的無力,而是理性、克制地將生活給予的痛苦展現(xiàn)出來。逃離并不能抵抗現(xiàn)在的困境,只是讓人短暫獲得精神慰藉后,能夠試著接受生活并尋找繼續(xù)下去的理由?!读尕辍防锍鲎叩母赣H女兒并不理解,她只是接受了。蔡東知道生活并不會給出理想答案,它會不斷地消耗人的生命力,讓人麻木、遺忘、空洞。蔡東對于人精神困境的書寫,并不是將生活的不堪放大,而是于平靜中訴說絕望,于絕望中給人希望。
三、另一種可能:愛與自洽
蔡東觸碰到了庸俗成功學帶給人的異化,于是她開始思考抵抗世俗化的可能,也可以說是對功利主義的批判。功利主義讓人變成隨著時代變動的浮萍,失去了自我,成為符合社會標準的產(chǎn)品。蔡東痛心于自我價值的消失,也知道不被世俗同化的艱難,于是她試圖找尋一種抵抗困境的可能?!墩找拱住分械闹x夢錦以假裝失聲的方式拒絕成功學的審判,她并不是沒有能力成功,而是反感被標準化的成功。教學本應(yīng)該是老師和學生思想的碰撞,但不知從何時起變成了順應(yīng)時代。人的勞動不再有意義,生活變成了日復一日地迎合時代,人究竟為何而活。謝夢錦用無聲抵抗世界的喧嘩,是她對于自我的一種找尋。“每天都因游離在外面暗自竊喜。”(蔡東《星辰書》)不入流并不意味著失敗,這恰好是謝夢錦忠于內(nèi)心的選擇。當生活的選擇可以忠于自我,困境是否也就有了可以突圍的可能。在蔡東的筆下,謝夢錦的無為或許是她的一種自洽,無法改變世界既定的運行規(guī)律,就選擇自我內(nèi)心平和的生活。蔡東展示了生活給予人的苦痛,但在書寫中告訴人生活并不是千篇一律,同樣成功也是,自洽或許是參與世俗生活的一種可能。
家庭關(guān)系一直是蔡東小說重要的切入點,她所描寫的一直都是日常生活中的點滴,可以從中看出其對理想家庭關(guān)系的向往?!短煸分械年愶w白和何知微是蔡東理想的體現(xiàn),他們之間有著溝通和理解,是理想家庭關(guān)系的重要支撐。陳飛白讓我們看見了面對世俗生活的另一種方式,用一種詩意的、不妥協(xié)的方式去反抗過分物質(zhì)化對人提出的新要求。她不想,甚至不屑參與這個過度功利化的世界。摘下“一招制勝”的牌子是對精神侵蝕的反抗,蔡東是想用陳飛白告訴我們,愛和理解是對抗成功學的有力工具。愛在蔡東的小說里變得具象化,是陳飛白為了何知微愿意去試一試,是何知微把陳飛白經(jīng)歷過的事也經(jīng)歷一遍。愛是陪伴,是理解,是愿意在紛繁復雜的世界里以我為盾,守護你心中的神圣與詩意。蔡東的小說總在展現(xiàn)人性的美好,她的書寫讓人相信在消費主義造成的精神苦痛下,生活還是存在美好與希望的。
學者孟繁華曾言:“蔡東的小說不是關(guān)乎信仰、彼岸、正義、終極關(guān)懷等宏大內(nèi)容的小說……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生活、關(guān)于人的情感、情緒等內(nèi)宇宙是如此的浩瀚豐富?!保戏比A《她小說的現(xiàn)代氣質(zhì)是因為有了光—評蔡東的小說集〈星辰書〉》)蔡東用她古典的、詩意的語言向我們描繪著內(nèi)心深處的痛苦與迷茫,展現(xiàn)出處于消費時代的人無法向外求索而只能向內(nèi)的復雜情感。面對生活帶給人的考驗,蔡東試圖向內(nèi)尋求拯救。她關(guān)注人的情感變化,在對人情人性的書寫中展現(xiàn)出獨屬于她的溫暖和治愈?!读尕辍分械男l(wèi)巧蓉在丈夫出走后,心中充滿了不解,無助的她甚至不知道生活該如何繼續(xù)下去。伴隨著女兒的關(guān)心、房東老吳夫婦的關(guān)照,漸漸地,她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她不再不接受、不理解,而是轉(zhuǎn)身開始新的生活。蔡東描寫的情感轉(zhuǎn)變細膩且不突兀,“她來的時候,隨身攜帶著一座地獄”的衛(wèi)巧蓉在理解后走向了她的光明。蔡東看到的是生活帶給人的絕望,而不是對人的失望。因此,她不像霍艷那樣將失敗的人徹底拋棄,而是探索功利主義之外的另類成功?;蛟S在世俗生活中,愛和自洽是另一種通往光亮的可能。
蔡東的小說關(guān)注的是日常生活對于普通人的壓抑與消耗,在她的筆下可以看到人生命力的消散,以及自我忘卻,人生的底色是灰暗、痛苦的,逃離無法使人獲得拯救,但愛會帶領(lǐng)人看到人生命中的光亮。另外,蔡東的小說在細節(jié)中展示生命的破碎,平靜地訴說生活的痛苦,卻在結(jié)尾以和解或是自洽的方式讓人看到人生的希望。這也是她作品中具有的治愈感,讓人看到即使現(xiàn)實社會有壓迫,也可以找到自己的方式去反抗、接受這個世界。庸俗成功學所認可的成功散發(fā)著太陽般耀眼的光芒,但未被認可的成功或者說是失敗像月亮和星星一樣散發(fā)微光,它也是生活繼續(xù)下去的光亮。時間會打磨人,忘記人,同時也讓人失去曾經(jīng)的光鮮活力,在疾病和生活的旋渦里不斷掙扎,試圖找回存在的意義和繼續(xù)生活下去的支撐。逃離后的空虛還是需要生活來填補,拒絕不了消費時代,不如試著以理解、自洽和愛去化解永恒無解的生活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