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莊有一口井,這口井大概寬兩米,長三米,深兩米。井水清澈,井底鋪著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布滿綠得發(fā)黑的青苔。水面上,時不時漂浮著一些青水草,或者干枯了的竹葉、樹葉。井的周圍鋪著一層水泥,方便村民洗衣服等。
這井是我們村唯一飲用水源,每天天蒙蒙亮,家家戶戶的男人就開始到井里挑水。男人們挑水時一顛一顛地,一串串水珠從桶里偷溜出來,跳落到小路邊的野草上撒歡。小小的水珠,晶瑩剔透,在綠葉的襯托下像鉆石般閃耀。野草上的水珠越多,泥路上的痕跡越斑駁,說明挑水的人越多。
男人們挑完水,婦女們也陸續(xù)登場。有的挑著兩桶衣服,手拿一個大盆,有的則是一手一桶衣服,一手一個大盆,來到井邊,找個好位置開始洗洗刷刷。
我8歲那年,加入洗衣服隊伍。起初是左手拿桶衣服,右手拎個大盆,向水井走去。先走下家門口的幾十級臺階,穿過一片竹林,再走一段長滿野草的小路,才來到井邊。去得較早的那天,井的周圍都蹲滿了人,搓衣服的、刷鞋子的、洗被子的……好位置早已被占去,只能選個不太干凈的角落。先放下大盆,把衣服倒進去,接著在桶上綁條繩子,就開始打水。第一桶水是用來沖地面的,沖干凈后才開始往盆里倒水洗衣服。先用洗衣粉把臟衣服搓洗一遍,著重搓洗衣領、袖口這些地方。搓完后,用清水洗兩遍,有八卦故事聽時就洗久點。
夏天,井水是涼的,洗衣服時,喜歡把兩只腳站到盆里,一腳一腳地踩在衣服上,既省去用手搓衣服,又能讓腳享受井水的清涼。唯一不好的是,塑料的洗衣盆較薄,用久后塑料變脆,踩著踩著就裂開了,不知曾踩爛掉幾個洗衣盆。
冬天,井水是暖的,再冷的天也會把衣服拿到井邊去洗。10歲后,洗衣服時就挑著兩個桶去。衣服洗干凈后,一個桶裝衣服,一個桶裝水,挑回家去,晚上洗菜的水就有了。冬天衣服不多,就在裝衣服的桶里也添些水,讓兩個桶的重量一樣。若一邊輕一邊重,就得用手來壓輕的一頭,很不好走路。
剛開始挑水時,每個桶只能裝半桶,挑的時候肩膀容易疼,但又不會從左邊肩膀換到右邊,只能走一段路就放下來歇兩分鐘。從水井處回到家里,起碼得歇三四次。
我每天負責洗衣服,爺爺負責挑水。他起得早,我還在睡夢中,他就已經起床去挑水了。等我起床,家里的大水缸早已裝滿水。后來,爺爺的腳風濕病嚴重,挑水的任務也落到我的肩上。十三四歲的我,每天用兩個紅水桶,裝滿水,挑在瘦弱的肩膀上,走過長滿野草的彎曲小路,登上幾十級半泥土半磚頭的臺階,穿過天井,路過小廳,來到廚房,把水慢慢放下,一桶一桶倒進大水缸里。每次要把水缸裝滿,兩個水桶不能空著,一天的挑水任務才算完成。
村里的這口井,隔段時間就要清洗一遍。清洗水井時,幾個大人拿著水桶、水勺、茅草做的刷子來到井邊,先把井水一桶桶裝出來倒掉,當井水所剩不多后,兩三個人下到井底,用茅草刷把井壁、石頭上的青苔刷掉,沖洗干凈。傍晚,刷洗過的水井又會是滿滿的一井水,水里還會有幾條小魚在來回穿梭著。那時常想,井里為什么要放幾條魚?能不能把它們撈回家去?有時看到魚游到水面上來,就快速把桶扣下去,想著能裝一條到桶里,但每次都被它逃脫了。
我上初中那年,村里人開始挖自己的水井,安裝自來水管,到井里去挑水、洗衣服的人逐漸減少。小路上常常只有我一個人還在挑水,在井邊洗衣服也少了往日的熱鬧。洗衣服的地方變大變寬了,卻也顯得更加寂寞了。水井的旁邊是一片水田和山林,偶爾一聲鳥鳴,嚇得我毛骨悚然,匆匆忙忙把衣服洗兩遍就走了。我讀中專后,為方便爺爺奶奶用水,家里也裝上自來水管,放假回來我再也不用挑水,更不用到井邊去洗衣服。
十幾年過去,如今三十歲的我,若用那時的兩個紅水桶裝滿水,不知道還能不能挑起來。就算挑得起來,也無法走完那條羊腸小路,更登不上那幾十級臺階了。時過境遷,不知還有沒有人在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就到水井去挑水;還有沒有人蹲在井邊,邊洗衣服邊和它說著東家的好西家的不是。
還記得在前往水井途中的那片竹林間,有一棵錐栗樹。秋天錐栗成熟掉到地上時,每每路過,我就會把兩個水桶放一邊,找來一根樹枝,蹲在地上把竹葉扒開,尋找那一顆顆只有小指般大、棕黑色的錐栗。有時只找到幾顆,有時能找到一小把,最后小心地裝進口袋里,繼續(xù)挑起兩個桶去裝水。挑水完成后,就跟奶奶一起分享我撿回來的錐栗。錐栗的外殼是棕黑色的,在外殼的包裹下是一粒白白的果仁,吃起來就像生板栗般脆脆硬硬的,帶著一絲清甜。
時光匆匆,十幾個春秋逝去,不知那棵錐栗樹是否還健在,不知那永遠不知疲倦,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往外冒著清泉的水井是否安好無恙。不知何時再能回去,看看那棵奉獻了幾十年的錐栗樹,它是否還能結出果實來??纯茨怯肋h都沉默著的井,趴在井邊,捧起水來,再嘗嘗它的清甜。看一看井里的小魚是否還在自由自在地游著,不知道它們長大了沒有。好想用手撈一撈浮在水面的青苔,把它搓成一個小球,用力丟向井里的小魚,好想再待在井邊洗一洗衣服,陪它聊聊天,說說這些年的酸甜苦辣。
冬日里的甜
立冬已過,天氣逐漸變冷,大街小巷,一車車、一排排、一摞摞的甘蔗多了起來。這讓我想起兒時,菜園里的一叢甘蔗,那是一種青皮甘蔗,跟街上隨處可見的黑皮甘蔗大有不同。它口感更硬,更考驗人的牙齒,但水分很足,也很甜。雖說這樣的甘蔗吃起來很費力,但對于那時的我,卻是生活的甜蜜。它陪伴了我的整個童年,是冬日里我最愛的口糧。
這叢甘蔗,從我記事以來就有了,它長在菜園的角落里,生命力頑強,每年都會長出十多根甘蔗來。我不知這甘蔗是祖母種下的,還是祖父種下的,更不知道是何時種下的。但從我七八歲起,每年都盼著它變甜,好砍來吃。還沒上糖的甘蔗,有水分,味道淡淡的,帶著點酸。
甘蔗的可食用周期較長,每年的10月多開始,到次年的清明前。清明過后,甘蔗就不可以再吃了。那時,祖母常常對我說:“清明蔗,毒過蛇。”意思就是,清明過后的甘蔗,比蛇還要毒,是萬萬不可再吃的。
我不知這說法是否有據可依,但還是會很聽話,過了清明的甘蔗,就算沒有吃完,也不會再吃。雖然很可惜,但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來挑戰(zhàn)這“毒過蛇”的甘蔗。
甘蔗,最好吃的是中間部分,靠近根部的比較硬,水分沒有那么充足,靠近尾部的甜度不夠,口感也不好,中間部分又甜又脆,水分又足,是最受歡迎的。每次把甘蔗砍回來,祖父祖母牙齒不好,是不會吃的,會跟我“搶”的就是堂哥他們了。
他們總是搶著要甘蔗的中段,留下頭尾給我。好在有的甘蔗長得很高,將近兩米,如此我也能吃到好吃的部分。而當甘蔗營養(yǎng)跟不上,長得矮,就多砍兩根回來。有時我還會趁著堂哥他們不在家,偷偷地砍回來獨享這份甜蜜。
后來堂哥們長大了,對于這種很硬的甘蔗,不再青睞,每年的甘蔗都是我一個人吃。每次取手臂長的一截甘蔗,用平日里砍柴割草的彎刀,把皮削去,蹲在門口咬起來。跟糖一樣甜的甘蔗,冰冰涼涼,在寒冷的冬天里,別具一番風味。
一根根脆甜脆甜的甘蔗,不知陪伴我度過了多少個冬天,不知在多少個冬日里,為我?guī)須g樂。它默默地長在菜園一角,年復一年地奉獻著。它是我冬日里的甜,更是我童年的“伙伴”,我盼著它每年的生長、成熟。
可惜我上初中后,菜園子旁那戶人家建新房子,地皮不夠寬,讓我爺爺奶奶把菜園地還給他們,此后,我再也吃不到甘甜清涼的甘蔗了。但它曾經帶給我的那份甜美,卻永遠留在了我的心里。如今大街上的甘蔗很多,吃起來也很甜,但再也吃不出青皮甘蔗的味道來。
作者簡介:
希藍,廣西南寧上林縣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