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熱，還是熱，周邊好似到處是火，烤著她的全身，胸腔內(nèi)像有無數(shù)個螞蟻在咬，在爬，咳嗽不止。背部像有巨錘在不停擊打，疼痛傳遍全身，渾身汗水淋漓。

“王大夫，你趕緊醒醒，你趕緊醒醒?！笔亲o士春娟在喊，搖晃著她。

“王秋穎大夫的核酸檢查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了，重型新冠肺炎，是臨床感染所致。趕緊輸利巴韋林，利巴韋林效果不好的話，再換阿比多爾?！毙鹿陂T診鄺懷林主任焦急地說。

“唉，我也感染上了新冠肺炎。阿比多爾藥效比利巴韋林要好。”王秋穎想喊出聲來，張著嘴，卻什么動靜也發(fā)不出來。“不會說話的白胡子老人用上阿比多爾沒有？那個一歲多的男孩兒應當做行動脈氣血分析?！蓖跚锓f想提醒諸位，仍然喊不出來。

“王大夫，你想說什么？”春娟對著王秋穎大夫的耳朵輕聲問道。

王秋穎回答不了，眼淚流了下來。她像扛起了一座冰山，后背異常的寒冷，冰山壓得喘不過氣來，感覺自己像是跌進了無底的黑谷，被無盡的黑暗包圍著。又好似跟著丈夫谷偉在黑暗中奔跑，喊著女兒谷曉芳的名字?！拔遗畠哼€沒有找到啊?！蓖跚锓f大夫心揪著疼。

十天前，丈夫谷偉拼命敲著門診接待室的門，破鑼聲般喊著王秋穎的名字。守著門的保衛(wèi)人員不讓他進，說新冠疫情期間不能隨便進出，不能越過隔離線。谷偉退出隔離線，一把搶過志愿者手中的擴音喇叭，喊著王秋穎的名字。谷偉的聲音更高、更急了。王秋穎正聚精會神地看新冠患者的胸片兒，下醫(yī)囑，都沒動地方，背痛、眼也痛。谷偉的聲音都要掀開房頂了，她竟然聽不到?！澳氵€在傻干！”王秋穎出現(xiàn)在玻璃門前時，谷偉遠隔著玻璃門在警戒線外揮著拳頭，眼睛噴出火來?！皶苑茧x家出走，已經(jīng)失蹤三天啦！”谷偉跺著腳，手里還握著曉芳離家時寫的訣別信。信寫得很簡單：“我要永遠離開這個家，離開自私、好色的父親，離開只有工作，忽視女兒的母親。別找我，當我從來沒有來到這世界上，當我不是二位的女兒！”王秋穎想喊，如果不是你出軌韋麗麗，女兒也不能離家出走！王秋穎很累，再加上此時急火焚心，想和谷偉喊也喊不出來。王秋穎顫抖著推開門，下意識想回家去找曉芳。護士春娟拉住了王秋穎的手，說新冠門診醫(yī)療人員處于閉管階段，不能和外界接觸。鄺懷林主任安撫著王秋穎，他又給劉煥之院長打電話。劉院長安排保衛(wèi)科長帶領保衛(wèi)干事協(xié)助公安局找人。劉院長穿著防護服來看望王秋穎，一改平時甜膩或階級斗爭雙重天的狀態(tài)，流露出十二分關切的表情，說：“王秋穎大夫新冠疫情期間非常辛苦，孩子離家出走醫(yī)院會竭力配合尋找。”谷偉離開時，隔著玻璃門看著王秋穎，眼圈兒通紅，說道：“你就嫁給醫(yī)院吧。”王秋穎望著丈夫谷偉的背影，忽然發(fā)現(xiàn)他原本筆挺的身板兒，如今有些駝背，感到很心酸?！芭畠鹤呤Ю?！”一個聲音從王秋穎心底升起，她打了個冷顫，站立的勁兒都沒有了。“還有幾個患者急等著治療?！蓖跚锓f默念道。她靠著墻，努力著睜開眼睛，扶著墻移向業(yè)務室。

“你先休息一會兒，不要再看胸片兒了。”鄺懷林主任說。

“不用，我還能堅持?！蓖跚锓f的話很堅定。

警察協(xié)同醫(yī)院保衛(wèi)科的同志，尋遍了整個小城，連曉芳的影子都沒見到。到鄰近車站查監(jiān)控，終于看到了曉芳的影像，曉芳坐火車去了哈爾濱。保衛(wèi)科的同志追到哈爾濱，就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了。

王秋穎心急如焚，但沒耽誤工作，頭腦還是非常清醒，她安排查血常規(guī)、尿常規(guī)、反應蛋白、血清淀粉樣蛋白；查體、看胸片兒，有時還幫助隔離患者。忙，不停地忙。深夜回到宿舍后，一次次給女兒、丈夫撥電話，要么關機，要么不接電話?！皶苑及?，你到哪里去了，你可不要想不開。早晚天有點兒冷，谷偉加衣服沒有？谷偉如今不用我操心了，有情人韋麗麗管。”想到這兒，王秋穎內(nèi)心一陣絞痛。下半夜兩點多，她還是睡不著，只聽表針在不停轉(zhuǎn)動，使勁閉上眼，一會兒出現(xiàn)一個個患者的臉，一會兒出現(xiàn)女兒曉芳的臉，一會兒出現(xiàn)谷偉有些駝背的身影，他橫眉冷對的模樣兒。“谷偉真的愛上了韋麗麗？我真該忘掉谷偉，為什么還常常掛念他呢？”王秋穎有時也恨自己。

二

胸悶呀，都喘不過氣來，好似一塊巨石壓在胸口，好像有只手狠狠掐住她的脖子，簡直就要窒息了。這只手是丈夫谷偉的吧，王秋穎知道谷偉在恨她。

想起谷偉，王秋穎想起和他初戀時的那束杜鵑花。那是多么美的一束杜鵑花呀，谷偉說：“我知道你喜歡家鄉(xiāng)的杜鵑花，特意采來送給你?！蓖跚锓f把花插在臥室的花瓶里，整個房間都充溢著花的馨香。谷偉說：“你在我的心中就是一束大興安嶺的杜鵑花，具有不雕飾的自然美，永遠散發(fā)著醉人的馨香。”谷偉上中學時就對王秋穎一見鐘情，王秋穎像興安杜鵑那樣自然、清麗。王秋穎家里困難，勉強吃上飯。谷偉經(jīng)常往王秋穎的書包里塞蘋果、餅干之類好吃的東西。在王秋穎讀醫(yī)科大學的五年里，谷偉每學期都有幾次不顧千里之遙，到她的大學去看她。谷偉給王秋穎寫信，一星期一封。谷偉一米八的個頭，雙目明亮有神，笑聲爽朗如山泉奔流，對人熱情如冬日里的一盆火。成家后好長一段時間里，王秋穎感覺到自己被谷偉的愛擁抱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王秋穎全身心撲到工作上，起早貪黑為患者服務，回家后鉆研業(yè)務到深夜。家務活谷偉全部承包，甚至王秋穎的內(nèi)衣也全由他清洗。女兒曉芳出生后，照顧孩子，輔導孩子學習，谷偉還是主要勞動力。女兒曉芳喊媽媽是公主，谷偉喊妻子是鮮花兒，是領導。公主就應當養(yǎng)尊處優(yōu)，鮮花就應精心呵護，領導就應指手畫腳，頤指氣使。谷偉開藥店，是自由職業(yè)者，平時也很忙碌。在王秋穎面前，谷偉很少抱怨，私下里卻常喊太累。開藥店累，干家務也累，照顧孩子更累。

藥店雇了兩位售貨員，一男一女，女的就是韋麗麗。谷偉在韋麗麗面前抱怨說王秋穎不是嫁給了男人，而是嫁給了醫(yī)院。娶了這位興安杜鵑般可心的女人，卻找不到做丈夫、做男人的幸福感。谷偉多少次在韋麗麗面前落下淚來。

韋麗麗相貌平平，但頗有心計。韋麗麗那扁平的鼻梁和陡然上挑的眉毛破壞了五官的和諧。冷眼看去，雖談不上猙獰，但能感覺到幾分陰險刁蠻?！肮湃苏f‘相由心生’，此話不假，從相貌看韋麗麗就不是善良之人，破壞別人家庭也在情理之中。”王秋穎多次同谷偉說?！败髯诱f‘形象雖惡而心術善，無害為君子也’。韋麗麗也有善良的一面?！惫葌ビ霉湃说脑挿瘩g，蠻有力量。谷偉雖然沒考上大學，但畢竟高中畢業(yè)，肚里還有點兒墨水。韋麗麗在谷偉藥店打工，工作很賣力氣，對谷偉溫柔可親，谷偉對她印象不差。谷偉每次向韋麗麗傾訴干家務，照顧孩子之苦時，她都陪著谷偉落淚，還假惺惺說應當理解王秋穎，王秋穎的工作就是忙呀。谷偉有時把家里的衣服拿給韋麗麗洗，韋麗麗毫無怨言，并熨得板板正正。女兒谷曉芳想吃酸菜餡兒餃子，王秋穎沒時間做，韋麗麗把餃子包好，熱氣騰騰地端到曉芳面前。王秋穎去藥店見到這樣的一幕：韋麗麗把橘子往谷偉嘴里塞，另一只手握著谷偉的手。王秋穎眼含著淚，轉(zhuǎn)身離開。晚上吃飯時，王秋穎給谷偉倒上一杯紅酒，問谷偉是不是和韋麗麗突破了紅線。谷偉沒否認，倆人有過肌膚之親。這不是淫蕩，而是真情所致。谷偉說：“在你身上已找不到當年興安杜鵑的影子，找不到一點兒溫暖。有的只是漠然和家務所帶來的難以承受的勞累。”谷偉又說：“精神出軌也好，肉體出軌也好，他能控制事態(tài)發(fā)展，不會產(chǎn)生不良的影響。你想離婚的話，等曉芳高中畢業(yè)考上大學再說?！蓖跚锓f沒有吵鬧，家里從此開始籠罩著陰冷的氣氛，二人相互間少有言語。女兒曉芳看在眼里，內(nèi)心也飽受煎熬，但還能努力學習。曉芳馬上上高二，理科成績在班級名列前茅，文科成績差。馬上面臨文理分科，可女兒準備學文科，因為看到媽媽當醫(yī)生很累，事先規(guī)避媽媽想讓她學醫(yī)的念頭。爸爸、媽媽百般勸曉芳應當揚長避短，不應選擇文科。曉芳摔碎了水杯，喊著：“你們自己都活不明白，相互廝殺，沒有資格管我！”王秋穎也在反思，為什么有愛情基礎的婚姻家庭卻發(fā)展到如此地步？奧斯特洛夫斯基說過：“不平等的婚姻是會破壞幸福的。”這話有道理呀?！拔沂遣皇侵活櫥颊撸活欍@研業(yè)務，而忽視了丈夫和孩子？對孩子關心不夠，視丈夫為奴隸？”可王秋穎自己的追求和無奈又有誰理解呢？

前天，是前天，入住一位穿工作服，頭發(fā)和胡子花白，手背皸裂滲血的新冠患者，他是位林業(yè)工人。這位患者的模樣和穿戴，使王秋穎很難過。“這人怎么這樣像自己的老父親？父親已去世二十五年，也是位林業(yè)工人，夏天在山上清林，冬天在山上砍伐，也穿這樣一身勞動服，手也經(jīng)常皸裂滲血。冬天胡子、頭發(fā)上掛著一層厚厚的白霜。”看到父親的勞苦，王秋穎特別心疼。他們家在偏僻林場，掙點兒工資外的錢很艱難。為了減輕父親的負擔，秋穎暑假上山采蕨菜，寒假和大人一起上山拉木頭柈子。林場離鎮(zhèn)里有六十里地，秋穎把蕨菜、柈子運到鎮(zhèn)里換錢，吃了好多苦。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上午，馬車把突然陷入昏迷、嘔吐不止的父親運下山來。這種情況想醫(yī)治的話，必須送往林業(yè)局職工醫(yī)院。林場一時沒有可用的汽車，得用馬車送?？祚R加鞭足足走了三個小時。到了林業(yè)局醫(yī)院，醫(yī)生們診斷水平有限，治療效果不理想。王秋穎眼看著老父親氣息逐漸變?nèi)?，走向死亡。秋穎跪在父親面前，仰望蒼天喊道：“爸爸呀，我要上大學，當醫(yī)生，救活像你這樣的患者！”從此，王秋穎以驚人的毅力刻苦學習，終于考上醫(yī)科大學，又回到家鄉(xiāng)工作，不忘對父親說過的誓言，努力鉆研業(yè)務，對患者竭盡全力。

三

雖然丈夫谷偉對自己懷有恨意，但王秋穎能感覺到他們的愛情并未燃盡。就在王秋穎身染新冠臥病在床的時候，深夜時分，谷偉一直在醫(yī)院外徘徊。谷偉牽掛著秋穎，焦慮、苦悶包圍著他，讓他喘不過氣來。廣闊的天幕唯有幾顆淡遠的星星在有氣無力地眨著眼睛，仍有幾分肅殺的夏夜的風吹起谷偉紛亂油膩的長發(fā)。谷偉感到冷，從心往外地冷。一條長毛野狗悄然竄出來，向谷偉喊叫著。谷偉順手抓起一塊石頭向狗身上砸去。野狗縮身退卻，踉蹌地向黑暗的胡同疾走。

望著野狗孤獨凄然的背影，谷偉笑了，“我的處境和這條野狗沒什么兩樣。”谷偉默念道。是的，谷偉的比喻沒錯，如今他就是一條凄慘、孤獨的野狗，從精神到現(xiàn)實都已到了困頓的境地。“王秋穎，你這樸素美麗的興安杜鵑，曾那樣令我馳魂奪魄?？勺哌M現(xiàn)實生活，你卻沒有給家庭帶來應有的眷顧和溫暖。王秋穎你屬于患者，不屬于我，不屬于女兒。王秋穎時間屬于患者，精神屬于患者。家務壓得谷偉我喘不過氣來，照顧孩子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如果不是如此痛苦，韋麗麗也沒有機會走進我的世界?！惫葌グl(fā)出一聲嘆息?！绊f麗麗是個陰險的女人！”谷偉想起王秋穎說的話?！皼]錯，韋麗麗是陰險的女人。”谷偉默念道。韋麗麗潛入谷偉愛的領域最根本的動機是竊取藥店收益。前天谷偉才發(fā)現(xiàn)，韋麗麗利用掌管藥店財務之便，把近幾年藥店唯有的六十萬利潤全部轉(zhuǎn)入她的賬戶，她又把這些錢轉(zhuǎn)入了自己老公的賬戶。谷偉質(zhì)問她，她大喊：“這是我常年給你家當保姆，陪你睡覺應得的報酬！”聲音似尖刀刺進谷偉心臟，谷偉差點兒吐出血來。韋麗麗竊取的這六十萬也是藥店的流動資金，藥店失去了生存的血液?！拔沂遣皇堑脠蟀?？奪回這六十萬！”谷偉心里發(fā)出怒吼。報案、打官司，他同韋麗麗的丑事就要盡人皆知，丟人到了極致。談到藥店，現(xiàn)在的效益很差，谷偉急火攻心。對此，谷偉對王秋穎也懷有無盡的怨。藥店想獲得好的經(jīng)濟效益，必須和醫(yī)院掛鉤。醫(yī)院采購藥店的藥，藥店才能批量銷售。推銷藥品，他們家有先天優(yōu)勢啊，秋穎就是醫(yī)院大夫，而且是有影響力的大夫。“要我到醫(yī)院走后門辦不到！”王秋穎斷然拒絕，沒有回旋的余地。王秋穎拿出這樣理由：“劉煥之院長作為一把手，一手遮天，無利不起早，他個人不獲得利益絕對不能采購咱家的藥品。那必須向劉院長大肆行賄，犯法的事兒，我做不到；劉院長好色，我要是為這事兒求他，他會對我為所欲為?！惫葌パ肭笸跚锓f，為了藥店，為了這個家，在保全自己肉身不受傷害的前提下需要變通一下?！澳惴且仪髣⒃洪L，我就從樓上跳下去！”王秋穎的話讓谷偉斷了此念頭?！巴跚锓f，在賣藥這件事上你如有所作為，藥店也走不到如此地步！”谷偉凝望著空中西北角那顆黯然的星星在喊。

“曉芳，你在哪里，在哪里??？”谷偉于黑暗中在醫(yī)院后墻根下來回地走，腳下一塊石頭阻擋他踉蹌的步伐，他摔倒在地上，好不容易站起來，手指頭滲出絲絲血來。墻外有棵歪脖子柳樹，他無力地靠著。

“如果那晚曉芳沒有看到她不該看的場景，她也不能離家出走?！惫葌セ诤拗翗O，捶打著雙腿?！巴跚锓f，你一心撲在工作上，不做家務也罷，不管孩子學習也罷，可你竟然剝奪了我作為男人的權(quán)利！遠的不講，這新冠肺炎疫情期間，你竟然三個月不回家。你蠻可以進行自我隔離，請假回家住兩晚。但你片刻都不想離開醫(yī)院，離開患者?！蹦翘欤瑫苑颊f晚上不回家住，在學校宿舍住。韋麗麗到家給谷偉洗被褥。韋麗麗竟然一下子緊緊抱住了他。荷爾蒙的力量在他身體里翻滾涌動，“再不能啊，再不能！”谷偉內(nèi)心發(fā)出吶喊。谷偉心在顫抖，身子在顫抖，就在顫抖間，谷偉和韋麗麗的唇互相熱烈咬合、吮吸。這一幕竟然讓意外歸家的女兒全部看到了。谷偉面對女兒羞愧難當，無言以對。女兒當晚就離家出走，出走到哈爾濱方向?！肮枮I，這座九百五十多萬人口的大城市，人海茫茫，到哪里去尋找女兒？松花江？曉芳是不是跳進了松花江？”谷偉心慌得不行，他蹲下去?！安恍?，我還要去找女兒，我還要到哈爾濱去！找不到女兒，我也跳松花江！活著沒有了希望，死亡就是最好的歸宿?！惫葌サ驼Z著。

谷偉站起身來，望望醫(yī)院病房的燈光，又惦記起病床上的王秋穎，也不知她的病情怎樣了。

“王秋穎，你這個傻女人！”谷偉默念道。聽說德爾塔病毒變異為奧密克戎毒株。奧密克戎毒株雖然傳播得快，但病死率低，谷偉心里稍微輕松一些。政府、醫(yī)療人員肯定會全力救治王秋穎，但愿她能闖過這一關。

“到哈爾濱去，現(xiàn)在就去！找不到女兒，我就不回來！應當和王秋穎告?zhèn)€別?！惫葌ツ贸隽耸謾C，撥手機她接不方便，發(fā)微信吧。

四

熱，還是熱。不僅僅身體熱，厚厚的被褥捂得燠熱難當，悶得喘不過氣來。王秋穎想起穿防護服的感受，全身包裹，厚厚的，熱熱的，悶悶的。王秋穎蹬掉被褥。護士春娟趕緊換上了薄一點兒的。春娟也真不容易，一條腿得了股骨頭壞死，行動一步都困難。她卻主動請纓，寫下決心書，執(zhí)意在方艙病房護理病人。

是鄺懷林主任的聲音：“怎么這次報副高職稱還沒有秋穎大夫的？這也太不像話了。她五年前就應當評上副高，她是最有資格的啊！”

王秋穎聽了，一陣揪心地咳嗽，弓著身子，在床上彎成了蝦米狀。

是呀，五年前王秋穎就該評上副高。王秋穎大學本科畢業(yè)，發(fā)表了十篇有高度的論文，一直忘我地工作在第一線，患者呼聲很高。剛調(diào)來一年的霍萍萍都評上了副高，就是沒有響當當?shù)耐跚锓f的份。有人說霍萍萍臉蛋兒漂亮，又擅長攻關，天黑風高時和劉煥之院長溜進賓館開房是不爭的事實；有人說霍萍萍哥哥是市里主要領導，霍萍萍老公經(jīng)營鋁廠腰纏萬貫。鄺懷林主任幫助王秋穎理論，劉煥之院長把他臭罵一頓，罵他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的人。說王秋穎再能干，也沒有霍萍萍貢獻大。醫(yī)院進高層次設備是霍萍萍丈夫捐獻的！醫(yī)院擴建是霍萍萍哥哥在市里周旋的結(jié)果！有人勸王秋穎自己找劉院長爭取，王秋穎猶豫了半天，低著頭走進了劉院長辦公室。

劉院長辦公室三面有窗，室內(nèi)充滿燦爛的陽光，鮮花盛開，和王秋穎業(yè)務室的環(huán)境有天地之別。劉院長看到王秋穎，雙目發(fā)出欲望的火光。他不止一次夸王秋穎長得漂亮，說她有一種獨有的樸素清麗的氣質(zhì)，真就像大興安嶺的杜鵑花。王秋穎低聲談自己學歷、論文、敬業(yè)精神。劉院長滿目溫情，凝視著王秋穎，表現(xiàn)出十二分的關切。劉院長挨著王秋穎坐下，秋穎感受到他作為男人強烈的荷爾蒙氣息。劉院長高度肯定王秋穎的能力、表現(xiàn)，說有一個副高指標也應當是她的，他抑揚頓挫地承諾：“只要你表現(xiàn)好，就讓你進副高！”到底怎樣“表現(xiàn)”呢？劉院長沒表態(tài)，但劉院長竟然握住了王秋穎的手。王秋穎掙脫了，幾步躥出辦公室。有人鼓動王秋穎向市里寫控告信，控告劉院長評職稱不公平的行為。猶豫半天，王秋穎寫了控告信，上萬字的控告信。

“春娟，那位得新冠的白胡子老人病情怎樣了？那個孩子呢？”王秋穎有氣無力地說著。她始終惦記著這兩位患者。

“老人不幸去世了。那孩子逐漸轉(zhuǎn)好，一天能喝好幾次牛奶。”

“跟鄺主任說再繼續(xù)給孩子注射阿比多爾，加強心肺復蘇?！?/p>

“老人去世了，無兒無女，真可憐啊?！蓖跚锓f默念道。她又想起自己的父親，一想到父親去世的場景，就想落淚。這是她永遠的心結(jié)。

憋悶啊，肺部好似在腫脹，透不過氣來來?！澳俏恍墓诶先怂懒耍乙惨懒耍也⒉粦峙滤??！蓖跚锓f思量著?！八朗且患o須急著去做，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的事?！蓖跚锓f想起史鐵生的一句話。活著是一個過程而已，死是終點，是永恒，是寧靜。活著，在掙扎、在奮斗、在奉獻，某種程度上也是為自己，更為他人活。王秋穎張著嘴用盡全身力氣在呼吸，她緊閉著眼睛。

“我的女兒，曉芳呀，你在哪里？趕緊回來吧?！蓖跚锓f一陣驚厥，要翻身坐起來，但無力坐起。不知谷偉有沒有發(fā)來有關女兒的消息。王秋穎向春娟示意要看手機。

谷偉的微信寫道：“秋穎，我就要走了，去哈爾濱尋找女兒。在孩子面前我是罪人，是永遠不可饒恕的罪人。對于你，我不想說別的，內(nèi)心五味雜陳，難以言表。如果說我對不起你，我會有抵觸。你曾提起奧斯特洛夫斯基的話，‘不平等的婚姻是會破壞幸福的’。我也覺得他說的話有道理。秋穎，我相信這次去哈爾濱會找回女兒，萬一找不到，我也不回來了，也許去了眾所共赴之地，享受永久的寧靜。”

“谷偉，你可不要想不開，可不要尋短見??！”王秋穎泣不成聲。

五

整個醫(yī)院病房出奇地靜，為數(shù)不多的病人有的在昏睡，有的在睜著雙眼靜靜地躺著。幾位醫(yī)療人員怕打擾患者，來回腳步也是輕輕的。王秋穎躺在床上，呼吸比前幾天輕松順暢了很多，體溫接近正常值，病情在好轉(zhuǎn)?？赏跚锓f精神壓力愈加嚴重，她要崩潰了。女兒曉芳到現(xiàn)在仍無消息，丈夫谷偉又聲稱找不到孩子也不想活了。王秋穎給谷偉打了五十次電話，他一直在關機。

王秋穎焦慮的目光，投向窗外，投向夏的夜空。夜空群星璀璨，大大小小，或明或暗擠滿了天空，王秋穎分明覺得這些星星眨著詭異的眼睛在嘲笑自己?！澳阍谏蹈?！”谷偉的喊聲又在耳邊響起?！白约簩ぷ魇窃谏蹈?，為了患者，為了工作忽視了孩子和愛人。到頭來自己不如霍萍萍這樣在醫(yī)院混日子的人，如今自己副高職稱都沒評上，這是圖什么呢？如果因為評不上職稱，就忽視患者，忽視工作嗎？這點自己也做不到呀?！鼻锓f又想起了父親臨終時的場景，她輕輕地嘆口氣。

時間已是下半夜三點鐘?！肮葌ィ阏娴囊x開這個世界。你真死了，連尸體我都難尋呀！”王秋穎嘟囔著，昏昏然。

忽然，耳邊響起熟悉的歌聲：“為了尋找愛人的墳墓/天涯海角我都走遍/但我只有傷心地哭泣/我親愛的你在哪里/叢林中有一株薔薇/朝霞般放光輝/我激動地問那薔薇/我的愛人可是你……”這是格魯吉亞民歌《蘇麗珂》，歌曲描寫的是姑娘四處尋找死去的戀人的情景。王秋穎小時反復唱過，此時耳畔響起此歌聲，是不祥之兆吧？“想死就死吧！”怒火忽然從王秋穎心底躥起，她一下子坐了起來，盯著窗外玻璃上翻飛的黑色蝴蝶出神?！肮葌ィ瑢嶋H上你不是敢于擔當責任的男人，不是對愛情忠貞不渝的男人。當愛人工作、事業(yè)遇到困難的時候，你缺少真正的犧牲精神，堅定的意志。一切都不能成為你背叛婚姻，踐踏愛情的借口。頂天立地的男人就應當有對家庭對愛情無怨無悔的犧牲精神，哪怕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你谷偉根本就不配是朝霞般放光輝的薔薇，充其量就是窗外這丑陋的黑色蝴蝶。沒有原則，沒有頭腦，沒有胸懷，不向廣闊的原野去飛，偏要向著屋里飛，向死胡同飛。偏要飛蛾撲火，最終被窗玻璃撞死。”

電話鈴聲響起，是微信視頻提示音。王秋穎的心在劇烈跳。啊，手機上出現(xiàn)了女兒曉芳的臉！

曉芳瘦了，瘦了很多，臉原本胖乎乎的，現(xiàn)在顴骨突出，下巴變得尖尖的，目光是那么憂郁。

“孩子，你到哪里去了？都要把媽媽急死了?！蓖跚锓f泣不成聲。

“媽媽，你不要哭。我已經(jīng)回家了。我和爸爸生氣，跑到了哈爾濱，找了一家復印社打工。我和同學通電話，知道您病了。我掛念你，就回來了。病情咋樣？好些了沒有？我急得不行了。”

“媽就要好了，你看現(xiàn)在不是精神多了？”

“抓緊治啊。你這病純粹是累的，你圖個啥呀？”

王秋穎五味雜陳，不知該怎樣回答孩子的話。

“我想去看您，但隔離，我又去不了?！睍苑颊f。

“媽媽過幾天病就好了，出院了，到時回家好好陪陪你?！?/p>

曉芳在擦眼淚。

“孩子，你不念書，跑出去打工，將來該咋辦？”

“班主任和我通電話了，和我談了很多，我明白了。大人的事兒我干涉不了，但我應管好自己。到什么時候，人生的路都得靠自己走。只要自己方向明確，意志堅定，外界的干擾都不算什么。您放心，我在學校吃住，好好學習?！?/p>

“你爸爸去哈爾濱……”

還沒等王秋穎把話說完，曉芳就把視頻關了。曉芳不愿意提及爸爸，更不愿意看到爸爸，她對爸爸充滿著恨。

六

六月二十八日，在經(jīng)過近十天的連雨天后，徹底放晴了。天空出奇地藍，空氣出奇地清新，草木出奇地綠，花兒出奇地美。就在這一天，王秋穎康復出院。也就在這一天，上級宣布免去劉煥之的院長職務，全院上下一片歡呼。新上任的魏院長穿上防護服，主持了熱烈又溫馨的王秋穎大夫出院儀式。市委書記穿上防護服也參加了活動。儀式上，魏院長對王秋穎平時忘我的工作精神和取得的成績進行了高度評價，對王秋穎新冠防疫中的突出表現(xiàn)進行了表彰，宣布本年度職稱量化考核王秋穎排名第一，唯一的副高級職稱名額非她莫屬。市委書記也講了話。他說：“黨和政府不會忘記王秋穎等醫(yī)務人員在新冠肺炎防控戰(zhàn)役中的突出表現(xiàn)，人民也將銘記這些奉獻者的功勞。對于醫(yī)院原院長劉煥之貪污腐敗行為紀檢部門要深入調(diào)查，嚴肅處理。他又說我們黨對于這樣喪失黨性，喪失良知的腐敗分子要狠狠打擊，絕不手軟！

王秋穎雖然康復出院，但必須到賓館隔離半個月。鄺懷林大夫胃病犯了，差點兒胃穿孔，科里大夫缺人手，工作開展受到影響。怎么辦？王秋穎隔離半個月后，又主動請纓回科里繼續(xù)工作，繼續(xù)為新冠患者服務。魏院長說王秋穎剛剛康復，養(yǎng)身體是關鍵，可王秋穎決心已定，強烈要求返回疫情防控崗位。王秋穎重新穿上防護服，整日忙碌著。

谷偉在哈爾濱經(jīng)歷尋找女兒無望間，從朋友的電話得知女兒已歸家的消息。旅途中，他心緒難平。反思自己這段時間的經(jīng)歷，愈發(fā)覺得韋麗麗可惡可恨。難道為了面子，六十萬資金就要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啦？就這樣便宜了她韋麗麗？要和韋麗麗攤牌，明確告訴她不還錢就上法庭！谷偉眼前閃現(xiàn)出美麗的杜鵑花兒，閃現(xiàn)出王秋穎的笑臉。谷偉眼圈兒發(fā)紅了。

那位讓王秋穎牽腸掛肚的新冠男孩兒也康復出院了。孩子媽媽對王秋穎心存感激，聽說王秋穎特別喜歡大興安嶺的杜鵑花，特別想送她一束。此時已不是杜鵑花盛開的時節(jié)，她走了五家工藝品商店，終于買來了一束。谷偉也給王秋穎送來了一束。王秋穎把花插在業(yè)務室的花瓶里?；▋翰谎龐?，淳樸無華，呈現(xiàn)出自然樸素之美。這花兒雖然是工藝品，但分明香氣十足，整個病房，整個醫(yī)院，甚至整個小城好似都有此花的濃郁馨香。

責任編輯"烏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