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酒的來源，目前最常見的說法有兩種，或為杜康造酒說，或為儀狄造酒說。《周禮·天官冢宰第一》中記載關于酒的官職有酒正、酒人、漿人等各級吏員。其中，酒正作為酒官之長，即掌管造酒政令，且酒人和漿人皆為其屬官，西周時期關于酒的一切事項都由專人內部掌控，體現(xiàn)出周王朝對酒的重視?！妒酚洝ばl(wèi)康叔世家第七》云：“周公旦懼康叔齒少……告以紂之所以亡者，以淫于酒。酒之失，婦人是用。故紂之亂自此始……故謂之《酒誥》以命之?！薄对娊?jīng)·大雅·蕩》也記載：“天不湎爾以酒，不義從式。既愆爾止。靡明靡晦。式號式呼。俾晝作夜。”兩者都敘述了殷人酗酒無度而亂德，最終導致殷商滅亡，處于初創(chuàng)時期的西周政權對此十分警覺，想要通過訓誡，避免因酒失國的災禍。但是，《尚書·酒誥》并未單純將酒作為作樂的工具而禁止，在禁酒之上，整篇訓誡強化了對于酒的規(guī)范化使用。由此，我們可以管中窺豹，挖掘出西周時期酒重要的文化意義。

一、酒與祭祀

《尚書·酒誥》直陳其事，圍繞“酒”，對官員大臣進行訓誡：“肇國在西土。厥誥毖庶邦庶士越少正、御事朝夕曰：‘祀茲酒?！薄拔耐跽a教小子有正有事：無彝酒；越庶國，飲惟祀，德將無醉?！奔次耐醺嬲]后代臣民，切勿常飲美酒，更勿沉溺其中，以免誤國誤事，但也明確指出在祭祀時可以飲酒，祭祀是先秦社會生活中的一項重要活動，以求政治的安定、和順。酒作為祭祀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顯示出獨特的重要性。西周時期，酒與祭祀的密切關系不光在《尚書·酒誥》中出現(xiàn)，更在《詩經(jīng)》中有多處呼應，《詩經(jīng)·周頌·豐年》寫出了豐年之時，人們用糧食釀成香甜誘人的美酒，以此獻給祖先品嘗。希望祖先能夠享用美酒和美食，為國家、人民降下福祿?！对娊?jīng)·周頌·絲衣》作為一首祭祀詩，寫道：“旨酒思柔?！奔醇漓氲拿谰葡愦己腿帷！对娊?jīng)·商頌·烈祖》亦有：“既載清酤，賚我思成?！蓖瑯邮且悦谰萍雷?，以求降福?！对娊?jīng)·小雅·楚茨》記載：“我藝黍稷。我黍與與，我稷翼翼。我倉既盈，我庾維億。以為酒食，以享以祀?！笨梢?，造酒所使用的原材料是人們用來維持生計的糧食，對于還未完全掌握節(jié)氣規(guī)律的西周人民來說，糧食彌足珍貴。糧食的再造品即“酒”在當時自然而然成為珍貴的物品。同時，酒醉之后的狀態(tài)，也被認為是與神靈相接的表征，足以讓人們與神靈對話。因此，酒和食物一樣，成為祭祀之時的必備之物。

西周時期，酒在祭祀儀式中占據(jù)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它不僅是向亡者、祖先，以及天地諸神表示敬意的媒介，更蘊含著深厚的文化內涵?！抖Y記》中對于“五齊三酒”的細致劃分，充分展現(xiàn)了西周時期對釀酒技術的精湛掌握和對祭祀禮儀的嚴謹態(tài)度。具體而言，“五齊”從泛齊至沈齊，其酒糟與酒液的配比逐步變化，口感由淡薄漸趨醇厚，釀造時長亦隨之遞增。這種精細的劃分不僅體現(xiàn)了西周人民釀酒工藝的精湛技藝，更彰顯了他們對祭祀活動的敬重與虔誠。而“三酒”作為更香醇的酒品，在日常飲用中得以體現(xiàn)，與祭祀用酒形成鮮明對比。在西周酒祭祀文化中，貴薄賤厚的原則獨樹一幟，這并非基于世俗的口感標準，而是源于對祭祀活動的深刻理解和獨特詮釋。周人認為，祭祀活動所追求的是內心的虔誠與敬意，而非物質的豐盈與享受。因此，口感淡薄之酒在祭祀場合中備受推崇，成為表達敬意與虔誠的重要載體。此外，“抱樸”思想在西周酒文化中亦有所體現(xiàn)?！妒酚洝分杏小按蟾啤钡挠涊d?！抖Y記》言：“尊有玄酒，貴其質也?！毙?，即為水。上古之時未有所釀之酒，祭祀之時即用水，后至晚世雖有酒，但為了敬古存禮，還會用水代酒。水作為最原始的飲用之物，在祭祀中被賦予了崇高的地位。周人通過飲水思源的方式，表達對原始、純樸生活方式的懷念與尊重。這種思想不僅體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與弘揚，更彰顯了對人類精神追求的深刻洞察。綜上所述，西周祭祀用酒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和精神價值。通過對祭祀用酒的深入剖析和理性解讀，我們可以更加全面、深入地理解西周時期的社會風貌和人們的精神追求。

二、酒與宴飲

《尚書·酒誥》對于飲酒并非一概予以否定，祭祀可以飲酒，同時尊長敬老之時亦可以飲酒?！靶B(yǎng)厥父母。厥父母慶，自洗腆，致用酒?！奔葱㈨樫狆B(yǎng)父母，父母高興，辦好豐盛的膳食，可以飲酒?！盃柎罂诵呗T惟君，爾乃飲食醉飽”，同時可以用美酒佳肴來敬獻給尊長與君王。在西周之時，各種宴飲活動如君臣宴飲的燕禮、鄉(xiāng)中的鄉(xiāng)飲酒禮以及一般宴飲中，都有酒的身影，在這些宴飲活動中，體現(xiàn)出了酒團結和睦、諧調融洽眾人的作用。鄉(xiāng)飲酒禮中的酒因其存在于周民之中，具有更廣泛的文化意義?！班l(xiāng)飲酒禮”是我國周代鄉(xiāng)學中舉行的酒會禮節(jié)，《儀禮·鄉(xiāng)飲酒禮》記載鄉(xiāng)飲酒禮的流程，楊寬簡述為：第一，謀賓、戒賓、速賓、迎賓之禮；第二，獻賓之禮；第三，作樂；第四，旅酬；第五，無算爵、無算樂；第六，送賓及其他。酒存在于鄉(xiāng)飲酒禮中，以這種形式出現(xiàn)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昭示著不一樣的文化含義。

鄉(xiāng)飲酒禮中，酒所代表的文化含義不同于祭祀中的酒，《禮記·射義》說：“鄉(xiāng)飲酒禮者，所以明長幼之序也?！贝司渖钪O酒禮之教化要義。首先，鄉(xiāng)飲酒禮中，明確表示出對于尊者長者的尊敬?！拔粽?，有虞氏貴德而尚齒，夏后氏貴爵而尚齒，殷人貴富而尚齒，周人貴親而尚齒。虞、夏、殷、周，天下之盛王也，未有遺年者?！保ā抖Y記·祭義》）虞、夏、殷、周各代，雖禮俗有別，然尚齒之風一脈相承，無不體現(xiàn)對長者的尊重與崇敬，尊老敬賢的傳統(tǒng)在我國文化中根深蒂固。此種風尚在鄉(xiāng)飲酒禮中得以生動展現(xiàn)。《禮記·鄉(xiāng)飲酒義》曰：“鄉(xiāng)飲酒之禮，六十者坐，五十者立侍以聽政役，所以明尊長也?！薄懊裰痖L養(yǎng)老，而后乃能入孝弟。民入孝弟，出尊長養(yǎng)老，而后成教，成教而后國可安也?！贝伺e意在彰顯對長者的尊崇。民眾若知尊長養(yǎng)老之道，則孝悌之道自然而成。孝悌之道既成，則教化之功顯，國家亦可安定。由此可見，鄉(xiāng)飲酒禮雖為鄉(xiāng)間之禮，然其對長者的尊崇之情，實乃社會風氣與國家風貌之縮影。其次，敬酒之次序亦體現(xiàn)出對尊長者的尊重。“賓酬主人，主人酬介，介酬眾賓，少長以齒，終于沃洗者焉。知其能弟長而無遺矣?！保ā抖Y記·鄉(xiāng)飲酒義》）賓客先敬主人，主人再回敬介者，介者依次敬眾賓。在此過程中，年齡長幼之序井然有序，彰顯尊卑之禮?！伴L者舉未釂，少者不敢飲?！保ā抖Y記·曲禮上》）此舉既體現(xiàn)晚輩對長者的尊重，亦彰顯宴飲場合之莊重與和諧。在整個鄉(xiāng)飲酒禮的過程中，都有“尚齒”文化的滲透，這種文化表面是尊老敬老，內在則是尊卑觀念，即鄉(xiāng)飲酒禮亦是周天子通過飲酒活動對尊卑觀念加以強化的成果。同時，這種以酒示尊卑的教化方式，一直不斷延續(xù)，《論語·鄉(xiāng)黨》：“鄉(xiāng)人飲酒，杖者出，斯出也”，到春秋時期，孔子同本鄉(xiāng)人一起飲酒，也會等年長者出去后，自己再出去，顯示出西周酒文化的深遠影響。

在鄉(xiāng)飲酒禮的莊重場合中，周人的辭讓與謙敬之禮亦得以充分展現(xiàn)。從“拜至。獻、酬，辭讓之節(jié)繁”（《禮記·鄉(xiāng)飲酒義》）這一句中，我們便能窺見一二。主人以恭敬的態(tài)度拜迎賓客，又親手酌酒獻予賓客，而賓客亦以回敬表示尊重。這種你來我往的辭讓禮節(jié)，繁復而又不失條理，充分展現(xiàn)了主賓之間的深厚敬意。再者，“拜至、拜洗、拜受、拜送、拜既，所以致敬也?！保ā抖Y記·鄉(xiāng)飲酒義》）賓客到來時，主人立即拜迎；主人清洗酒器時，賓客則拜謝；主人獻酒時，賓客恭敬地接受；賓客飲酒后，主人又在特定位置拜送；賓客飲酒后再拜，這一系列的動作和儀式，不僅展現(xiàn)了周人的謙敬之心，更成了一種固定的禮儀程式，越顯繁復，越顯謙敬。此外，鄉(xiāng)飲酒禮的過程中，也體現(xiàn)出周人的尊禮重禮之情。飲酒的過程和固定的程式，都蘊含了深厚的禮儀內涵。例如，“祭薦，祭酒，敬禮也。嚌肺，嘗禮也。啐酒，成禮也。”（《禮記·鄉(xiāng)飲酒義》）在飲酒的過程中，每一個動作都在表現(xiàn)著對禮的尊重和敬畏?？梢?，在鄉(xiāng)飲酒禮中，酒的文化意義遠遠超越了其本身的飲用價值。而賓“卒觶，致實于西階上，言是席之上，非專為飲食也，此先禮而后財之義也。先禮而后財，則民作敬讓而不爭矣”（《禮記·鄉(xiāng)飲酒義》）。即在人際交往中，禮儀的重要性遠勝于物質利益。主賓之間相尊相讓，重禮輕物，這種風氣無疑在社會中起到了教化作用，使人們更加懂得尊重與謙讓，減少了紛爭與沖突。

因此，鄉(xiāng)飲酒禮中，飲酒的過程不僅屬于社會性活動，更是一種社會教化的手段。通過這一過程，周人的辭讓、謙敬、重禮思想得以傳承和發(fā)揚，同時也強化了人們對禮儀和文化的尊重與認同。在鄉(xiāng)飲酒禮的深邃內涵中，我們還能洞察到周人對于和諧共處的深刻理解。而這種和諧共處的理念，通過鄉(xiāng)飲酒禮的場合，它滲透到了周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成為他們行為處事的準則。無論是在家庭中，還是在社會中，周人都以禮儀為綱，以和諧為本，共同構建了一個秩序井然、和睦相處的社會。

三、酒與中德

《尚書·酒誥》反復申述酗酒的危害，命令臣民以殷為誡，不要過度飲酒，《詩經(jīng)》中對飲酒失禮也進行了描寫，如《詩經(jīng)·小雅·賓之初筵》通過衛(wèi)武公未醉酒時的恭敬溫和與既醉的輕佻無禮，強烈諷刺其飲酒無度后的失禮敗德?！渡袝ぞ普a》提出，在祭祀和孝養(yǎng)父母時可以飲酒，但明確提出以德自將，毋令致醉的“德將無醉”之說。同時提出，要官員們長久地審視自己，使自己行中正之德，才能夠參加國君舉行的祭祀。能夠限制行樂飲酒，這樣就能長期成為王家治理政事的官員。這在當時被認為是天帝所贊賞的大德，是一個官員必備的修養(yǎng)，即“丕惟曰爾克永觀省，作稽中德，爾尚克羞饋祀。爾乃自介用逸，茲乃允惟王正事之臣。茲亦惟天若元德，永不忘在王家”。這表明，在飲酒活動中要用德行來自持和修正，才能保持自己的地位和官階，更能體現(xiàn)出德行在飲酒活動中的重要作用。

《尚書·酒誥》對飲酒提出了中德的告誡，曾運乾認為“中德”是周初的以射觀德，《禮記·射義》云：“故射者，進退周旋必中禮。內志正，外體直……然后可以言中。此可以觀德行矣。”周人深信，在射箭的過程中，射手的每一個動作，包括前進、后退、轉身，都需嚴格遵循禮儀的規(guī)范。只有當射手心懷純正，身體保持挺直，手握弓矢，眼神堅定專注時，他才能精準地射中目標。因此，通過觀察一個人在射箭過程中的表現(xiàn)，可以窺見他的道德品性和修養(yǎng)。此為“中德”之義也。孫星衍則認為“中德”為“合于中道”。二者雖釋義不同，但都表明中德即為德行的表現(xiàn)，而觀《尚書·酒誥》對飲酒酗酒的批判，中德更偏于中正之德，對于中正之德在《尚書·洪范》中對皇級的釋義中已有提及?！犊追f達疏》曰：“皇，大，《釋詁》文?！畼O’之為中，常訓也。凡所立事，王者所行皆是，無得過與不及，常用大中之道也?！倍∷男逻M行探究，認為：“‘皇極’即是說天子以中道建立王位，進而以平治天下?；蛘哒f，天子建立王位應具備不偏不倚的標準，而這個標準即是所謂中道。”《史記·周本紀》記載：“武王已克殷，后二年，問箕子殷所以亡?；硬蝗萄砸髳海源嫱鰢烁?。武王亦丑，故問以天道。”又有《史記·周本紀》：“初，管、蔡畔周，周公討之，三年而畢定，故初作《大誥》，次作《微子之命》，次《歸禾》，次《嘉禾》，次《康誥》《酒誥》《梓材》，其事在周公之篇?！睆闹形覀兛梢缘贸觥渡袝ぞ普a》是在《尚書·洪范》之后所作，因此對臣民有“中德”的要求，也可看作是天子以“中道”治國的表現(xiàn)?！渡袝ぞ普a》要求臣民要有“中德”，后在《詩經(jīng)》中亦有體現(xiàn)，《楚茨》《賓之初筵》《北山》《魚藻》等作品，對沉迷酒樂、酣醉失態(tài)等行為進行了嚴厲批判，同時對飲酒時或飲酒后，仍端莊平穩(wěn)、風度翩翩的賢人君子大加贊美?！对娊?jīng)·小雅·小宛》云：“人之齊圣，飲酒溫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北砻髀斆髦腔壑?，飲酒能見其沉穩(wěn)自持。可是愚笨之人，每飲必醉日日甚?！抖Y記·鄉(xiāng)飲酒義》亦載：“飲酒之節(jié)，朝不廢朝，莫不廢夕。”飲酒的限度要以早上不耽誤早朝、晚上不耽誤治事為準。從上述內容總結，中德更多地體現(xiàn)為中正之德，顯示出天子的“中道”政治，并以此來教化臣民，以行中正之德。

通過對《尚書·酒誥》與西周酒文化的深入研究，我們可以窺見酒在西周社會中的多重文化意義。酒不僅僅是一種飲品、祭品，更是西周社會禮儀、教化、秩序的重要載體。它通過祭祀、宴飲、德行教化等多個方面展現(xiàn)了其豐富的內涵和深遠的意義。這種獨特的酒文化不僅為后世提供了寶貴的歷史遺產(chǎn)，更為我們理解西周社會的政治、文化、道德觀念提供了重要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