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六點剛過,曹興水穿過地下通道走進(jìn)新瑪特廣場。廣場周圍都屬于文物級建筑,在裝飾燈的輝映下,那些巴洛克、拜占庭、古羅馬式的百年樓宇愈發(fā)顯出歲月滄桑。曹興水不懂歐洲文藝復(fù)興和折中主義,只覺得掉進(jìn)一個巨大天井里。他家離新瑪特廣場不遠(yuǎn),步行十幾分鐘即可抵達(dá),但之前他只是路過,從未以休閑的狀態(tài)進(jìn)入這個廣場。這事兒聽起來好像不可思議,連曹興水也覺得怎么會呢,可事實就是這樣。今天晚上,是曹興水第一次以健身的名義走進(jìn)這個廣場。此時,曹興水才注意到,那些老建筑身后,是一棟棟高聳入云天的大廈,大廈燈火通明。有座更高的大廈,玻璃幕墻上的光影如瀑落九天。這些大廈是什么時候建的,曹興水一點不知道。自從柳盈生完孩子得了哮喘病,他就陷入生活的困境中,上班拼命掙錢,下班照顧妻子,兩點一線,像被綁上一輛無法脫身的戰(zhàn)車。從那時起,外邊的世界和他一點關(guān)系沒有了。
去年冬天,柳盈遭遇肺部感染,終于沒能挺過來。單下來的曹興水像從千里大漠中走來,裹著一身風(fēng)塵和疲憊。失去生活重心的他,只覺得輕飄飄如同一片秋葉,不知落向何方。工友蘇小七就勸他,“再組建個家庭吧,有個伴兒就不孤單了?!辈芘d水說,“一輩子都習(xí)慣了,不想再考慮那個事兒?!?/p>
秋后,曹興水在社區(qū)安排的體檢中查出了腎結(jié)石。大夫說,“問題不大,但也要重視起來。多喝水,加強運動,沒準(zhǔn)就排出來了?!?/p>
曹興水一輩子不運動,不是他不想運動,是沒時間。柳盈的病挺纏人,啥活兒不能干,一動彈就喘,只能臥床靜養(yǎng)。家里家外全靠他一人支撐著,幾十年過下來,他已適應(yīng)了這種生活強度,像一根拉滿弓弩的弦,無法松弛下來。
新瑪特廣場面積不小,有兩個足球場大,十條馬路呈輻輳狀伸向遠(yuǎn)方。夜色中的車燈如洪流滾滾,地壇上的云杉森然聳立,枝葉郁郁蒼蒼。地壇之間有偌大的空地,剛好給健身的人們提供了互不打擾的空間。曹興水在外道上慢慢走著,想選擇一個適合自己鍛煉的項目。第一塊空地是一群孩子在學(xué)輪滑,第二塊空地是一群年輕人在跳勁舞,領(lǐng)舞的是一個小姑娘,活蹦亂跳如小鹿。舞曲動感火爆,曹興水想起大夫說的話,最好是蹦跶蹦跶,比如跳跳繩,踢踢毽子。這個勁舞雖然符合大夫說的蹦跶,但這么快的節(jié)奏他顯然跟不上。往前走,第三塊空地是兩隊大媽在跳廣場舞,服裝一致,表情也一致,曹興水不喜歡這個僵尸般的舞蹈動作,快步走過。第四塊空地是幾個老太太做拍手操,拍拍手,拍拍腿,再相互拍拍背。曹興水?dāng)?shù)了一下,也就七八個人,從她們遲緩的動作看,年齡應(yīng)該在八十上下,曹興水沒那么老,不可能加入她們。又繼續(xù)往前走。第五塊空地是一伙愛犬人士在一起交流,有位穿著華麗的女人,把她的愛犬揣在懷里,那只小白狗黑眼睛黑鼻頭亮如寶石,這瞅瞅那看看,孩子一樣撒著嬌。曹興水一輩子沒養(yǎng)過狗,自然不懂養(yǎng)狗的樂趣,便匆匆而過。
走到第十塊空地前,曹興水突然止住腳步,不是他想停下來,是有個身影像一道霞光將他的目光截住,也把他的腳步截住。這是個女人的身影,準(zhǔn)確說是個領(lǐng)舞者的身影,一襲紅色長裙,黃色短衫,隨著音樂起起伏伏,擺臂、翹首、下腰、轉(zhuǎn)體,再抬手投足,舉目望天,動作真是美極了。不僅美,這女人怎么像那個人呢,真像!太像了!曹興水眼睛早花了,又隔著朦朧的夜色,看不清那女人的面目,但曹興水堅定地認(rèn)為,這個女人就是馬離離。
2
二十歲這年,曹興水招工進(jìn)了機床廠,學(xué)車工。師傅姓柳,和曹興水的父親是師兄弟。柳師傅和曹師傅都是廠里的八級工匠,同年結(jié)婚,同年生子。曹師傅生了個兒子,柳師傅生了個閨女,兩個師母就說好,將來做兒女親家。這話可不是白說,在父一輩的機床廠,這種娃娃親不在少數(shù),基本上說一個準(zhǔn)一個。那時的生活天地就機床廠那么大,一年四季圍著機床轉(zhuǎn),沒機會接觸外人。再說,相互間知根知底,不管嫁閨女還是娶兒媳都屬于肉爛在鍋里,肥水不流外人田,擱誰都放心。
可是,到曹興水這卻起了變化,那個傳統(tǒng)規(guī)矩差點被他打破。
起因是機床廠這年成功研制出一臺新型高精密機床,為工業(yè)發(fā)展作出了重大貢獻(xiàn),受到省里表彰。市領(lǐng)導(dǎo)要蒞臨慰問,逢迎這么大的喜事,廠里決定組織一臺文藝演出。牽頭這項工作的是廠工會主席馬有光,就是馬離離的父親。馬主席年輕時喜歡唐詩,生女兒時正讀白居易的“離離原上草”呢,老婆讓他給女兒起名,馬有光就說,“叫離離吧?!崩掀挪桓吲d,“叫什么離離,你看我生個閨女,要和我離婚咋的,一個離還不夠,還弄兩個離?!瘪R有光說,“和你這沒文化的人說話簡直是驢唇不對馬嘴,離離原上草,是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詩,是說草長得十分茂盛,馬遇到草才能興旺發(fā)達(dá),你不懂就別跟著瞎摻和,還離婚呢,能離早和你離了!”
馬離離那時在宣傳科當(dāng)實習(xí)干事,文藝演出這么露臉的事兒豈能少了她。從小學(xué)芭蕾舞的基本功,這回剛好用上。
馬離離選編的舞蹈是《紅色娘子軍》里吳瓊花和洪常青的一段雙人舞。需要找一個男舞伴,她就挨個車間轉(zhuǎn),看哪位青年可以擔(dān)當(dāng)這個角色。這天轉(zhuǎn)到三車間,就是曹興水所在的車間。曹興水正和柳師傅忙碌著,就聽有人招呼他,是一個年輕工友,借了他的扳手要還給他,離老遠(yuǎn)就喊“接著”,隨著喊聲,扳手飛向曹興水上空偏外側(cè)一米,就見曹興水一個側(cè)身騰躍,將扳手抓在手中,動作敏捷舒展,煞是好看。這不是男生的舞蹈動作么,叫側(cè)身騰躍。馬離離心中一喜,快步走過來對曹興水說,“行啊曹師傅,腿部力量真好,動作漂亮,一看就是干舞蹈的材料。你身高多少?”曹興水說,“一米七九?!瘪R離離說,“我一米六七,這個比例剛好。體重呢,就是你有多少斤?”曹興水說,“一百二吧?!瘪R離離說,“我不到九十,體重也相當(dāng),就你了?!薄笆裁淳臀伊耍俊辈芘d水不明白馬離離的意思。馬離離說,“參加文藝演出啊,咱廠這么大的喜事,你難道不想?yún)⒓訂??”曹興水說,“你別逗了,我哪會那個?!瘪R離離說,“我想跳個芭蕾舞,缺男舞伴,你給我做男舞伴唄?!辈芘d水一聽跳舞,馬上嚴(yán)詞拒絕,“那可不行,我就一車工,可不敢去丟那個人,你快找別人吧?!瘪R離離卻耐心說,“不難的,就幾個動作,你的底子不錯,我教教你就會了?!辈芘d水說,“你見過哪個車工跳芭蕾舞了?趕鴨子上架你也得挑個地方,就別瞎耽誤工夫了,我肯定不去!”
碰了一鼻子灰的馬離離不死心,去向馬主席要人,“我看好三車間的曹興水了,這個人你得給我,不然我這個節(jié)目沒法上。”馬有光在廠部會議上把要演出的節(jié)目跟大家匯報過,有快板,三句半,男女聲小合唱等,都挺俗的,因為整個機床廠就沒有演高雅節(jié)目的人,唯一的亮點是馬離離的芭蕾舞,所以領(lǐng)導(dǎo)班子很重視。馬有光去和領(lǐng)導(dǎo)匯報,領(lǐng)導(dǎo)說,“明天召開全廠動員大會,只有全廠上下重視起來,這場文藝演出才能辦好?!?/p>
第二天下午,在廠俱樂部召開全廠職工大會,領(lǐng)導(dǎo)做了動員講話,說這次文藝演出也是機床廠精神文明建設(shè)的大檢閱。所有被選中的演員,都要無條件服從,認(rèn)真排練,以熱情飽滿的態(tài)度參加演出,演得好不好是水平問題,但參不參加可是態(tài)度問題。有拒不參加的,調(diào)離現(xiàn)有崗位,另行安排工作!
領(lǐng)導(dǎo)的話一言九鼎,特別是最后那句“調(diào)離現(xiàn)有崗位,另行安排工作”,是相當(dāng)有震懾力的。機床廠是大企業(yè),除了生產(chǎn)車間外,還有一些“三產(chǎn)”單位,比如養(yǎng)雞場,養(yǎng)豬場,被服廠等。領(lǐng)導(dǎo)的話不是兒戲,之前就有幾個不聽話的工人被調(diào)到養(yǎng)豬場喂豬了。曹興水車工學(xué)得好好的,可不想被發(fā)配去飼養(yǎng)場,那地方離家遠(yuǎn)著呢。
就這樣,曹興水被強摁著去和馬離離跳雙人舞,主角當(dāng)然是馬離離。出場即弓步、彈跳、旋轉(zhuǎn)、騰空、劈腿、出邊、展翅……到底是童子功,馬離離的動作輕盈如燕,忽如天鵝沖天,忽如柳絲拂水,她秀發(fā)高綰,白頸挺直,儼然一位優(yōu)雅高貴的公主,黑色練功服裹出纖媚性感的線條,雖算不上十分漂亮,但也有足夠的資本讓曹興水動心。
馬離離先教曹興水幾樣基本動作:壓腿、滑足、走臺、跨步、揚臂、轉(zhuǎn)身……也許曹興水天生就是跳芭蕾的料,理解得快,模仿得也快,每個動作學(xué)三五回就有點模樣了,這讓馬離離非常興奮,一個勁兒說,“對!對!好!好!就這樣!太棒了……”
曹興水在馬離離的鼓勵下,不僅進(jìn)步迅猛,他還真是喜歡上這個芭蕾舞了,那些剛勁豪放的動作令他身心舒展,心情愉悅,特別是還有個大美女陪著,撲面而來的青春氣息,讓他如沐春風(fēng)。
這段舞馬離離在中心位置上,曹興水是為馬離離服務(wù)的,比如馬離離騰空劈腿時,曹興水要雙手緊掐馬離離的腰部舉向空中。好在曹興水每日勞動,雙臂很有力量,馬離離又輕,每次高舉都不是問題。馬離離足尖頂立,一條腿橫起來旋轉(zhuǎn)時,曹興水在后面雙手把控馬離離的腰臀,幫助她不偏離重心。馬離離躬身時,手臂向前一展,曹興水就得同時牽住。再比如馬離離曲肘向后一仰,幅度非常大,曹興水就得立刻托住她的腰身。雙人芭蕾舞就是這樣,講究極度默契,配合得天衣無縫就美,就好看,如果銜接不好,不僅不美,還容易出現(xiàn)危險。曹興水非常聰明,在馬離離的指引下,同步得非常嫻熟妥帖,讓馬離離的舞姿飄逸曼妙,豈是一個美字了得。
曹興水不抽煙不喝酒,還愛干凈,每次排練前都去廠浴池沖個澡,渾身上下清清爽爽。曹興水想,和一個女孩子貼那么近,如果有汗味,會讓人不舒服,所以他非常自律,總是把干凈的自己呈現(xiàn)在馬離離面前。曹興水眉目清秀,身材頎長,頭發(fā)濃郁,一套海藍(lán)色工裝洗得發(fā)白,完全不同于那些油漬馬哈的車間工人,再加上他的悟性極高,學(xué)什么像什么,又謙卑溫和,真誠樸厚,這都是女孩子喜歡的素質(zhì)啊。隨著排練的不斷深入,馬離離越來越喜歡曹興水了,每次都讓曹興水把她的腰掐得緊點、再緊點。那個后仰曹興水托腰的動作,兩個人的臉幾乎撞上。開始馬離離是把臉側(cè)開的,后來就不側(cè)了,希望離曹興水再近些,兩張嘴就是撞上了她也不會拒絕,但曹興水卻把臉側(cè)開了。曹興水心中早已鎖定了柳盈,不是他愛柳盈,是他倆的婚姻板上釘釘,不可改變。但這不影響馬離離喜歡曹興水,這個喜歡是洶涌澎湃的,是烈火燎原般的,那熾熱的愛通過馬離離的身體和眼神向曹興水發(fā)射著。曹興水當(dāng)然感覺到了,但他不敢接。馬離離的父親是廠領(lǐng)導(dǎo),而自己的父親只是一名普通工人。馬離離從小受到良好教育,不僅會跳舞,還會彈鋼琴,可他除了車床上那點事兒,和美就沒沾過邊,他哪能配上馬離離呢,況且他早有媳婦了,只是沒到結(jié)婚年齡而已。他不能借著排舞蹈的機會變了心,那會遭到全廠職工的唾棄,那個陳世美的罵名他可背不起,況且他也沒有陳世美的功名。因此,在馬離離不斷向他發(fā)出潮水般的信號時,曹興水表現(xiàn)得越發(fā)冷靜,像一臺冰冷無情的車床。
演出這天,廠俱樂部里人山人海,連窗臺上都站滿了人。職工家屬都來了。柳師母和曹師母也來了,兩人手拉手坐在一起,臉上洋溢出美滿的微笑。當(dāng)馬離離和曹興水的雙人舞演出完畢,全場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那些毛頭小伙子們手都拍疼了,一個勁兒為曹興水喊好。他們認(rèn)為,這不僅是曹興水的光榮,也是他們的光榮,我們工人咋的了,不一樣可以跳芭蕾舞嗎?曹師母也使勁鼓掌,激動得眼淚含眼圈,為兒子驕傲呢,可見一旁的柳師母一動不動,臉拉著,就馬上停下來,說親家,就是個文藝演出,演出完該干啥還干啥。柳師母還是不高興,她在馬離離的舞姿中看出了那個“魅惑勁兒”,“這是什么妖精舞?當(dāng)著這么些人摟摟抱抱的,成何體統(tǒng)!”說完也不打招呼,起身走了。
也該柳師母不高興,這場舞倆人發(fā)揮得太好了,雖然只有兩個月的排練,曹興水有些動作還很不專業(yè),但他卻投入了全部激情。一方面場下人山人海,讓曹興水異常興奮,一方面馬離離的動作和眼神比平日排練時更火辣,更迷人,由不得他不忘情地投入,這投入是身體的自覺契合,更是情感深處的同頻共振,所以他們的雙人舞獲得巨大成功就是理所當(dāng)然了。
當(dāng)天晚上,柳盈去馬主席家串門,撂下幾個生梨蛋子就走。送梨在車床廠是有講究的。對有人插足別人家庭,就送幾個生梨蛋子,寓意這事不成,早點離開。
柳盈也看了演出,自然擔(dān)心曹興水變心,當(dāng)晚就來找曹興水說送梨的事。曹興水不高興,她怯怯地說,“是我媽非讓我送的。其實你倆跳得真好看,車間里都傳開了,說你倆真般配,是天生一對,還說馬離離風(fēng)情萬種,哪有男人不動心的。我不是怕你變心,是全廠人都知道咱倆訂婚了,你不要我,我咋活?我父母咋活?”
曹興水一句話沒說,他不知道說什么。他的身體騙不了他,他確實喜歡上馬離離了,覺得和馬離離在一起的每一天,陽光都那么燦爛,空氣都那么香甜,生活如此美好,愛情如此醉人!可他知道,他和馬離離中間,有一道無法逾越的高墻,這高墻不僅僅是他和柳盈的婚約,也是馬有光那張鐵青的臉。演出結(jié)束第二天,曹興水在上班路上碰到馬有光,曹興水跟他打招呼,馬有光鐵青著臉,拿鼻子哼了一聲。曹興水聽出了那“哼”的弦外音——別看你們跳了舞,我是不會把女兒嫁給你的!
馬有光的臉不能不鐵青,演出當(dāng)晚回家后,馬離離一下?lián)溥^來摟住他脖子說,“爸,我跳得好不好?”馬有光說,“當(dāng)然好啦,我女兒么。”馬離離說,“你不覺得曹興水特有悟性、特聰明么?你不覺得我倆在一起特默契、特般配嗎?”馬有光說,“舞跳完任務(wù)就結(jié)束了,什么般配不般配的?!苯酉聛淼脑挵疡R有光嚇了一跳,馬離離說,“爸,我喜歡曹興水,我要嫁給他!”“胡鬧!”馬有光笑容頓失,“我從小培養(yǎng)你學(xué)這學(xué)那,就為了你嫁個工人?”馬離離一扭身,“工人怎么啦,你原來不也是工人嗎?”馬離離的母親沖過來說,“閨女呀,可不敢這么想,那曹興水和柳盈是訂了婚的,你插上一腳,不得讓全廠人講究死,沒看那柳盈都來送梨了嗎,讓你爸這個主席怎么當(dāng)?”馬離離嘴噘到鼻子上,“不就是個工會主席么,有什么了不起,保不準(zhǔn)曹興水將來能當(dāng)廠長呢?”馬有光氣得暴跳如雷,拿出了他的撒手锏,“你要敢不聽我的,我就讓你回家待業(yè),不信你試試!”
不久,馬離離就考上了市文工團(tuán),也有說馬有光走了后門,托人把女兒安排進(jìn)了專業(yè)團(tuán)體。不管咋樣,馬離離消失了,像天邊的一片彩云飄走了。后來,馬離離嫁給了一名軍官;再后來,隨那位軍官去了南京。也就是說,從那場雙人舞散場后,曹興水再也沒見過馬離離。馬離離只是他生命里的一朵玫瑰,剛剛綻放,那個美麗芳華就夭折了。
3
第二天晚上,曹興水按時來到新瑪特廣場,他沒貿(mào)然走近,更不會和馬離離打招呼,三十年不見,馬離離會認(rèn)出他嗎,萬一不是馬離離,豈不太唐突了?曹興水躲在云杉的陰影里,仔細(xì)觀察馬離離的舞蹈隊,共十二人,一排六人,清一色女性,沒有男性。地壇大理石臺上放著一只音箱,音樂聲從音箱中流淌出來,跳動著浪花般的舞曲。曹興水認(rèn)真聽著,有《鴻雁》《永遠(yuǎn)的贊歌》《寂靜的天空》《金色的太陽》《我和我的祖國》……曹興水忽然覺得,女人一跳舞就有了遮擋不住的光芒,生活也有了遮擋不住的美麗。我也練練這些舞吧,練好了我也下場跳,那樣馬離離不就看見我了嗎,純粹是一場邂逅,不尷尬,也不難為情,比主動打招呼好多了。當(dāng)然,要把這十幾段舞練好,像當(dāng)年那樣,讓馬離離認(rèn)可,對他刮目相看,這是與馬離離續(xù)前緣的最佳進(jìn)場模式,不等相認(rèn),便有了先機。曹興水越想越興奮,在暗處跟馬離離學(xué)起了舞蹈。從和馬離離跳了那場芭蕾舞后,曹興水就再也沒碰過舞蹈,但曹興水這些年身材保持得很好,不是他刻意保持,是生活所累,他根本胖不起來。先決條件擺在這兒,加上他天生對舞蹈有極高穎悟,那些簡單的舞蹈動作難不倒他。只一個晚上,曹興水就找回了跳舞的感覺。
為盡快下場,曹興水在手機上下載了那些舞曲,上午練,下午也練,有些拿不準(zhǔn)的動作,晚上再去廣場實地學(xué)習(xí)。曹興水充滿激情地渴望著,有一天他下場后,和馬離離碰撞出的火花,可驚艷廣場上所有的人。
蘇小七時不時發(fā)來微信:“干啥呢?中午吃什么?怎么一天沒動靜?”對這些雞毛蒜皮的問話,曹興水一般不回,他年輕時對蘇小七印象不好,沒話和她說。
柳盈走后不久,曹興水被拉進(jìn)一個群,群名叫“崢嶸歲月”。群主叫“七七四十九”。都是機床廠三車間的老工友。進(jìn)群第二天,“七七四十九”請求曹興水加她微信,一聊才知道,“七七四十九”是蘇小七。蘇小七比曹興水小不少,他當(dāng)師傅那年她才進(jìn)廠,在三車間當(dāng)材料員。曹興水問蘇小七怎么起這么個網(wǎng)名,蘇小七說,我名字不有個七么,別人說我年輕,不到五十歲,那我就四十九好啦。你覺得我不年輕嗎?曹興水原本不注意這事兒,群里的事兒他從不參與,都是些愛出風(fēng)頭的人閑著沒事曬照片,有外出旅游的,有和家人吃飯的。蘇小七曬得最歡,走哪曬哪,天天曬,時時曬。平心而論,蘇小七的確年輕,看照片真不像五十幾歲,但曹興水沒興趣欣賞,也沒有理由欣賞,因為他想起了當(dāng)年那件讓他不快的事兒。
有一次曹興水去材料庫領(lǐng)手套,在單子上簽字時,蘇小七湊過來說,“曹師傅,求你一件事唄?!辈芘d水以為是讓他車個零件什么的,就說了一聲好。蘇小七拿出一張?zhí)詈玫膯巫?,我點庫時少了一把扳手,怎么也找不到了,你幫忙簽個領(lǐng)料單唄,這樣我就對上賬了。曹興水這人生性就弱,不會拒絕人,就是人們說的那種好說話。一個小姑娘丟了扳手挺著急,能幫就幫一下吧。但他心里堵得慌,這是坑公家財產(chǎn)呀。雖然簽了字,但好長時間心里不痛快,像做賊一樣發(fā)虛。
不久,曹興水的自行車軸斷了,扛著去機床廠附近的修車鋪。修車鋪的主人是蘇小七的哥哥,因腿有殘疾自謀生路。在卸車軸時,蘇小七的哥哥使用了一個新扳手,曹興水一看就明白了,這個新扳手就是蘇小七說對不上賬的那個,這不是監(jiān)守自盜嗎?還讓他背上這口黑鍋!曹興水非常氣憤,想當(dāng)面跟蘇小七問個明白。又一想,這事兒如果捅出去,蘇小七就完了,一個小姑娘犯了這個錯,那她一輩子不就毀了嗎?曹興水心軟了,就把這件事爛在肚子里,跟柳盈都沒說。
半年后,國企改革,機床廠有外資注入,工廠要下崗分流五千多人,只留下部分技術(shù)骨干。曹興水的車工技術(shù)可以獨當(dāng)一面,自然被留下來,而像蘇小七這種沒技術(shù)的人自然被下崗分流了。蘇小七后來干什么去了,曹興水不知道,要不是入了“崢嶸歲月”的群,這輩子都不會見到她。
4
一個月后,曹興水的舞蹈練得有模有樣了,不僅有模有樣,還在個別動作上進(jìn)行改進(jìn),比如擺臂、起伏、轉(zhuǎn)身、揚首,做得更瀟灑、更抒情。曹興水對下場充滿了信心,他覺得,他的舞姿完全可以征服馬離離,讓馬離離像當(dāng)年那樣對他心生愛慕,至于今后怎么發(fā)展,那得看馬離離的生活現(xiàn)狀,假如馬離離也是單身呢,那他們重燃舊夢不就是水到渠成嗎?
遐想中的幸福也是幸福??!
這天晚上,曹興水特意穿上那套胸前印有“大機床”三個字的白色運動裝。這套運動裝是“崢嶸歲月”郊游時統(tǒng)一買的。蘇小七在群里發(fā)了通知,見曹興水沒回應(yīng),就私信里說,錢也不多,就一百多塊,人那些下崗的都買了,你沒下崗,日子比他們強,你要不買是不是太小摳了。曹興水也覺得買套衣服無所謂,別讓人看不起,就轉(zhuǎn)了錢給蘇小七,但他找理由沒參加活動,他怕見到那些老工友再說起不愉快的話題。入群不久,就有人提出群名應(yīng)該叫“大機床”。立刻有人反對,什么“大機床”,“大機床”早就不存在了。曹興水不愿扯進(jìn)去,他也扯不明白。
今夜的風(fēng)很輕,很柔,月光如水灑在廣場上,為曹興水的入場做最好的鋪墊。曹興水興沖沖來到第十塊空地前,不對呀!領(lǐng)舞的不是馬離離,這個女人比馬離離矮,也比馬離離胖,動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馬離離哪去了?一著急曹興水就下了場,他在后排邊上跟著跳,剛跳完《永遠(yuǎn)的贊歌》,那個胖女人就跑過來說:大哥,您跳得太好了,您上前面領(lǐng)舞吧。曹興水說:我也是瞎跳,你一直在領(lǐng)舞嗎?胖女人說:不是,領(lǐng)舞是馬姐,她出門了,我替替她。你快上前面來吧,你太謙虛了,一看你就是專業(yè)的,和馬姐一樣。曹興水問:你馬姐叫啥名?胖女人說:不知道,我們就是在一起跳跳舞,不打聽人家的名。
曹興水就上前面領(lǐng)舞,他這一領(lǐng)不要緊,招來好多人圍觀,有幾個男人在一邊也比畫上了,大概是原先不好意思進(jìn)場,現(xiàn)在有男生領(lǐng)舞了,就跟著跳起來。結(jié)束時,胖女人說:大哥,你明天還來唄,等馬姐回來,你倆在前面領(lǐng)。我們這個隊就缺男生,你能加入可太好了!曹興水說:好。
第二天,曹興水去廣場了,但他沒去領(lǐng)舞,他的目的是見到馬離離,沒有馬離離的夜晚,或者說沒有馬離離的舞蹈,都變得可有可無,他就像一只失去目標(biāo)的獵豹,腳步彷徨,萎靡不振。
像秋日午后的陽光,蘇小七的微信陡然升溫了:“明天中午我包餃子,鲅魚餡的,給你送點呀?!辈芘d水趕緊回復(fù):“不用不用,我明天中午有飯局?!逼鋵嵞挠酗埦郑遣幌虢邮?。蘇小七在私信里跟他說過,她男人原來開出租車,掙了不少錢,日子過得有模有樣,可飽暖思淫欲,男人走了歪路,還死活不離婚,最后起訴到法院,才跳出火海。又說,聽老工友們說起你,對嫂子真是好,從年輕伺候到現(xiàn)在,不是一般男人可以做到的。我建這個群就是想聯(lián)系你。嫂子走了,我也離了,我來照顧你好不好?你要同意就發(fā)個笑臉,不同意就發(fā)個哭臉唄。
曹興水沒發(fā)笑臉也沒發(fā)哭臉,他的內(nèi)心很復(fù)雜,要不是見到馬離離,他的情感大門不會敞開。當(dāng)年和馬離離跳了一場舞,轟動最大的不是他倆演出成功,而是為他倆如何般配一片叫好——怎么以前沒發(fā)現(xiàn)呢,這倆人天生一對、地造一雙啊!是呀,郎才女貌,月老搭橋,要不舞跳得那么好!這回有好戲看了,曹興水非甩了柳盈不可。也是,病病懨懨的,不是坑曹興水嗎?
在這種輿論的威脅下,曹柳兩家趕緊行動起來,托人改戶口,當(dāng)年男女雙方加起來夠五十歲才給辦結(jié)婚證。曹興水和柳盈在匆忙之中完成了人生大事?;楹蟮纳畈懖惑@,轉(zhuǎn)年柳盈就生個兒子,兒子剛滿月,柳盈就病倒了,大小醫(yī)院,西醫(yī)中醫(yī)看了無數(shù)家,吃了無數(shù)藥,病也不去根兒,落下了哮喘的毛病。柳盈原來在廠食堂賣飯票,廠轉(zhuǎn)制后下了崗,好在曹興水掙得多,可以養(yǎng)活她。婚前就弱不禁風(fēng),患病后日漸消瘦,后來身子骨瘦成了搓衣板,不能有夫妻生活,有幾次差點背過氣去,把曹興水嚇得再不敢了。夜里柳盈像貓一樣拱進(jìn)曹興水懷里,說對不起了,你要是想,就去找個人,我不攔你。當(dāng)年我也覺得你和馬離離般配,可我不舍得你呀。你不要我了,我恐怕一輩子也嫁不出去。我欠你的這輩子還不上了,你找吧,只要別領(lǐng)回家,怎么樣都行。
柳盈的話把曹興水說得淚水橫流。他知道柳盈是個好女人,只是爹媽給的身子骨太弱了。即使這樣,還為他生個兒子,他怎么可能去找別的女人滿足自己呢,那就不是他曹興水能干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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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盈生前有個習(xí)慣,年年買老式皇歷,有什么事都記在皇歷的記事框里,比如和曹興水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曹興水的生日等。她愛這個家,愛曹興水,只要和曹興水有關(guān)的日子,都牢牢記著。柳盈走后,曹興水延續(xù)了這個習(xí)慣,把哪天朋友孩子結(jié)婚,哪個工友請客記在上面,以免忘了。
今天翻看皇歷,是他見到馬離離的第四十九天,再看下面的小字,寫著農(nóng)歷十月初十:宜相親,宜婚娶,宜喬遷,宜出游……好日子啊!曹興水想著,心里又興奮起來。今晚再去看看,沒準(zhǔn)就見到馬離離了,這種邂逅多有意義啊,兩人相愛于跳舞,又重逢于跳舞,只有電視劇才敢這么演,他曹興水偏偏就遇上了。這些日子沒去第十塊空地跳舞,是攢著勁兒,攢著激情呢,他要把最好的狀態(tài)展現(xiàn)在馬離離面前。他還記得馬離離說的那句話:讓女孩子心潮蕩漾的不是男人的錢包,也不是男人的官位,而是男人的舞姿,就像某種動物以舞蹈來吸引配偶一樣。那么,以他現(xiàn)在的準(zhǔn)備,不僅可以吸引,還可以弄出比吸引更大的動靜來。曹興水有這個信心,因為這是他的天賦,天賦使然,終成大事。
剛想出門時,樓下鄰居上來敲門,說家里暖氣漏水了,求他幫忙看看。樓下是一對老夫妻,無兒無女,這些年曹興水沒少幫助他們,諸如燈泡不亮了,煤氣灶壞了等。曹興水雖是車工,但水暖電氣無一不通,是生活能力極強的男人。來到樓下查看,是暖氣片上有個裂縫,水從裂縫中滲出,一點一滴落在地板上。曹興水說,暖氣片要換,不然等供氣時會爆裂的。老夫妻自然聽曹興水的,你說咋辦就咋辦。曹興水把上水閥關(guān)閉,等管道里的水放空后,把暖氣片卸下來。說明天我去買個一樣大的裝上,好在現(xiàn)在不冷,不影響你們睡覺。
忙完這個事兒,時間過去了一個小時。曹興水趕緊快步往新瑪特廣場走。穿過地下通道,剛走進(jìn)廣場,老遠(yuǎn)就看見馬離離在領(lǐng)舞呢。今晚馬離離穿午夜藍(lán)長裙,白色T恤。那舞蹈動作他太熟悉了,一個女人的體態(tài)舉止,包括走路姿勢只屬于她自己,那是她的標(biāo)志,一輩子不會改變。曹興水心跳加快,幾乎熱血沸騰了,那些舞蹈動作呼之欲出,快步奔向第十塊空地。就在這時,后背被猛然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是蘇小七!蘇小七不僅化了妝,還沾了眼睫毛,兩只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有的女人年輕時不怎么好看,中年以后反而漂亮了,因為豐腴,也因為陶染和歷練,便多了幾分妖嬈和嫵媚,蘇小七就是這樣的女人。沒等曹興水緩過神來,蘇小七就像老情人一樣挎住曹興水的胳膊,“我今天給你包餃子明天為你煮餛飩的,你不知道我啥意思???笑臉哭臉你都不發(fā),吊著我玩呢!要不是覺得你是難得的好男人,我才不會上趕著追你呢。你沒錢沒車沒別墅,有什么可圖的?我看好你的是忠厚善良,又不花心大蘿卜。聽說當(dāng)年你和一個大美女跳芭蕾舞時都沒變心,老讓人佩服了。就說現(xiàn)在吧,嫂子都走一年了,連我這條件的你都不想,可見你有多爺們。可話說回來了,你也不能虧了自己,總得有個家吧,有個女人照顧你,給你做飯洗衣收拾屋子,沒事倆人逛逛街,遛遛彎,再出去走走,多美的日子呀。”
曹興水顧不上說話,扭頭看,第十塊空地上已經(jīng)空了,馬離離不見了,就像當(dāng)年他倆跳完舞,那個美麗人生就斷了片一樣。此刻,正有夜風(fēng)吹來,一群歸巢的鴿子從頭上呼啦啦飛過,就聽蘇小七說:“我想好了,今晚就住你家,明天開始我陪你一塊鍛煉。我就知道你不會拒絕,我才七七四十九,你怎么會不接受我呢?!?/p>
曹興水回過神來趕緊說:“唉唉唉,那可不行,咱倆八字沒一撇,怎么可以住一塊呢?”
當(dāng)天夜里,曹興水做了個長夢,夢里好美??!星光滿天,鮮花遍地,新瑪特廣場蕩起了舞蹈的海洋。他終于見到馬離離了,正如他遐想的那樣,先是在后排跟著跳,一曲未盡,馬離離就跑過來說,先生,你跳得太好了!上前面來領(lǐng)舞吧。曹興水定睛看去,這女人雖然也是長胳膊長腿長脖子,但卻不是馬離離。馬離離下頜尖尖,額頭飽滿,這個女人臉型方正,前額低平。她叫馬貞貞,是市歌舞團(tuán)的舞蹈演員。
醒來后,曹興水靜靜地想了一會兒,他忽然下了決心,今晚無論如何要見上馬離離一面,夢都是反的,夢里說不是那就一定是。他要告訴馬離離,當(dāng)年播下的那粒失望的種子,一直生長在他憂傷的土地上,春秋冬夏,花落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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