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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初中畢業(yè)那年國家剛好恢復了考試制度。
田野這一茬的初中畢業(yè)生正好趕上了第一年的中考,嘉陵區(qū)的畢業(yè)考試(也是招生考試)是在最集中的地點臨江學校舉行的。田野回來說他考得比較滿意,錄取進三江口高中應該沒啥問題。于是,他天天就這樣做著上高中的美夢。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田野盼望錄取通知書就像是小孩子盼望過年一樣。他一天天焦急地等著學校讓他去領通知書的消息。
冬天很快過去了,山坡上的馬桑樹都吐出了滿枝紅蕾,楊柳樹已經(jīng)長出了毛茸茸的綠絮。和他一起參加考試的新正和長德都去三江口學校報名了,可田野還在家里瞎等著。田野急了,他跑去問學校,張校長說通知書是下發(fā)到大隊的。于是,田野又火急火燎地來到大隊部找支書,徐支書這才把他叫到一邊告知了實情?!疤镆把?,你這次確實比新正和長德考得好,可你們家里那情況,供不起你繼續(xù)讀書呀。你大哥和大嫂的意思是讓你回隊里勞動,幫他們養(yǎng)活弟弟妹妹侄兒侄女。我們考慮到你家的這種現(xiàn)狀,就答應了你大哥大嫂的請求,把你留下來了。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相信你會理解的。你爸常年有病,你媽一個人忙里忙外也確實很不容易,你大哥大嫂兩個主要勞動力要完全撐起你們這個家難度很大。你先回隊里參加勞動吧,后面有機會我會首先考慮你的。”還能說什么呢?田野知道自己的家庭現(xiàn)狀就是如此,下有三個弟妹,還有四個侄兒侄女,就他稍微大點,哥嫂確實為難。認命吧。那天從徐支書辦公室回來,田野人就像霜打了的茄子,他一夜都沒有睡好覺。何止是一夜,他那幾天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一不說話,二沒有了笑容,母親看出了端倪,問,“老四,你怎么啦,一天悶悶不樂的?”但田野卻平淡地回答母親,“媽,我挺好的,沒事兒?!蹦赣H也就只好搖搖頭干自己的活去了。
農(nóng)歷三月,地里的苞谷苗苗都一板凳高了,論季節(jié)該是破苗的時候了。那陣還是大集體,隊里干活都是三個生產(chǎn)隊在一起,人多力量大,把勞動力集中在一起效率高、進度快。金洞嶺是第三生產(chǎn)隊的一片苞谷地,從苞谷苗苗的長勢看確實喜人。今天大隊就集中三個生產(chǎn)隊的勞動力在這里勞動。田野參加勞動都快三個月了,他雖然才十六出頭,但個子高挑,看上去還是一個不錯的勞動力。此刻的田野正逐漸把自己從一個典型的學生向一個合格的農(nóng)民開始轉型。雖然手上的血泡疼得鉆心,雖然兩個胳膊疼得有點抬不起來,但他得堅持,他不能讓別人說自己是文弱書生,怕吃苦。田野雖然沒有完全從上學讀書的夢想里掙脫出來,然而現(xiàn)實生活告誡他必須做一個合格的農(nóng)民。面朝黃土背朝天又怎么樣?把日頭從東頭背到西頭又怎么樣?祖祖輩輩的父老鄉(xiāng)親都是這樣過來的,他又為何不可?想到這里,他朝自己的手心板吐了口唾沫,掄起草鋤在苞谷地里使勁摟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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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所在的大隊就是因為挖開了從大坪山伸到青白石河邊的山脊后,改河造出了一彎四十畝的良田而出名的。讓河水讓路,讓高山低頭是那些年父老鄉(xiāng)親的宏偉壯志。王家門就在山崖豁對面的山坡上,這里也是層層次第而上的大寨地,再上去就是葉家梁,這里全是綠油油的苞谷地。
早晨的太陽剛剛從人工開鑿出的山崖豁射過來,她照射著地里苞谷苗上掛滿的晶瑩露珠。這時,百十號人已經(jīng)對這片土地形成了“包圍”態(tài)勢。田野依然在這群勞動大軍中體驗著畢業(yè)以來的另一種生活。突然,有人在公路上大聲喊著自己的名字,讓他把草鋤放在地里。田野一路小跑地來到路上才看清楚是徐支書。還沒等他開口,徐支書像下命令似的布置著田野從來都沒有想到和夢到過的任務,“學校缺個老師,我知道你學習好,趕緊到學校里去給娃們代課,我都跟張校長說好了?!毙熘鴰缀跏侨詢烧Z。
面對這始料不及也沒有一點思想準備的新任務,田野真的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想拒絕,他甚至想陳述自己的理由,但看到徐支書一臉嚴肅的表情,他最終還是把即將要跳出喉嚨的話硬是憋了回去。田野突然想到了支書跟他說過的一句話,“后面有機會了我會首先考慮你的……”
那天早晨,田野連自己身上被露水打濕的濕衣濕褲也沒有來得及換,就急匆匆地又回到了他離開不到半年的母校。走進校園的那一刻,他的心跳是劇烈的,甚至是緊張、忐忑、尷尬齊涌腦門。這里是他人生的第一次跨越,他又重回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原點。熟悉的是他曾在這里十年寒窗苦讀,校舍、桌椅、場院都一成不變;陌生的是他將由一個學生突然成為一個老師,傳道授業(yè)解惑在大腦里全是一片空白,徐支書不容他分辨就把他推進一個陌生的要駕馭另一種生活的境遇??邕M校園的那一步,田野像在翻越一座人生逼陡的高峰。
此刻,張校長已經(jīng)等候在辦公室門口,見田野如此緊張復雜的表情,他像是在鼓勵又像是在開導?!疤镆?,別緊張,校園里沒有一個你陌生的人,你像往常一樣面對就行了。至于教書嘛,慢慢來,慢慢摸索?!睆埿iL說得輕描淡寫,說得易如反掌。其他昔日的老師們也都前來鼓掌歡迎,這讓手足無措的田野一下心情輕松了許多。
3
田野接任的班級是一年級,這是三十個孩子的大班。他不僅是班主任還是語文老師。面對這些天真爛漫的孩子,田野一下覺得遇到了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他還不會漢語拼音呀。是的,田野上學的那個年代,幾乎是半工半讀,學生早半天讀書,午后就和老師一起去隊里參加生產(chǎn)勞動。當時的課本都是臨時編寫的,根本沒有正規(guī)教材。田野上小學時老師根本不教漢語拼音,他們直接從漢字入手。所以,拼音對他來說是一個明顯的短板。田野所在的大隊是縣上的先進隊,大隊的宏偉藍圖其中一個就是要讓村里的孩子不出隊就能有學上。所以,那陣隊里的學校附設了初中班,這在全縣也開了先例。文教局不分配老師,隊里就從一些知青中選拔。田野也就是在這個特定的時間段被村支書指派去學校擔任代課教師。
十六歲的田野就這樣走上了講臺。
好在田野好學,他請教校長,請教同行,放學回家把有關學習拼音的書籍帶回家,在燈下自學,從發(fā)音開始,什么平舌音、翹舌音、卷舌音,前鼻音、后鼻音……他反復練習,反復區(qū)別。那個時候,他幾乎是熱蒸現(xiàn)賣,自己學一點,第二天再教給學生一點。如此持之以恒,鍥而不舍。那年暑假文教局在縣上辦班培訓小學拼音教師,田野也報名如愿以償?shù)厥艿搅藢I(yè)的“充電”培訓。
剛進學校那會兒,曾和田野一起玩耍的,低他一兩個年級的同學對他投來異樣的眼神,怎么不會呢?昔日一起出入校園的同學,今天搖身一變就成了老師,這個反差同學們猝不及防、感到詫異,田野自己也是無限地尷尬。這個驟變太快,快得讓他無法對這些伙伴們做出合理的解釋。大一點的同學們看到他就老遠地嘰嘰咕咕,他呢,除了給一年級的學生上課,輔導作業(yè),就窩在辦公室里不出來。說真的,他不想遇到這種窘迫的局面,他不想解釋,也不知道解釋什么。那些日子田野心里想到的只有這班學生。“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田野發(fā)誓要把這班學生帶好,他甚至想要用自己的行動來重新詮釋外界對自己的認識。
花開了,花又謝了;秋天走了,春天又來了。田野已經(jīng)在校園里“出類拔萃”了起來,他和這些有著“隔閡”的同學早就“化干戈為玉帛”了。在課堂上他是學生非常喜歡的老師,在活動的操場上他和同學們又是最快樂的好朋友和伙伴。張校長常常向大隊反映田野優(yōu)秀的表現(xiàn),徐支書樂呵呵地說,“田野這娃我沒有看走眼,這在當時用他的時候心里就有底了?!?/p>
田野還真是一塊教書的料,他硬是手把手,言傳身教地把他教的這班學生從連十個自然數(shù)、斗大的字都認不得,教成了紀律嚴明、活潑開朗、品學兼優(yōu)的先進班級。那年區(qū)教委組織統(tǒng)考,田野教的這班學生成績優(yōu)異,那一次他自豪地領回了優(yōu)秀教師的光榮匾牌。
后來,附設的初中班撤銷了,學校成了一所完全小學。張校長調走了,知青老師回城了,大集體分田到戶了,公社也改成了鄉(xiāng),國家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田野自然成了這所鄉(xiāng)村小學的校長,那陣兒,學校里的學生還有百十號人,老師仍然是鄉(xiāng)里調配來的代課教師,不過文憑都是高中文化。那個年代公辦教師稀缺,老百姓盼星星盼月亮地調來一位公辦教師,教不上幾天就都因為山高路遠、條件差之由卷鋪蓋走人了。鄉(xiāng)里那陣兒娃多,一個鄉(xiāng)就有十來所鄉(xiāng)村學校。公辦教師調不進來,民辦教師在那些年就像頂梁柱一樣支撐著鄉(xiāng)村的教育教學,傳承著鄉(xiāng)村的古老文明和時代信息。田野所在的學校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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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一行,愛一行。田野自從走上講臺后,他就一門心思地陶醉在自己的事業(yè)中。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由起初的十五元的薪金拿到了每月四十五元。當時,亙古不變的田園農(nóng)耕模式已經(jīng)向新型的經(jīng)濟建設轉型,鄉(xiāng)村里一些頭腦靈透,善于抓機遇的人已經(jīng)嗅到了動向。田野的同學山娃就早早地做起了小生意。于是,他就動員起田野來,“你拿的那點工資將來能養(yǎng)家糊口嗎?再不跳槽恐怕連老婆都很難討到。還是跟我去做生意吧?!碧镆爱斎恢郎酵迍褡约菏呛眯暮靡猓傅氖且粭l不錯的路子。這時,他的腦海里不停疊印著孩子們的求知欲望,映現(xiàn)著他們生動活潑的快樂情景。田野果斷地搖著頭,“謝謝你的好意,我離不開這些可愛的孩子,他們更離不開我。你的心意我領了。”山娃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你呀,鉆進牛角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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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已經(jīng)和娃娃們打了十年的交道,對學校,對學生,對自己的事業(yè)產(chǎn)生了濃厚的情感。學校里仍然有五六十個學生,他仍然帶著六年級的語文課,他要把關,他把學校最重要的擔子挑在了自己的肩上。班上有兩個學困生,放學后他就把他們留在辦公室里吃“偏碗飯”。他備課批改作業(yè),兩個后進生就完成當天的語文作業(yè)。接著,他又給出機動作業(yè),或者是一段課文分析,或者是一段情景描寫,田野都是對癥下藥,彌補學生缺失的知識點。直到夜幕降臨,直到師生同返回家的路途。
那些日子,田野回家的時候,媳婦把鍋都洗了??吹剿行┢v地跨進門檻,妻子和顏悅色地說,“飯在鍋里留著,趕緊去吃吧?!闭f著話的工夫妻子又給豬剁豬草去了。田野沒有挪動腳步,他長久地注視著妻子的背影。他明白,妻子自從嫁給他后幾乎扛起了一個男人的責任,包括地里的莊稼,家里的雜活,孩子的撫養(yǎng),妻子全部包攬了。田野在一轉身的剎那間突然覺得妻子就是一座山,一根頂天立地的柱子。以至于他每次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自家屋頂上冒出的香噴噴的炊煙,地里茁壯生長的莊稼,干干凈凈的院落,他就有一種自豪感同時還有一種歉疚感交織在一起,狠狠地撕扯自己的靈魂。他心里甚至在百感交集地說,“親愛的老婆,我如果再教不好這幫娃娃,我就是一個很不稱職的男人了?!?/p>
田野這輩子永遠不會忘記妻子為他生孩子的那一幕。六月的麥黃,繡女兒下床。眼看麥子已經(jīng)是開鐮的季節(jié),田野所帶的畢業(yè)班不能隨便放假,他想等到禮拜天回來突擊一天,把成熟的麥子顆粒歸倉。這時的妻子已經(jīng)快要臨產(chǎn),連行走都很不方便。然而她想早早把麥子收回來,就拿上鐮刀來到了麥地里。后來的故事還是鄰居的王老婆子告訴他的,那天要到中午的時候太陽很大,地里成熟的麥子在烈日下散溢著新麥的香氣。妻子因為無法蜷腰而跪在地里割麥,她吃力地揮動著鐮刀,每割完一把麥子就像翻越一座大山,直到把最后一把麥子割完,才抱著疼痛的肚子回到家里,連接生婆都沒來得及請就自己親手接生了自己的兒子。反正田野回來后他看到妻子疲憊地躺在床上,她的身旁睡著一個胖胖的嬰兒……
這是一個感動天地的鏡頭,這個鏡頭讓一個民辦教師在教書育人的道路上為之奮斗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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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老君石,兩山擠在了一起,給人一線天的感覺。初來這個地方,立刻覺得是來到了一個“世外桃源”。進溝三十里,逼陡突兀的山突然在這里朝兩面閃出一塊寬闊的壩子,一條古老的河歡笑著穿村而過,一下呈現(xiàn)出一種濃厚的鄉(xiāng)村氣息。這個壩由左岸的村子和右岸的村子共同演繹了一幕幕人世間的春夏秋冬。這里就是第二小隊和第三小隊。學校就在河的右岸。
那些年,到處都是被開墾出的土地,不是漫坡,就是梯地,植被森林都被逼退到半山腰上去了。農(nóng)歷五月就進入了汛期,隔上幾天就要下一場大雨,下大雨就意味著可能會水土流失。往往雨過天晴,穿村而過的小河仍濁浪翻滾,一河大水少則三天多則五天才能退完。
沒有橋的村莊可愁死人了,大人過不去,學娃上學難上加難。學校有百分之三十的學生就住在村莊左岸的村子,這河嚴重影響著學校正常的教學秩序。
遇到這樣的暴雨天氣,田野就犯愁了。安全第一,這是長鳴在他耳畔的警鐘。他不能讓這些娃娃在這條河流上發(fā)生一丁點的事情。自田野記事起,這條河終年唱著一支祥和的歌謠歡歡快快地流著,她依然那么年輕,那么溫順,看著村莊一季季地成長。她與古村相互映襯,相得益彰。如今,夏天和秋天的河流上又平添了一幕幕生動的風景,它就是村莊看到的田野和他的同事們一個個背送學生淌過夏天又涉過秋水的過河情景。
風聲是警示,雷聲是命令,從山邊橫掃過來的一幕雨簾已經(jīng)發(fā)出了最后的催促。田野已經(jīng)讓左岸村莊里的孩子們背上書包,搭上雨傘,披上塑料布整齊而有序地穿行在雨霧里,并像一支流蘇射向河邊。山里的暴雨說來就來,來得讓人始料不及、猝不及防。幾乎是一瞬間,雷聲和閃電瘋狂地撕扯著大地,瓢潑大雨肆無忌憚地澆淋著村莊。這時,雨簾里的河流上,田野和他的同事們正一趟一趟把學生背過左岸。等到他們把最后一個學生背過小河返回時水已經(jīng)淹到大腿根了。田野和他的同事已經(jīng)完全成了一只落湯雞。站在河邊,看著孩子們一個個消失在通向村莊的路,田野心里的那塊石頭終于落了地。
又何止是這一次,夏季如是,秋里如是,年年如是。即便是刺骨寒冷的秋水,咆哮的洪流,田野照樣把褲管綰到膝蓋以上,在一條生命的河流上履行著自己的使命和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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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所在的學校偏遠,距離縣城將近百十華里。那陣兒,山里人進城辦事一是徒步翻越坪崖山,穿過雷家溝,從雷打石火車站搭乘公交車去縣城;二是徒步二十五里,去王家沱趕乘782次短途列車去縣城。二者選其一,但都得兩頭不見天。那陣兒,哪有汽車,有臺拖拉機在溝里的土路上跑,老百姓都覺得是一件稀奇事呢。偶坐一次拖拉機,一車人擠在上面東搖西擺、顛顛簸簸,屁股在車沿上蹾得很疼,但依然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揚出一車快樂的笑聲。山里人自古都是用鐵腳板丈量著山路,今天能坐一次拖拉機總覺得幸福得不得了。
一九八一年,老天爺接連下了一個多月的大雨,到處路斷橋塌。寶成線上的魯光坪段山體大面積塌方,鐵軌都被泥石流沖到嘉陵江里去了,交通嚴重受阻,短期內很難通車。眼看著秋季開學報名的日子一天天逼近,田野心急如焚。每年九月一日報名,三四號要準時開學上課,可這交通受阻像一下把人帶入一個原始、閉塞的世界。
怎么辦?不能因為道路不通就推遲開學的時間,火車通不了就翻越坪崖山,尿總不能把活人給憋死。田野幾乎沒有一點顧慮就帶著兩個同事朝縣城進發(fā)。來到新華書店,他們排隊、買票、取書、清點數(shù)字。忙乎了大半天才把書包裝打捆。這時,肚皮都貼了背,趕緊去買點吃的,打個牙祭,安撫一下鬧情緒的肚皮。
返回時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進入雷家溝就進了“一線天”,這里兩山陡峭,壁立千仞,仰頭朝上看天真的是一條細線,鳥兒飛翔都是一閃而過。溝底的邊上是一條古人鑿擊而出的石路向縱深延伸而去,石路下就是一條清淺的溪流潺潺淙淙從深處奔流而來。已經(jīng)是黃昏了,雷家溝的峽谷里光線暗淡起來,前路幾乎已經(jīng)模模糊糊,辨識度已經(jīng)費力。田野和他的同事背著像炸藥包一樣的書捆急匆匆地穿越著這個“一線天”的幽谷。他們小心前行,心里時刻告誡著自己,腳下就是深潭,稍不留意就會連人帶書滑下潭里,那后果是不堪設想的。此刻,田野突然想到了爺爺在世時說雷家溝的罐罐潭以前淹死過好多趕場的人。望著黑烏烏的深潭,他真的有些膽怯了。此刻,他時刻叮囑著同行,小心小心再小心。
翻上坪崖山頂,遠山的紅霞已經(jīng)收盡,蒼茫的山巒像起伏的云海浪濤向遠處浩蕩而去。這時,天完全黑了下來,田野他們不敢停留,他們三人順著白撲撲的山道又向山下走去。一路上他們經(jīng)過零星的村落和吊莊戶,看到暗夜里的窗戶透射著微弱的燈光,隨即就從這些野山的農(nóng)家院里傳來了高高低低、遠遠近近的狗吠聲。田野他們一路繃緊了的神經(jīng)這才稍微有點緩解和放松。“十七八,坐噠哈”,說的就是農(nóng)歷十七八,月亮出山的大概時間。遲遲上班的月亮終于爬出了山頭,前面的路,前面的莊戶人家,前面山的輪廓已經(jīng)完全在月光的清輝里逐漸明晰了起來。再翻越一座山,再下一道梁,就到學校了,田野深深地喘吁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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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這里有好多八月瓜——”
“老師,我看到了五味子——”
“老師,這朵蘑菇多像一把漂亮的傘——”
“老師……”
“老師……”
田野都回應不過來了。
滿山都是吶喊聲,滿山都是笑聲,原本寂靜、沉默的山林一下子沸騰了,生動了。今天,田野把高年級的一幫孩子們帶進了山林,帶進了自然。這一節(jié)課是作文課,田野想,與其把學生圈在教室里“閉門造車”,脫離生活,還不如把他們帶出校門,帶進大自然里,讓他們親身體驗一棵古樹,一條古藤,一串野果是如何在林子里快樂成長的。
一棵古樹下,田野的周圍圍滿了可愛天真的孩子們,他們都眨著疑惑的眼神聽著老師啟發(fā)開導性的引導。
“孩子們,你們要仔細觀察,包括它們的色澤、造型、神態(tài)都不要放過,然后再加以想象,看這甜甜的八月瓜像不像一個愛笑的娃娃,這五味子像不像山神像手里提著的那一串珍珠瑪瑙河佛珠,這野蘑菇像不像白雪公主手里的一把太陽傘。特別強調一點,這地上長出的野蘑菇可千萬不能食用,它是有毒的。它區(qū)別于食用菌的是細長,干瘦……”
田野帶著孩子們去林子里看一棵古樹,去目睹一溪飛流直下的瀑布,去觀察一線陽光利劍一樣穿透樹葉的縫隙落在林子里的神奇。
像這樣走出校園,與自然接軌的開放教育形式不光是作文課、自然課,勞動課時,田野也常常把學生帶到山上去撿橡殼,拾板栗,背柴火?;罡闪?,學生克服困難的毅力養(yǎng)成了,他們在實踐課中明白了勞動最光榮,勞動能讓人獲得幸福的大道理。
田野多才多藝,他會吹笛子,會拉二胡,會識譜,歌唱得好聽,教學生跳舞也很拿手。每年的六一兒童節(jié),鄉(xiāng)中心學校要檢驗村級學校的文體活動開展情況,田野的學生每次都會拿到文藝演出第一名。那陣兒,鄉(xiāng)民們都愛看學生演出的節(jié)目,田野所在學校學生的父母總是會晚上跑十里遠的路程來看自家孩子的精彩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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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八年以后,多數(shù)人的視線已經(jīng)從一畝三分地上完全收了回來,他們把目光投向了山外,投進了更遠的大千世界。一向默默相夫教子的妻子也心動了,她也想和姐妹們出去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
溫暖的被窩里,田野和妻子竊竊私語。
“老公,給你說件事兒,我想出去打工。眼下你招轉不了,工資少,養(yǎng)家不易。眼看著兒子們一天天長大了,花錢的地方就多了?!?/p>
“你如果想好了,我不為難你。這些年你又當女人又當男人的,確實委屈你了。想出去就出去吧?!?/p>
“我走了,這兒子,這土地,這豬兒牲口就都甩給你了?!?/p>
“沒事兒,你放心,我這些年把心都撲在學校里了,沒管過家里的事,也沒關心好你,我很慚愧?!?/p>
“不說這話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如果不想和你過早就和你分崩離析了。只是這次我走了后,你要兩頭子忙的。”
“不要緊,苦點沒啥,全當我體驗生活嘛?!?/p>
“都啥時候了,還有心思開玩笑?!?/p>
……
兩口子臨別時就這樣纏纏綿綿地訴說各自的心里話。外面院子里的一棵柿子樹上一輪圓月不知什么時候就棲息在枝繁葉茂的樹杈上偷偷聽起這瓦屋里傳出的悄悄話。
妻子和村里幾個姐妹們一同走了,她們去了北京,去那里的一家餐館做了洗碗工。那一年,田野既當?shù)肿鰦?,既當老師又做農(nóng)民。他放學后先去地里除草、務菜,然后回家做飯,給兒子洗衣服。往往飯吃了,洗過鍋碗后已經(jīng)是夜里十點。他很疲憊,剛剛坐在椅子上妻子來電話了,說她們剛剛吃了晚飯,說她吃飯時想到了老公,想到了兩個兒子,想著想著一串眼淚就掉進碗里了。妻子隔段時間就這樣打一次電話,問這問那,問東問西,言語之中都是滿滿的牽掛,這讓田野很感動。
妻子出門打工的那一年,田野幾乎沒有吃過早飯,有時間,啃一口干饃喝幾口開水就匆匆忙忙到學校里去了。到了中午,他才早飯午飯一起解決。但那一年,他沒有誤了學校的工作,期中期末考試,他的教學成績仍然名列前茅,而且地里的莊稼沒有荒蕪,菜園子里也沒有讓野草占領,同時還喂了一頭大肥豬。
這年省工作隊進村整頓民辦教師隊伍,又是走訪民眾,又是檢查教案和學校的軟實力,又是聽課座談。田野不但沒有“下課”,而且被評為優(yōu)秀民辦教師,頒發(fā)了省在冊的任用證書。那一年的教師節(jié),他還被地區(qū)教育局授予“德育教育先進個人”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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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上半年,田野老是覺得胃部常常泛酸,脹疼,不吃飯也不覺得餓,他沒有把這兒當一回事。很難受了才去張大夫的藥鋪里買點三九胃泰、胃得寧或者是猴頭菌之類的成品西藥喝喝。松減了,不疼了,他又忘得一干二凈。
這一年他幾乎沒有去看過醫(yī)生,沒有到醫(yī)院里去查查病因。他想,一點小病,無什么大礙。學校工作是首位,誤人子弟如殺人父兄,田野能掂得出這個輕重。
九月的山路野菊花盡管開得很旺,它們在風中輕輕地搖曳,悄悄散發(fā)濃郁的清香??墒?,一向被自然美景深深陶醉的田野今晨卻沒有一點心思讓自己的喜好鳧游在這些鮮艷的山花、翠綠的山色之上。他今天早晨起床后就覺得胃部不適,繼而是隱隱作痛。因為不舒服,他也就沒有吃早餐,而是像往常一樣喝了點三九胃泰就去了學校。還有兩天就是國慶節(jié)了,放假后,他決定去縣醫(yī)院查查,他覺得這不耽誤學生的功課。然而才上了兩節(jié)課,到第三節(jié)課時,田野肚子疼痛加劇了,他沒有告訴學生任何原因就提前放了中午學。他又一次來到張大夫的藥鋪,買了點止疼的藥喝上就艱難地往回走。
在田野的印象里,九月二十七日這一天是他人生中最刻骨銘心的一天。什么叫“寸步難行”,什么是“心如刀絞”,田野是身臨其境了。從學校到家不到一公里,按往常的速度他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今天他卻足足走了四十分鐘才走到一半。這一天,他覺得天地在向他擠壓而來,兩山在向他擠壓而來,他抱著肚子,腰幾乎成了九十度,腿有千斤那么重,他幾乎是在挪,在移。額上的汗在往下流,身上的汗在往外冒。疼!疼!疼!劇烈的,刀攪的,撕扯的,這是一種常人無法體會的生離死別的疼??!田野移動到一塊田邊,艱難的腳步再也邁不出去了,他倒在了田邊的小路上,整個人疼得蜷縮成一團……
幸虧被村里釣魚的秋哥發(fā)現(xiàn)了,他被及時地送進了鐵路醫(yī)院,確診為胃穿孔和化膿性闌尾炎,當晚就做了手術。
躺在手術臺上的那一刻,田野的大腦是一片空白,他的思維卻是那么活躍,心完全沒有了躁動,沒有了緊張,沒有了懼怕,一切在此刻都歸于平靜。他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了死,想到了重生,想到了妻兒,想得更多的是他還能不能重返講臺,給這些山里的孩子傳道授業(yè)解惑……由于是局部麻醉,田野完全處于清醒的狀態(tài)。他完全被剝光了,赤條條地被鎖在手術臺上,什么叫羞澀,這個詮釋人在特殊情況下一種難為情的詞語在醫(yī)院的手術間顯得極為蒼白無力。田野的眼前橫拉著一塊白簾,緊張的手術正在無影燈下進行,他只聽到了手術器械在盤子里放下和拿起的金屬物的碰擊聲,他像是又一次經(jīng)歷著人生的分娩和生命的修復,他甚至認為是自己已經(jīng)到了生命的十字路口,朝前走就是奈何橋,朝后走卻是生命的金光大道。田野躺在手術臺上就像躺在沒有人煙的原野上,大漠上,他看到了血色的落日和沙礫里的一堆白骨,看到了一棵古老的胡楊樹上一只禿鷲正四處張望……
這一次,田野算是死里逃生,大夫一刀做了兩個手術,胃修補了,闌尾切除了,請假半年的他終于又走上了講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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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人常說這樣一句話,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話在田野的身上得到了驗證。
九十年代后期,田野等一些手持省教育廳頒發(fā)任用證書的民辦教師終于等來了考試招轉的好消息。
這一次,田野和縣里一百多名持有這種任用證書的民辦教師經(jīng)過復習培訓后專程去天漢地區(qū)參加了招轉考試,這是田野第一次走出大山,第一次來到這個四面都是一望無際的城市。十幾年的辛苦努力和人生價值終于得到了最公正的體現(xiàn)。
田野的運氣真好,五十五名招轉錄用的名單中他是第三十一位。獲得消息的那晚,田野興奮得一夜都沒有睡著。激動之余,他想到了過世了的老支書,想到了身邊安然入睡的妻子,想到了救他一命的秋哥,同時也想到了執(zhí)著、堅定地愛著三尺講臺的自己,他都得深深地感恩。
作者簡介:葉志俊,漢中市作協(xié)會員,有五百余篇文學作品散見于省內外十余家報刊,出版散文集《最后的村莊》。
(責任編輯 肖亮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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