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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父親

        2024-12-31 00:00:00田小野
        三角洲 2024年23期
        關(guān)鍵詞:扎染螳螂

        編 者 語

        只看小說的名字,會以為這是一個關(guān)于共產(chǎn)黨員父親的革命故事??赐晷≌f內(nèi)容,才知道故事中的父親,是天下眾多普通老百姓父親的縮影。小說中的父親,內(nèi)斂,深情,怯懦而又堅強,執(zhí)著而又無奈地向現(xiàn)實妥協(xié),讀來讓人心疼的同時又深感濃濃的溫情。

        中秋節(jié)的前一天,我在大洋彼岸與葵姨通電話,她說,我父親又不見了。

        父親從不帶手機,無論去哪里,都不肯向人透露半點信息。開始半天,后來一整天,這次竟連續(xù)三天不見蹤影。

        葵姨的擔憂源于本能,也與一件小事有關(guān)。她說家里養(yǎng)了十幾年的虎皮貓不知因何緣故,兩天不見蹤影,所有人都覺得它大概不會回來了,它卻若無其事地又回到了家里,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異樣。沒過多久,它又開始消失,如此再三,大家對此習以為常,不再關(guān)心,如今它卻一去不返。

        葵姨忙著照看小兒子家兩歲的二仔,還要幫大兒子家定時接送上幼兒園的二嫚。兒子兒媳婦總是各種忙。當然,葵姨有時間也不一定能看得住我父親。我父親向來我行我素,怪異的舉動像他那件紅衣裳和常年被染紅的指甲一樣,成了他特有的標志。不管如何,長時間消失這樣的事,還是從沒發(fā)生過。

        不得不說,我把家和叫螳螂河的小城拋在腦后,到異國留學、打工,是為了逃離。隨著時間流逝,那些莫名的情緒逐漸消失,記憶里橫穿小城的螳螂河,岸邊的垂柳、木椅,理發(fā)店、雜貨店、包子鋪,還有我家的半間家紡店,愈加清晰。和葵姨通完電話,我突然感覺自己該回家了。

        一個悶熱的午后,我趕回螳螂城,站在螳螂河岸邊,聞著略帶腥味的水草氣息,看太陽斜鋪在河里,映照得水面泛黃,透著幽靜與漠然,發(fā)出如幾年前一樣的粼粼波光,讓人感到既親切又憂傷。院子門鎖著,鑰匙在貓道石板下,我順利開了門。小院還是老樣子,老式木板門窗,窗格被煙熏火燎得漆黑,門框上的春聯(lián)褪了色,門前水缸裂開了縫用鐵繩捆住,水濡濕銹跡,泛出青銅色,多年前架起晾曬染布的四根長長的竹竿還在,兩件曬洗的小孩衣服在風里搖擺。屋里家具還是多年前那幾套,陳舊灰暗。五斗柜上,靠墻擺放著一個切菜板大小的相框,用玻璃板夾著一些家人的照片,除了顏色變得更加陳舊,其他都沒變樣。

        打開父親的房間,應(yīng)該說是父親和母親梅蓮的婚房,發(fā)現(xiàn)還是老樣子。房間連著一個不小的陽臺,是父親放扎染布匹的地方,他怕進太多陽光曬壞了扎染的布匹,所以終年拉著窗簾,暗紅色金絲絨布料足夠厚,不透光,屋內(nèi)的一切籠罩在暗色里,依稀看得見紅色的被褥、床單。衣柜里父親的紅衣陳舊,一如陳舊的婚房。屋里彌漫著老男人特有的氣味,混合著布匹和染料略帶噎喉的酸味。一摞摞布匹整齊存放在木架上,有細棉、麻布、混紡、絲綢,還有手工紡織的老粗布,圖案有盛開的荷花、纏枝牡丹、蝴蝶、青草、菊花、小金魚、十字花、圓點、水波紋……你可以想象,我的父親無數(shù)時間蟄伏在這間屋子里,像只勤懇的老蜘蛛,對著一塊塊布料編織著他的網(wǎng)。松木柜子上有個相框,是他與母親梅蓮的結(jié)婚照,父親留著中分頭,略曲的頭發(fā)有點長,自然地垂在耳后兩側(cè),溫柔的目光配著秀氣的高鼻梁,讓他顯得像王子一樣優(yōu)雅帥氣;母親穿著紅毛衣,彎彎的眼眉,露著潔白的牙齒,脖頸上是父親為她扎染的青花絲巾,纏枝蓮枝蔓互繞,點綴著一朵朵白蓮花,蓮花有七片花瓣,每片花瓣上都有一朵五瓣梅,五瓣梅花瓣飽滿、花蕊清晰。母親的名字叫梅蓮,是六和彩大染坊老板的侄女,父親娶她費了很多周折。畢竟作為螳螂街的孤兒寡母,姥姥和母親那時對女婿的期望,超出一般人家。

        葵姨與父親已在這小院里生活了近四十年。父親一個人獨自霸占著這個房間,葵姨很少進來,在她心里這個房間似乎根本不存在。印象中,葵姨對父親一直如對兒子一樣包容,她大概是真心愛父親的。

        螳螂城盛產(chǎn)紡織品,也盛產(chǎn)染匠。有部和染坊有關(guān)的電影,就是在這里取景拍攝的。每個染坊都有那么一兩個技藝拿手的染匠。扎染對技藝要求更高,六和彩大染坊以扎染出名,據(jù)說當時手工扎染的圍巾、桌布等很暢銷,來自杏花坪的父親就是那里最出色的扎染師傅。他扎染出的圖案無人能比,像他三十七碼的小腳、比女人都白的皮膚一樣獨特,誰都承認他那常年被水浸泡得泛白、指甲上染著顏色的小手靈巧無比。他做活計和別人不一樣,別人領(lǐng)到掌柜分派的活兒,按部就班工作就是了,該吃飯時就吃飯,該睡覺時去睡覺。他偏不,他領(lǐng)任務(wù)后先去吃飯,吃很多飯,怎么也得吃平時飯量的兩三倍。吃飽喝足后,就開始干活,退漿,扎,染,漂洗,晾,一氣呵成,能一口氣干完所有的活兒,不干完不罷休。圖案簡單還好,若復雜些,他就要把自己埋進布匹里很久,因為扎花是最復雜最關(guān)鍵的一道工序。螳螂河邊的染匠們,都多少參觀過他扎染,感嘆那些圖案的美麗。那一個個邊角不規(guī)則的方圓,來自他隨意揪起或打結(jié)捆扎;對稱或有序的連續(xù)紋樣是巧妙的折疊;細致入微的花瓣和草葉是用針線縫的;而那些獨特有趣的圓點,有可能包著黃豆或小石子。他曾給老板家兒子做過一個扎染書包,圖案和孩子涼鞋上的斑點狗一模一樣。不得不說,他是一個天生的好染匠。“杏花坪的金師傅”,是父親閃亮的名片,這多少覆蓋了他灰色的身世。據(jù)說奶奶還是姑娘的時候,經(jīng)遠房親戚介紹給北京某位知名的大畫家做過家傭,后來突然回家,結(jié)婚生子的速度再加上父親俊秀的相貌,難免讓人猜疑奶奶與那位大畫家的關(guān)系。

        與梅蓮結(jié)婚后,父親住進了螳螂河岸邊梅蓮家的四合院里。六和彩染坊擴大成六和彩有限公司,增加經(jīng)營提花老粗布和床上用品加工,手工扎染還是重要的一項,父親還是扎染頭牌金師傅。梅蓮的表姐葵姨,也來到六和彩廠做工,臨時住在她們家偏房里,四合院里出現(xiàn)少有的歡聲笑語。五斗櫥上的相框里有張照片,兩個少女笑著相互依偎,一矮一高,一個秀氣一個胖壯,都梳著兩根麻花辮子,那是十六歲的母親梅蓮和她十九歲的表姐葵姨,據(jù)說她倆拍照的時候,十七歲的父親就站在一旁。誰也不會想到,命運會將她倆與旁邊那個羞澀的少年緊緊聯(lián)系到一起。

        與母親梅蓮清秀相貌不同,葵姨長得像男人一樣高大、結(jié)實,除了兩根烏溜溜粗麻花辮子比較順眼,其他地方都不算好看,面部很窄,身體的下半部分卻像個梨子一樣很寬,她大概怕別人不喜歡她參差不齊的牙齒,所以常常抿著嘴唇,這讓她顯得很嚴肅,看見她的人難免會想起門板或方磚。經(jīng)人介紹,她嫁給了郊區(qū)種大棚菜的一個矮個子男人。男人很難看,還喝酒打牌罵臟話。她本以為忍受男人壞習慣,已是自己莫大的寬容,沒想到,男人卻先提出了離婚,生不出小孩全賴到她頭上了。

        梅蓮瘦瘦的身子,卻懷了兩個孩子,顯得格外笨重。葵姨從小就和梅蓮要好,與梅蓮無話不談,能干的活兒搶著干,常和梅蓮一起給未來的小娃兒備尿布,做肚兜,做小棉被,一邊做一邊欣喜著期待著。

        那天,父親在廠里忙活計,手里是一條長長的白絲綢,光滑,柔軟,細膩,泛著天然啞光。父親很少做這么好的材質(zhì),這樣的面料輕柔、易扎花、好著色,最能夠做出精美圖案。工匠面對這樣的材質(zhì),像畫家面對上好的宣紙,都會充滿創(chuàng)作激情。父親根據(jù)絲綢尺寸,設(shè)計出民族風格帶有菱形花邊的四方連續(xù)紋樣,備好了橡皮筋、綁帶、木夾子、棉線后,投入最關(guān)鍵的扎花環(huán)節(jié),他根據(jù)圖案,熟練地折,點,壓,夾,疊,縫絞。父親浸在繁花似錦的圖案里游走……

        葵姨突然跑進來,跳著腳,喘得說不出話。她讓父親趕快回家。父親站在那打滿結(jié)的白色絲綢下,張著嘴巴,瞪著葵姨,木然的樣子猶如嬰孩初來塵世。正熨燙衣服的母親突然羊水破了,生產(chǎn)提前了四周,小骨架的她骨盆狹窄,產(chǎn)婆說雙胞胎若不能及時生出來,長時間缺氧,恐怕保不住,去四里外的醫(yī)院已經(jīng)來不及了。據(jù)說,姥姥聽后當場順著門框倒在了門口。面對突如其來的橫禍,父親徹底慌了,像個木偶,被葵姨連拖帶拽弄回家。他暈倒之前,目睹了母親慘白的臉和在床上四處橫流的血,據(jù)說現(xiàn)場像打翻了紅色染料缸。

        父親變得不愛說話,傻呆呆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他本來就是除了扎染其他事都不擅長的人。姥姥大病一場,強打精神也照顧不了我和哥哥兩個嬰孩。不知道葵姨是因為父親,還是因為我和哥哥,抑或因為她是姨母,她辭了工,頂替了我母親的角色。那時,是葵姨離婚后的第三個月。

        葵姨萬萬沒想到,她會親眼看到梅蓮因難產(chǎn)離去,也沒想到有一天,她不得不替梅蓮照顧兩個嬰孩,甚至,還有兩個大人。奶奶病弱,父親形容頹廢,若沒有葵姨在,這個家還不知要怎樣。

        一段時間后,父親重新回廠里上班。他的眼睛沒了原來的光彩,工作也沒了熱情,更要緊的是他對顏色運用出現(xiàn)了混亂,把藤黃當成紅,草綠當成紅,靛藍也看成紅色。染坊里,顏色理不清,可真是要命的事情。

        那段時期,父親開始一次次地回老家杏花坪。

        杏花坪南山有個靜山寺,父親常常去找寺里面的和尚左師傅下棋??陶f起這事就很生氣,兩個孩子都好好的,他老去寺廟,一趟一趟的,該不是想出家吧?

        父親老弄錯顏色,加之廠里效益不好,在減員,所以,他就被裁了。

        家里好幾口人,沒有收入怎么能行。葵姨和姥姥商量,把螳螂街那間臨街的房子墻面扒開,裝上卷簾門,整為店鋪,賣紡布和零碎成品,后來又買了臺機器織毛衣賣。姥姥一直病歪歪的,很多事情都找葵姨商量,在這個家,葵姨似乎比父親更像個家長,而父親就像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父親手巧,織的毛衣又合身又好看,螳螂街的人幾乎都穿過“老金織的毛衣”,毛衣著實火了一陣。父親也會踩縫紉機,無師自通地做一些簡單的衣服,順便給人量身做衣服,修改褲腳。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他開始給自己做紅衣服穿。

        我記事似乎就是從父親穿紅毛衣那天開始的。印象里父親就是紅色的父親。那天,父親來幼兒園接我和哥哥放學,我看到他的藍粗布對襟外套里面,穿了母親梅蓮那件紅毛衣,就是他一直放在枕頭邊那件,領(lǐng)口有一小圈木耳邊。父親個子不高,我還是看出毛衣緊繃在他的胸膛上,領(lǐng)口勒著他的脖頸,喉結(jié)凸顯在木耳花邊上像被勒出來的包。我爬上父親的膝蓋,把手插入木耳邊里摸他的喉結(jié),父親問我好不好看,我說好看。他說:“有點緊,回頭我織個大點的,你不知道你母親穿有多好看呢。”父親攬住我,喉結(jié)在我的手里鼓鼓地上下滑動。她說的母親,當然是梅蓮。我看了一眼葵姨,她照舊在忙著手里的活計,抿著嘴,像沒聽見,但我看見她的鼻翼在動,一張一合。父親真的給自己織了一件同樣木耳邊的紅毛衣,還給我和哥哥各織了件小的,也同是紅色。他給葵姨織了一件灰色的,胸前還點綴了一朵喜慶的黃葵花??虖牟淮┘t色,她平時看父親的眼神,簡直和姥姥看父親的眼神一樣。

        幼兒園老師問我和哥哥:“毛衣真好看,誰給你們織的?”我說是父親,他也有一件同樣的。我看見老師拿手捂住臉上散亂的表情。放學后,一身紅裝的父親牽著兩個同款紅毛衣的孩子,從幼兒園門口走過,看我們的人也是老師那個表情。那么多人看我們,我有點慌,一邊走一邊用牙齒咬毛衣袖口,毛衣纖維留在我的牙縫里,毛茸茸的,我用舌頭舔,怎么也舔不掉。哥哥掙脫父親的手,提了褲子跑在我倆前面。那件紅毛衣,他無論如何不肯再穿。

        螳螂街的人知道父親受了刺激,同情中接受了他的一身紅衣裳,也不覺得有啥,似乎他本來就應(yīng)該這樣。父親不像螳螂街的男人愛喝酒,喝完酒扎堆,敞開褂子,鐘情打一種叫升級的紙牌。他一直不愛說話,除了織毛衣便做扎染。我家小院子里的竹竿上,風里飄蕩的不再是螳螂河傳統(tǒng)的靛藍色,而是紅色扎染,遠處看像一團團血。

        我和哥哥四歲時,葵姨給我們生了個弟弟。原來,葵姨是能生孩子的。我和哥哥應(yīng)該喊葵姨母親,可她不肯,她讓我倆喊她葵姨,只讓弟弟喊她母親。

        臨街織毛衣與修衣服的收入尚可,但畢竟螳螂城不大,若不是姥姥積攢的首飾偶賣一兩件,遠不能維持一家六口人的生活。

        螳螂河南岸是紀王崮,風景險要秀麗,紀王墓地開發(fā)后,景區(qū)增加了很多民俗活動,最受歡迎的還是古裝情景表演,如紀王拜天、紀王娶親、紀王出征等,那些穿著時尚的俊男靚女演員,讓景區(qū)游客猛增,賣糖葫蘆的、賣米粽的、烤地瓜的、賣根雕的都有。葵姨建議父親去景區(qū)門口擺地攤賣扎染,父親顧左右而言他,不知道他是不想還是舍不得賣他的那些寶貝。很多游客都愿意穿古裝騎馬拍照,體驗紀王當時欲一統(tǒng)江山的豪情。景區(qū)外有人出租古裝,也有人出租馬匹,父親覺得這是筆不錯的生意,便低價買來一匹老馬。他給自己做了一件暗紅色長衫,瘦瘦的他穿著倒是很好看。每天早晨,父親穿著一身紅長衫,騎著一匹老馬,路過河邊一排排柳樹,穿過橋,去紀王崮景區(qū)。綠樹映襯下的紅色父親,是一道讓人難忘的風景。父親因貪價低,買了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馬,就算每天給它仔細梳理好稀疏的毛,再配上大紅色的馬鞍,還是注定他的生意不會太好。

        最后,瘦馬不得不以更低的價格,賣給景區(qū)表演馬隊濫竽充數(shù)去了,父親也成了表演隊伍中的一員。表演項目中,有對陣表演,父親的任務(wù)是穿上那身材料不透氣的黑衣裝,披上沉重的鎧甲,戴上紅纓穗的頭盔,手拿戰(zhàn)戈,啊啊叫喊著沖向?qū)Ψ?,在雙方交戰(zhàn)中“倒下”或“勝利”,像小孩子在做游戲。收入雖不多,父親卻很滿意。但負責此項目的經(jīng)理對父親很不滿,他說:“老金,你看你是啥表情,不吱聲閉著眼撲,完全是一副自殺的表情,這哪行!你得像個戰(zhàn)士一樣英勇?!备赣H應(yīng)著,可下次還是閉著眼撲。

        景區(qū)火了一陣后,慢慢變得不景氣,父親便回家和葵姨守著小店。那時,姥姥已經(jīng)去世,從沒人要求父親干什么。就像沒人去過問,每天的早日出和晚日落。

        相框中,緊挨母親和葵姨照片的,是我哥的一張半身照,胸前掛了一朵紅花。哥哥遺傳了母親梅蓮的小個子和清秀尖下巴,他像個女孩子一樣羞澀地笑著。這是哥哥進廠后,被評上優(yōu)秀職工,和另外九個職工被張貼到宣傳欄光榮榜里的照片,據(jù)說當時準嫂子就是因為這個,與他談朋友了。

        不能說父親不正常,他除了不愛說話,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做扎染,沒做過其他出格的事,但他一直活得相當任性,就像他鐘情的紅衣衫、獨占的房間,就像他一直沉迷紅色扎染??趟坪跻恢狈湃沃赣H,就像母親愛兒子一樣不需理由。直到有一天,生活的悶棍把父親打醒了。

        第一次,應(yīng)該是大哥把女朋友帶回家,準大嫂顯然被一身紅衣裳的父親嚇著了,她有一段時間不再搭理哥哥。

        終于,哥哥還是在某一天沖進了父親房間,撕爛了父親手中的一塊布匹,狠狠地摔在地上,他跺著腳朝父親喊:“父親,她問我,你一個老爺們穿紅色,是不是腦子有病。她問我,你是不是有?。∧阏f,你是不是有???”

        父親在屋里沉默了一天,出來后,穿了件黑色亞麻對襟褂,同質(zhì)地的褲子,千層底布鞋,看上去像個穩(wěn)重的中年男人了,可因為他特有的中分半長頭發(fā),還是不像螳螂河的人??陶f:“他說不上哪里,像杏花坪靜山寺里的和尚左師傅?!?/p>

        葵姨把姥姥給她的一個玉鐲子一遍遍擦得水潤光亮,讓大哥送給了準嫂子,準嫂子與大哥和好如初。大哥常常帶她來我家,葵姨費盡心思做好吃的給她吃。

        那段時間,父親又頻繁外出,一去一整天。

        不久,哥哥女朋友,也就是準嫂子懷孕了,嫂子似乎握住了把柄,要求結(jié)婚必須買樓房,不買房不結(jié)婚。大哥剛剛工作,我和弟弟上學,就算一家人省吃儉用,也沒有多少余錢。買房,對于我們這等收入的家庭意味著什么?身形漸顯懷的嫂子下了最后通牒。哥哥愁眉苦臉摔摔打打,那幾天,虎皮貓常常被他抽得喵喵叫。父親每次聽見貓叫,都躲進他自己的房間不肯出來。家里氣氛凝重,每個人臉上都籠罩著一層愁云。

        我正擔心哪一天貓被抽死,葵姨和父親回了老家杏花坪一趟,能借的親友都借了一遍,付了首付。三四個月后,嫂子挺著肚子,插著一頭紅花,被哥哥娶進了家門,同時背上了幾十萬塊錢的房貸。深夜,我聽見葵姨對父親嘆氣說:“孩子上學、水、電、煤氣、飯菜,都得花錢,得多久才能還上饑荒呀,咱得想法子呀?!?/p>

        父親想了幾天賺錢的方法,無非是從二手市場買了一輛三輪車,織毛衣之余幫別人搬貨。這時候,我家的半間店形同關(guān)門,螳螂城的人早已熱衷那些便宜又時興的網(wǎng)購,沒人再需要那些布匹和毛衣。

        大哥家我大侄女出生后,葵姨的主業(yè)成了帶孩子。她把一些泡沫箱子放在墻角空地上,盛滿土,栽小蔥種油菜種韭菜,總是很快被吃光,葵姨天天為買菜和饅頭漲價苦惱,父親的破三輪車上,堆滿從垃圾堆里撿來的一摞摞紙殼和空瓶子。父親推著盛紙殼和空瓶子的三輪車,常常被認為是收廢品的人,他也不辯駁,慢慢地收購起這些物品來?;厥瘴锲氛嫉胤酱螅赣H收購回來的東西在家門口的空地上擺放得越來越多,常常被管理街道的人員大聲呵斥,這時候,葵姨聽見趕緊出去賠不是。父親則像個蝸牛觸角,悄悄縮回屋里。他解除煩惱的方法就是拿出布匹扎結(jié)。大的,小的,粗的,細的,在某一個晴朗的日子里,這些布匹會開出花朵飄揚在院子里的竹竿上,晾干后再被折疊,收進終年不見陽光的木架上。

        相框里,最好看的一張照片是弟弟和弟媳婦在青島海邊照的,這是他倆的旅行結(jié)婚照,兩個人坐在礁石上,弟弟身材隨了葵姨,大高個兒;皮膚白凈隨了父親,長得確實好看,走在街上總有人回頭看他。弟弟摟著弟媳的肩膀,俊男靚女,枝葉飽滿地笑著,像雜志里的明星照,確實好看。

        弟弟財會專業(yè)畢業(yè),正好趕上果脯廠招人,順利進了果脯廠。他腦子聰明,嘴巴甜腿腳快,很得廠長信任,幾個月后,老會計正好退休,他便擔任會計。一家人著實興奮了一陣。弟媳婦是螳螂城最大飯店的服務(wù)員,她沒向弟弟要樓房,家里人便將四合院靠北的兩間屋子給他們裝修了一下做了婚房。結(jié)婚后,弟媳除了樂此不疲地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去酒店上班,其他活兒都懶得干,不喜歡打掃屋子,不喜歡洗衣服,不喜歡做飯,就喜歡到父母屋里蹭飯。

        歲月瑣碎中,我哥家生了二嫚,弟弟家緊跟著添了兩個仔,看孩子成了父親和葵姨的職業(yè),他們倆的日子全泡在了四個孩子身上。父親的三輪車已經(jīng)銹跡斑斑,破爛不堪地倚在東墻角。勞累和節(jié)儉讓父親一頭黑發(fā)變得花白焦干,蓬亂在腦袋上像夜風中的蘆花,兩個碩大的眼袋掛在臉上,嘴角邊兩條深深的法令紋,白凈的臉如同脫了水的黃瓜,變得又黃又蔫了。

        我去了異國求學。后來的事情都是葵姨在電話里和我說的。有段時間,弟媳新衣服換得特別勤,弟弟也穿得體面,衣服都是很貴的樣子,家里新添了三開門大冰箱、曲屏新電視。兩個人蹭飯少了,很多時候去飯店吃,有時候也會把吃剩的飯菜打包回來提到父母屋里。據(jù)說弟弟和別人開公司發(fā)財了。葵姨一邊吃剩菜,一邊與父親抱怨弟弟兩口子不知節(jié)儉。但她還是暗自開心,兒子有錢,畢竟是一件很體面的事。

        二仔剛過了一歲生日,弟弟就出事了,他被關(guān)了起來,因為他挪用了廠里的公款。這簡直是晴天霹靂,小老百姓但求平安,家里人坐牢,那可是塌天大事,父親和葵姨把所有關(guān)系都找了,但一切都沒有意義。弟弟并不是開公司發(fā)了財,而是利用職務(wù)之便,挪用了二十多萬元公款,除了吃喝,還買股票,賭博,反正是只賠沒賺。

        弟媳本來就是不愛費心思的人,遇見事只知道哭。她拍著腿說:“他若判了刑,倆孩子扔給我,我沒法過,我要回娘家,你們愛咋地咋地。”父親氣得嘴直哆嗦。在他眼里,坐牢和殺頭的罪過差不多。父親和葵姨咬牙籌錢,把親友又都借了個遍。我不知道他倆是怎樣一家一家放低了姿態(tài),一遍一遍描述弟弟的不肖,打自己的臉面。

        終于湊足了二十一萬。弟弟被放了出來,確切地說是判了監(jiān)外執(zhí)行。他出來后表現(xiàn)得像沒事兒人一樣,說:“你們真笨,我在里面沒法教你們。錢別交就行,不交,頂多讓我坐幾年牢,坐牢頂錢,還是很劃算的?!?/p>

        父親氣得摔門出去,站在雪地里,身上落滿了雪花。他原來是不喝酒的,但晚上總失眠,葵姨讓他少喝點試試。這倒是個好主意,父親不勝酒力,一小杯下肚臉就變得通紅,躺下多少睡得安穩(wěn)一點。

        父親跟葵姨說:“咱回杏花坪過幾年清閑的日子吧?!笨炭粗鴦倓倳镜亩?,嘆著氣捶著腰說:“再說吧,欠那么多錢,咋能享清閑啊?!?/p>

        父親不再說啥,他再次任性消失,剛開始半天,后來一整天。他從不說自己去了哪里。

        我回來這段時間,父親臉上似乎多了點喜氣,沒再消失過,但很快恢復了平靜,歸于寡言。他一如既往地按點到幼兒園門口去接孫女。站在人群中的他灰褲藍褂,黑瘦矮小,眼神木訥,弓著腰,頂一頭毛刺刺的白發(fā),他的中分半長發(fā)終于剃掉,完全就是一個普通老頭的樣子。不知他有沒有記起多年前,他、哥哥、我三人曾經(jīng)穿著同款紅毛衣,從幼兒園門口走過,接孩子的家長目光都在我們身上。

        父親牽著二嫚,葵姨推著二仔,剛進家門,大嫂過來了。二嫚沖大嫂撲了過去,抱住她的腿,頭埋進她兩腿之間撒嬌:“媽媽,爺爺不給我買棉花糖?!?/p>

        大嫂盯著二仔懷里的飛鶴奶粉罐,嘴角一吊:“一百多吧,還是老二家男仔有面子,我家兩個嫚,誰也沒喝過你買的奶粉。”葵姨說:“沒了,那倆玩意兒也不去買,這小孩挑食得很,咱不能讓他餓著呀,哪像你倆,沒喝完就買好備著了,從不讓我操心。”大嫂嘴巴一撇,臉色好看了些,牽了二嫚往外走,關(guān)門瞬間又退回一只腳說:“幼兒園表演節(jié)目,老師給買服裝要交費,一百三,明天讓她爺爺接的時候一塊交給老師吧?!笨腾s緊應(yīng)著。

        大嫂走后,葵姨用袖子擦了一下額頭,掏出一團皺巴巴的紙擤了鼻涕,她用過的紙不舍得扔,總是放進口袋再用第二次。她最怕孩子們說她偏心。二仔抱著奶粉罐啃,啃疼了嘴巴,哇地哭了,口水絲拉得老長,葵姨趕緊抱二仔去沖奶粉。

        被廠除名后的弟弟,做著暴富的夢,嘗試近十種工作后,終于把身上的名牌西裝脫下來,開始了醉生夢死,只要手里有錢,必定先買酒。弟媳明知道管不了他,吵吵嚷嚷還是難免。弟媳一次次在螳螂街公然撒潑后,弟弟終于不再顧及臉面形象了,剃了光頭,趿著拖鞋,衣服上油漬點點,沾滿豬屎味兒。他倆看中了郊區(qū)人家廢棄的養(yǎng)豬場,準備靠養(yǎng)豬發(fā)財。弟媳不再去酒店上班,還是喜歡花里胡哨穿衣服,高跟鞋上沾滿了泥巴。喂豬畢竟不是一件講究的活兒。

        晚飯,葵姨把饅頭和土豆絲端上方桌,父親洗了手,用腳勾過馬扎,坐桌前。白色塑料桶里是最便宜的散酒,父親拿出來,舉到眼前晃了晃,倒了半玻璃杯。弟弟推門進來,弟媳跟在后面,晚飯時間他倆總會出現(xiàn)。弟弟拿起塑料桶倒了滿滿一杯。父子兩個都沒說話,只是喝酒。弟弟很快喝完一杯,又去倒酒,父親沒說話,嘆了口氣。

        弟弟看父親嘆氣,突然很激動,用食指敲著桌面說:“爸,你嘆氣,這是啥態(tài)度,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有多難嗎!”

        弟弟聲音大,二仔哇地哭起來,嘴巴張得很大。弟媳不管孩子,任他哭。她掰開饅頭往里面夾土豆絲。她生完孩子后,胃口好得很,白米飯也會吃好幾碗,永遠吃不飽似的。她把自己吃胖成一個沒腰身的大口袋。她咬一大口饅頭,一邊嚼一邊對著父親說:“爸,你也是的,誰讓你借的錢,仔他爸讓你借了?給他臉色看干啥?誰也不想這樣啊,吃不上喝不上的。”

        父親不說話,把頭使勁低著,幾乎要融到膝蓋里邊去了。

        看父親這樣,弟弟更生氣,摔了手里的筷子說:“在外面受氣,回到家里也受氣,過不下去了,買包老鼠藥撒在鍋里,都死了算了?!?/p>

        父親干脆把頭抵在膝蓋上,像個雕像。弟弟看父親不吱聲,踢翻門口的鐵皮垃圾桶離去。父親嘆著氣,把塑料桶里約一斤酒全喝光后,掙扎著站起來,把自己扔床上,昏昏睡去,肩胛骨消瘦得如斧劈??棠ㄖ蹨I,給父親蓋上被子,收拾了他沒夾過一口菜的筷子。

        第二天,父親八點多了還在睡,這很少見,以往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外出撿回一堆紙殼了。他昨晚沒吃飯,又喝了不少酒,葵姨有些擔心,搖他起來,把一碗蛋花端給他。父親果然餓了,一口氣喝了下去。喝下不久,又哇地吐了出來??虈樍艘惶瑔査睦锊皇娣?,父親摁了一下腹部。

        葵姨收拾好后,重新給父親做了些吃的。吃下后,父親的臉色好了些,葵姨給他拿了板凳,扶他坐到門口曬太陽。他手摁著腹部,臉上籠罩著一層嚇人的灰色。

        父親像做錯事的孩子,乖乖地由我?guī)еプ龈鞣N檢查,抽血,拍片,心電圖,胃鏡,超聲……

        結(jié)果是我們最不愿意看到的。

        手術(shù)還算順利,父親的胃被切除了一大半。

        十七天后出院,父親和葵姨都瘦脫了形兒。剛剛六十歲的父親,臉上皺紋橫生,頭發(fā)全白了,遠看頭上像落了一層雪??萄鼜澚撕芏?,高大的身板像縮小了一圈。

        父親再次對葵姨說要回杏花坪。

        葵姨抬眼看父親窄窄的肩。父親手術(shù)后迅速消瘦衰老,像一截干巴咸菜??滔氲剿瞧ど向隍家粯由形从玫氖中g(shù)傷口,沒了反駁的勇氣。她說:“暑假后,二仔能進托班了,咱就回,俺在哪兒都成,你好好的就行。”

        暑假后,二仔去了幼兒園??檀饝?yīng)過父親一起回杏花坪,但遲遲沒有行動。弟弟一家在郊區(qū)養(yǎng)豬,生活過得捉襟見肘,二仔還需要葵姨照顧接送。

        父親表現(xiàn)出少有的氣憤。他不和葵姨說話,更多時間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

        父親突然再次肚子疼,住進醫(yī)院。他患的是泥沙狀膽囊結(jié)石,膽囊腫脹阻塞,很難處理。父親胃部剛動完手術(shù)不久,身體狀況不適合再手術(shù)。醫(yī)生經(jīng)過反復斟酌,最后,從他胸側(cè)插入一個導流管,慢慢引出膽汁和結(jié)石,對于他的身體狀況,這是最好的方案了。

        出院后,父親胸右側(cè)還插著導流管,下端掛著引流袋,用別針掛在腰帶上,接住他不斷流出的褐色膽汁,積到一定刻度便倒掉。

        暖風再起。草地遙遙一層綠芽,柳樹已一片黃綠。別人脫下棉襖換上了薄衫,父親還披著黑棉襖,戴著厚厚的絨線帽。他常常倚在門口曬太陽,臉色蒼白,虛弱得厲害。我突然很懷念記憶中那個紅色的父親。

        這時候的他,反而變得愛說話了。他說:“妮,外面,杏花開了吧?這花兒好看啊,褐桿子,粉花,一嘟嚕一嘟嚕的,杏花坪杏樹多啊,花開后,漫山遍野,遠看像一片片云霞呢,白墻紅瓦房,錯落在花海里,好看啊……”

        父親還說:“靜山寺的杏花,開得晚些呢,左師傅手巧啊,會把杏樹葉做成膏子,蚊蠅叮了包,涂上些,一會兒便會消腫了?!?/p>

        父親又說:“每年杏花開,左師傅都會拿些杏花釀酒,杏花酒帶著點苦味兒,有點澀,不過,真的很好喝,沒有比那更好喝的酒了……”

        父親說起這些,臉上的皺紋像被水浸泡的茶葉,慢慢舒展開來。

        我不知道該如何告訴他左師傅患了腸疾,已于半年前去世了。我還想告訴他,左師傅去世后,那個細脖子光頭小和尚也不知去向,靜山寺給了一個姓高的瘦女人管理,改建為民俗館,有剪紙、年畫、陶藝、釀酒、豆腐等作坊,周末或節(jié)假日,會有一群群的學生在老師帶領(lǐng)下去參觀體驗。

        我還想把父親的扎染作品做個展覽,弄個扎染的作坊,讓孩子們體驗。

        作者簡介:

        田小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淄博市文聯(lián)簽約作家。作品在《山東文學》《延河》《湖南文學》《西部》《北方文學》《青島文學》《椰城》《青春》《北方作家》《延安文學》等報刊發(fā)表,作品入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微型小說選刊》《世紀微小說精選100篇》《中國微型小說排行榜》等,出版小說集《你是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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