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生日的前一天,李勤獲獎了。
這臺微單相機(jī)是花了李勤快兩個月的工資買的,李勤暫時沒錢換變焦鏡頭。他還是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明晃晃的電子郵件??赐昴┪参逶乱惶柕娜掌冢钋诜路鹂匆娏宋迩г膮R款。他重新掃了一眼前文,找到獎金金額。確認(rèn)是五千塊后,他長舒了一口氣。
不少了,五千塊不少了。李勤心想,差不多抵得上那款騰龍的長焦鏡頭了。
窗外,太陽很烈,太陽越曬天就越藍(lán),天越藍(lán)云就越白。在這樣純天然的高飽和度場景中,不遠(yuǎn)處的農(nóng)田碧綠一片。這里是二十三樓。李勤打開窗戶,用手比了個取景框,眼睛通過這取景框向更遠(yuǎn)處張望——他似乎看得清農(nóng)田盡頭的稻草人,甚至看得到在水溝里,一些菜青蛇扭來扭去的樣子。鬧鈴又響了?,F(xiàn)在是八點。女友起床,漱口,一屁股坐到餐桌旁,吃著李勤提前一晚給她冰好的酸奶燕麥。
李勤問,要不你打個車?
女友用勺子攪著杯子里糨糊一樣的食物,說,得了吧,都五一節(jié)了,還開什么緊急會議。十點,不是九點上班了今天。
李勤笑了笑,邊剝雞蛋邊問,所以你拖到第三個鬧鐘快響完了才起?
她嘟了嘟嘴巴,一粒麥片濺到桌上,她剛要抽紙,李勤叫住了她,去公司一個小時左右,還有時間,不急。她說,我還得畫個淡妝,平常都是地鐵上隨便搞搞,現(xiàn)在有空了,我快點吃,在家解決好了。
女友很快吃完了燕麥,她接過李勤手中白白嫩嫩的雞蛋,分三口將它吞人腹中,然后擦了擦嘴,匆匆把紙扔在桌上就起身,快步走向洗漱臺。李勤用桌上皺巴巴的紙包住那片燕麥,馬上將紙揉成一團(tuán),用它把蛋殼推進(jìn)腳邊的垃圾桶里。之后,他單手握著玻璃杯,若有所思地走進(jìn)廚房。
她出門的時候,他走到門口,說,我得獎了。
什么?女友正彎著腰系鞋帶,什么獎?
李勤舔了舔嘴唇說,那個攝影比賽。
女友站起來,提一提肩上的小挎包,甜甜笑起來,我就說你那個照片挺不錯的,我就說肯定能得獎。
接著她說,咱們先把那筆獎金花了吧!好久沒放松過了,明天我生日,剛好五一節(jié)這幾天王府井做大活動,我們可得去好好shopping(購物)一下!
李勤頓了頓,回道,我知道的,你先出門吧,現(xiàn)在快九點了。她面朝男友,有些搞怪地敬了個禮,嘭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
門口的右手邊擺著一面鏡子,李勤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頭發(fā)來不及打理,亂蓬蓬的;額頭下的眼眶深陷,再往下就是麥子一樣旺盛的胡須。他感覺自己左右臉有些不對稱,一邊大一邊小。他用右手按了按稍大一些的左臉。這時候,手機(jī)提示鈴響了起來——一條無關(guān)緊要的娛樂新聞罷了。他點開相冊,找到參賽的那幾張照片,他的食指在屏幕上撫摸著。李勤閉上雙眼,抬起了自己的腦袋。
李勤剛把購物軟件收藏夾里的鏡頭放進(jìn)購物車,老柴就打來電話。這么早打電話?他有些納悶。前年買房,老柴借了幾萬塊錢給自己。他對老柴就必恭必敬。想到這里,李勤趕緊接通了電話。
你小子!聽得出來老柴打了個哈欠,李勤猜他應(yīng)該還在床上。老柴說,你小子出息了!拿了這么大的獎!現(xiàn)在啊,是不是得叫你李大攝影師了?他呵呵樂起來,似乎嗆著了,緊接著咳嗽了幾聲。
柴哥啊……不大……不是什么多大的獎……李勤嘴上說著,心里納悶起來,可能,是自己發(fā)的朋友圈?不過文案實在是看不出來啊,三張配圖又能看出個什么?
老柴說,你忘了?我老姐是那什么攝影家協(xié)會的成員,她可是科班出身,這次她就是初審評委之一。她親口告訴我的。你還記得她嗎?小時候總罵我們的……
李勤想起來了,自己小時候被老柴欺負(fù),摔壞了顆門牙,至今還豁了個大口子。老柴他姐知道了,當(dāng)時就把老柴綁起來,用藤條反復(fù)抽打。
想到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
她老人家現(xiàn)在在甲市,今早一個電話把我叫醒了,她還記得你,說你好像得獎了。一看那照片,我就知道鐵定是你小子拍的。我們不常常吃那里的小籠包嗎?老柴轉(zhuǎn)了個話題說,今晚啊,咱們舊廠區(qū)幾個兄弟聚聚?我買單!
李勤不想答應(yīng)。正值五一假期的第一天,卻也不好拒絕,還是順著他,讓他去呼朋喚友了。電話一掛,他打開手機(jī)相冊,已不知道是第幾次翻找那三張獲獎的照片了。這組作品的主題是“門”,拍形色各異的門,李勤花了三個周末,拍了三張。
第一張照片是《文夕大火的孑遺》,拍攝對象是長沙西文廟坪的一個老牌坊。其實,李勤也不知道牌坊這種建筑物可否被稱之為門,他也沒去查證。這里是古代長沙府學(xué)宮的所在地,卻在當(dāng)年的戰(zhàn)火中扛了過來。鴟尾之下,石匾中央刻有“賢關(guān)”兩個大字。這個牌坊的柱子,甚至是鏤空的石板都烙下了戰(zhàn)時滾燙的燒痕。趁一個老者搖著蒲扇走過去時,李勤挑好角度,咔嚓按下了快門。
第二張照片是《門中窺云夢》,拍的是岳陽樓下的西門城門。這個城門有兩個拍攝視角:一是從西向東拍,拍到的是斑駁的墻面,涵洞一樣漆黑的“岳陽門”;二是從東往西拍,拍到的是門外的朱墻、綠樹,以及水天一色的洞庭湖。最終,李勤敲定方案二,他認(rèn)為,也不是必須拍單純的門,用門做相框,拍門外的景,反倒別有一番韻味。李勤對這片風(fēng)景有很深的感情,他正是湖邊土生土長、吃魚吃蝦的岳陽伢子。
第三張照片是《卷簾大將》,這個名字他想了很久。取景地是舊廠區(qū)一家普普通通的包子鋪。每天早上卷簾門就會拉起,蒸籠一層層往上壘,老板一張蠟黃的臉常常在蒸籠和云霧之間時隱時現(xiàn)——這是他和老柴上學(xué)時解決早飯的地方。李勤和老板打了個招呼。老板感嘆道,嘖嘖……日子過得真快喲……這娃兒,都這么大了啊。李勤接過一塑料袋小籠包,正打算給錢,光頭老板硬是不肯。他只好說,那……老板,您讓我給您拍張照片吧。說著,他向路邊走去,他找了個角度,老板佝僂的身子恰好被蒸籠遮擋,在蒙蒙霧氣中伸出來一只手,比起剪刀的形狀。他朝著卷簾門的方向,將這一瞬間永恒地定格在自己的相機(jī)中。
很快到了晚上,他想起自己從舊工業(yè)區(qū)來省會討生活,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人們總是對時間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認(rèn)為老友三四,聚在一起喝點小酒,就能泡在一梭子擊打在胃中的酒精里,重返那已經(jīng)遙不可及的過去。
李勤到的時候,老柴已經(jīng)坐在這里,老遠(yuǎn)就和他打著招呼,在這個七尺大漢的旁邊,還有幾個他已經(jīng)生疏了的熟面孔。
這是我一起長大的老弟——小李。李勤見老柴站起來,唾沫橫飛地介紹起自己,他心里想的卻是女友留的話,她叫自己早點回去,十二點陪她迎接生日。這時老柴大喝一聲,喂,我說你這家伙,還惦記著你的大獎嗎?眾人都打趣式地大笑。李勤撓了撓頭,正打算解釋,老柴奪過了他的話頭,繼續(xù)介紹說,這位是……這位……還有這位……他那張厚厚的嘴唇動個不停,一個個逆時針介紹起他們的老朋友。李勤掏出口袋里的煙,一根接一根遞過去。
這是個門面狹小的大排檔。他們坐在室外,這時天還沒完全黑,路燈已經(jīng)亮了起來。菜還要再等會兒,服務(wù)員小哥抱著一大箱啤酒垛在地上,玻璃瓶子發(fā)出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老柴說,聽他們說,長沙這家岳陽燒烤做得挺正宗的,尤其是牛油。我提前點了些經(jīng)常吃的哈,不夠再加就是!
李勤沖他笑笑,朝著對面的那個高個子男人說,牛哥,你不是在瀏陽嗎?什么時候來的長沙?也不和老弟說一聲!
這個男人鼻孔粗大,嘴巴卻很薄,說起話來像是從鼻孔里發(fā)聲一樣。他說,最近在長沙跑點銷售,之前也是,不過瀏陽的花炮可不如以前賣得好了。
老柴說,你的鼻炎還沒治好?
牛哥打趣道,你給我錢???你給錢,我馬上去治!
大家又笑起來,李勤看見旁邊那兄弟原本夾在耳朵上的煙掉在地上,便想要彎下腰,替他撿起。盡管老柴剛剛介紹了一番,李勤也不記得他的名字了,就像他只記得那個得了鼻炎的高個子的姓。奔三的人了,天天坐在單位盯著一成不變的電腦,記憶力竟然變得如此差勁。
油污橫行的地面上有只小貓,可憐兮兮地在李勤的拖鞋邊坐著,一只爪子撐地,另一只在它的脖子處撓癢癢。
隔壁的男人屁股往下滑了滑,腦袋還沒低下,就對著貓?zhí)吡颂?,雖沒踢中,但這只貓被嚇得不輕,發(fā)出喵喵的叫聲,一下子溜遠(yuǎn)了。男人急了,沒好氣地說,哪來的野貓,才幾點就來討吃的了!李勤把頭抬起來,見他正在抽煙,便把掉在地上的煙遞給他。他問李勤被撓了沒。李勤搖搖頭。他把手上還剩一半的煙扔了,點火,銜著那根芙蓉王就往打火機(jī)那里湊過去。他一邊說,煙一邊在他的嘴里抖動,媽的,還是你們單位的煙好抽。牛哥大笑著說,我記得你不是怕狗?怎么又對著這貓發(fā)脾氣。隔壁桌的漢子吐了口煙圈,把手臂伸出來,說,你們看看,這是什么?小時候被貓抓的。老柴,你是知道的。說著他努了努嘴,叼著的煙便指向了老柴。老柴笑得比老牛更大聲,他說,我不記得了,鬼曉得你是被哪個抓了的。有人便起哄,怕不是被老婆抓的吧?
李勤見他的煙顫抖著,打起圓場,我記得好像來過這家店啊,以前上菜沒這么慢的,今天是怎么回事?可沒想到,話音剛落,方才那個服務(wù)員就端來了一大盆鹵蝦和一盤烤牛油。老柴見了,趕快把地上的酒一瓶瓶拎起來,用牙齒直接把蓋子咬開,不一會兒就打開了十幾瓶。他說,今天好不容易聚一聚,大家就不用什么塑料杯了,直接喝,多過癮,我啊,先敬你們一瓶。說著便一口喝干。大家都拍手叫好,一個個對著瓶口就喝起來。李勤還掛念著那只貓,他只喝了不到一半。
回到家,李勤看了看手機(jī),十二點過三分。
女友正坐在沙發(fā)上,額上扎著兔子耳朵一樣的發(fā)帶。李勤提前訂好的蛋糕就放在鞋柜上,連外賣的包裝盒都沒拆。
李勤說,你聽我說。
女友不說話,她把腦袋別了過去。
李勤又說,寶,你聽我說。
女友這才憤憤地問,你是要打醉拳嗎?
李勤不再吭聲。墻上的鐘嘀嗒嘀嗒地響,就像冰塊慢慢融化時,水滴打在石頭表面的聲音。李勤感到頭昏腦漲,他仿佛變成了轉(zhuǎn)得最快的秒針,整個世界天旋地轉(zhuǎn)的。女友仍然是那個幾乎紋絲不動的時針,這讓他愈發(fā)感到不自在。
李勤坐到沙發(fā)上,自覺地和女友保持一定距離。女友叫他站著,李勤便馬上又筆直地站起來,愣了幾秒又蹲下,抱著頭靠在茶幾上。女友咬著牙齒問,你是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嗎,喝了白的?
李勤搖搖頭,又點了點頭。他一只手放在頭上,另一只手捂著肚子說,他們喝得太兇了。也沒喝白的,后面搞了兩瓶藥酒,說是不傷肝……
還去唱歌了?女友問,你開的包間?
李勤點點頭,又搖了搖頭。他看著天花板說,我開的,但我沒唱。陪著坐了會兒,我一個人先走了。
合著都是你付的錢?女友突然增大的聲音震得他打了個戰(zhàn),茶幾上,杯子里的液面搖晃起來。她繼續(xù)說,那個不要臉的東西,他倒是想得好,每次都是你付錢。他說他請客,好人給他來做,你就做個傻子!
KTV訂的量販?zhǔn)降?,倒也不要多少錢……李勤囁嚅著說,還是那種不帶酒水的包廂。
女友冷笑一聲,那飯錢,吃飯的酒錢?
李勤的聲音又小了不少,他說,沒辦法……那日寸候他們都有些醉了。
女友大發(fā)雷霆,聲音比之前的還要大。還能去KTV唱唱歌?他們又不是攤在那兒了,你逞什么英雄?這生日……這生日我不過了。那蛋糕你自己吃算了。說完,她一甩手,彈簧一樣地從沙發(fā)上跳起來。接著,客廳對面?zhèn)鱽矸块T重重沖撞在門框上的巨響。
李勤打了個嗝,似乎聞得到空氣中摻著胃酸的酒氣,那味道讓他感覺怪惡心。這時,他的肚子又開始咕咕作響。他三步并作兩步跑到馬桶邊,哇啦啦吐起來。從廁所里出去的時候,李勤似乎聽見了隔壁房里女友小聲的嗚咽。
他徹底躺在沙發(fā)上,如同爛泥一般。他知道,自己將要在這張尚留有女友體溫的沙發(fā)上度過一夜。風(fēng)呼呼地刮來,不時敲擊著陽臺那邊的窗戶,被窗戶“禁錮”的玻璃便發(fā)出咚咚咚的聲響。他也知道,這個小區(qū)的這棟最靠東的房子就挨著一片平地、一片農(nóng)田。李勤枕著自己的雙手,也許這樣的動作會讓他在夜半驚醒,然后被沒了知覺的手嚇一跳。但他依舊這樣枕著,仿佛同時局部麻醉的還有自己的腦袋。他想起微信支付的那個數(shù)字,不由得苦笑起來。這樣沒來由地瞎想著,他竟然張嘴,念出了聲,算了,就當(dāng),就當(dāng)我得的是三等獎吧,大不了獎金少小兩千塊錢。
睡了睡了。蛋糕明早吃,她也睡上一覺,應(yīng)該就不會那么氣了……這樣想著,李勤慢慢合上了漸漸變得像鉛一樣沉重的眼皮。
李勤開著一輛日產(chǎn)軒逸,這車優(yōu)惠力度大,是有名的性價比之選。去年年底,4S店清貨,李勤咬了咬牙買的。前擋風(fēng)玻璃的表面閃爍著太陽淡金色的光芒。女友正坐在副駕駛座,低頭看手機(jī)。看上去,她心里的芥蒂還沒有完全根除。前邊路口再往左拐就到王府井了。李勤蹙了蹙眉頭——這里不好停車,要不是自己惹女友生氣了,他們一定會選擇坐地鐵來。
早上,女友的心情果然好了些。她稍稍黑著臉,和李勤一起吃完了這個六寸大小的生日蛋糕。
落座前,李勤把窗簾拉上,將七根蠟燭插在蛋糕表面,點上火,說,昨天是我不對,你就先許個愿吧,我保證下不為例。女友被他插蠟燭的認(rèn)真勁兒逗樂了,又極力裝作不耐煩的樣子,最后還是拗不過,一口吹滅了這七根蠟燭。這象征著自己的二十七歲生日。
她吹蠟燭的時候許了什么愿呢?李勤停車時瞅右反光鏡的同時,也看見了她垂下來的空氣劉海,它就像山間的小瀑布,給人一種清冽的感受。他止不住地思索著女友的愿望,可出于仍舊有些尷尬的氣氛,又不肯開口問她。
停好了嗎?她說,你科目二可掛過一次,我可生怕你刮壞了新車。李勤旋動鑰匙,對著女友比了個“ok”的手勢。
他們兩個都笑了。
這里是有名的鬧市區(qū),游人如織,十字路口永遠(yuǎn)擁堵著,像被信號燈擰上的發(fā)卡。時不時傳來的幾聲交警的口哨聲,具有一種獨(dú)特的敲擊感。比起嘈雜的吆唱聲、聊天聲,它似乎有著固體的硬度。車子、人流,甚至天上潔白而天真的云朵,在這樣的敲打中,被點醒、被推拉,一波一波地,從這里邁向那里,從近處去往遠(yuǎn)方。
到商場門口了,女友說,這次,我們可不能只逛六樓的打折區(qū)了……
還沒等她說完,李勤就說,好,你想買什么就買什么,只要我付得起。
沒想到這么快他就后悔了。女友相中一條裙子,是一個意大利牌子。他看不懂琳瑯滿目的品牌名,只知道它們都價值不菲。女友逛的這家店雖然不是奢侈品,但也是吸引消費(fèi)者眼球的所謂“輕奢”。女友從試衣間出來,找銷售員問這問那時,他的心七上八下的。但口頭上,李勤還是夸她好看——確實是蠻好看的,這條裙子款式簡約,面料很有質(zhì)感,腰線高,完美襯托了女友的身形。
李勤很利索地付了款。女友挽起他沒提袋子的那只胳膊,問,昨天忘了問你,獎金有多少錢?
他說一萬。
女友說,那還好,一千多的裙子,這原價可要兩千多嘞。你有沒有想買的衣服?等會兒我替你選兩件T恤衫。我們再吃個飯,看個電影,撐死了也就花兩千塊。你就當(dāng)你得了個二等獎,嘿嘿……
上午逛街、吃飯,下午看了個電影,是最新上映的好萊塢大片,見女友今天這么開心,他還特意買了IMAX的票,買了雙人爆米花可樂套餐。出商場的時候已經(jīng)四點了,他稍微算了算,大概花了一千九百多。真的如女友所說,不到兩千塊錢。
中午的日料好吃嗎?女友問,你會不會覺得清淡了些?
他說,我覺得還好啊,沒這回事,我也不是無辣不歡的那種吧?
嘴上說得輕快,他心里仍然有些郁郁寡歡。好在女友沒看出來,她說,要不,我們晚上去橘子洲頭吧?也不知道今晚有沒有煙花看。
李勤說,算了吧,那里人擠人的。要不我開車,到湘江邊找個江灘公園散散步,如果有煙花,也可以看到的嘛。
女友點了點頭。李勤又說,晚飯就先不吃了吧?我們等會兒去吃點消夜。先去冬瓜山吧,你們女孩子不是都喜歡去那兒嗎?
得了。女友吐了吐舌頭,那兒更加人擠人。
李勤哈哈笑起來,嗔她是個機(jī)靈鬼。
他們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停了車子。江畔視野開闊,不時傳來撲通撲通的魚躍聲。晚風(fēng)一陣陣地拂過來,雖然夾著些潮濕的熱氣,但也有種說不上來的愜意撲面而來。兩個人手挽著手,漫無目的地散著步,似乎找到了熱戀的感覺。天邊,晚霞很是絢爛,就像在紀(jì)錄頻道中出現(xiàn)的那些莫奈的真跡。
太陽還沒有落下,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了。女友正舉著手機(jī)拍照。他頓時想起自己還放在購物車?yán)锏溺R頭,估計,它又得從購物車挪到收藏夾里吃灰去了。
一個盲人拄著拐杖走了過來,李勤還真的很少見到走在盲道上的盲人。這人大概六十歲左右。只見他停下來,走到江邊的欄桿旁便不動了。
女友拉了拉他的衣角,支支吾吾說,他、他不是盲人嗎,怎么站在江邊看風(fēng)景?
李勤猜不到,他覺得這是個很有意思的畫面,比太陽和月亮同時高掛在天上有意思得多。如果自己手上有臺相機(jī),一定要將它拍下來。正當(dāng)李勤瞎想的時候,一個身影撞了過來,是個正在跑步的漢子?;蛟S因為這漢子戴著耳機(jī)聽歌,他根本沒有留意到自己為了避開迎面走來的行人,撞著了個盲人。這個老人的拐杖被撞到了地上,啪嗒啪嗒地響。他伏下身子,吃力地去夠。他似乎有腰椎間盤突出。李勤正愣著神,女友已經(jīng)跑上前,她幫著老人把拐杖撿了起來,交到他有些顫巍巍的手里。對方一副很感激的樣子,用滿是褶皺的手緊緊地夾住拐杖,雙手合十,對著女友有些遲緩地?fù)u了搖。
李勤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他有點想否定自己之前在腦子里反復(fù)翻滾著的想法了。或許有些東西、有些畫面,它們本不應(yīng)被記錄,也許它們就待在那兒,一聲不吭,享受那種安寧的自由。
老人又拄著拐杖,在盲道上朝南走去。整個城市如此喧囂,卻似乎只有他一人走在孤獨(dú)的盲道上,享受著自己看不見的綠植、江水,以及金黃的太陽和皎白的月亮。
李勤和女友終究還是走累了。天也暗沉下來,像一張剛剛跑完步的臉,晚霞由金色變成了暗紅色,湘江兩岸,華燈初上。李勤和女友找了張長椅坐下來。這時候,椅子下發(fā)出一聲聲喵喵的貓叫。女友“喲”地叫了一聲,然后彎下上半身,手朝里面去夠。李勤似乎看見了昨晚的自己,他干脆站起來,面向長椅蹲下去,歪著腦袋向女友的腳后望去。
奇了怪了,這只貓怎么這么像昨晚的那只?
它的聲音是從喉嚨里發(fā)出來的,似乎并沒有張開嘴,這叫聲涼涼的,怪凄慘,甚至近乎呻吟了,仿佛它已經(jīng)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路。這只貓,它從舊廠區(qū)那個包子鋪旁的小巷子里鉆出來,一路小跑到了岳陽門,然后從有著千年歷史的城墻往下跳,學(xué)著狗那樣游泳,一刨一刨地從洞庭湖游到了湘江,最后順利抵達(dá)長沙城。
是女友的一聲驚呼把李勤從這無厘頭的幻想中拉了出來。李勤吁了口氣,女友一只手摸摸小貓,另一只手去拉他的手。她疑惑地問李勤,你的手里怎么這么多汗?
他們把這只可憐兮兮的小貓送到了最近的一家寵物醫(yī)院。它似乎是被來往的單車或者電動車給撞了。醫(yī)生說,它后腿骨折了,但不是粉碎性的。他們都松了一口氣。李勤暗想,女友幫助了剛剛被撞的人,現(xiàn)在我們又救了被撞的貓。他下意識摸了摸女友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真的好像瀑布一樣,有著泉水一般的清冽。
在他們等待貓咪接受治療的時候,女友緩緩地問,如果是你一個人,你會把它送到寵物醫(yī)院去嗎?
李勤有些遲疑了。女友呼了一口氣,笑了笑說,沒關(guān)系,你就當(dāng)我沒說吧。
李勤的大腦中一團(tuán)亂麻,剛剛在外面還不明顯,現(xiàn)在人在室內(nèi),他又七想八想起來。于是,他對女友說,我先出去買兩瓶水,再看看便利店有沒有貓條。剛一出門,他就打開手機(jī)。特地查看了郵件,沒有消息。他只好走進(jìn)便利店。買了兩瓶水,卻沒有貓條。進(jìn)門的時候,他把水遞給女友,然后聳了聳肩。
這時,手機(jī)響了。是老柴打來的電話。他沒有猶豫,將來電顯示的消息欄往旁邊一劃。手機(jī)的聲音就消失殆盡。女友喝了口水,有些焦急地等待著。
餓不餓?李勤問。女友說還好。李勤又打開手機(jī),想要點開外賣軟件,卻又遲疑著,最后他點開了同樣是黃色的電子郵件。竟然在他打開APP的一瞬間,那個攝影比賽的主辦方給他發(fā)來了郵件。內(nèi)容如下:
尊敬的李勤先生:
您好。
再次由衷地恭喜您獲得2023年“希望杯”青年攝影大賽一等獎榮譽(yù)?,F(xiàn)誠邀您參加大賽頒獎典禮,典禮擬舉辦于甲市乙區(qū)。具體時間及地點將在近日內(nèi)另行通知。鑒于本次大賽獲獎人數(shù)較多等原因,組委員不統(tǒng)一安排食宿、路費(fèi),相關(guān)費(fèi)用還請自理。本次大賽的所有獎金將以現(xiàn)金形式,與獎杯一起在典禮現(xiàn)場頒發(fā),不再以其他形式發(fā)放。本賽事一切解釋權(quán)歸主辦方享有,期待您的到來。
此致
敬禮
某某賽事組委會、某某攝影家協(xié)會
2023年5月2日
這時候,手術(shù)室的門慢慢打開了。醫(yī)生說手術(shù)順利,情況較為樂觀。女友興沖沖地拍了拍李勤。李勤原本有些失落,但隨著女友的笑容在一剎那綻放開來,他也釋懷了幾分。
她說,哎,雖然又花了點錢。不過,我們算是救了一只活生生的小貓吧。多可愛的小貓啊——你就當(dāng)自己得了三等獎吧,剩的錢,應(yīng)該比三等獎還多一些吧?
李勤笑了,嘴上說著沒錯。心想,自己應(yīng)該連優(yōu)秀獎的錢也沒了,甚至還倒虧了本不該消費(fèi)的錢。女友抱著那只貓,突然靠在李勤的肩膀上。她學(xué)起了貓叫。那只貓競也跟著喵喵叫起來,像個襁褓中的小嬰兒一樣。李勤忽然問,這是公貓還是母貓?她說,你沒長眼睛啊,她是個小姑娘。這一刻,李勤覺得她們兩個真的好相似,一種前所未有的松弛感涌上心頭。
他看著推拉門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愣神,像看著一頭頭在湖區(qū)奔跑的麇鹿。他的嗓音有些沙啞,時候不早了,我們?nèi)齻€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