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曾經(jīng)多次跟我說,一個人真正的喜悅是藏不住的??墒?,在我的記憶里,由于總愛問別人你誰啊,哪兒來,去哪兒呀,而被我戲稱為哲學家的我爺爺,其實多數(shù)情況是少言寡語的,他到死都希望把沉默像絕世優(yōu)點一樣留給每個人。
奶奶說,有天下午你爺爺一回來就心神不定,連頭發(fā)都理了,這可不常見,之前每次頭發(fā)長了提醒他去理理,他都說再過幾天吧。我爺爺不愛理發(fā)我是知道的,我記得有一次實在太長了,他還瞪眼鼓腮,搖著腦袋嚇唬我,我裝得很害怕,其實我才不怕呢,他一個看門房的瘸老頭,有什么好怕,他又不是真獅子。不過我爺爺省下的錢,最終又以玩具的形式塞到我懷里。奶奶說,哦,那時別說還沒有你呢,連你爹還沒認識你娘呢,但我記得,那天晚上你爺爺實在是反常,吃完飯平時就出去乘涼了,那天卻坐在椅子上,破天荒地敲著桌子哼唱《捉放曹》。唱一遍還不行,他反復唱,那股得意樣兒,就像第二天要升級漲工資一樣。我爺爺其實不會唱戲,模仿“鏘……鏘……鏘……”的銅器聲也不在點兒上,我奶奶越發(fā)覺得他不正常,就問他,看這樣子明天得給你準備一身新衣服了吧!我爺爺馬上意識到自己可能太過了,一邊起身去鏟燒土和煤泥,一邊說,說不說吧,你還真得給我準備上一身新衣服。
我現(xiàn)在可以推斷,那天晚上我爺爺大概一宿未眠,因為我奶奶記得第二天一早醒來,他的眼睛是腫脹的,不過我奶奶還真給他準備了一件新做的白襯衣,一條深藍褲子,還有那雙準備姑姑出嫁時才會讓他穿的皮鞋。我奶奶也不問我爺爺?shù)降资怯錾鲜裁春檬铝?,但是既然一向簡樸的爺爺突然提出要穿新衣服,那總是有重要的事,興許是廠里有什么重要活動。不管怎樣吧,第二天我爺爺是穿戴一新出門的,比平時都早,還沒有騎車。
那是一九五六年六月里的一天。我爺爺沿五一路一路南下,可能時間實在太早了,他只能在南肖墻右拐,進柳巷,再南行,又從橋頭街返出來回到五一路,結(jié)果還是早,他又到廣場繞了一大圈,才又沿純陽宮一路折回來。
爺爺?shù)哪康牡厥侨嗣翊蠖Y堂,這座仿歐式建筑東西朝向,興建于一九一四年,前身是閻錫山的“自省堂”,六年前剛更名為“人民大禮堂”。不過,老太原人還是更習慣叫它“海子邊大禮堂”。等我爺爺?shù)搅?,那里已?jīng)有很多人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不少人還穿著統(tǒng)一的服裝,一看就是單位派來的,后來聽他們聊天,我爺爺才知道他們來自市里的各黨政機關、軍隊、大中學校、廠礦企業(yè),以及一些附近區(qū)縣的政法部門,足有二百多個單位。
多少年后,我從一檔歷史資料片中才得知,當年我爺爺去參加的原來是一次對日本戰(zhàn)犯的公審,史稱“太原審判”。提到公審日本戰(zhàn)犯,我們很容易聯(lián)想到那次舉世矚目的東京審判,可是東京審判,那些甲級戰(zhàn)犯,對大部分的普通人來說,其實只是停留在報紙上和旁人的言語中,并無多少切膚之感??墒沁@次太原審判不同,資料上說,那些一大早就聚集到大禮堂旁邊的人中就有家人被日本人殺害的。后來,在我長大一點懂得是非的時候,我爺爺就癟著他那張沒牙老嘴跟我說,他的一位遠房表姐,一九四五年被日本兵輪奸后無顏于世跳了井。不光如此,我奶奶的一個裝滿金銀玉器的包袱,硬是被日本人從懷中搶走,還用槍托打斷了我奶奶一條胳膊。而他們共同認識的一位老街坊,一九四九年春在鐘樓街被一個騎馬從他身邊經(jīng)過的日本軍官抽了一皮鞭,那一鞭從他鼻子開始,一直繞過耳朵延伸到后脖子,長長的一道又硬又紅的傷疤,害他一輩子沒能娶到女人。
這樣一來,我爺爺就成了一名“太原審判”的歷史見證者??墒窃谖业某砷L過程中,我爺爺一次都沒和我提起過這次審判,即使后來我對太原的城市歷史產(chǎn)生了興趣,并且從別人的回憶文章里看到了我爺爺?shù)纳碛?,他都沒有提到此事。他似乎更愿意談論他的那條腿,卻又不明說原因,只是輕描淡寫地對我說,你爺爺?shù)耐瓤刹皇翘焐褪侨车?。要不是這條腿,你爺爺年輕時也可帥呢。
我爺爺不愿意提“太原審判”,但我可以相信他目睹了全過程,我甚至都可以相信,一九五六年六月的一天,單位里突然發(fā)出通知征集單位代表,我爺爺是如何積極報名的,單位的人一定會提醒他,老張頭兒,這可不是讓去看戲、聽蓮花落,你得保證你那兩條腿倒騰得快點,人家到點開門,到點關門,會全程錄像。我爺爺一定會千確定萬保證的。說不定人家還會對他說,老張頭兒啊,要有機會一定問問那些日本人你誰啊,哪兒來,去哪兒呀?我爺爺一定會哈哈大笑,說,一定,一定,這是咱的本職,一定問。
因為時間不到,等在大禮堂外面的人只能繼續(xù)聊天,不過他們聊得言語輕松,神情自然,有時候還不失詼諧,其實,內(nèi)心是有一份興奮難以掩飾的,畢竟這次審判對他們來說,一眼料定,既是空前的,也會是絕后的,而且——怎么說呢,就算到現(xiàn)在,抗戰(zhàn)題材的影視劇那么多,卻很少有涉及對戰(zhàn)犯審判的,就算是住在文瀛公園附近的居民,還有誰記得就在這文瀛湖邊曾經(jīng)發(fā)生過如此重大的歷史事件呢。
爺爺不說,不等于就沒轍了,畢竟當年的親歷者不止他一個,就按每天三百人計,粗略一算,十天下來也有三千多人次,再加上那些工作人員,就算一人一句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也能把當時的情況還原出來。
于是——我就像親眼所見一樣,看著我爺爺一瘸一拐擠進人群。這時一位滿眼惺忪似乎想抓緊時間靠墻打個盹的人醒了,他認出了我爺爺。我爺爺主動和人家打招呼,原來那人家就在文瀛湖北邊的天地壇,還是那個老電燈廠的職工,他剛下夜班,可一定要來參加這次公審。聽著別人在談論,也不管能不能對得上,便直接指名道姓地說,日本人投降的時候,他親眼所見那個叫澄田的司令身著軍服,腰佩戰(zhàn)刀,帶著隨從,從橋頭街、紅市街,到新南門一路策馬穿行。這些日本人啊——我今天來,就是要看看,他們站在法庭上還能那么威風?他這么說。
是啊,一個留著小分頭的年輕人情緒激憤地說,日本戰(zhàn)敗,他們本該放下武器卷起鋪蓋卷兒滾蛋了吧,可是,這些家伙,仗著閻錫山縱容,竟然又留下來。要換咱,畢竟寄人籬下,咋也該夾起尾巴做人了,可他們呢,換上咱的衣服,用上中國化名,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習氣卻一點不改,燒殺奸淫、經(jīng)濟搶掠的事沒少干吧,還幫國民黨打解放軍。這幫家伙真是太壞了,要我說,比東京審判的那些戰(zhàn)犯還要壞。
有個人插話,真不知道他們是咋想的。
誰們?
還能有誰們,那些日本人啊。
咋想的?一位從裝束上看,像是在司法系統(tǒng)工作的人說,還不是因為有想法?你們總該知道新民北正街那棟原日軍第一軍司令部大樓吧,為啥叫“復興樓”?還有這旁邊公園里——他踮踮腳跟,眼睛越過人們的肩膀,看了一眼只能看到一角的萬字樓,說,現(xiàn)在是市圖書館,日本人在的時候是“日僑俱樂部”,戰(zhàn)敗后是改了名,可為啥改成“合謀社”?再有,他們小命都不保了,還要成立“迎暉會”,你們不想想,這只是起個名的事?這背后可是一群日本人,他們復的什么興,合的什么謀,迎的什么暉,其中的深意還用講出來嗎?你們永遠別忘了,他們是穿了咱們的衣服,可衣服里裝的永遠是一顆日本人的心。
那就講出來!有人以起哄的口吻激將說。
我爺爺一聽這是個知內(nèi)情的人,便往前湊,當然旁邊的人也往前湊,似乎等他們湊到一起,營造出一個絕對保密或足夠讓大家聽得清的小圈圈時,就會得到一個驚天秘密一樣??赡侨藚s就此打住了,一副無論擠過來多少人他也不再往下說的架勢。那時,我爺爺已經(jīng)變成一個既瘦又黑的矮個子小老頭兒了,身上穿著雪白的還有熨縫的白襯衣,確實有點滑稽,但他才不管別人的眼神呢,他就是要往前擠,等擠到最跟前了,人家卻就是不說,搞得旁邊的人都開始懷疑這小伙兒的人品了。我爺爺再往前走一步,用家人的口氣對小伙子說,還是講講吧,這里又沒外人。
那小伙兒大概是被我爺爺?shù)募鼻泻痛蠹艺嬲\企盼的眼神感動了,便低聲說,他們是想建根據(jù)地。
啊——我爺爺實在是腿腳不便,否則一定會被這樣的說辭驚到跳起來。
啥?你說啥?有人在旁邊快人快語地問,你說建根據(jù)地是啥意思?八路軍建根據(jù)地,日本人也建根據(jù)地?
對了,建好根據(jù)地,才好反攻啊。小伙子講得倒很冷靜。
反攻?反攻哪兒,山西?旁邊有人說,日本人的腦袋到底咋了,他們可真敢想。
山西都成根據(jù)地了,還反攻個啥,人家是要借著山西,反攻西北,接著再打外蒙和蘇聯(lián)。他們還在盼著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
啊——這也有點——說話的人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興許是在找一個與“異想天開”同意思的詞吧。然后說話的人說,你說他們就不能結(jié)合結(jié)合實際!
可是,什么才是實際?興許當時那些日本人正是因為結(jié)合了實際才決定那樣做的,我們也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中,人們總是喜歡對已成結(jié)論的事件爭論不休,常常還覺得既幼稚,就差罵當事人“腦殘”了,究其實,是因為我們疏忽了構(gòu)成事件的前提和歷史背景才造成的,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嗎,在現(xiàn)在看來許多不成立甚至可笑的事情,一旦放到特定的時代背景下,再加上種種的前提,事件就合情合理成立了。理論上講,一九四五年日本戰(zhàn)敗,所有在華的日本人,尤其是軍人,就該反思戰(zhàn)爭的教訓,以戰(zhàn)敗者身份回國了,可是落實到現(xiàn)實,對于那些軍國主義思想根深蒂固的人,會不會真服,那還兩說,再加上當時風云變幻的國際形勢,個人的想法就有可能有相當大的不同了。
我的天啊——一個女人突然咯咯笑起來,仿佛聽到一個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話,她笑得很夸張,反倒把周圍人笑得全都不知所措起來。
那位穿司法系統(tǒng)衣服的小伙兒被這一笑弄得不高興了,好像他剛才說的話都是他的杜撰一樣,可他說的都是真的,但他又不想解釋,于是就說,因為你不是他們。
準確說,那是一九五六年六月十日的早晨?!秱捎嵢毡緫?zhàn)犯紀實(太原)》一書中記載,從那天起,太原特別軍事法庭對日本戰(zhàn)犯開始了為期十天的審判。
那天的天氣情況我無從知道,但我相信在那些歷史見證者的心里,是陽光明媚、空氣清新的,在他們的臉上,除了興奮,還隱隱有著一種充滿預想的期待,畢竟——咋說呢,要知道,作為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東方主戰(zhàn)場的中國,是受法西斯之害最早,也是最大的國家,一九三一年日本發(fā)動“九一八事變”,六年后,又悍然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前前后后,中國深受日本法西斯蹂躪十四年,國家所受的苦難,人民所受的創(chuàng)傷,可想而知。具體到山西,人們對侵華日軍更是深惡痛絕,據(jù)說“七七事變”初期,閻錫山曾以中立為條件,希望日軍別打山西。在閻錫山眼中,山西自古就是“天下視山西而定”的寶地,而且自己苦心經(jīng)營多年,他怎么可能愿意讓日本人來刀捅馬踏呢??墒牵热灰呀?jīng)制定出“大陸政策”,又為此精心準備了幾十年,日本會不知道山西的戰(zhàn)略重要性嗎?為削弱抵抗力量,日本人提出了“華北自治”,可東三省已經(jīng)到手的日本人已經(jīng)大張旗鼓地入關,怎么可能會停下侵略的步伐?果然,日軍在揮旗南下的同時快速西進,攻下山西后,一占就是八年。這八年里,老百姓看夠了日本人的臉色,受盡了日本人的欺壓,一九四五年日本宣布投降,本來大快人心,誰知道還是有不少日本人留了下來,說是為閻錫山服務,可是那是他們的真實內(nèi)心嗎?
所以說,人群中有人跳出來說狠話也在所難免。有一位一直靠在旁邊樹上不言不語的人,突然在那邊咳嗽一聲,等人們將目光移到他那里后,他就大聲說,這幫惡人、壞種,審啥,有啥好審的,直接押到廣場吊打、凌遲,便宜死了,也得絞死。
那個年輕小伙子馬上說,感情說感情,案情說案情,既然上了法庭就不能感情用事。
切——那人白了小伙子一眼,不再說話了。
我奶奶說,這些事你爺爺回來啥都沒說,我問他穿那么干凈的衣服去干啥了,他說是參加學習,很重要的學習。
那天的真實情況是,我爺爺一直擠在人群中,他聽著旁邊的人東一句西一說著日本人的事,他還心想,這些家伙們到底干了多少傷天害理的壞事啊。好在老天有眼,他們終于是罪有應得!
是,感情說感情,案情說案情,既然上了法庭就不能感情用事??墒悄切┤毡救耍痪潘奈迥昃驮摑L蛋卻不滾蛋,還要繼續(xù)留下來為非作歹,那怎么審啊?有人還問。
這個你不用擔心。有人大膽猜測,人家法庭是以事實為依據(jù),該滾不滾還為非作歹,那就是惡上加惡、罪上加罪,是二次犯罪。
馬上有人就警告說,你別在那兒亂說,一切聽法庭的,法庭說了才算。
那是一個多么令人難以掩飾內(nèi)心的喜悅,同時又充滿仇恨的早晨啊。即使是那些想以客觀的態(tài)度來看待此事的人,臉上也洋溢著一種揚眉吐氣的表情。這個我是能理解的,雖然那時全國解放的時間還不長,各行各業(yè)百廢待興,可代表國家工業(yè)核心和骨干框架的一百五十六個重點工程已經(jīng)啟動了,其中就有十一個落戶太原,這在全國為數(shù)不多,甚至是罕見。我母親說,要說這么多重點工程落戶太原,其實根本原因是就工業(yè)這一塊,站在太行山頂上放眼一望,除了太原,能算得上基礎好、動力能源豐富、交通設施又完善的城市,真還沒幾個。我知道,在那天早晨密密匝匝的人群中,就有來自城西南太原第一熱電廠的工人,他們講,他們廠一期工程一號機組投產(chǎn)后,在建的五號鍋爐馬上就能投運,而且人們還以為是傳言的二期工程,也在蘇聯(lián)專家的幫助下正緊鑼密鼓地快速推進著。
這時,遠處的人群突然出現(xiàn)了騷動。很快,一隊荷槍實彈的武裝人員到來,有的維持秩序,有的按事先命令到指定地點站崗。禮堂大門也隨即打開了,人們有序進場。
寫到這里,我特別后悔在我爺爺在世并且還沒有糊涂時,自己為啥沒有發(fā)現(xiàn)太原還曾發(fā)生過這么一個歷史事件,否則——我想,我要問,爺爺一定是會說的??上敔?shù)胶笃?,神志常常不清,即便對電視機里的抗戰(zhàn)劇評頭論足,其實他的話都已經(jīng)不足為信了,我才發(fā)現(xiàn)他竟然是那次太原審判的見證者。興許這就是天意吧,我也只能視作天意。但我母親說,就算我問我爺爺也未必說。我爺爺嘴嚴著呢,他決定要瞞的東西,到死也不會說。就說太原審判那幾天他的不正常吧,我奶奶問死了,他也還是說,去參加學習。
這樣,我爺爺幾乎就等于是我筆下一個虛構(gòu)的人物了。因為腿腳不便,我爺爺常說,咱不急,也不慌,就算既急又慌也搶不過人家,但我不信那天他會不急,法庭聽眾席是按單位分出區(qū)域的,但同單位的并沒有貼有座簽,當然誰先去誰就能往前坐,以我推斷,大概留給我爺爺?shù)闹荒苁强窟吙看暗哪欠N位置了,已經(jīng)坐好的人說不定還會說這是對我爺爺?shù)恼疹?,這樣他出入起來也方便些??紤]到采光問題,我爺爺極有可能是坐在靠北的那邊,但是北邊好啊,說不定從他的位置正好能看到窗外的文瀛湖,說不定那座閻錫山為孝敬父親他父親卻無福享用取“萬方安和”之意的萬字樓、中山先生曾站在二樓倚欄演講的勸業(yè)樓,以及文瀛湖北岸的烈士紀念塔,他都可以一覽無余。那座鴻儒般的狀元橋離禮堂最近,他能不能看到我倒不敢保證了,但文瀛湖大片的湖水他一定能看到。
我爺爺是地道的太原人,祖輩就住在城里,離文瀛湖很近,那天,看著眼前一汪翠綠的湖水,他腦子里會想什么我當然不知道,但他一定會有感慨,雖然他不一定親耳聽到過文瀛湖畔反帝反封建的聲浪,但至少會聽到那幾位晉劇大師在樹叢中練嗓的聲音;說不定他還會想到夏日的某個黃昏,他蹲在公園門口看那位頭戴破草帽,腳穿布鞋的老人的情景,那位老人滿臉皺紋,卻總是面帶笑容,一雙粗皮膚、大骨節(jié)的老手,卻能靈巧地用草葉編出螞蚱、蜻蜓;還有那座萬字樓,他幾乎是看著它在工匠們一日復一日的勞作中完成的,如今的萬字樓依然丹楹刻桷、古色古香,可它在一九三七年后便成了日本人聚會、宴請、跳舞、聽演講、看電影、尋歡作樂的地方,想一想有那么長時間,那些日本人在這里……當然也有一些穿著長袍馬褂的中國人,日僑俱樂部也好,合謀社也罷,畢竟它們都是“繁花曾見柳絮飛,靜水不見鳥飛影”了。
六月了,太原早已花紅柳綠,一窗之隔的我爺爺,說不定還會看到一個戴眼鏡的孩子在樹下半伏在畫板上寫生;看到年輕的戀人正沿湖而行,他們本來偷偷摸摸牽到一起的手,卻因為遇見行人而馬上松開了;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走著走著突然蹲下,又四仰八叉躺在當路上,無論從后面追上來的奶奶怎么央告就是不起來;一個長胡子老人坐在離湖最近的長椅上,神情肅靜……要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詞形容,就是一派歲月靜好的景象??吹竭@些,坐在要公審日本戰(zhàn)犯的法庭現(xiàn)場的我爺爺能不開心嗎,說不定他還曾在心里偷偷罵了一句——龜孫子,你們也有今天?!
是的,窗外的一切是那么熟悉,空氣、口音、街巷、行人,當然同時又有那么多的虛幻與不真實,因為他曾經(jīng)親眼看見那些張狂的日本人在這里耀武揚威,那種理所當然似乎他們就是這里的主人一樣——我就在想,我爺爺會不會嘲笑那些即將受審的日本人呢,會不會對他們說,你們不是個個聲稱尊崇武士道精神嗎,干嗎不早早就面朝東方來個剖腹自盡,還要拖到今天,自取這般侮辱。
當然這一切都是來自我的想象。可以推出的事實是,我爺爺當時真的說到“剖腹自盡”了,他本來是自言自語,誰知道發(fā)出了聲音,讓旁邊一位同單位的年輕同志愣是揪了揪他的袖子問他,老師傅,什么剖腹自盡,誰剖腹自盡了?我爺爺趕緊說,沒事,沒事,我在上夜校,剛學的幾個字,總怕忘,就老想著得念叨念叨。
在這里,我需要簡單插幾句,事實上那些日本戰(zhàn)犯在整個羈押期間,除了只是失去自由之外,在人格與生活方面不僅沒有受過一點苦,而且對他們的待遇好得都曾讓他們在意外之余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恐懼。這種恐懼是由他們內(nèi)心里的人性的惡而產(chǎn)生的,他們把這種出于真誠與人道的善待,視作了管教人員的狡猾,興許在他們看來,所有管教人員只有對他們?nèi)蚰_踢、惡語相加才符合他們的邏輯。抗戰(zhàn)時期,他們曾經(jīng)多少次對抓到的中國人辱罵、鞭抽、電擊、火烤、烙鐵燙、灌辣椒水、釘竹簽,各種惡刑無所不用其極,他們由己及他,想著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中國人,必然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才對,可是那些管教人員——他們總是態(tài)度誠懇,彬彬有禮,似乎早已將那些仇那些恨忘記一般,包括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管教人員們竟然是天天粗茶淡飯,而他們卻在吃小灶,就拿伙食費一項說吧,當時太原市一個四口之家每月生活費是二十元,而管理所給每名日本戰(zhàn)犯的月平均伙食是十八元,一些類似河本大作、城野宏之類級別較高的人,能達到二十四元,他們能不能吃到壽司,能不能喝到清酒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大米白面、肉蛋和新鮮蔬菜是能保證的。除此之外,管理所還建起了圖書館、醫(yī)療室、澡堂、操場,還定期給他們放日本電影,在物質(zhì)資源相當缺乏的年代,管理所能辦成這些事是相當不容易的??墒?,這些努力,在日本戰(zhàn)犯眼中,被看成陰謀,是軟化他們的意志,重新對他們洗腦的手段。說白了,就是一種假象,是一種手段。什么人道主義,什么從更高的層次看待戰(zhàn)爭與戰(zhàn)犯,既然如此,那你們?yōu)楹芜€要成立專門的調(diào)查組,派出龐大的偵訊人員跑遍大江南北,去訪現(xiàn)場、找證據(jù)、挖證人。不過,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時間一長,真與假,是與否,冷與暖,別人說歸別人說,自己怎能不知。尤其是那些能夠做到換位思考的人,那些從戰(zhàn)爭的瘋狂中漸漸冷卻下來的人,他們最為切身的感慨是,戰(zhàn)爭終于結(jié)束了,背井離鄉(xiāng)的日子終于可以畫上句號了,可是自己怎樣才能回到家鄉(xiāng),而且以一種什么樣的形象回去呢?后來隨著時間推移,特別是到后期,管理所組織去參觀太原的鋼鐵廠、玻璃廠、百貨公司、晉祠公園、山西師范學院,榆次的晉華紡織廠、曙光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又去北京、武漢、杭州、上海、南京、天津、哈爾濱、長春、鞍山參觀學習,當看到曾是戰(zhàn)火連天的土地,現(xiàn)在處于一片欣欣向榮的建設中,作為新中國主人的人們那般朝氣蓬勃的樣子,他們能不受到震動嗎。其實,他們中絕大部分人已經(jīng)從內(nèi)心深處為自己之前的行徑而感到慚愧,只是有時連他們自己也不敢承認罷了。但是慚愧歸慚愧,人道主義歸人道主義,在戰(zhàn)爭中所犯罪行還是要接受審判。
一九五六年六月十日上午,八時三十分,特別軍事法庭在太原準時開庭。隨著審判長洪亮的聲音,在一片肅靜中聽眾席上的人們一個個伸長脖子,脖子實在不夠長的,還欠起屁股,大家在等第一個受審犯人的出庭。
據(jù)說,我爺爺因為一時激動還站了起來,那條短了一截兒的腿在半空中吊著,而那條好腿卻用力撐直。當時的人沒有具體形容,但我就想,一定像一個幼兒園孩子寫出的小寫“h”,我爺爺是被旁邊的同事拉著才坐下的,那人還給他指了指一直架在主審法官旁邊的那臺攝像機。不過,我能理解爺爺那時的激動,畢竟從小到大自己都住在太原城的核心區(qū),滿大街的日本人曾經(jīng)令他記憶深刻,現(xiàn)在,那些日本人一個個變成了戴罪之身,而且還要以被告的身份出現(xiàn)在法庭上,他當然很想看看他們的“尊容”。
可不想,走出來的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就連他的名字——富永順太郎,大家也沒有聽過。禮堂里頓時被納悶與疑問充斥,同時也出現(xiàn)了一種年糕般的低沉的黏糊糊的騷動。不會吧,一定搞錯了。有人按捺不住,想交頭接耳,當然被腦子里事先接受的會場紀律壓了下去。這可是全程錄像,在那個年代,一個人站在錄像機鏡頭面前就像站在全世界面前一樣會恐慌,而且是在審日本戰(zhàn)犯,作為勝利國的民眾,就要體現(xiàn)勝利國的素質(zhì),所以有的人只是用五官表達了自己心中的疑惑,準備用雙手打幾句含糊不清的啞語的想法,也就此放棄了。但是,無論現(xiàn)場紀律多么嚴明,氣氛多么嚴肅,依舊壓制不住人們內(nèi)心里那個嗵嗵亂響的撥浪鼓——他是誰?那誰呢,就那個誰。我百分百相信我爺爺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疑問,他幾乎要為此舉起的手,也是被旁邊的人拉下去的。隨著富永順太郎進入被告席,人們便開始大膽猜測,興許這是法庭的一種策略,畢竟第一天嘛,先讓一個小嘍噦出來熱熱場,真正的大魚當然要放到最后。
在這里說的那個大魚就是指——河本大作。只不過,當時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的這個真名,太原的普通百姓都以為他叫川端二郎,而事實上在很多公開場合,連日本人也稱他為“川端先生”。是的,他確實是條大魚,一九四六年東京審判時,戰(zhàn)犯田中隆吉就堅持提議將其定為甲級戰(zhàn)犯,國民政府為此事還煞有介事地進行過一番調(diào)查。面對田中隆吉的提議,河本大作自是不會認同,還說那個提議是純屬不負責的胡說八道,他擺出的理由是,確定戰(zhàn)犯有時限標準,從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五年期間有罪的人才是戰(zhàn)犯,就算把“皇姑屯事件”的罪名定到他身上,那他也不在其內(nèi)。可是他在中國所犯的罪行,只有“皇姑屯事件”這一件嗎?但在當年,閻錫山出于私情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幫他逃過了一劫。一九四五年后,這家伙繼續(xù)把持山西的經(jīng)濟命脈,說是替閻錫山賣命,但真實的目的絕不會那么簡單。
河本大作,何許人啊,日本陸軍學校畢業(yè),參加過日俄戰(zhàn)爭,曾站在“東方會議”的現(xiàn)場,不僅做過使館武官,做過關東軍高級參謀、擁有三億資本的滿炭株式會社的理事長、山西產(chǎn)業(yè)株式會社的社長,還是閻錫山的座上賓,鼎鼎大名的西北實業(yè)的高級顧問,然而,這些還都只是盡人皆知的一些顯性經(jīng)歷,再往深處看一眼,那就不得了了,他可是和東條英機、小煙敏四郎、磯谷廉介、岡村寧次、鈴木貞一、梅津美治、板垣征四郎、石原莞爾、多田駿等強硬的日本軍國主義分子明里暗里攪在一起的人,這些人中還有不少曾是他的部下,也就是這幫“少壯派”,堅持認為日本不能再走歐美道路,日本要強大必須向大陸發(fā)展,最終他們在通過日俄戰(zhàn)爭得出“看似龐大的國家其實它的實力未必有看上去那么強大”的結(jié)論后,以要帶領亞洲稱雄世界的荒唐理想,將日本推人了戰(zhàn)火。中國首當其沖,成為日本“大陸政策”的受害者,而河本就是日本侵華這輛戰(zhàn)車的強大動力之一。再往細里講一講,在參加日俄戰(zhàn)爭時,河本曾在遼陽會戰(zhàn)中負傷,被送回國療傷,不過他傷勢剛好,便再次來到中國。他先是在滿洲守備師團衛(wèi)戍安奉線及旅順,后來短暫回國后又來到中國。這次他到了漢口,擔任日本派遣隊的參謀。那時,他雖年輕,但膨脹的野心反倒讓他變得潛心與冷靜了,他撲下身子,用心了解中國的歷史、人情、風俗、習慣、礦產(chǎn),當然也包括政治和經(jīng)濟。一九一五年,蔡鍔云南起義,宣布獨立,日本政府決定支持蔡鍔,受本部指派,河本大作潛入四川監(jiān)視曹錕,以利于蔡鍔進攻四川。一九一六年六月,蔡鍔攻人四川,他去迎接,不過見面后不久,蔡鍔便患重病,他又推薦千住教授的夫人護理蔡鍔。隨后他到北京公使館當武官,與吳佩孚、閻錫山、馮玉祥等重要人物開始有了接觸。一九二六年,出任關東軍參謀時,他已是大佐,之后因為“皇姑屯事件”離開軍界從事實業(yè)出任滿炭理事長,又到山西執(zhí)行那個秘密計劃,這些事都是后話。這一大堆經(jīng)歷,站在日本人的角度上講還可以理解,讓中國人無法接受的是,一九四五年日本戰(zhàn)敗,國家都敗了,他卻滿心不服,或懷揣更大的狂妄野心,癡心不改,還要堅持殘留在山西。無論事件做得多隱秘,但實際上他是以另一種形式重新披袍上陣。是,外表上看,他沉著冷靜,似乎是位處事不驚的老人,滿臉的和善中似乎充滿了智慧,他就住在那個種有丁香花和蘋果樹,曾經(jīng)是山西省主席公館的房子里,他對門就是日軍第一軍司令長官澄田賚四郎。他家平日里總是門庭若市,各路重要人物出出進進,就算人少的時候,他也享受著兒玉母女兩個女人的精心照料,無聊時還有內(nèi)弟平野嶺夫和外甥永井宗男夫婦來陪伴,就這幾點就可以看出,他絕非等閑之輩。
當然,一九四九年太原解放后,他也被羈押了,之后被送走幾年,一九五二年又重新轉(zhuǎn)回到太原戰(zhàn)犯管理所,知道嗎,就是在小東門附近,那個在日占時期以“太原工程隊”示眾,但實際上是一處法西斯戰(zhàn)俘集中營的地方。想一想這倒諷刺,十幾年前,也就是從一九三九年開始,日本人曾經(jīng)在那里以極其殘忍的手段關押十幾萬中國人,十幾年后,風水輪流轉(zhuǎn),主賓互換,倒輪到自己被關押在那里了。
也就是說,大家都知道河本是被關押在里面的,這次公審怎么可能會少得了他呢?這當然也是我爺爺?shù)恼J為,而且還是我爺爺?shù)闹攸c關注,法庭公審,在眾目睽睽之下,當然是嚴謹?shù)?,說不定我爺爺還曾經(jīng)在某個時刻構(gòu)想過——啊,曾經(jīng)那么一個狂妄、傲氣,甚至是唯我獨尊的日本老漢,他被推到被告席上,而接下來面對的出庭作證人,兒玉鶴枝、兒玉華子、永井宗男、平野嶺夫、高木應悅、大西健等等等等,他會做出一種什么樣的反應呢?
還是那句話,這都是我的想象。我不是我爺爺,無論我爺爺再有多少想法,他也只能作為一名見證者靜靜地坐在人群中。
審判按照程序一步步向前推進。當然,我知道,開庭之前,檢方已經(jīng)對被告進行過各種提訊,并將起訴書送達了被告本人及軍事法庭。
《偵訊日本戰(zhàn)犯紀實(太原)》明確記載,那些曾經(jīng)威武一時的家伙,可能預感到自己罪責難逃,在看到起訴書時,不由得神情緊張,他們有的面色煞白,有的雙手發(fā)抖,有的滿頭大汗、手足無措,有的手里握筆卻找不到簽名的地方。看到這里,我就笑了,他們不是曾經(jīng)口口聲聲大肆宣揚武士道精神嗎,為什么到這個日寸候,不敢站出來高唱“將士的紅領章,恰是萬朵櫻花開”了?
接著,法庭對富永順太郎驗明正身后,公訴人開始宣讀起訴書。
人們的表情也由驚訝與錯愕慢慢地恢復平靜。
這時,我爺爺應該才開始正式觀察法庭,從比例上講,聽眾席和審判區(qū)明顯顯得失調(diào),聽眾席人挨人人擠人密密匝匝的幾乎都水泄不通了,而審判區(qū),則空空蕩蕩,使得那個懸掛在法官身后白色高墻上的國徽越發(fā)顯得莊嚴。作為第一個出場的被告,富永順太郎那天身著深色衣服,頭戴同聲傳譯耳機,臉上毫無倦意,這興許與他多年從事特工工作有關,或者——也許是,他已經(jīng)充分認識到“事已至此”的原因吧。
我爺爺要求自己收收心,得認真聽一聽起訴書里到底說了些什么,一位姑娘彎著腰從他旁邊走過,她的腿還碰到了我爺爺?shù)南ドw。姑娘很有禮貌,趕緊回頭說聲對不起。我爺爺?shù)共辉诤豕媚锏臒o意一碰,而是,那姑娘的發(fā)型以及由她身上散出的撲面而來的雪花膏味兒,讓他突然想起了那個傳說中在川端先生左右的兒玉華子。
審判還在繼續(xù)。人們認真聆聽公訴人宣讀起訴書,同時心靈也一次次承受著沖擊。作為起訴書中那些受害人的同胞,即便是陌生人,怎么可能會做到無動于衷呢。就是包括公訴人在內(nèi)的那些工作人員,難道他們不也有著同樣的情感嗎,可是這些東西,都必須被壓制在內(nèi)心里,畢竟知道這樣的審判背后是國際法,更何況,如此影響深遠的審判,稍有差池就會影響到國家尊嚴,而且,這些案件不同于其他普通案件,一沒有經(jīng)驗可循,二沒有參照可比,所以——那些辦案人員承受的壓力更大,要知道,他們幾乎每天都在面臨一起起血淋淋的慘案陳述,據(jù)說壓力特別大的時候,有日寸他們會在夢中吶喊、嘶叫,被噩夢驚醒,那些夢太可怕了,不僅讓他們胸悶氣短、頭暈眼黑,有時都能感覺到自己身體被刀捅殺或被炸藥炸得粉碎,可是一上班,到了辦公室,盡管嘴里不停地罵著真是一群畜生,但手里的筆還是必須客觀公正地謄寫他們的口供。是,客觀上講,戰(zhàn)爭是殘暴的,畢竟戰(zhàn)爭可能會使人喪心病狂,可是——難道戰(zhàn)爭就可以作為作惡的理由?難道戰(zhàn)爭不恰恰更能考驗人性,不更應該體現(xiàn)人性嗎?
對富永順太郎的起訴書很長。剛開始,因為聽到他只是一名日本路警,人們還覺得應該罪行不大,可聽到后來就發(fā)現(xiàn),其實一個人犯什么罪和犯多大的罪,與他的職業(yè)本質(zhì)上關聯(lián)不大。而且——我爺爺心里一定會想,這還是第一個,要等河本大作出場,那還不——當然,就原始資料來說,我爺爺并沒有我掌握得多,最起碼他不會見到河本大作的筆供以及日記,可是這些筆供和日記就擺在我的案頭。我一直在想,我爺爺為何總盯著河本大作,難道是我爺爺受過他什么害?按常理推測不可能啊,以河本的地位,他一直是高高在上的,不可能接觸到我爺爺這等普通的市民。在我小的時候,我奶奶說,你爺爺?shù)哪菞l腿啊,是在煤礦給日本人挖煤時一次塌方砸斷的。可那也扯不到河本啊。
不過河本到山西,從史料上來看,他在山西的行徑是萬萬不可忽略的。一九四二年,受山西第一軍司令巖松義雄和參謀長花谷正邀請,河本大作到太原,一方面是掌管山西的經(jīng)濟產(chǎn)業(yè),另一方面,也是更為重要的目的是,想利用他與閻錫山的交情重啟一項機密計劃——對伯計劃,說透一點,就是誘降閻錫山的計劃。之前,日本軍方為此計劃可說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對閻錫山的承諾不僅有權(quán)位,甚至還有槍炮子彈與兵力,他們連歡迎閻錫山回太原的海報都印好了,用于宣傳閻日合作的火柴也一箱一箱碼在庫房里。只可惜,雙方還是在孝義的一個村莊談崩了。日軍氣急敗壞,就把談判時的照片沖洗出來,派飛機到重慶上空散發(fā),想離間閻蔣,當然從后來的結(jié)果看,并沒奏效。但為了減少華北的抵抗壓力,日方還是不能放棄對閻錫山的收買攻勢,于是便把河本從大連請到太原來了。
上午十一點半,審判長宣布休庭,下午兩點半繼續(xù)開庭。
人們陸續(xù)走出禮堂,可能與一上午太專注、坐得太久有關,有人踢腿,有人伸胳膊,有人轉(zhuǎn)脖子,還有人發(fā)出掰手指的嘎嘣聲。我爺爺腿腳不便,自然也在其中。在往出走的人群中,他發(fā)現(xiàn)了早晨那個穿司法系統(tǒng)衣服的小伙兒,我爺爺從那印象深刻的說話聲中聽出是他,另一個胖乎乎的年輕后生正和他談論著上午庭審的事。年輕后生說,你聽到?jīng)]有,就上午的那個戰(zhàn)犯,富永順太郎,在一九四五年抗戰(zhàn)勝利前說“我們在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的權(quán)益和地位,無論如何不能放棄,在華北的日本人至死也不能離開中國”也就罷了,一九四五年戰(zhàn)敗,他還要說“日本勢力一定會重來中國大陸,我絕不離開中國,我要想盡一切辦法化裝、偽裝,巧妙地潛伏起來”。李喜漢,你說,他們哪來的那份自信。
原來那小伙叫李喜漢啊,我爺爺這就記下了。
我不早就說了嘛,狂唄,你沒發(fā)現(xiàn)嗎,一般狂妄之人都很自信。叫喜漢的小伙說。
狂妄?一個姑娘說,要只是“狂”那倒好了,你沒聽公訴人講嗎,這家伙還在列車上搜集聶榮臻、徐向前、賀龍元帥的情況,還有,對下屬,如果哪個乘警不執(zhí)行命令,他就嚴刑拷打。
唉,也不知道這家伙中午回到管理所還能不能吃得下飯?
能。這種人沒皮沒臉,說不定還胃口大開呢。
那不能吧,好歹他也是人。
人?是人能干出那么多禽獸不如的事來?
可惜他還只是個小嘍噦,那些真正罪大惡極的大家伙在新中國成立前跑了。
也有膽兒肥的。
是誰?哪個膽兒肥?
川端二郎啊,聽說那家伙,一九四九年澄田賚四郎回日本招兵買馬時,閻錫山和澄田都勸過他回國的,可他就是賴著不走。
一提川端我爺爺馬上敏感起來,他努力倒騰雙腿一路跟著人家,當然是想多聽到一些信息。
為啥?能回國回家卻不回,傻?。?/p>
剛才不是說了嘛,狂!對留在山西這件事,你知道他咋說嗎?他說,要是在京津地區(qū)他就回日本了??墒沁@是山西,礦產(chǎn)資源特別多,因此,他不僅不回日本,他還要在山西策劃成立礦業(yè)公司。
當然,河本如此決定的前提是,他非常了解和懂得閻錫山?,F(xiàn)在在影視作品中,總想把那個自嘲在三個雞蛋上跳舞的閻錫山,塑造成一個善于投機、知道明哲保身的人,可在河本的供詞中,他認為閻是一個游刃于各種勢力之間城府很深的人,閻錫山盤踞山西三十多年,盡管仗著山西的物產(chǎn)可以實現(xiàn)自給自足,但要用他的真實目的就是為實行“山西門羅主義”,那就太看淺了。河本在自己的筆供中就寫道,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太原失守,按以往慣例所有工廠必定會炸毀,這也是當時德國參謀的建議,但閻拒絕了,閻錫山下令盡可能別讓工廠被戰(zhàn)火所累,盡可能好地讓工廠保留下來,用后來的歷史眼光看,閻確實是有自己的戰(zhàn)略考慮的。難怪學界都說,民國軍閥中,閻是城府最深、性格最復雜的一個。
人們似乎對河本當年成不成立山西礦業(yè)公司并無興趣,他們邊走邊聊,只是想知道如果河本真是這么一個重要角色的話,什么時候?qū)徦?。對,啥時候?qū)彛课覡敔斶€附和了一句。
那個叫李喜漢的小伙就笑了,笑嘻嘻地說,他有一個好友的父親曾經(jīng)給河本家里當過差,河本的很多事,他都曾親眼所見。
是嗎?我爺爺就表現(xiàn)得有點失態(tài),他一把拉住人家李喜漢的手,說,喜漢同志,咱們交個朋友吧。
可能出于禮貌,人家真沒回絕他。這些在李喜漢的回憶文章里得到證實。他說,太原特別軍事法庭在海子邊大禮堂開庭第一天,一個腿腳不便的老師傅特別有意思,總是纏著他,總想從他這里打聽一些日本人的故事,尤其是河本大作的。那位老師傅家就住在附近,午飯的時候,老師傅不回家,還想請他到旁邊的飯店吃飯。要不是自己相跟著同學,他還真會答應老師傅,他覺得這位老師傅一定有故事,說不定就與河本大作有關。
我母親也說,聽我奶奶講,那天中午我爺爺是回家吃了飯,但回去得很晚,而且慌里慌張吃了一碗小米蒸飯就走了。去哪兒了,他也沒說。不過我知道他進了旁邊的人民公園,還在里面逗留了很久。有人看見他曾經(jīng)在萬字樓前的一條長椅上坐著,還一次又一次地回頭看那座萬字樓,難道是他在當時突然間產(chǎn)生了和我第一次接觸到“太原審判”資料時一樣的疑問?一九四五年秋.日本戰(zhàn)敗,這些戰(zhàn)犯為何不愿回國,反而還要加入閻軍呢?如果說,河本一個人有野心,不能就說所有留下的日本人都有吧?可是有資料顯示,在一九四五年秋日本剛宣布投降時,決定留在山西的日本人有萬人之眾,這里面不僅包括長期在山西服役的日軍,還有不少是從外地通過各種方式秘密匯集到山西的。要知道,想要留在山西加入閻軍,日軍就必須“就地復員”,再以個人名義加入閻錫山的軍隊系統(tǒng),還有那些工礦企業(yè)里的工程技術(shù)人員,那些日僑,是什么理由讓他們做出如此有悖常理的決定的呢?是,后人看待歷史,總是粗線條的、條塊分明的,很容易就得出簡單明了的結(jié)論,但是真實的歷史從來都是混沌的,不可能一時一事都說得清,譬如那些已經(jīng)在山西撈到好處的人,他們的錢財可能一時帶不走;譬如有人深諳渾水摸魚之道,知道越是時代出現(xiàn)變故的時候,恰恰是商機出現(xiàn)的時候;譬如有人會思前想后,做衡量、做對比,回國后自己能找到合適的工作嗎,即便能,可以拿到閻錫山給出的高待遇嗎?與其盲目回去,還不如先留下來靜觀一下形勢;譬如有人知道自己在中國殺了人,回去后如若遇上清算,自己很可能會被定為戰(zhàn)犯,那還不如留下來,茍且一時算一時;再譬如,有人在中國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妻子或丈夫還是中國人,回國就意味著與家人分離,他們有這樣的勇氣嗎;再譬如——那些軍人和工礦企業(yè)的工程技術(shù)人員,或許他們大多是被長官要求,甚至有的長官態(tài)度強硬,直接對他們說誰敢要求回國,那就先要誰的命??傊?,隱藏在個體內(nèi)心的原因千差萬別,但有一個共同特點,便是無法擺到桌面上來宣揚的。這些原因,作為歷史參與者的我爺爺.可能多少聽說過一些,也可能會猜想出一些,但連他也應該意識到這不是真正的根本。
那天中午,我爺爺晚回家和早離家就是由于那個叫李喜漢的年輕人,如果李喜漢只是某個單位普普通通的職工那倒罷了,關鍵是他身上的制服給了我爺爺某種暗示。有人看到我爺爺進了當時叫人民公園現(xiàn)在叫文瀛公園的地方,他之所以坐在萬字樓前,是因為李喜漢和他的幾個同學就在旁邊樹林里的樹蔭下,他們在地上鋪開花格布,上面擺著食物、水杯、瓜子,還有撲克牌,一派野外郊游的閑散,不錯啊,到底是年輕人,這個時候還不忘浪漫,我爺爺是把手插進衣兜兒的,那個細微隱蔽的動作,我寧愿相信他是去摸錢,興許他想去買幾個燒餅或拿一瓶燒酒來,假以某個理由和年輕人一起湊個份子,他們可以打他們的撲克,但他可以和李喜漢邊吃邊聊,當然話題是那些日本戰(zhàn)犯。可惜那天他忘記帶錢了,口袋里一個鋼镚兒都沒有。這令他沮喪。
寫到這里,我的心里產(chǎn)生了一些隱隱的難受,不是痛,不是憂傷,應該是遺憾。想想那樣一個受過日本人制的老人,大中午,那樣的誠懇又迫切,此刻他的孫子掌握著大量的歷史資料卻無法講給當年的他,可是——又毫無辦法。《河本大作與日軍山西殘留》一書中有一張河本大作年老時的相片,長長的胡須、塌陷的眼窩、暗而無神的目光,已然沒有一點年輕時穿著正裝佩戴勛章時的勁猛了,但不能由此就推斷他的野心會隨年齡收斂,恰恰相反,他一八八三年出生,到一九四五年,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可他在殘留山西的日本人眼中威望卻如日中天,盡管那可能是一種樹倒猢猻散后的無奈選擇,但他似乎卻很享受這種“領袖”的感覺。那時,為了團結(jié)日僑,聚攏民心,日本人成立了各種各樣的會團,有意思的是,絕大部分“會長”一職都是非他莫屬,與之相對應的是,當日寸閻錫山也是中方各種會團的會長。河本在筆供里聲稱,他與閻有著一樣的主張——大亞細亞主義。言外之意,閻錫山也想搞“大東亞共榮”。當然這只是聰明人使出的一招障眼法,即便閻也用了“大亞細亞主義”“共榮”的說法,那閻的共榮也是建立在以中國人為核心基礎上的。河本不可能不知,閻也不可能不明白,但他們都愿意玩這種一詞兩表的游戲,畢竟利益,哪怕是暫時利益是需要的,雙方必須放棄分歧尋求合作。河本為此盛贊閻錫山,與日軍交手八年,回到太原,閻不僅沒有對日本人冷酷無情,還對他們抱以極大的友善與溫暖。這種友善與溫暖在滿眼迷茫的日本人眼中,就是無垠大海上的一葉“方舟”。既然有了生存保障,那么已經(jīng)在方舟上坐定的日本人,便可以構(gòu)想自己的未來了——他們絕不相信靠小米加步槍起家的共產(chǎn)黨的部隊真能拿下全中國,包括日本的投降,要不是有外援,日本怎么可能敗呢,這樣的想法同樣在澄田賚四郎、城野宏、今村方策、巖田清一等戰(zhàn)犯那里得到認同,而且——他們堅信的是,中國是日本發(fā)展的生命線,怎么可以輕言放棄!在筆供里,河本就親筆寫道,就算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不爆發(fā),日本復興也需要與中國恢復邦交。他說,落后的中國工業(yè)需要日本的技術(shù),而日本需要中國的礦產(chǎn)資源。這樣一來,河本便為自己這個狂妄之徒找到留在山西的理由了。
那天中午,我爺爺早早從家里出來,依然選擇了步行,這倒不能說他怪異,他就是想重新再一步步走一走自己從小跑得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卻因為曾經(jīng)被日本人踩踏而心生陌生的街巷。他當然早到了,又不出所料地來到李喜漢等幾個年輕人的旁邊。李喜漢沖他笑笑,他也沖人家笑笑,他們用笑建立了默契,沒一會兒李喜漢還真講起河本大作了。
李喜漢說,河本在太原時,妻兒卻沒有跟來,一直陪在他身邊的那個兒玉華子,在東北時曾是河本大作女兒的同學,她不僅聰明漂亮,還特別崇拜河本,表面上她是河本的員工,但實際上是秘書,有人還戲稱是河本身邊的川島芳子。不過,在山西殘留日軍中頗受尊敬的今村方策,哦,他后來是第十總隊隊長,相當于司令吧,他相當仰慕華子,但聽我那個好友講,兒玉華子卻似乎更加喜歡她的中文老師曲憲治。
這個還挺有意思。旁邊的人說。
那是,就說一九四七年中秋節(jié)吧,今村去河本的公館,其實沒幾步路,進了河本的公館,他還認認真真地整理衣服,這個今村方策,是法官家庭出身,哥哥弟弟都是軍人,人也長得一表人才,他去,是和河本商量閱兵之事。
這些事你咋知道的?旁邊的姑娘問,這可不是講故事,你不能編啊。
編就編一下唄,你要不想聽,可以捂住耳朵。
看你這人——
反正今村方策進院門時還威風凜凜,可從丁香花下一經(jīng)過,就變得柔情蜜意、溫情脈脈了。那時他心跳一定非???,但他擔心河本有可能正坐在客廳透過窗戶看著自己,這使他不好直接去右?guī)空易约盒膬x的兒玉華子,畢竟他身份不同啊。今村只能先進客廳去見河本,而心有感應的兒玉華子隨即便將茶水和月餅送來,她非常禮貌地稱今村“先生”,眼睛也不正視今村,但她深知,無論做什么,她都像一塊磁石一樣吸引著今村。今村和河本談起閱兵之事,暫編第十總隊成立是有些時日了,盡管有閻錫山蔭庇,但他們妄圖以更加獨立的自信找回當年的軍威。是的,無論河本還是今村,他們都很看重這次閱兵,他們想通過閱兵讓官兵們明白,在別人傳言中的“拼湊”,其實只是一種緩兵之計,而他們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恢復日本的亞洲霸權(quán)地位。再說,閻錫山對所留日本人待遇優(yōu)厚.軍人連升三級,技術(shù)人員工資待遇大幅提高,僑民日常生活得以保障,這個天賜的良機他們當然不會錯失。當然,聊著聊著今村心不在焉了。于是,他匆匆與河本告辭,去了廂房,理由是去給鶴枝行禮,但后面跟著出來的卻是兒玉華子。
喂——你小子真開始講故事了吧?旁邊一位小伙還用肩膀靠一下李喜漢,大概是在提醒他,這可是在公共場合。
不是,這些事真是真的。李喜漢說。那天晚上,秋月如霜,彩云游動,今村方策一米八高的個子,兒玉華子呢,身材嬌小,今村還在蘋果樹下談起第一次對兒玉產(chǎn)生好感的事,那是兒玉華子作為產(chǎn)業(yè)青年隊隊員到忻州慰問基層部隊的時候,兒玉華子身穿和服站在舞臺上一棵粉色櫻花樹下,已經(jīng)久離女人的今村當時就坐在臺下,他看著華子輕柔的舞姿、曼妙的身影怎么會不心動。
我爺爺認真聽著,時不時看一下公園門口來往的人群,好注意法庭的開庭時間。
可你剛才還說,這個兒玉華子似乎更喜歡曲憲治一些。旁邊有人說。
對啊,這個曲憲治吧——李喜漢接著說,我多說一嘴,曲憲治曾在日本留學,是閻錫山的親戚,當時在西北實業(yè)公司工作,因為懂經(jīng)濟、善經(jīng)營,還和弟弟一起代理經(jīng)營著閻錫山的私人財產(chǎn),還有,曲憲治長得也排場。我是用了“喜歡”這個詞,但你小子可別歪想,興許人家就是純粹的喜歡。當時兒玉華子的中國名字叫倪玉華,曲憲治就呢稱她玉華,要是不出意外,在曲憲治面前兒玉華子大概是以學生自稱的,因為有個明顯的例子,兒玉華子所有的日記都會拿去讓曲憲治批改,什么趙秘書請她到家里吃高梁面條啦;什么川端先生在院子里對著向日葵寫生啦;什么省長(偽)用日本種子在自家果園里種出了西瓜啦等等,都曾出現(xiàn)在她的日記里。不過,你們可別小瞧這個姑娘啊,似乎她就耽溺于這種兒女私情,要知道她可是和河本大作天天生活在一起,就算耳濡目染,也會影響到她對局勢的認知。譬如有一次,看到報紙上一則有關外商來華投資的報道,她就說,不管美國還是蘇聯(lián),一旦進入中國,那么資本主義和共產(chǎn)主義在中國的角逐就會尖銳化,到那時,不僅中國會陷入困難境地,連整個“東亞的復興”也就永遠不可能完成了。據(jù)說,她這一番“高論”,還讓河本大作大為贊賞。
這樣聽起來,這姑娘還確實不一般。
李喜漢說,是啊。當然,有個先天條件是,她的父親和妹妹回國了,兩人在日本沒房住,買不起好衣服,生活過得很艱難。而她呢,咱們太原雖然是個北方內(nèi)陸城市,比不得北平、上海,但因為有閻錫山的特殊優(yōu)待,她的小日子過得可以說是相當不錯,否則的話她哪還有閑情去學習中國文化,去聽山西梆子,還把曲憲治的相片偷藏在枕頭下。
李喜漢說得沒錯。若干年后的今天,我在查閱資料時,當我從一篇河本大作的日記里讀到他夸贊兒玉華子母親兒玉鶴枝的廚藝的文字時,心里還是不由得為此震驚。那篇日記寫道,鶴枝總能烹飪出一桌子好菜,尤其拿手的是日本料理,紅亮泛白的生魚片、淡黃色的土豆泥、熱氣騰騰的烤肉和炸雞,烤肉和炸雞火候總是剛剛好,鮮嫩的肉絲一縷縷地放進嘴里很有嚼頭,要是再配上爽口的壽司和醇香四溢的清酒,那可就是名副其實的奢侈了。要知道那可是在戰(zhàn)爭時期,中國老百姓天天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可是河本他們——是,當年閻錫山在中原會戰(zhàn)中敗北后躲到大連,確實得到過河本大作的照應,而且閻錫山回山西還是由河本和當時只是個輔助官但后來卻成為第一軍參謀長的花谷正,用飛機從旅順送回的,但這不足以——怎么說呢,烤肉、炸雞就可以了,他們居然還能吃到生魚片。讀到這些內(nèi)容,我當然心里難受。
這時,公園門口的人影突然稠密起來??纯幢恚蠹乙苍撌帐皷|西往禮堂走了。我爺爺還不忘抓緊時間問人家李喜漢,李同志,這次審判里有沒有這對母女啊?雖然她們只是伺候河本,可她們既然幫河本做事,那就是助紂為虐。
老師傅,李喜漢說,可惜我不是特別軍事法庭的法官。我要啥也知道,那我就不用來了啊。
下午兩點三十分,法庭準時開庭。對富永順太郎的審理進入法庭辯論環(huán)節(jié)。法庭安排兩名中國律師為富永順太郎辯護。首先公訴人指出富永順太郎的罪行,一是在侵華期間,他組織和領導鐵道警察班、中央特務班和富永機關進行特務間諜活動,這些特務組織對中國人民造成了嚴重危害;二是日本戰(zhàn)敗后,理應低頭認罪,可他怙惡不悛,企圖復活日本軍國主義,還與國民黨特務勾結(jié),瘋狂破壞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yè)。
接著辯護律師開始辯護——富永順太郎所犯罪行確是事實,但這些罪行絕非偶然,因為他的罪行是和日本軍國主義的特務間諜政策有著密切聯(lián)系的。也就是說,富永順太郎所犯罪行大部分執(zhí)行的是上級的命令,而且在收押期間,被告對所犯罪行有一定認識,并表示愿意向中國人民謝罪。
執(zhí)行上級命令?愿意向中國人民謝罪?這個時候開始愿意謝罪了!
哎呀呀!這哪兒跟哪兒啊!寫到這里,我與當時所有聽眾席上的人們有著一樣的反應,要是真心謝罪,一九四五年秋就該了吧,現(xiàn)在再這么說,是不是晚了點兒呢!資料上有詳細的記載,一九四五年秋,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盡管裕仁天皇在千里之遙的日本宣讀戰(zhàn)終詔書,但他的聲音卻回蕩在每個日本人的耳朵里,在太原的第一軍司令部大樓里,澄田和山岡帶領官兵坐在收音機旁,天皇讀出的每個字都讓他們渾身發(fā)顫,他們一個個屏聲靜氣,感受到的不是舒展和寧靜,而是世界末日般的絕望。一墻之外的中國人卻在鑼鼓喧天、歡呼雀躍地慶祝,轟然的喧鬧聲就像喪鐘的余音。而河本呢,他心里受到的震動應該毫不亞于澄田,畢竟在他經(jīng)營之下的山西產(chǎn)業(yè)就要拱手交給中國人了,他怎么會甘心呢。
可是,戰(zhàn)敗就是戰(zhàn)敗,戰(zhàn)敗意味著什么,自是不用多言,就太原的情形而言,河本的筆供里有交代,由美軍中國戰(zhàn)區(qū)司令魏德邁將軍派出的受降小組到太原后,曾經(jīng)前往日軍在牛駝寨的據(jù)點、小東門外軍需倉庫、橋頭街食品配給所收集罪證。當受降小組來到第一軍司令部大樓時,一位名叫麥坎恩的成員還突然拔槍,伸出窗外朝天連開數(shù)槍,把澄田搞得心驚肉跳。受降小組出了樓外,另一名成員撕辛又突然端起沖鋒槍朝天放槍。在當時,受降儀式原本是要澄田由四名士兵押到臺前低頭鞠躬行大禮的,澄田必須在投降書上簽字承認自己是戰(zhàn)犯。后來又是閻錫山多方做工作,從中斡旋,程序才得到簡化,只要澄田垂首進門呈繳軍帽、軍銜、軍刀,向受降人員鞠躬,再繳上軍旗就行。在如此充滿恥辱又處于絕境的時候,閻錫山出面袒護,那些日本人當然會感恩戴德。但也可能,正是閻的袒護,才使得那些日本人本該無望的心,又開始死灰復燃。自然,也就認識不到自己的罪行了。
那天下午的審理應該不很順利,因為本該嚴格控制的時間,卻超了。
外邊天色變暗,法官只能在完成一個階段性程序時,宣布休庭。人們再次走出禮堂。我爺爺不關心別人,從大家起立的那一瞬開始,他就在人群中尋找李喜漢,他是能感覺到的,李喜漢是個不錯的年輕人,他還是想請人家喝頓小酒,大熱天的,晚上吃飯應該能聊的時間更長,當然他一定想好了,他不會白聽的,他從小就在這文瀛湖附近長大,關于日本人的稀罕事,他知道得多了,作為禮尚往來,他一定是會講的??墒牵钕矟h轉(zhuǎn)眼就在人群中消失了。
我爺爺只能從逐漸稀疏的人群中遺留下來,最終變得只剩自己。不知道我爺爺是不是不想帶著沉重的心情回家,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天下午他離開海子邊大禮堂后,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再一次走進了人民公園。他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走上狀元橋,那樣他的眼前與身后便都是瀲滟的湖水了。而他的真實目的是要站在狀元橋上,去看那座萬字樓。有趣的是,或者機緣巧合的是,萬字樓里的燈居然亮著。在別人的眼中,它是供市民們學習、閱讀的圖書館,但在我爺爺眼中,它卻是日本人的合謀社。作為日本人消遣享受,后來又變成他們談論政治、思想、軍事的地方,我爺爺在此地常常能看到日本人的身影,但他絕不會知道有多少日本人,曾經(jīng)在這里談論和翻閱那本影響巨大的書——《日本人的立場》。此書由城野宏編寫,中心目的是為勸說日本人留在山西的。書中分析,戰(zhàn)敗后的日本無非有三條路可走:第一條是美國化,在美軍占領下,因為政治上喪失主權(quán),經(jīng)濟命脈被控制,文化被殖民,可能會成為第二個夏威夷;第二條是蘇聯(lián)化,隨著戰(zhàn)后國內(nèi)民眾“左傾”化不斷,日本有變?yōu)樯鐣髁x人民共和國的可能,這是與以天皇為中心的日本國體不相符的;第三條是走日本自己的路,盡快恢復主權(quán),再次作為繁榮昌盛的強國登上世界舞臺。那么要走第三條路怎么走?日本就必須得掌握復興所需的經(jīng)濟資源,而山西,在這方面有著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如此一來,盡可能多地讓日本人留在山西,就成了復興日本的具體措施。具體要求是,軍人要建立武裝協(xié)助閻錫山打垮共產(chǎn)黨,工程技術(shù)與管理人員要掌握工礦等經(jīng)濟命脈,努力恢復到日軍占領時的狀態(tài),然后,等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一旦爆發(fā),大量的日本義勇軍便會前來加盟,到那時,山西作為日軍先遣隊的根據(jù)地,為日本的復興做出的貢獻,必將載入史冊。
這些事在現(xiàn)在聽起來有點天方夜譚。但在當時,那些被野心與不甘控制著大腦的日本人卻深信不疑。河本大作就是其一,甚至他有著比《日本人的立場》更深更遠的打算,就后來的事實證明,他的決心比城野宏更加堅定,想法也更加狂妄。他自己就承認——天皇宣讀終戰(zhàn)詔書那天晚上,平野、永井夫婦在家里一起吃飯,席間,他們談論戰(zhàn)局,他倒寧愿下棋。第二天依然穿一身和服像平常那樣坐車去上班。這是多么平靜,應該說是冷靜的一種狀態(tài),但從中可以看出,他知道宏闊的局勢自己無法改變,但他會靜靜做事,會在混亂或無法更改的現(xiàn)實面前謀求能實現(xiàn)自己最大人生價值的未來。在后來,就是他由“社長”變成“總顧問”,他都能表現(xiàn)出一種安之若素的樣子,但其背后是一肚子不服氣的用心。他抄寫中國古詩詞、練習繪畫,還把抄寫的詩詞帶回家和家人一起品讀,有一次讓永井讀一首“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的古詩時,永井讀得結(jié)結(jié)巴巴,他還很不客氣地講,這怎么能行。就在那段時間,他收到妻子久子從大連寄來的信,妻子勸他和家人一起回國??墒悄芑貑??他心想,自己是太原日僑自治會會長,得為日僑考慮,就算回,那也必須是最后一個。其實,那些組織都應該隨著戰(zhàn)爭的結(jié)束相應解散了,可他依然還將自己奉為“領袖”。
我爺爺把下巴擱到胳膊上,低頭看著微瀾初啟的湖水。這時萬字樓里的燈滅了,一盞不剩,整個建筑變得黑乎乎的,已經(jīng)與周圍的夜色融為一體。這是一種隱喻?興許吧,反正我爺爺在那時心里升騰起了一種莫名的喜悅,公園里的光線也暗下來,他長吁一口氣,知道現(xiàn)在就算自己不長眼走在路上擋了誰的道,或因為躲閃不及,再不用擔心會遭到日本人那種充滿侮辱性的謾罵了。是啊,我爺爺看樹叢中,那條被路燈照得時亮時暗的路,它同樣還是十幾年前的路,但他知道,自己再走在上面,心里的感受已經(jīng)全然不同了。
絕不是因為血緣的關系,哪怕只是出于一種樸素的人之常情,我覺得我也能理解我爺爺。作為一名普通的中國人,太原人,在那些自視為高人一等、以自己為中心的日本人眼中,我爺爺這樣的人幾乎是被忽略的,甚至是不被看作存在的。我是說,中國的幅員,中國民眾的內(nèi)心,在狂妄者眼中真的是被忽視了,否則他們怎么會——哦,應該是我高估他們了,難道那次閱兵,不正是那些殘留日本人心中恐慌的一種表現(xiàn)?其實那些留下的日本人,也并非像我初看資料時想象的那樣團結(jié)一心、鐵板一塊。一九四七年秋,今村方策把“第十總隊”拉到復興樓前的廣場進行檢閱,在他們看來,這是幾經(jīng)篩選后留下的精英,這支部隊更加純潔,也更加純粹了,只要提振信心,就戰(zhàn)斗力倍增。而且面對前線國民黨軍的節(jié)節(jié)敗退,他也相信自己這支日軍將會越來越受到閻錫山的器重??赡菚r,其實工程技術(shù)人員已經(jīng)對他們產(chǎn)生了看法,他們認為軍人正是因為沒有技術(shù)才只能當軍人,可軍人們卻認為,正是有了自己,技術(shù)人員才能留下。雙方的矛盾一度鬧得很兇。河本為此大為不悅,想當年自己從大連來山西,把帶來的兩筐蘋果連同書信,委托可靠關系秘密送到第二戰(zhàn)區(qū)司令部給閻錫山,閻錫山不僅僅客客氣氣回了信,還回贈了兩匹絲綢,但是這種流于表面的禮節(jié),能把兩顆根本目的就不同的心,真正融為一體嗎。一切無非是茍且于時局,一切無非是彼此間的暫時利用。一九四八年的新年,河本的內(nèi)心大概有著萬千感慨,雖然從形式上,依照慣例,他面朝東方遙拜了天皇,但他卻用文字思念了故鄉(xiāng)。他說,在家鄉(xiāng),歲末之夜,全家人會在悠悠的鐘聲中邊吃年夜飯邊聊天。第二天新年伊始,天剛蒙蒙亮,家人們就會打回井水來凈身驅(qū)邪,接著全家人會到祖先牌位前做禱告;然后長幼有序地坐到桌前喝屠蘇酒、吃煮年糕,或去參拜神、登山或到海邊拜日。那時節(jié)日氣氛很濃,不一會兒就會有上身穿著印有黑色家徽的外罩,下系裙褲,身著和服的客人到家里來拜年,大家互致賀詞后,或留下喝一兩杯酒,或到下一家去拜年;孩子們呢,男孩放風箏、打陀螺,女孩玩羽毛毽子、拍皮球,節(jié)日的快樂能讓他們顧不上去看紛紛揚揚的雪花已經(jīng)將松枝搭成的門松落滿??墒悄悄甑男履辏萌ソo太原的僑民拜年,去做新年致辭,當然除了送去祝福,更多的是為團結(jié)人心。他在致辭中講,勝敗乃兵家常事,勝固然最好,但敗亦可另謀宏猷。
另謀宏猷,就說到本質(zhì)了。但我爺爺應該是猜不到的。我奶奶說,那天晚上我爺爺從進門開始就像丟了魂一樣,說話總是前言不搭后語,還打岔打到你不會對答。臨睡前,我爺爺突然嚴肅地問我奶奶,你剛才說了啥,你是說你后悔了?我可告訴你,你嫁我不吃虧,要不是日本人,要不是日本人,我可不是這個樣子,你出門打聽打聽,當年有多少好閨女想嫁我——我還看不上呢。
就你——這根兒半腿?
我剛說了,我不是這個樣子的,你是聽不懂人話還是咋地!
據(jù)我母親回憶,我奶奶說,那天晚上我爺爺發(fā)神經(jīng),自己抱著鋪蓋上了房頂,他要在浩瀚星辰下無拘無束地睡覺。我母親說,我爺爺就是從那天晚上開始不再做噩夢的,之前,哪怕是爺爺迎娶我奶奶洞房花燭夜的當晚,我爺爺還是在夢中像被人捂住嘴一樣亂蹬亂踢醒來。我奶奶多少次問過,可我爺爺從來都只是說自己做了個噩夢,卻不說噩夢的內(nèi)容。
第二天,我爺爺依然一身新衣出門,依然告訴家里人是去學習。那天法庭依然審理富永順太郎。第三天,也就是十二日,人們在等待特別軍事法庭對富永順的審判結(jié)果,但法官宣布開庭后,站到被告席的人,卻換成了城野宏、相樂圭二、菊地修一、永富博之、大野泰治、笠實、神野久吉、住岡義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對富永順還暫時無法量刑,才轉(zhuǎn)入對以上八名戰(zhàn)犯進行集體審理的,不過這些人戰(zhàn)犯的出場,倒是讓整個禮堂一下子滾燙起來,畢竟這八名戰(zhàn)犯所犯罪行都在山西,而且聽說還有好幾位證人已經(jīng)從外地趕來,接下來會當庭指證。這樣,審理便變得更加有看頭兒了。
和審理富永順太郎一樣,驗明被告人身份后,公訴人開始宣讀起訴書,第一個被告是城野宏,這個城野宏個子不高,畢業(yè)于東京帝國大學法學部,在中國期間主要從事思想和政治方面的工作。檢方當庭拿出的對他的調(diào)查材料有三十三份之多,證詞更是有四十四份。這個家伙,我爺爺見過的,平時戴副大眼鏡,多少有點文人氣,卻沒想到,這家伙竟然是?。▊危┱圬摾习傩盏恼吆头畹哪缓笸剖峙c操縱者,他不僅控制著?。▊危┍0碴?、警務廳、剿共委員會,還直接帶領保安直屬大隊,對壽陽、忻縣、文水、交城等地進行過“掃蕩”。其他七名被告的罪行與他不同,卻是我們在影視劇里經(jīng)常見到的,主要是對無辜中國民眾燒殺搶擄、奸淫婦女、刑訊逼供、搞“活人靶”,甚至送到秘密機構(gòu)做“活體實驗”。
進入調(diào)查環(huán)節(jié)后,法庭卻將相樂圭二調(diào)到了第一位。公訴人講,作為第十總隊參謀長的相樂圭二,曾經(jīng)帶隊在山西的寧武、嵐縣、臨縣、方山、定襄等地燒毀民房、強奸婦女、搶劫糧食和牲畜,他自己,不僅開槍打死七名中國傷員,還縱容部下輪奸中國無辜婦女,而讓人最為痛恨的,則是他的“高橋挺身隊”。一位名叫李明忠的人以“高橋挺身隊”原隊員的身份出庭作證,李明忠說自己親眼看見“高橋挺身隊”長刀砍人、短劍剖膛,把地雷放到被捆村民中,把活人綁在梯子上不僅灌涼水,還架到火上烤。一位老婦人的一個兒子被日軍殺害了,“高橋挺身隊”還要當她的面殺掉另一個。面對這一樁樁、一件件鐵一般的事實,人們發(fā)現(xiàn)相樂圭二的身體開始搖晃了,沒有人知道他的內(nèi)心所想。但沒過一會兒,他便突然號啕大哭起來,他痛聲承認自己的錯,承認這一切都是他下的令,還泣不成聲地請求法庭對其嚴懲。
那天下午休庭后,我爺爺又想去找人家李喜漢,因為他覺得李喜漢肚子里裝滿了日本人的故事,而且就河本大作的事來說,李喜漢掌握的東西更獨家一些、更內(nèi)部一些??上г谧叱龆Y堂時,他是看到李喜漢了,只是李喜漢相跟了一位姑娘,盡管不知道兩人什么關系,單從和諧幸福的背影,他也不好意思去打擾人家。
第二天,也就是六月十三日,法庭繼續(xù)開庭。焦點還是“高橋挺身隊”。這個以少尉高橋正一的名字命名的“挺身隊”,似乎每到一處都會為自己的臭名昭著再添一筆。一個叫王明田的證人出庭,講一九四五年農(nóng)歷六月二十,“高橋挺身隊”在他們村把三個村民背靠背捆在一起押到地雷上。地雷炸了,三人沒被炸死;接著來第二次,三人被炸得遍體鱗傷,但還沒斷氣;一個戴眼鏡的小個子日本兵實在氣急敗壞便提刀上去,不僅砍死那三個人,還把旁邊的幾個村民也一起給捎帶了。一個叫張富生的證人出庭,他說,一天晚上他本想去鄰村外甥家逃難,誰知道自己剛出村,就被從高梁地里躥出的“高橋挺身隊”的日本兵截住了。他們用刀在他的胳膊上、脊背上、腰上亂砍亂扎,他拼死反搏,不想竟然奪下了一個日本兵手中的刀,在混亂中,仗著熟悉地形又是晚上,他抓起一把土迷了敵人的眼睛后,僥幸逃脫了??墒?,因為他傷勢太重,回家后養(yǎng)了兩年,人才算活過來。張富生當庭解扣脫衣,讓人們看他身上那些深深淺淺、長短不一的傷疤。
接著是城野宏,我爺爺萬萬沒想到,出庭指證城野宏的竟是大名鼎鼎的趙承綬和趙瑞,一個曾經(jīng)在抗戰(zhàn)中立過赫赫戰(zhàn)功,后來擔任了太原綏靖公署的野戰(zhàn)軍總司令;而另一個,則擔任過省(偽)保安隊副司令。人們用復雜的眼神看著他們,他們都曾是閻錫山眼中的紅人,是山西響當當?shù)娜宋?,可是他們——還好,還好吧,最起碼在法庭上他們勇敢地站出來,把矛頭指向了日本侵略者。
那時我爺爺在干嗎?我曾經(jīng)絞盡腦汁地猜想,隨著審理進程不斷推進,我爺爺?shù)拿碱^是緊鎖還是舒展的呢?作為歷史的親歷者,對日本侵略者的罪行,他一定既刻骨銘心又無比憤慨?,F(xiàn)在,罪行的制造者就站在面前,他們即將受到罪有應得的懲罰,只是——僅僅聽一聽都能讓人內(nèi)心發(fā)痛、渾身抽緊的故事,難道僅僅來個“罪有應得”就可以了嗎?唉——我就想,我爺爺一定是憋悶的、痛苦的、怒氣沖天的,但是,畢竟是在法庭上,無論再怎么憤憤不平,他也必須忍著。
在我有限的記憶里,我記得,我爺爺還是斷斷續(xù)續(xù)給我講過一些太原的故事的,講得最多的是太原解放。他說,太原即將解放前,解放軍將太原層層圍住,本想讓閻錫山放棄幻想,效仿北平,走和平解放之路??上ч悶橐患核嚼?,也為一時之名,不僅不接受和談,連來勸他的老師都殺。老百姓日子苦,盼著解放軍盡快攻城。我爺爺說,解放軍向太原城發(fā)起總攻是在四月二十日凌晨,人們在睡夢中被爆炸聲驚醒,那幾天炮火那個猛啊,其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無論閻錫山的部隊怎么抵抗,實際上都是自殺。可是我爺爺一句都沒提到這場戰(zhàn)役中的日本人。可能是他不知道,在他的認知里,很可能以為那些留下的日本人只是幫閻錫山修了鐵路、炮樓和碉堡。其實那些日本人,那個第十總隊是參了戰(zhàn)的.直接指揮者就是今村方策,只不過那是一場毀滅之仗。
對于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河本、城野宏等人的筆供里得到證實:四月二十四日凌晨,十總隊司令部大樓(復興樓)頂部被炸,禮堂墻體被震裂,六點時解放軍還在小北門,不到七點,就出現(xiàn)在復興樓對面了。從來就儀容整齊的今村方策,在那天卻目光森冷、表情呆滯,他渾身疲憊地夾在已經(jīng)逼近司令部的解放軍與身邊垂頭喪氣的屬下們之間,他知道,復興皇國的宏偉大夢徹底破滅了——事到如今,大家也再沒有必要作無謂犧牲了。既然這樣,那倒不如盡可能保住士兵們的性命,讓他們回到父母妻兒身邊吧。于是,今村不再組織反擊,他與城野宏商量,把全體官兵集中到辦公室,在沉郁的氣氛中下令“準備投降”。當天下午,被俘日本官兵由小北門押到城南兵營,準備送往榆次。夜里,城野宏還和今村商量,如何逃往平津地區(qū)再建根據(jù)地,如何與日本國內(nèi)取得聯(lián)系尋找機會東山再起。今村那時卻已經(jīng)徹底心灰意冷,他一臉漠然,說自己是軍人,這種事干不出來。后來他平靜地躺在床上。真不知道那天夜里他有沒有看到一星點哪怕是虛幻的光,閉上眼目青,耳邊回響著傷殘士兵的呻吟,以及遭罪士兵的家人們的哀號,澄田逃了,閻錫山逃了,自己卻在這里螳臂當車……那時,他一定想到了遠在日本的妻子增刀自,想到在自己生命中一直綻放如花的兒玉華子,至于河本大作這位他心中的“導師”,想不想都無所謂了。后來他留下三封分別給增刀自、兒玉華子,還有一封對象不明的遺書后服毒了。服毒前他對站在床邊的部下說,“這樣大家就可以回日本了,我的責任也就結(jié)束了?!币簿褪窃诋斕?,河本大作被收容。很快鶴枝、華子、平野之類的人,也一個個被羈押了。
我爺爺是普通人,這些事大概率他到死都不會知道。但只要他知道那些日本軍國主義的侵略者曾經(jīng)在中國犯下滔天罪行就行了。
一九五六年六月,太原特別軍事法庭對太原管理所所押日本戰(zhàn)犯進行公開審理。我爺爺滿心期待要見證對河本大作的審理。我母親聽我奶奶說,我爺爺在學習的最后幾天里,顯得異常興奮,但有日寸候也會突然發(fā)火,他的喜怒無常我奶奶還以為是他因為自己文化水平不高擔心結(jié)不了業(yè)。但當我徹底解開爺爺?shù)拿孛芎?,才知道那是因為我爺爺急著要在法庭上見到河本大作?/p>
六月十五日,特別軍事法庭繼續(xù)開庭。審判對象是永富博之。他的罪行主要是在“掃蕩”中殺害中國普通百姓。他親口承認,一九四三年一月,作為情報處負責人的他,帶領工作隊到某村,因懷疑村民有抗日思想,便抓了十二名村民刑訊、毆打,直接殺害;后來又在另一個村莊一次性打死十幾個村民,其中有三個還是孩子;接著又在另一個村莊一次性殺害二十九名村民。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其實所有被告所犯罪行基本差不多,無非是時間、地點、被害人數(shù)、使用手段殘暴程度不同罷了。
在這些戰(zhàn)犯中,最引人注目的要算大野泰治了,因為他是殺害趙一曼的罪魁禍首,而趙一曼在中國人民心目中是不能被忘記的抗日女英雄。大野泰治站在法庭上,他承認自己對趙一曼刑訊逼供的事實。他說,那時趙一曼的四肢已經(jīng)受過傷,自己卻還故意用鞭子、木棒,或捅或打,或用手擰趙一曼的傷口,這導致了趙一曼胳膊、腿腫脹甚至化膿,最后連棉襖棉褲都穿不上。不僅如此,正是因為他向上級報告,說趙一曼是反滿抗日的重要人物,如果拷問無果,沒有利用價值就必須殺掉。他的報告直接致使趙一曼最終被害。
另一個叫全場人齊刷刷將憤恨的目光變成利刃的人是住岡義一。人們?nèi)f沒想到,就在小東門附近的那個“工程隊”,一九四二年七月二十六日和八月二日,作為新兵教官的住岡義一,曾經(jīng)從中拉出三百四十名被俘人員,押到小東門外的賽馬場供新兵進行活體刺殺試膽訓練,那些死難者中有五十名是抗大的學生。
后來進入辯護環(huán)節(jié)時,辯護方的理由基本統(tǒng)一在一點上——那就是這些被告的犯罪行為,大部分是在執(zhí)行上級命令,而且在關押期間都能悔悟罪行,愿意向中國人民低頭認罪,愿意痛改前非。他們還表示,要下決心成為反對侵略戰(zhàn)爭、愛好和平的人。
面對自己的犯罪事實,那些戰(zhàn)犯有的哭,有的跪,有的匍匐,無一例外地表示悔罪并接受指控。
六月二十日下午,在流利的日語同期翻譯聲中,法庭做出最終判決。城野宏、相樂圭二等八人一案,法庭共審查六百八十一人提出的三百一十六件控訴書,證詞二百三十六件,與本案有關檔案、文件及其他證據(jù)材料三百九十九件,聽取十二人當庭控訴和二十三人的當庭證詞……法庭最終對城野宏、相樂圭二、菊地修一、永富博之、住岡義一、大野泰治、笠實、神野久吉等八名被告,判處有期徒刑八到十八年,其中城野宏最長,神野久吉最短。判決書宣讀完畢,審判長當即宣布,閉庭。
啊——這是咋回事?現(xiàn)場的群眾不由納悶、驚訝和疑惑起來。很多人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那時我爺爺真急了,但他又不敢向法庭叫嚷,他只能在開始往外走的人群中大叫:“李同志!李喜漢同志你等等!’
人家李喜漢還真站住了,他等我爺爺一瘸一拐走到跟前,才問我爺爺,老師傅,你叫我是有事?
有事,當然有事。我爺爺滿臉激動,激動得都要哭了,但他只能放低聲音說話,他說李同志,法庭宣布閉庭是啥意思,難道那些大家伙不審了?太原這地方太小,審不了那些大家伙?
年輕的李喜漢看著我爺爺就笑了,然后神秘兮兮地問我爺爺,老師傅,啥大家伙,誰是大家伙,你咋說太原就審不了大家伙?
就那個川端二郎啊,哦,河本,河本大作啊,反正叫啥都一樣,反正就是這個人。
他?你還別說,太原還真審不了他了。
啥意思,你是說沒資格審他?
有啊,可是你讓法庭咋去審一個死人。年輕人這才正式地告訴我爺爺,河本大作在管理所里死了,是病死的,胃病。
哦——我爺爺愣在那里,經(jīng)歷了一次空前絕后的人生大失落。咋會這樣呢?咋能這樣呢?他自言自語。李喜漢到底是文化人,大概猜出我爺爺心事,還安慰我爺爺要往前看,珍惜得之不易的幸福生活。我爺爺哦哦哦的,其實,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后來的事情,就和我奶奶講的接上了。我奶奶跟我講,其實她知道我爺爺?shù)耐炔皇窃诿旱V塌方中砸斷的。她說,我爺爺年輕時喜歡讀書,一直夢想當教員,還要當國文教員,可是有一次,他陪那位自己愛慕已久人家也暗許要嫁給他的女同學上街時,被兩個日本兵攬住。日本兵調(diào)戲那個女同學,他當然奮不顧身大打出手,他的腿就是被日本兵用槍打斷的。日本兵當著他的面剝開了女同學的衣服,而他被打倒在地只能眼睜睜看著。就在那個時候,一輛黑色轎車從旁邊經(jīng)過。車停下了,車窗也搖下了,我爺爺看到里面一個當官模樣的人,對,就是河本大作,河本當然看到了車外發(fā)生的一切,可他不僅沒有制止,還露出了一副暗喜的表情。后來,那個女同學被日本兵抓走送進了慰安所,而他落了個殘疾。因為自己沒有辦法救出心愛的姑娘,便成了他一生的恥辱。那是一種奇怪的記憶,那兩個日本兵的長相我爺爺都記不清了,但對河本的表情卻刻骨難忘,因為他覺得河本比那兩個日本兵其實更壞。
我母親說,我爺爺一直以為我奶奶不知道這事,其實我奶奶嫁進門不久,街坊的長嘴婆就已經(jīng)偷偷告訴她了。
這篇關于“太原審判”的小說,到這里也就結(jié)束了。但是作為見證者,我爺爺還是有很大變化的。雖然他從來不提這次經(jīng)歷,但我奶奶說,我爺爺自那次學習后,一下子覺悟提高不少。因為自那以后,他總是喜歡去文瀛公園,去撈湖里的干樹枝,去擦公園里公共建筑上那些不文明之人的胡寫亂畫。他說,這個國家走到今天不容易,自己能干點啥就干點啥,多多少少也算一份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