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維亞，著名作曲家，1971年出生于陜西省西安市，現(xiàn)任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系主任，全國“四個一批”人才與“萬人計劃”獲得者、意大利羅馬圣·切契利亞音樂學院（Conservatorio Santa Cecilia di Musica）和美國哥倫比亞大學（Columbia University）訪問學者。郝維亞的創(chuàng)作體裁十分廣泛，包括歌劇、室內(nèi)樂、交響樂、話劇音樂、舞劇音樂、影視配樂等，近年主要集中在戲劇音樂領域內(nèi)的創(chuàng)作與教學研究。郝維亞善于將傳統(tǒng)音樂元素與現(xiàn)代作曲技法相結合，尋求創(chuàng)作技法上的突破。在歌劇的創(chuàng)作中，他常常將戲曲元素融入歌劇當中，打破傳統(tǒng)歌劇中固有的民族化定式，不斷思考、實踐、創(chuàng)新，探索新的創(chuàng)作領域。代表作品有歌劇《山村女教師》《大漢蘇武》《畫皮》《七日》等，音樂劇《花木蘭》《兵馬俑》等。

易立明，著名導演，湖南長沙人，1980年代中期考入中央戲劇學院舞臺美術系，后進入北京人民藝術劇院。2008年，易立明轉向導演專業(yè)，先后排演了大量中外劇作，并同多名作曲家合作，創(chuàng)作了眾多優(yōu)秀作品。他導演的歌劇十分尊重與挖掘劇本的文學內(nèi)涵，充分發(fā)揮演員的創(chuàng)造性，將音樂的戲劇性在舞臺上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排演的歌劇代表作品有《藍胡子公爵的城堡》《俄狄浦斯王》《駱駝祥子》《螺絲在擰緊》《茶花女》《一江春水》《畫皮》等。

2018年，由王爰飛編劇、郝維亞作曲、易立明導演的“中國新歌劇”《畫皮》創(chuàng)作完成，于東方藝術中心“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首次亮相。美國當?shù)貢r間2022年10月15日晚，由紐約中國當代藝術節(jié)全新制作后，歌劇《畫皮》于紐約的哈德孫歌劇院再次亮相，這是中國怪誕故事首次走上國際舞臺。2023年10月，歌劇《畫皮》又一次于北京大華城市表演藝術中心演出。作為一名年輕的學者，筆者對歌劇《畫皮》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2023年12月4日，恰逢中央音樂學院在北京大華城市表演藝術中心舉辦“中國室內(nèi)歌劇創(chuàng)作推動計劃音樂會”，由筆者編劇、崔瀚琛作曲的室內(nèi)歌劇《青蓮居士》在當天音樂會中首演，而郝維亞老師和易立明導演恰好在此為入圍選手頒獎。演出前夕，筆者就歌劇《畫皮》的音樂及創(chuàng)作理念，對作曲家郝維亞和導演易立明進行了專訪。

梁嘉欣（以下簡稱梁）：“中國新歌劇”《畫皮》的上演在國內(nèi)外引發(fā)了諸多熱議，其劇本選用蒲松齡的經(jīng)典著作《畫皮》，歌詞配以優(yōu)美的古文加以烘托，這種手法在中國歌劇界頗有創(chuàng)意。在此基礎上，京劇男旦的加入更使歌劇《畫皮》散發(fā)出獨特的東方魅力。請問您在歌劇《畫皮》中加入戲曲演員的目的是什么呢？

郝維亞（以下簡稱郝）：2015年，我在話劇《帝國列車》中與飾演慈禧的男旦演員劉錚相識，那時就被中國戲曲藝術的獨特魅力所震撼，促成了我與男旦演員的合作。2017年，我和新加坡華樂團總監(jiān)葉聰先生因笛子協(xié)奏曲《陌上花開》結緣，于是再次合作，歌劇《畫皮》的創(chuàng)意就此萌生。

梁：原來歌劇《畫皮》是在如此機緣巧合之下誕生的。但戲曲與美聲唱法之間存在著諸多差異，您是如何將戲曲與美聲相結合的呢？

郝：是的，這一切都是在機緣巧合之下促成的。在歌劇《畫皮》演出的前兩幕，男旦演員不發(fā)出任何聲響，直到后兩幕才開始歌唱與表演。這種處理是基于一些實際情況的。第一，戲曲演員在前兩幕無法融入。我在排練時曾試過演員們的音區(qū)和調性，從嚴格意義上來講，戲曲演員與西方歌劇演員的訓練方式截然不同，他們并沒有視唱練耳中關于音高體系的建立，只是單純地依靠聽覺，根據(jù)樂隊當時的狀態(tài)不斷地進行調整，并沒有固定音高的概念。第二，戲曲演員的唱法與美聲唱法之間差異較大，美聲演員演唱時戲曲演員無法更好地融入進去，但是戲曲演員獨特的身段和表演是美聲演員所無法企及的。以京劇為代表的中國戲曲講究歌舞合一，無歌不舞，那么歌舞合一的表演一定是感人的、震懾人心的，當然也會形成一些局限。比如，就舞蹈而言，戲曲演員比不過職業(yè)舞蹈家；就演唱而言，可能比不過職業(yè)歌唱家?？蓱蚯輪T具有較強的綜合性，因其聲音并不具備與美聲演員同等的表現(xiàn)力，然而他們有強大的表演能力，這就造成了戲曲演員前兩幕只需表演而不用歌唱。他不需要發(fā)出聲響，僅通過他的身段、甩袖或者表演，就能讓觀眾了解他的意圖，這也是戲曲的強大之處。同時這部戲中戲曲演員既然出演的是“鬼”，越不說話就越是神秘。

易立明（以下簡稱易）：是的，我當時問郝老師：“他為什么一直不說話，這不是變成啞劇了嗎？”郝老師說：“不會，因為他在第一次間奏有一個完整的韻白與唱段，這段表現(xiàn)力是相當好的?！?/p>

梁：由于戲曲在歌劇《畫皮》中發(fā)揮出特殊的作用，您在歌劇中也展示出戲曲的特色，做了一些高度的程式化的處理，比如利用戲曲獨特的身段表演來進行虛實結合的意境烘托，還使用了大量韻白。

郝：對。到全劇結束時戲曲演員還是需要演唱的。我并未讓戲曲與美聲同步，因為這樣會使戲曲演員會唱不準，所以我采用了輪唱的方式，歌劇演員先進行演唱，戲曲演員以卡農(nóng)（Canon）的形式跟隨其后。而當戲曲演員演唱時，歌劇演員將會停止演唱。

梁：就目前的歌劇創(chuàng)作而言，作曲家們紛紛采用中國元素進行創(chuàng)作，力求突破與創(chuàng)新，但在中國歌劇中完全以民樂作為主導的樂隊形式頗為少見。您這次為什么會使用民樂團作為樂隊呢？

郝：原本我是受到新加坡華樂團的委約，邀請我寫一部樂隊作品。當時我指出，樂隊作品數(shù)量較多，可能寫不出新花樣。于是我跟華樂團的指揮葉聰老師說，我給你寫一部帶舞臺的作品吧。葉聰老師也很喜歡創(chuàng)新，我們一拍即合。但由于舞臺的呈現(xiàn)形式是一場音樂會，僅配置一個樂隊，所以決定了我們后來選擇的演出場所是音樂廳而不是歌劇院，因此服裝、燈光、設備等條件也隨之有所局限。在音樂廳這樣一個相對來說舞臺視覺相對比較簡單的狀況下，我們之后又逐步做出調整，于是室內(nèi)歌劇《畫皮》產(chǎn)生了。因為畫皮是一只“鬼”，但又不至于化裝成“鬼”的視覺效果，所以我們決定讓男旦反串這一角色，也決定了王生由女中音反串。在某種意義上，這種設定暗示了人在受到各種各樣的誘惑之后，產(chǎn)生的一系列反應。

梁：在西方歌劇中，宣敘調是一種介于歌唱與朗誦之間的曲調，它的旋律近似于說白；詠嘆調則是以優(yōu)美的旋律來展現(xiàn)演唱者之情感的獨唱曲，用于表達角色內(nèi)心強烈的思想感情。西方歌劇中有宣敘詠嘆之分，但在歌劇《畫皮》中卻沒有使用宣敘調和詠嘆調，那么您是基于什么原因將其取消，并全部使用唱段的呢？

郝：宣敘詠嘆之分，實際上是西方語言和西方歌劇舞臺上表現(xiàn)的一種手法，中國戲曲當中也有類似的形式。中國戲曲完全是一種日常間的對話，我們稱之為“上韻”，最后就是演唱。對于中國當代歌劇來說，不需要完全以西方歌劇的樣式來看待它。作曲家使用宣敘調詠嘆調的主要目的是要控制音樂的多少，如果我們在寫宣敘調的時候不需要那么多的音樂性，就可以把音樂留給詠嘆調這種情感最充沛的時刻。無論任何時候我們都需要控制音樂，控制宣敘調的音樂表現(xiàn)力是多少，所以我的創(chuàng)作理念是音樂在布局上的調節(jié)。另一個需要注意的問題是，音樂要符合漢語的習慣，因為漢語不是這種拉丁化的字母拼讀語言。基于中文的四聲關系，如果強行按照西方的宣敘調詠嘆調去寫作，技法上能做到，但是對于中國觀眾來說，理解其中的含義依然很難。比方說粵語歌用普通話來演唱就差點意思，我們的語言體系與西方語系大相徑庭，所以不見得非要使用宣敘調或詠嘆調。

易：這實際上已經(jīng)涉及非常復雜的學術問題了。業(yè)界經(jīng)常會提到中國歌劇應該是何種寫作方法，以及語言怎么處理等。為什么我把它叫作“中國新歌劇”呢？原因很簡單。首先，文學決定了《畫皮》這部歌劇的思路，文本上使用敘事詩這種形式，那么這肯定就不是宣敘調與詠嘆調的概念，我們也不能用西方歌劇的格式來定義這部歌劇的結構。這部歌劇的結構本身就是非常中式的，像明清的戲曲一樣，是按“折”來算的，和以“幕”來定義的西方歌劇相比，不僅取消了常規(guī)的宣敘調和詠嘆調，整個架構也完全變了。其次，在交代事件、人物關系以及抒情的時候，《畫皮》同樣采取了詩歌的形式。詩歌本身就是抒情的，比如《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就既有敘事部分又有抒情橋段。另外，我們在《畫皮》這部歌劇上是有新突破的，將舞臺帶回到一種現(xiàn)代派的概念。大家可能認為舞臺采用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就是傳統(tǒng)的，其實不然。這種舞臺處理是貫穿古今的，從莎士比亞時代到今天最現(xiàn)代的舞臺表演藝術，都可見這種處理。編劇采取了中國古典戲劇的寫法，郝老師用民樂可以寫，換成管弦樂同樣可以寫。如果換一個樂隊，絲毫不影響這部歌劇的審美和精神狀態(tài)。它的本質是中國的，我認為這個很重要，其他的都是技術和手段。

梁：是的，“對味”是最重要的，至于用什么手段，似乎并沒有特別重要。那么請問郝老師，中國的民樂講究個性，每個樂器都有不同的音色。您是怎么做到音樂既有獨特性，又能跟人聲配合得如此完美呢？

郝：首先我認為民樂非常有個性，我們稱之為“人味兒”十足，每個樂器都是一個“人”。這部歌劇中音樂的實質是室內(nèi)樂，其中有兩個重點是值得注意的。第一點是樂隊編制，這個編制代表著科學性，同時與這個戲的氣質相吻合。中國民樂最重要的就是彈撥樂和吹管樂，這兩種樂器常常以獨奏形式出現(xiàn)。但是民樂中的弦樂相對弱一點，所以我在處理時，拉弦樂器相對多了幾個，讓聲音能夠豐滿一點。同時，從技術上講，幾乎所有樂器都是在獨奏。第二是樂隊配置的問題，我在寫完第一稿以后，又把譜子拿回來重新編配了一下。因為我的第一稿還在讓民樂隊做西方樂隊的事情，我認為這樣處理效果并不是很好。由于民樂的音色存在各種差異，我思考后重新配置了音色化音樂，提供一個律動的支撐，也就出現(xiàn)了像水琴代表“鬼”之類的各種各樣的“玩法”。從音樂的配器角度來講，更多是一個音色化的調整，或者說用樂隊構建了一個氛圍。

梁：您有意識地將民樂聲樂化處理，并且更加注重音樂的寫意性，這一點非常值得我們學習。我注意到《畫皮》這部歌劇沒有使用傳統(tǒng)的歌劇中“幕”的概念，請您談談這部歌劇的戲劇結構跟其他的歌劇有什么不同呢？

郝：歌劇《畫皮》是敘事性的，我采用了“折”的概念。主要源于音樂廳不可能拉大幕，那么就將其“中國化”，使用了中國戲曲中“折子戲”的形式。第一折王生與女鬼初識，第二折王生出軌被妻子發(fā)現(xiàn)，第三折三人產(chǎn)生一系列矛盾，最后一折矛盾得以解決。中間插入兩次間奏曲，這部分是讓男旦一人來演繹的。隨著矛盾問題的出現(xiàn)，戲劇性是一點點展開的。全劇四折在“起承轉合”的基礎上，每折內(nèi)部也是遵循這個結構進行處理的。歌劇是作為一種戲劇的音樂，可能隨時隨地都有戲劇的各種暗示，音樂就圍繞著戲劇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敘事和展開。

梁：音樂在歌劇中始終擔任著承載戲劇的責任。那么易老師您認為郝老師創(chuàng)作的這幾部中國新歌劇，與其他的民族歌劇有什么差異呢？

易：我認為這不應該叫差異。因為郝老師從歌劇的寫作上來說，并沒有強調民族歌劇。目前民族歌劇這個定位與含義并不是很清晰。比如說《畫皮》用的是民樂團，也有戲曲的元素，那么到底是不是民族歌劇呢？我強調它是“中國新歌劇”。這個新歌劇是什么？是跟我們原來看到的歌劇不太一樣的，比如視角、方法和審美都不一樣。這個是難能可貴的，作為一個作曲家來說視角比較開闊，關注的話題就不是這些悲劇、喜劇了，可能更多關注的是人的本身、人的未來。

郝：說到“中國新歌劇”這一概念，最大的貢獻就是易立明導演。我們當時有想法將《畫皮》稱為“民族歌劇”，但是并不能定義為現(xiàn)在的民族歌劇。易導靈機一動，提出叫“中國新歌劇”的建議，所以這五個字是易導的貢獻。除剛剛提到的幾個特點以外，這部歌劇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劇本。中國歌劇的 創(chuàng)作，通常是編劇寫完了請作曲，最后請導演指導，在此過程中大家互相不認識。但是這部戲我們從開始定下概念與想法開始，就是導演、編劇和我三個人一起合作。導演從前期的介入，包括對舞臺的想象和最終的呈現(xiàn)，獲得了大家的一致認可。編、曲、導三個人同時開始做一件事情，這是一個現(xiàn)在中國歌劇很少能夠達到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

梁：說到“中國新歌劇”，包括民族歌劇，郝老師您認為中國的歌劇音樂創(chuàng)作未來應該朝著什么方向發(fā)展呢？

郝：目前還沒到回答這個問題的時間，我們可能還處于一個初級階段，沒有一個很明確的方向，可能還在探索。作曲是一個很個人化的事情，最珍貴的東西是個人化的體驗，只有我們把個人的獨特性貢獻給觀眾，藝術的價值才能得以體現(xiàn)，而最終作品的成敗與否都需要交給觀眾和歷史檢驗。

梁：發(fā)揮個人的獨特性在創(chuàng)作中是非常重要的。您在唱段中使用了哪些獨特的中國旋律或素材呢？

郝：第一個是唱，毫無疑問依字行腔非常重要。由于漢語自身結構、音節(jié)等特點，包括需要強調的中心詞匯，跟著字詞走，把字詞說清楚，這是一個無論在中西聲樂中都要做到的典型的問題。第二個是含義，對于恐懼、美好，各種各樣的情緒，也需要寫出來，按照西方的說法，這叫作語言邏輯和音樂邏輯的統(tǒng)一，這是大家都是采用的，只不過就是看誰的處理方式更合適，更有表現(xiàn)力而已。

梁：您在歌劇領域的探索與教學已經(jīng)十分深入了。您對正在研究或者創(chuàng)作歌劇的老師和學生有沒有什么建議？或者您認為在歌劇創(chuàng)作中怎樣能夠更加中國化？

郝：目前并沒有一個創(chuàng)作歌劇的條例、一本教材、一種手法，或者一本像斯波索賓這樣的和聲書給出明確的說法，我只能說每部戲、每部作品對這個問題的探索都不一樣。我的第二部“中國新歌劇”《七日》就和歌劇《畫皮》完全不一樣。所以你提的這個問題，并沒有所謂的標準答案。面對每一次創(chuàng)作，都要找出新的方式、新的語言和新的溝通方式，這也就是所謂“中國新歌劇”。在每次創(chuàng)作中，我都爭取找到一些新的方式，并沒有固定的模式。

梁：感謝兩位老師抽出寶貴的時間來接受我的訪談，我在此次學習中受益匪淺。預祝老師們創(chuàng)作出更加優(yōu)秀的作品！

（作者系星海音樂學院2022級音樂分析專業(yè)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