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夢”的思想早在《莊子》中就被提出來了,反映到小說里,便有南朝宋劉義慶的志怪小說集《幽明錄》中“焦湖廟?!钡墓适隆T捳f焦湖廟祝手里有一柏枕(《搜神記》里廟祝為廟巫、柏枕乃玉枕),已使用了30個年頭,枕上有一小坼孔。這天,縣民湯林(《搜神記》描述的主人公乃單父縣人楊林)行賈,正好路過焦湖廟,便來到廟中祈福,廟祝曰:“君婚姻未?可就枕坼邊?!庇谑菧职杨^靠在柏枕上,他夢見自己從枕后小坼孔進入,見朱門、瓊宮瑤臺,勝于世。一位趙太尉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湯林為妻,夫妻共育子六人,四男二女。湯林被朝廷選做秘書郎,很快又升遷黃門郎(《搜神記》記載育有六子,后來都成了秘書郎)。在枕中,湯林始終沒有離開這個夢幻世界的想法,遂遭違忤之事。廟祝令林從小坼孔出來,夢覺后的湯林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還在那柏枕邊,這便是所謂“枕內歷年載,而實俄忽之間矣”。
《枕中記》是對《搜神記·楊林》《幽明錄·焦湖廟?!返睦^承與改編,主人公的身份由賈人湯林變?yōu)榱耸б鈺R生;故事發(fā)生地點由焦湖廟變?yōu)楹惖累∩?;獲知入夢者心中所想的方式由祈福變?yōu)楣蚕?;主人公進入夢境需要一些外在條件的幫助,如廟祝變?yōu)樯裣蓞挝獭⒁恍≯蹇椎陌卣碜優(yōu)楦[其兩端的青瓷枕;主人公夢中盡如人意,夢覺依然如故。他宦海沉浮的漫長一生與店主蒸黃粱(一本作黍)未熟之間強烈的對比,也許是受到了《列子·周穆王》西極化人邀請(周穆王神游化人之宮“王自以居數(shù)十年不思其國也……既寤,所坐猶向者之處,侍御猶向者之人。視其前,則酒未清,肴未昲”)的啟示,遂以道家虛無之道自省而醒人。
隨著《枕中記》的影響漸大,神仙呂翁度人的故事可謂聞名遐邇,乃至形成呂仙信仰。值得一提的是,至遲北宋末年,好道者已將呂洞賓與呂仙相混淆,由此產生了兩種故事走向,一脈形成了呂洞賓度盧生的新傳說,根據新傳說演為戲曲者尤眾,最著者乃明代湯顯祖《邯鄲記》;另一脈吸收了《枕中記》的構思,將莊生寓言之類“人生如夢”的主題深化,賦予其更深刻的道教思想與教義。相傳呂洞賓自幼攻習儒業(yè),但屢試不第(一本作呂洞賓進士及第)。64歲時,他又從家鄉(xiāng)來到長安參加科舉考試,至酒肆,見一羽士(鐘離權祖師,姓鐘離,名權,字云房)青巾白袍,長髯秀目,手攜紫筇,腰掛大瓢,書三絕白于壁。羽士向呂洞賓求齋,并與其同煮黃粱飯(呂洞賓《七律·夢斷黃糧萬事休》中稱“黃粱”為“黃糧”)。煮飯期間,呂洞賓有些困倦,枕著羽士送給他的如意枕而眠,夢中他經歷了大起大落的人生,忽然醒過來,發(fā)現(xiàn)黃粱飯居然還沒有煮熟,頓時醒悟,遂拜羽士為師。鐘離祖師對他進行了生、死、財、色等十試,其心無所動,于是授予他金丹秘訣,呂洞賓遂發(fā)愿潛心修道,便棄絕功名,云游四方,解人危難,度人成仙,深受百姓喜愛。鐘離祖師度人之傳統(tǒng)和遺風也為呂祖所繼承,后來兩人被全真道尊奉為全真二祖和全真三祖,并稱“鐘呂”,而“黃粱夢”也成為家喻戶曉的道教典故。
在今天的西安萬壽八仙宮有一塊1909年李宗陽方丈所立的“長安酒肆”碑,碑中提到呂祖對鐘離祖師的回詩:“生囸儒家遇太平,懸纓重滯布衣輕。誰能世上爭名利?臣事玉皇歸上清?!逼渲?,“囸”在《呂祖志》里又作“在”,全詩表達了呂祖遠離官宦、躲避名利的淡泊志向。西安萬壽八仙宮正是在“長安酒肆”碑的輔證中,成為呂祖遇師入道之處,并成為全國有名的呂祖道場。
中國古代章回體長篇小說《紅樓夢》之第五回與《枕中記》命意頗有幾分相似,賈寶玉睡在鴛鴦枕上來到太虛幻境,在薄命司看到金陵十二釵正、副冊及又副冊,再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與警幻仙子之妹結為夫妻,賈寶玉一場歷飲饌聲色之夢幻,在人間還不夠“秦氏吩咐小丫鬟們好生在廊檐下看著貓兒、狗兒打架”的時間,耐人尋味。
東晉《搜神記》中有盧汾夢入蟻穴的故事:“夏陽盧汾,字士濟,夢入蟻穴,見堂宇三間,勢甚?;恚}其額,曰‘審雨堂’。”這個故事在《妖異記》中所記為后魏莊帝永安二年夏陽盧汾夢入古槐蟻穴審雨堂,見蟻、螻蛄、蚯蚓精事,顯然就是《南柯太守傳》的雛形。盧汾是游俠之士淳于棼的前身,審雨堂乃大槐安國的縮影。在《南柯太守傳》里,主人公進入夢境的外在條件是飲酒沉醉和被夢中使者邀入大槐安國;主人公夢中“守郡二十載”與夢醒后“見家之童仆擁篲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隱于西垣,余樽尚湛于東牖,夢中倏忽,若度一世矣”之間的強烈對比,其立意與《枕中記》同。就藝術成就而言,《南柯太守傳》似乎略勝一籌,魯迅評論說:“篇末言命仆發(fā)穴,以究根源,乃見蟻聚,悉符前夢,則假實證幻,余韻悠然,雖未盡于物情,已非《枕中》之所及矣。”《南柯太守傳》被湯顯祖改編為《南柯記》一劇后,充滿了佛教色彩。其中,淳于棼頓悟成佛的經歷闡發(fā)了萬物有情的佛理,因緣果報觀則為主人公蒙上了灰重的宿命悲調。
《南柯太守傳》篇末附有李肇的贊語,他把“貴極祿位,權傾國都”的統(tǒng)治比作“蟻聚”,毛澤東《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中“螞蟻緣槐夸大國”用的就是“南柯一夢”的典故,諷刺嘲笑當時以超級大國自居的霸權主義之流虛弱渺小卻狂妄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