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前,盡管天氣依然悶熱,秋意卻越來越濃了。古人多悲秋,言秋景蕭瑟荒寒,為賦新詞強說愁??墒?,眼下,秋水長天。江畔潮落,水草萋萋,在微風里搖曳。鷗鷺數(shù)點,隱沒其間,江渚覓食。江上,二三舟楫往來。若非兩岸勾勒天際線的摩天大廈,此番景致儼然是一幅宋元的秋江圖。
“半茶人”于江畔茶座設(shè)席,煮茶聽潮,才不負這般瀲滟秋光,名曰“清秋茶集”。他特意準備了一款自己珍藏的1992年“廣云貢”生茶。32年的陳期,將會“醞釀”出怎樣的美妙滋味?讓人期待……
壹
牛皮紙泡袋打開,就能聞到一股濃郁的樟香,來自光陰深處的氣息。
黑褐的干茶,有的緊卷成條,有的略呈顆粒狀,有的露出褐紅的茶梗,看起來很像經(jīng)渥堆發(fā)酵的熟茶。
其實不然,32年前,它還是一副青澀的模樣。泡袋上標注的原料是大葉青。在我的認知中,廣東大葉青是主產(chǎn)于韶關(guān)、肇慶一帶的黃茶,是黃大茶代表性品種,非常小眾。而制作大葉青的鮮葉又是出自云南大葉種茶樹。
而“廣云貢”的“出身”,正是廣東與云南——銷區(qū)與產(chǎn)區(qū)的雙向奔赴,一個特定時代的產(chǎn)物。
貳
“半茶人”找來一只潮州朱泥水平壺來泡,以工夫茶的方式喚醒30多歲的“塵封”。
輕提壺把,壺嘴輕輕拉出一條流利光滑的水線。
雖為醒茶,深金紅的茶湯就足以讓人驚艷,蘊藉著的樟香藥香交融的陳香,有種懷舊的暖意。
握杯徐啜,陳香含水,醇厚甘甜,湯感柔順綿綢。一杯啜罷,香尤縈唇齒之間,杯底亦留余香。
時間對茶葉風味的塑造,恐怕要比人工技術(shù)高明得多。它雖無形,卻是“潤物無聲”,在潛移默化中改變茶性,慢慢地“熟化”。
在許多人的觀念中,只要有陳味或陳年的氣息,就是老茶,甚至還有人把霉味當作陳香。十多年前,那場驚心動魄的普洱茶市“大地震”正是盲目追“老”求“老”、急功近利的慘痛教訓。
真正的老茶,并非人為“催”老(渥堆發(fā)酵除外),而是像陳年老酒一樣,經(jīng)歷時間的打磨,磨去新茶的刺激與張揚,釀出綿柔甘醇。
叁
“但凡底子好的茶,不管放多少年,茶湯一定是明亮清澈的。”“半茶人”凝視著注入公杯的水線,娓娓道來。
豬油白的素瓷,映襯著深金紅的湯色,很是養(yǎng)眼,心情也如茶湯般明媚。沉浸在樟香里,“半茶人”緩緩打開茶的光陰故事。
這款“廣云貢”原為香港協(xié)和茶行收儲。香港是云南普洱茶的傳統(tǒng)銷區(qū),老香港的早茶總是從茶樓里的一壺普洱茶開始。和順正氣、開胃消滯的普洱,似乎天生就是為港人的腸胃和濕熱的氣候而生。
從20世紀50年代起,港澳臺及東南亞地區(qū)對普洱茶需求日漸增長,作為當時普洱茶出口的唯一指定口岸公司,廣東茶葉進出口公司從云南調(diào)集了一部分大葉種茶樹茶青,加上兩廣地區(qū)的小葉種茶青,拼配后壓制成餅,專供出口。云茶廣做,港臺茶客們稱之為“廣云貢”,獨具“廣式韻味”的普洱茶。而等級較低的茶青則制成散茶出口。
1973年以后,云南茶葉公司獲得了茶葉出口權(quán),“廣云貢”的使命基本完成,逐漸退出了歷史舞臺,遇到定制才有生產(chǎn),產(chǎn)量很小。
肆
消費需求與技術(shù)創(chuàng)新,讓遙隔近2000公里的云南茶區(qū)與廣州銷區(qū)在一片茶葉上“牽手”,化作某段時光記憶的注腳。
穿過無聲流淌的時間之河,又幾經(jīng)流轉(zhuǎn)去來,在這樣一個晴朗的秋日里,在杯壺間,它與我們不期而遇。品啜尋味,濃厚飽滿的滋味,就像一句久違的暖心問候。
經(jīng)歷了20多年(1952年-1973年)的外銷輝煌,1992年是“廣云貢”的低谷。也許正因低潮,才稀少,才會留存至今,才會有這次美麗的邂逅。
陽光微辣,灑在身上,有些發(fā)燙。江風徐來,又生清涼。暑往寒來,炎涼交替。時間在流動,茶香也在杯中靜靜流動。十余道過后,茶湯仍是濃厚甘醇,足見其“內(nèi)力深厚”。
“半茶人”覺得光是泡茶,滋味還不夠過癮,文火慢烹,茶濃味釅,才暢快。
遂搬來泥爐,架上砂銚,把紅泥小壺中的茶逐一撥入,生火添水烹煮。將工夫茶具瀹煮兩用,甚是有趣,甚是巧妙。
伍
爐邊候湯,談笑風生。
不多時,銚內(nèi)汩汩有聲,與江中漲潮聲交鳴,有如天籟。
銚蓋氣孔處,茶煙裊裊,頑皮地“吹”出一個個小水泡,爐銚初沸?!鞍氩枞恕辈粫r地揭蓋察看,以便及時調(diào)整火候,難怪乎古人云“候湯最難”。
茶熟,出湯。茶湯濃如老酒,樟香、藥香猶在,更鄉(xiāng)的是厚樸的木質(zhì)香。
不同于瀹泡,烹煮的茶湯很燙嘴,須慢啜。湯感稠厚溫順,很是清甜。
一杯啜盡,額頭、后背,頓覺濕潤。此時,江風拂面,無上清涼。又聽江潮輕起,溫柔拍岸。此正是:閑坐江畔閑煮“云”,靜聽江潮靜拍岸。
陸
諸友圍坐江畔,圍爐煮茶。爐銚之興味,不禁讓我想起昔年遭貶儋州的蘇子瞻。他在一個寂寥的月夜,獨自一人,汲江煎茶。
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汲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
茶雨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菽c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
茶雨松風里,是無盡的惆悵與悲寂。
雖默立人生之秋,蹭蹬與失意卻磨礪了他隨遇而安、超然物外的人生境界。
茶如人生。在漫長的歲月里,命運跌宕,輪回交織。有些茶曾創(chuàng)造了歷史,書寫了傳奇,卻也漸漸成為歷史。但,陳年往事里的茶,似乎從未改變。它從過去漂游到今天,改變的只不過是人罷了。
江畔清秋,閑“云”悠悠。砂銚又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