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之惠風(fēng),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脫有形似,握手已違。”這是司空圖《詩品二十四則》之《沖?!?。僅是嚼得文字,就已唇齒盈韻。這世間的美或有千萬種,司空圖用來形容詩歌的美學(xué)風(fēng)格,已然到達(dá)了能用文字表達(dá)的最空靈得體之境。這沖澹之美,充滿了可遇而不可求的靈性,和“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妙得美意”。可遇而不可求,說的是機(jī)緣;妙得美意,說的是契得。
“猶之惠風(fēng),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蹦愦颠^春天的風(fēng)嗎?就是王羲之說的“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是李白筆下的“登眺餐惠風(fēng),新花期啟發(fā)”,是嵇康所描述的椅梧所生之地“清露潤其膚,惠風(fēng)流其間”?;蒿L(fēng)總給人一種和煦溫柔、若即若離之感,甚至它所傳遞的溫暖暢意之觸感似是從人自身調(diào)動生發(fā)而來,風(fēng)僅僅是啟動了人與自然聯(lián)通的開關(guān)?;蒿L(fēng)不語,卻讓風(fēng)中人難平思緒。你吹過古人吹過的風(fēng),你也一定會在某個時刻聯(lián)通古今、冥同感懷。五代馮延巳《鵲踏枝·誰道閑情拋棄久》中描述了一個意蘊雋永的畫面“獨立小橋風(fēng)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一個春日的傍晚,佳人立于拱橋之上,惠風(fēng)似有似無地游于袖中,遠(yuǎn)處只見得月下的一片疏林,衣褶的每一次拂動都在提示景中人近乎孤寂的寧靜幽深。這是“荏苒在衣”所傳遞的一種淡遠(yuǎn)弗界的空寥之美。另一邊,曾子說他的夢想,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春天的舞雩臺,風(fēng)舞盈袖?;蛟S,彼時的風(fēng)也經(jīng)過沂水旁的一片竹林,將“修篁閱音”分享于眾,眾人美意所至,歌詠而歸。這種美意似溢于文本之外,卻并不濃烈扣心,僅僅是借助于風(fēng)之靈動無形,解脫心靈的束縛,讓精神隨風(fēng)鼓蕩、暢游在無限的自然時空中,如秋千高振時的剎那輕盈與淡邈,卻又轉(zhuǎn)瞬即逝。
“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脫有形似,握手已違?!鄙衔闹兴f的那種沖澹的美意,似乎只能是偶遇之、妙得之,無跡可尋、不可復(fù)制。且當(dāng)你沉浸其中,往往在似有所得、想循跡深入之時,那種感覺又瞬乎淡出、遁于無蹤,甚至回味時也虛無縹緲、無法言達(dá)?!懊撚行嗡?,握手已違”,不要試圖去描述它,因為握手已違;不用去追尋它,因為僅有形似,韻已散。這種美的意境,更像是朱良志老師所提出的一種藝術(shù)境界—“一超直入如來地”。得來之人,必定是董其昌所說的“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nèi)營”,有內(nèi)在澄澈之靈性;欣賞之法,自然是郭若虛所言的“默契神會,不知然而然也”。一切從淡然中起,又消于淡然,瞬間所得卻早已永恒。
機(jī) 緣
既然無法刻意仿得,那只能期于機(jī)緣所造。既然是機(jī)緣,則離不開有緣人的慧眼。雖然沖澹之美轉(zhuǎn)瞬即逝、不可觸摸,卻并非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總可窺得一二、立享當(dāng)下。中國古典詩詞、文賦、畫作中,已經(jīng)將文人的浪漫演繹到了極致,其中不乏幽遠(yuǎn)沖澹之意境,可供神遇幽賞?!吧礁咴滦?,水落石出?!薄皾緫艏艧o人,紛紛開且落。”“竹喧先覺雨,山暗已聞雷。戶牖深青靄,階庭長綠苔。”山、月、竹、雨、澗戶、青苔,自然給予我們的已然很多,正如蘇子所說:“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美景幽情,在中國古代畫論中也是隨手可掇,比如日落川長、云平野闊、煙帶遙岑等。而同樣的景色,在不同人的畫作中卻呈現(xiàn)“千江有水千江月”的解讀。同樣是山林,任熊是“萬峰疊翠”“萬笏朝天”的峻拔明亮,米芾是煙雨朦朧,沈周是閑適淡逸。于我而言,沖澹之風(fēng),首推倪云林。“云林畫天真澹(一作淡)簡,一木一石自有千巖萬壑之趣。今人遂以一木一石求云林,幾失云林矣。”云林之風(fēng)簡淡逸遠(yuǎn),神韻獨飛,與沖澹之美一樣,無可從技術(shù)上復(fù)制成功,只可在某一時刻幡然意會,釋然一笑。
契 得
神遇可有,契得難求。契得是因為在自然的觀照中尋得了靈魂的休憩滋養(yǎng)之所,在與古來智者的默視中產(chǎn)生了心靈的共鳴。靈魂有召喚,心靈有慰藉,在獨一而孤遠(yuǎn)的場景或作品中覓得淡泊寧遠(yuǎn)之美,自是需要四分底蘊、六分神會。
明朝文人張大復(fù)《梅花草堂筆談》中談月色,便是對月色之契得,讀來參差有感、意趣嗟懷:“邵茂齊有言:‘天上月色,能移世界?!?,故夫山石泉澗,梵剎園亭,屋廬竹樹,種種常見之物,月照之則深,蒙之則凈;金碧之彩,披之則醇;慘悴之容,承之則奇;淺深濃淡之色,按之望之,則屢易而不可了。以至山河大地,邈若皇古,犬吠松濤,遠(yuǎn)于巖谷;草生木長,閑如坐臥;人在月下,亦嘗忘我之為我也。今夜嚴(yán)叔向置酒破山僧舍,起步庭中,幽華可愛。旦視之醬盎紛然瓦石布地而已。戲書此,以信茂齊之語?!币簧碓律允乔迦?,有福之人可得之遣之。如說月色可讓人得片刻之揣摩感懷,那煙霞之美,只在須臾之間,分秒即變,幀幀可愛。你一定見過夏季的晚霞,竊藍(lán)之上如壁畫中飛天飄舉的衣帶,絢爛恣意,靈動變幻,還沒有想好用什么詞語來贊美,它恍惚間已淡出在地久天茫之處,再回首已是山影深沉、月滿人間。
瞬間的芳華無法永駐人間,但美的意境卻在時空中流轉(zhuǎn)輪回。所以,珍惜每一次“握手已違”的瞬間,別故致新,心領(lǐng)神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