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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28歲,是家里的獨女。24歲之前,我大概是最近上熱搜的“江浙滬獨生女”中的一員,家里幾乎沒有需要我操心的事。只不過,24歲那年我媽媽生病了。
直到確診那一刻,我都不曾意識到父母已經到了大病會找上門的年紀,更難相信這種事會發(fā)生在我媽媽身上。
甚至在術中病理出來之前,我還在盤算著手術后跟媽媽去哪里吃好吃的,當時的觸診和B超結果都還挺樂觀,只不過是個乳腺腫塊嘛。沒想到術中病理出來以后,醫(yī)生在手術室門口告訴我“檢查結果是惡性的”。醫(yī)生的這句話落在我耳里,清清楚楚又感覺模模糊糊。爸爸出差,我獨自面對這樣的結果,好像生活跟我開了一個玩笑。
我竟然當時沒有落淚,感覺好像被什么蒙住了眼睛一樣,大腦里空落落的。“要繼續(xù)手術切除嗎?”彼時的我對乳腺癌一無所知,只能選擇相信醫(yī)生。24歲,在冰冷冷的手術室外面,我簽下了手術同意書。我當時手抖成了篩子,名字寫得歪歪扭扭,我不知道我簽下的字對躺在里面被麻醉的媽媽來說意味著什么,也不能想象我的生活會有怎樣的改變,腦子里糊里糊涂,心就好像沙包被人捏來捏去。
是的,我媽媽確診了乳腺癌三期,在她過幾年就能瀟灑退休的年紀,卻經歷了長長的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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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手術中”的燈“唰”的一下再次亮起,隨后是漫長的手術時間,漫長到我再也站不住,而是在等候室里坐下,又站起,又坐下。我時常盯著大屏幕上媽媽的名字,“手術中”的字眼一直映在我的眼睛里。我不敢去想手術室里的一切和媽媽現(xiàn)在所經受的,我只是在那兒坐著,等著,等著手術燈變暗,等著媽媽出來,我什么都做不了,除了等著。
媽媽被推出來的時候閉著眼睛,臉是慘白的,完全不是一天前還跟朋友發(fā)著語音相約出去旅游時的樣子。我當時心里閃過一絲恍惚,這是我媽媽嗎?是??!怎么不是呢?雖然理智迅速地做了回答,但我似乎久久都沒有反應過來。
媽媽終于清醒過來,她望著我,眼淚掉了下來,我摟住她,“媽媽,哭什么,手術切除了就會好的呀”。我當時確實是這么以為的,并不知道手術只是治療的開始。媽媽哭得眼睛很紅,我絞盡腦汁地在腦子里搜索以前媽媽安慰我的話,卻發(fā)現(xiàn)除了“沒事”兩個字我憋不出其他的了。我只能學著小時候媽媽抱著我那樣,拍拍她的背,拿紙巾擦去她的淚水。你問我不想哭嗎?當然想哭。在看到媽媽身上插滿管子的那一刻,一瞬間理解了咫尺天涯的含義,只那么一晃,我們就從原本親密無間、嘻嘻哈哈的母女變成了一個癌癥病人和病人家屬。
大病理出來以后,醫(yī)生把我和爸爸喊進辦公室讓我們做好最壞的打算。腋下淋巴清掃的結果非常不樂觀,顯示有多個淋巴轉移。醫(yī)生說盡管現(xiàn)在乳腺癌的治療是比較成熟和完善的,但是媽媽這個評級屬于高風險,有很大復發(fā)和轉移的可能,家屬還是要做好準備。這是第一次有人把生死明明白白放在我的眼前,并要我做好心理準備。我一把抹去淚水,不能讓媽媽看到,進病房前我深吸一口氣,換上一副小事一樁的表情。
原來電視劇里說的一瞬間長大是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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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住院那段時間,我除了穩(wěn)定住自己的情緒,就是幫媽媽端水倒尿、打飯打菜。白天爸爸上班,我就坐在媽媽身邊,一邊刷題準備考試一邊留意媽媽的需求。我開始關注大量的乳腺癌的資訊,關注了很多個與乳腺相關的微信公眾號,開始從文獻中閱讀國外前沿的治療技術和臨床試驗的信息。
所有經歷過癌癥的人都知道,手術只是漫長戰(zhàn)爭的第一步。下一步,是放化療。
這次,我們決定去上海腫瘤醫(yī)院確定方案。
到了上海,在這家全國頂尖的腫瘤醫(yī)院里,我們只是萬千病人家庭中的一個?;熤芷诙榘雮€月一次,共8次。彼時我在上海念書,與醫(yī)院所在的徐匯區(qū)隔了大半個城市。我們全家在4個月里開啟了定時遷徙模式,爸媽每次會坐近4小時的車,而我則跨越大半個上海去接他們。
媽媽的頭發(fā)大概是第5次化療的時候開始掉的。11月初的上海還不是太冷,媽媽戴了頂帽子,遮住了頭發(fā)。到了賓館,摘下帽子的時候,我驚詫地發(fā)現(xiàn)前4次的化療原來早已暗中埋下了威力,媽媽后腦勺的頭發(fā)已經掉了大半。雖然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我的心還是像被捏了一下的痛,要知道媽媽之前的頭發(fā)又黑又厚,她最臭美她的頭發(fā)。媽媽馬上掩飾住臉上的難過表情,一臉輕松地問我是不是很難看,我回答“不會啊,會長出來的嘛”。媽媽拿著帽子,一邊輕輕地吹掉頭發(fā),一邊絮叨著“又掉了這么多”。再后來就是剃發(fā)、戴假發(fā),那幾個月里聽得最多的話就是“你看,我的睫毛都掉完了”“今天眉毛也掉了”。
其實掉發(fā)和藥物的其他副作用相比,真的不值一提。
每一次化療的前提是白細胞達標,其中一個重大的副作用就是骨髓抑制,因而化療病人大部分都會在結束化療之后打升白針。升白針有很強的副作用,會讓人全身骨頭疼痛,媽媽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熬著,熬過了密集的化療和放療。自然有感覺活不下去的時刻,甚至有一次媽媽難受到把我叫到床邊交代后事,我握著她的手默默流淚,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我知道她很痛苦,但我并不能為她分擔半分。我覺得很無力,覺得病痛面前我學的一切都啥也不是。
如今,距離放化療結束已近4年。這4年的每一天我都如履薄冰,每一次復查我都如臨大敵。我深知這分期的兇險,也明白疾病的無常,心里做著要失去至親的打算,卻又難以想象沒有媽媽的世界會是怎樣。
我收起那些環(huán)游世界的白日夢想,習慣于每天和媽媽互道早安。我在無數個夜晚都渴求上天的憐憫,把我所有的運氣都勻給媽媽。
生離死別大概是每個人必修的功課,但我想,這門功課我可能永遠都學不會。
(摘自2023年第21期《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