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國生物安全刑事立法存在過度強化預防性刑法、刑事法網尚未嚴密與體系定位尚未明晰等問題。出于防范生物安全風險的需求,生物安全刑事治理應遵循適度預防、分類規(guī)制與體系保護的立場。生物安全法益系復合法益,涵蓋個體法益、社會法益與國家法益三個方面。作為復合法益構成的各個法益之間具有相對獨立性和內部關聯(lián)性,與個體生命健康安全直接相關的法益決定生物安全法益的根基。生物安全刑事治理體系的建構應以生物安全法益為指引。在刑法外部體系上,應消除刑法與生物安全風險防控前置法之間的規(guī)范抵牾;在刑法內部體系上,宜采取“集中為主,分散補強”的立法模式,并根據(jù)生物安全風險類型予以分層規(guī)制。對于主要侵害國家安全法益的生物犯罪,倚重舉動犯的規(guī)制邏輯;對于主要侵害公共安全法益或社會管理秩序法益的生物犯罪,倚重抽象危險犯或具體危險犯的規(guī)制邏輯;對于主要侵害個體法益的生物犯罪,倚重情節(jié)犯或結果犯的規(guī)制邏輯。
關鍵詞:生物刑法" 生物安全風險" 生物安全法益" 體系調適
中圖分類號:D924.3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8557(2024)06-0079-16
【基金項目】福建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網絡犯罪擴張的類型化規(guī)制研究”(項目編號:FJ2021BF015)。
【作者簡介】陳俊秀,法學博士,福州大學法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暨貴州省社會科學院聯(lián)合培養(yǎng)博士后。王錦歡,福州大學國際法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①《中華人民共和國生物安全法》第3條:“生物安全是國家安全的重要組成部分。維護生物安全應當貫徹總體國家安全觀,統(tǒng)籌發(fā)展和安全,堅持以人為本、風險預防、分類管理、協(xié)同配合的原則?!?/p>
一、引言
生物安全是國家安全的重要組成部分。①伴隨基因編輯嬰兒、新冠疫情、實驗室病原體泄露及生物恐怖主義等公共衛(wèi)生事件的相繼發(fā)生,公眾對加強生物犯罪治理的訴求愈發(fā)高漲,生物刑法這一新興刑事法律領域日益受到學界的關注與推崇。參見梅傳強、盛浩:《論生物安全的刑法保護——兼論〈刑法修正案(十一)〉相關條文的完善》,載《河南社會科學》2021年第1期;參見姜濤:《我國生物刑法的困境與出路》,載《現(xiàn)代法學》2021年第2期;參見胡云騰、余秋莉:《〈刑法修正案(十一)〉關于生物安全規(guī)定的理解與適用——基于疫情防控目的的解讀》,載《中國法律評論》2021年第1期。既有刑法規(guī)范已逐步構建出由不純正生物刑法立法為主,純正生物刑法立法補強的生物安全刑事治理體系(如表1所示)。純正生物刑法是專門針對生物犯罪設立的罪刑體系,典型罪名如“妨害國境衛(wèi)生檢疫罪”“妨害動植物防疫、檢疫罪”等;不純正生物刑法在立法初衷上并非直接針對生物犯罪,但其適用范圍可能包含那些利用生物手段或涉及生物材料的犯罪行為樣態(tài),典型罪名如“組織、領導、參加恐怖組織罪”“非法制造、買賣、運輸、儲存危險物質罪”等。參見姜濤:《生物刑法之預防性擴張的教義學路徑》,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20年第4期。
2021年4月我國《生物安全法》的施行,標志著我國生物安全風險防控前置法體系已初步形成。當前我國生物犯罪具備高隱蔽性、廣泛破壞性與后果的長遠影響性等多重特性。公眾對生物技術的恐懼心理不僅未得到有效化解,還逐步轉化為對生物技術是否會被武器化、生物技術能否造成大規(guī)模動植物疫病流行等現(xiàn)實性擔憂。參見焦艷鵬:《總體國家安全觀下的生物安全刑法治理》,載《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20年第20期。作為生物安全的最后保障性機制,刑法亟需重視與生物安全風險防控前置法的互動銜接,建立一套反映生物安全基本理念、基本原則和刑事方針的生物安全刑事治理體系。有鑒于此,本文在檢視當前生物安全刑事治理問題的基礎上,探尋生物安全刑事治理的應然范式,以法益理論為指引對生物犯罪進行類型化界分,以期為建構生物安全刑事治理體系提供理論支撐和實踐指引。
二、生物安全刑事治理的問題檢視
當前生物安全風險的輻射范圍不斷拓展、侵擾機理日趨復雜、監(jiān)管難度日漸提高,參見[日]川口浩一:《新型冠狀病毒與刑法——基于德日刑法的比較研究》,陳俊秀、夏杉青譯,載《海峽法學》2023年第1期。生物犯罪體系愈發(fā)龐大且錯綜復雜。著眼于維護生物安全的現(xiàn)實需要,刑法逐漸成為生物安全法律規(guī)范體系上的“阿喀琉斯之踵”,所立之法缺乏針對性、前瞻性與系統(tǒng)性,影響生物安全刑事治理的整體進程。
(一)過度強化預防性刑法
預防性刑法著眼于刑法介入時點的前置化,優(yōu)先發(fā)揮刑法保護社會秩序和安全的機能,從而實現(xiàn)更為有效的社會控制?;陬A防性刑法觀,對于潛在生物安全風險極高的犯罪行為,刑法應積極前置干預,以預防和控制生物安全風險。立足于我國現(xiàn)行刑法規(guī)范,生物犯罪既有抽象危險犯規(guī)定如“組織、領導、參加恐怖活動罪”“幫助恐怖活動罪”“準備實施恐怖活動罪”“非法采集人類遺傳資源、走私人類遺傳資源材料罪”“非法植入基因編輯、克隆胚胎罪”“非法獵捕、收購、運輸、出售陸生野生動物罪”等。,也存在相當數(shù)量的具體危險犯規(guī)定如“非法制造、買賣、運輸、儲存危險物質罪”“妨害公務罪”“妨害傳染病防治罪”“妨害國境衛(wèi)生檢疫罪”“妨害動植物防疫、檢疫罪”等。。有學者更是將生物刑法界定為預防性刑法。參見姜濤:《生物安全風險的刑法規(guī)制》,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20年第4期。
在防控生物安全風險上,立法擴張是生物安全刑事治理體系建構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但當前刑事立法存在過度強化預防性刑法的缺憾。以《刑法修正案(十一)》增設的“非法植入基因編輯、克隆胚胎罪”為例,在草案階段,針對非法利用基因編輯技術等行為設有“違反國家有關規(guī)定”的前置性要件;《刑法修正案(十一)》正式施行的條文中卻刪除了這一前置性要件,意味著刑法對此類行為的規(guī)制不再受限于行為人是否“違反國家有關規(guī)定”。這一立場的轉變表征出明顯的預防性刑法觀,意在強化對生物安全風險的防范,但同時也造成了憲法所保障的科學研究自由與公共安全間的沖突。合理的犯罪預防有助于預防與控制社會潛在風險,但過度強化預防性刑法蘊含著過度刑法化的隱憂、滋生司法恣意的危機、導致刑法機能失衡的風險。參見房慧穎:《預防性刑法的風險及應對策略》,載《法學》2021年第9期;湯瑩:《安全化理論視角下的全球數(shù)據(jù)安全》,載《海峽法學》2024年第4期。因此,在強化生物安全風險防控的同時,也需要平衡好科學研究自由與公共安全之間的關系,兼顧科技創(chuàng)新與社會穩(wěn)定。
(二)刑事法網尚未嚴密
衡量生物安全刑事法網是否嚴密有兩個基準,一是整體刑事法網的大小,二是個罪法網的大小。參見儲槐植:《再說刑事一體化》,載《法學》2004年第3期。從近年刑法修正案的內容看,刑事立法加強了對基因編輯技術應用、非法采集人類遺傳資源與走私人類遺傳資源材料等新興生物安全風險的規(guī)制,以紓解生物安全刑法規(guī)范供給不足的問題。然而,當前生物安全刑事法網尚存在明顯紕漏,未能囊括所有應受刑罰處罰的行為。
就整體刑事法網而言,當前生物安全刑事法網在犯罪類型和犯罪主體上仍存在罅漏。面對層出不窮的生物安全風險,刑事治理常遭遇無法可依的尷尬境地,或囿于相應罪名的“缺席”而轉向其他罪名的適用。生物安全整體刑事法網不嚴密大致表征為以下三個方面:1.對于生物技術的應用問題,在《刑法修正案(十一)》出臺前,非法植入基因編輯、克隆胚胎的行為尚未入刑,我國基因編輯領域刑事立法空缺,“基因編輯嬰兒”案只能適用非法行醫(yī)罪。賀建奎、張仁禮、覃金洲等3名被告人因共同非法實施以生殖為目的的人類胚胎基因編輯和生殖醫(yī)療活動,構成非法行醫(yī)罪,分別被依法追究刑事責任。參見余秋莉:《論人體生殖系基因編輯行為的刑法應對——兼評賀建奎“基因編輯嬰兒”案》,載《法律適用》2020年第4期。而從基因編輯技術應用和各國立法現(xiàn)狀來看,德國、法國、澳大利亞、英國、美國和日本均對基因編輯技術應用及其帶來的倫理、法律和社會問題給予高度重視,并已在人類基因編輯和胚胎保護領域制定相應的法律法規(guī),以規(guī)范該技術的研發(fā)和應用。德國《胚胎保護法》、法國《生物倫理法案》、澳大利亞《禁止克隆人法案》、英國《關于人受精及胚胎研究的法律》、美國《禁止克隆人法案》與日本《克隆技術規(guī)制法》等均對生殖性克隆作出了禁止性規(guī)定,并設立了相應的法律后果和處罰措施。2.對于生物恐怖主義問題,與非法攜帶傳統(tǒng)武器如槍支、彈藥、管制刀具的行為相比,傳染病病原體或生物武器的持有行為具有更為嚴重的社會危害性,持有傳染病病原體或生物武器的行為應當被刑法所禁止。但現(xiàn)行刑法并未明確這類行為的罪刑規(guī)范,引發(fā)刑法規(guī)范與生物安全風險防控間的脫節(jié)。3.對于犯罪主體問題,在生物犯罪領域,單位主體因其在人員配備、資源調度、經濟規(guī)模及專業(yè)技術方面的優(yōu)勢,相較于自然人主體展現(xiàn)出更強的犯罪能力。而縱觀我國生物安全刑事立法,其主要聚焦于自然人犯罪,對于單位主體非法利用基因編輯技術、危害人類遺傳資源等犯罪行為,刑法僅能追究其中自然人個體的責任,而單位本身則得以逃避刑罰。
就生物安全個罪法網而言,既有罪名未能充分涵蓋生物安全風險從生成、發(fā)展到轉化的整個鏈條,呈現(xiàn)出碎片化治理樣態(tài),滯后于日漸嚴峻的生物安全形勢。生物安全個罪法網不嚴密大致表征為以下四個方面:1.關于公共衛(wèi)生安全,我國《刑法》第330條妨害傳染病防治罪局限于5種行為類型,與《傳染病防治法》第八章“法律責任”中“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所指涉的行為類型相比,涵攝范圍較為狹窄。2.關于野生動物安全,《刑法修正案(十一)》增設非法獵捕、收購、運輸、出售陸生野生動物罪,表明刑法的評價內容不再局限于捕殺、販賣、運輸?shù)葌鹘y(tǒng)交易環(huán)節(jié),更延伸至消費端的不法行為。但條文規(guī)范所界定的行為目的僅限于食用野生動物,極大地限縮了此類生物犯罪的適用范圍。3.關于人類遺傳資源安全,盡管《刑法修正案(十一)》增設非法采集人類遺傳資源、走私人類遺傳資源材料罪,但諸如遺傳資源的保存、交易等環(huán)節(jié)仍未被納入刑法的規(guī)制范疇,對于遺傳資源的刑法保護尚存在明顯盲區(qū)。4.關于基因編輯技術安全,除了向人體或動物體內植入基因編輯的人類胚胎受刑法約束外,其他濫用基因編輯技術的行為,如未經許可進行基因編輯實驗、非法傳播或應用編輯后的基因等,尚不構成犯罪,但這些行為潛在的危害程度卻不亞于前者。
(三)體系定位尚未明晰
當前我國生物安全刑事立法傾向于將生物犯罪歸類到環(huán)境犯罪的范疇,這意味著生物刑法尚未形成獨立的規(guī)范體系,在很大程度上被環(huán)境刑法所涵攝。有學者基于此指出,生物刑法與環(huán)境刑法難以在體系兼容、結構并存、功能體現(xiàn)與罪責標準等方面融通。參見姜濤:《生物刑法與環(huán)境刑法分離論之提倡》,載《政法論壇》2021年第5期??v觀現(xiàn)行刑法關于生物犯罪的結構體例和條文安排,生物犯罪并未形成相對集中統(tǒng)一的罪刑體系,定罪處罰主要依據(jù)“危害公共安全罪”“危害公共衛(wèi)生罪”和“破壞環(huán)境資源保護罪”三大罪名類別。此種分散式立法模式導致法益定位不清和體系結構缺失,反映出刑事立法亟需明晰生物安全法益的獨立地位。
從現(xiàn)行刑法規(guī)范來看,《刑法》未能與生物安全風險防控前置法形成有效的規(guī)范銜接。一方面,刑法規(guī)范的指向性不足。例如,《生物安全法》專章規(guī)定危害病原微生物實驗室生物安全的行為,然而《刑法》在涉及此類犯罪的規(guī)制上,卻缺乏相應的刑事追責條款。參見伊力其、王永浩:《現(xiàn)代生物技術發(fā)展中生物安全風險的刑法治理》,載《科學管理研究》2022年第4期。又如,《刑法》針對玩忽職守罪的基本犯與加重犯設定不同的法定刑,但在傳染病防治失職罪的相關規(guī)定上,《刑法》卻未能對不同危害程度的犯罪行為進行類型化區(qū)分,僅設定一檔統(tǒng)一的法定刑。此種立法技術導致罪刑關系不協(xié)調,減損犯罪治理的實際效果。另一方面,行刑銜接問題突出。其一,定罪標準有所差異。根據(jù)法秩序統(tǒng)一的原則,不同法域對行為違法性有著各自的評判標準。當刑法規(guī)定某一行為是犯罪時,這意味著刑法與民法或行政法同時對這一違法行為作出否定性評價。當不同法域的法律規(guī)范針對同一事項的規(guī)定存在不一致或相抵觸的情況時,法域沖突便隨之產生。參見于改之:《法域沖突的排除:立場、規(guī)則與適用》,載《中國法學》2018年第4期。如《刑法》第332條規(guī)定,引起檢疫傳染病傳播或者有傳播嚴重危險的,構成妨害國境衛(wèi)生檢疫罪,這表明該罪為危險犯?!吨腥A人民共和國刑法》第332條:“違反國境衛(wèi)生檢疫規(guī)定,引起檢疫傳染病傳播或者有傳播嚴重危險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者單處罰金。單位犯前款罪的,對單位判處罰金,并對其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依照前款的規(guī)定處罰?!钡鶕?jù)《進出境動植物檢疫法》第42條規(guī)定,只有當危害結果出現(xiàn)時才能動用刑法進行處罰,與刑法規(guī)定的危險犯相沖突,影響了法律體系的統(tǒng)一性和協(xié)調性?!哆M出境動植物檢疫法》第42條:“違反本法規(guī)定,引起重大動植物疫情的,依照刑法有關規(guī)定追究刑事責任?!逼涠?,罪名之間有所脫節(jié)?,F(xiàn)行行政法律法規(guī)普遍設置“法律責任”一章,而其中的附屬刑法規(guī)范通常采取宣示性立法模式,即“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表述。此種立法模式較為寬泛,未能具體界定何種情形成立犯罪、構成何罪以及應如何承擔刑事責任,從而在刑事處罰與行政處罰間留下“真空地帶”。
三、生物安全刑事治理的范式選擇
為紓解生物安全領域過度強化預防性刑法、刑事法網尚未嚴密及體系定位尚未明晰的難題,需立足生物安全風險作為非傳統(tǒng)安全威脅的特性,遵循理性化、類型化與體系化的治理立場。
(一)適度預防立場
生物犯罪的事先預防性干預理應成為生物犯罪治理的應有之義。但若單純從秩序價值、工具價值等規(guī)范性因素回應預防性干預問題,則容易落入處罰標準模糊化、失靈化和恣意化的陷阱。預防性刑法本質上是一種擴張性立法模式,這種模式可能招致國家刑罰權的擴張。由此,如何有效防范預防性刑法對刑法謙抑主義的潛在解構,成為構筑生物安全刑事治理體系的重要命題。
1.適用原則的限制:遵循比例原則
盡管預防性刑法成為現(xiàn)代社會法律整體價值立場轉換的重要表征,參見何榮功:《預防刑法的擴張及其限度》,載《法學研究》2017年第4期。但其所蘊含的過度犯罪化問題卻備受爭議。要言之,國家在懲罰公民時必須具備正當化依據(jù)。參見房慧穎:《預防性刑法的風險及應對策略》,載《法學》2021年第9期。比例原則是檢驗公權力行使是否正當化的價值理念,參見藍學友:《規(guī)制抽象危險犯的新路徑:雙層法益與比例原則的融合》,載《法學研究》2019年第6期。貫穿于法治運作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具體包括適當性原則(又稱妥當性原則)、必要性原則(又稱最小損害原則)和均衡性原則(又稱狹義比例原則)三個子原則。適當性原則的核心在于確保所采取的手段能夠契合預期目的,在預防性刑法語境下,它主要檢驗的是哪些行為應被納入預防性刑事法律規(guī)制范疇。適當性原則包含兩方面的考量:一是目的的正當性,即預防性刑事手段必須旨在保護生物安全法益。二是手段的有效性,即這些手段必須能夠有效降低生物安全風險。必要性原則是貫徹適當性原則的基本體現(xiàn),即保護生物安全法益所采取的預防性刑事手段必須是在同等有效的手段中選擇對民眾權利損害最小的。刑法謙抑性原則反映出刑法與其他部門法之間存在嚴格的位階關系,刑事法律手段比民事、行政法律手段造成的損害要大,所以在同等有效的情況下應當優(yōu)先適用民事或行政法律手段。作為最嚴厲的制裁手段,刑罰應當在前置法無法奏效時才能動用,避免給社會帶來額外的負擔。均衡性原則要求所采取的手段與其所達成的目的之間必須合比例或相稱。在刑法疆域,這體現(xiàn)為犯罪與刑罰之間的合理對應,即所謂的罪刑相當。將這種原則引入生物安全的預防性刑法保護中,即意味著立法者在采取預防性犯罪化手段時,應確保這些規(guī)制手段與生物安全風險可能造成的法益侵害程度相匹配。
2.適用范圍的限制:遵循實質違法性標準
積極預防的刑法保護立場始終秉持謹慎原則,將刑法對經濟社會的干預限制在必要且適度的范圍內。參見郎勝:《在構建和諧社會的語境下談我國刑法立法的積極與謹慎》,載《法學家》2007年第5期?;诜e極主義刑法觀理念,犯罪的成立應當根據(jù)行為是否真實地對法律所保護的利益造成侵害或者威脅,而非單純出于維護行為規(guī)范的目的而擅用刑法。參見付立慶:《論積極主義刑法觀》,載《政法論壇》2019年第1期。評估行為的危險性或侵害性時需考慮行為本身所具有的特性,不同的風險來源、行為距離實害結果發(fā)生時點的遠近以及行為與實害結果間的關聯(lián)度等,決定行為具有不同性質。
生物安全法益是一種新型法益,為防止刑事立法過度強化法益保護前置化,避免刑法淪為工具性立法現(xiàn)象的發(fā)生,要將法益保護前置化的措施做以下界分:首先,針對本身就蘊含危險性的行為,應考量危險的高低、遠近、輕重及所處的具體領域。在現(xiàn)代科學技術領域,尤其是生物研究、實驗或應用活動,往往自帶風險性與不確定性。立法時需基于這些活動可能造成的損害和威脅,結合其所屬領域的特性,來劃定合理的刑法保護邊界,并將技術風險的控制與管理有效融入刑事立法體系中。其次,針對直接危害公共秩序或公眾對社會制度的信任但尚未直接侵害人體生命或健康的行為,則要設定合理的限制條件。這些條件可包括行為的性質、目的、頻率及持續(xù)時間等,以確保在維護社會秩序的同時,不過度限制或侵犯個人的合法權益。最后,對于不能直接引起事故但可能間接導致實害結果發(fā)生的行為,如持有危險生物物質、預備進行生物攻擊、煽動他人從事生物犯罪等,則應重視這些行為與實害結果之間的規(guī)范聯(lián)系。參見姜敏:《積極刑法觀之面相、根據(jù)和實踐限度的教義學分析——以〈刑法修正案(十一)〉為分析文本》,載《法學評論》2022年第6期。該規(guī)范聯(lián)系應遵循主客觀相結合的原則,即犯罪主體能否在認知層面預見其行為的潛在后果,以及這些行為能否對實害結果的發(fā)生發(fā)揮實質性的作用。
(二)分類規(guī)制立場
類型化思維方法是一種通過歸納和概括,提煉出具有類似本質特征的具體事物的規(guī)范價值與整體印象的思維模式。參見步洋洋:《論我國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類型化》,載《政法論壇》2020年第4期。立足生物安全刑事治理視域,類型化的規(guī)制立場有助于科學界定不同生物犯罪的保護法益及涵攝范圍,為生物安全刑事治理提供有益的思維方向。在處理生物安全及其風險行為的類型化劃分時,應力求精細周密的劃分標準,力戒寬泛籠統(tǒng)的歸類方式,其分類體系宜涵蓋以下三方面考量要素。
一是全面識別各類生物犯罪間的內在邏輯與相互關系。法益是劃分不同犯罪類型的核心標準,我國刑法分則正是依據(jù)十種不同的法益類型進行刑法體系編排和法網調整。通過區(qū)分不同犯罪類型,有助于避免因罪名設置過度同質化導致的邏輯罅隙。正源于此,現(xiàn)代各國傾向于借助類型化思維方法對不同的犯罪進行分門別類,以克服法律規(guī)范間可能存在的相互重復或抵牾之處,實現(xiàn)刑法體系的系統(tǒng)化。忽視生物安全風險類型及其所處階段的差異而采取統(tǒng)一的規(guī)制手段,既無法有效應對高風險領域的威脅,又將導致對低風險領域的過度干預,整體上難以實現(xiàn)消解風險的目的。
二是在明確犯罪類型的基礎上,評估不同行為所具有的風險大小和危害程度。在生物安全價值日益凸顯的當下,盡管我國已將生物安全法益納入刑法保護范疇,但尚未構建起獨立的生物安全刑事治理體系。生物安全風險作為復雜的類別群,涵蓋不同類型的犯罪行為,每種犯罪行為所裹挾的風險各有差異。相應地,對于不同類型生物安全風險的治理需求也各有側重?;陲L險的多元性和治理需求的差異性,《生物安全法》明確提出分類管理的原則。該原則要求在防范和應對生物安全風險時,必須根據(jù)風險的性質、來源和潛在影響等因素,對風險進行科學分類,并據(jù)此制定妥當?shù)闹卫聿呗浴H艉鲆曔@些差異而采取“一刀切”的方式,可能會產生兩個問題:一是刑法過度介入,即把行政違法行為升格為刑事犯罪或對一些風險較低的犯罪行為施加苛厲的刑罰。二是罪刑失衡的產生,即針對風險較高的犯罪行為,刑罰卻并不苛厲,導致高風險犯罪行為未得到有效懲治,從而威脅社會安全和穩(wěn)定。
三是甄別刑事規(guī)范與非刑事規(guī)范之間的相當性關聯(lián)及其差異。這包括分析現(xiàn)有刑事立法能否覆蓋所有類型的犯罪行為,是否存在立法空白或漏洞,對于不同風險級別的犯罪行為的規(guī)制是否恰當。對于不能被既有刑法規(guī)范規(guī)制的犯罪行為,是否需要通過修改罪狀或增設新的罪名予以規(guī)制。對于確實需要新增罪刑規(guī)范的犯罪行為,應注重核心領域的限定,即生物安全領域中那些最為關鍵、最為重要或風險最高的范疇,是制定或修改生物安全相關罪刑規(guī)范時需要特別關注和限定的對象。保證抽象概括與適度列舉的有機統(tǒng)一。
(三)體系保護立場
法律體系分為內部體系與外部體系,內部體系是諸多法律規(guī)范一致認可的價值判斷體系,外部體系是由實在法規(guī)范及其相互關系構成的體系。參見[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316頁。生物安全刑事治理若僅停留在刑法體系內部,其治理能力和成效將會受限,難以形成從輕到重、層層遞進的階梯性處罰機制。參見張永強:《我國生物安全刑法保護的模式選擇和規(guī)范優(yōu)化》,載《南京社會科學》2022年第9期。因而,生物安全刑事治理應訴諸整體性考察視角,改變風險預防分散化的局面,以填補生物刑法的規(guī)范漏洞,指導司法實踐。
在生物刑法外部體系層面,需借助系統(tǒng)性思維邏輯審視生物安全領域的全部法律規(guī)范,消除不同法域相關規(guī)范的抵牾之處,以求法秩序統(tǒng)一的實現(xiàn)?,F(xiàn)行生物安全法律體系包括《生物安全法》《傳染病防治法》《動物防疫法》《野生動物保護法》等法律規(guī)范(如表2所示),這些法律規(guī)范已滲透至涵蓋行政法、環(huán)境資源法、能源法、經濟法、軍事法、科技法及刑法在內的多個法律疆域之中。參見吳小帥:《論刑法與生物安全法的規(guī)范銜接》,載《法學》2022年第12期。生物安全領域的附屬刑法規(guī)范和刑法典中的相應規(guī)范組成我國生物刑法規(guī)范體系。在刑法與相關生物安全法律法規(guī)的銜接上,刑法總則的基礎理論應當與《生物安全法》的立法精神與原則相契合,分則中具體的罪名設置需以《生物安全法》作為參照,根據(jù)生物安全領域的實際需求,對罪名進行增設、撤銷或變更,以確保法律體系的內在邏輯性和外在適應性。
生物刑法內部體系的構造需立足于外部體系,探索法律原則的具體化,將刑法原則及其下位原則作為生物刑法“體系的基石”,并按照“內在的位階順序”發(fā)揮功效。參見金鴻浩:《網絡犯罪刑法理論范式的體系化變革》,載《中國法律評論》2023年第3期?,F(xiàn)行刑法尚未設立專門的“危害生物安全類犯罪”章節(jié),在應對生物安全領域的犯罪問題時,刑法結構體例和條文布局稍顯力有不逮,無法有效體現(xiàn)生物安全治理的深層理念、刑事政策與基本準則。在生物技術迭代發(fā)展的推動下,生物安全風險的生成機理愈加復雜,生物犯罪的單一性和局部性被打破,傳統(tǒng)規(guī)制手段對生物犯罪的適用呈現(xiàn)碎片化,削弱了刑罰實際的懲治效果。鑒于生物安全領域的獨特性和復雜性,亟需對相關犯罪的構成要件與刑罰配置進行集中化、系統(tǒng)化的體系安排。這一舉措并非意味著要全面顛覆或重建我國生物安全刑事治理體系,而是應當基于生物安全風險的刑法教義學困境和刑事立法的現(xiàn)實需求,以法益論和法教義學為指導,研判生物犯罪治理的方法論,進而構建類型化與科學化的生物安全刑事治理體系。
四、生物安全刑事治理的體系調適
為解決生物安全刑事治理體系建構問題,首先應當厘清刑法意義上的生物安全內容與屬性,明晰生物安全法益的多重保護需求。以生物安全法益為導向,運用類型化分析方法解構生物犯罪,裨益于塑造刑法與生物安全風險防控前置法相銜接的罪刑體系,實現(xiàn)生物安全刑事治理體系的系統(tǒng)化調適。
(一)厘清生物安全法益基本面向
現(xiàn)階段學界對于生物安全法益內容尚未形成通說觀點。持“生態(tài)安全法益說”學者指出,生物安全法益包括國家安全、人類安全與個體安全三層維度。參見姜濤:《生物刑法與環(huán)境刑法分離論之提倡》,載《政法論壇》2021年第5期。該說的合理性仍需商榷:第一,將個體法益的基本面向界定為個體安全,涵攝范圍過于狹隘,即個體不僅面臨生命健康安全的威脅,知情權、隱私權等重要的個體權益同樣需要得到妥帖保護。第二,人類安全的內涵過于寬泛,缺乏明確性,容易導致法律適用上的困難和不確定性。參見魏佳軒、陳曉明:《生物刑法的保護法益與規(guī)范調適》,載《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2期。持“生態(tài)法益說”學者根據(jù)環(huán)境刑法中的生態(tài)法益論指出,生物安全法益具有兼顧人類利益和生物價值的雙重面向。參見程紅、趙浩:《論我國生物刑法的保護法益與體系構建》,載《經濟與社會發(fā)展》2021年第6期。該學說的癥結在于,它忽視了生物安全刑事立法基本價值訴求,簡單地將環(huán)境刑法理論移植到生物安全法益的解讀中,未能有效界分生物刑法與環(huán)境刑法,導致兩者界限模糊。另有學者將生物安全法益概括為公共衛(wèi)生安全、實驗室生物安全、生物技術安全、人類遺傳資源安全、生物多樣性等內容。參見梅傳強、盛浩:《論生物安全的刑法保護——兼論〈刑法修正案(十一)〉相關條文的完善》,載《河南社會科學》2021年第1期。其局限性在于,通過列舉法來界定生物安全法益的內容雖然是一種相對簡化的解釋方案,但由于缺乏深層次的歸納與提煉,所得結論往往難以經受推敲。
上述學說尚不能囊括生物安全法益的所有方面,也難以通過取三者的中間值以求完滿詮釋法益內容。作為一種新型重要法益,我國對生物安全法益的關注落后于其他有關個體安全的法益類型。現(xiàn)行刑法往往把生物安全法益與其他法益進行同質性評價(如污染環(huán)境罪),造成司法實踐中的困惑和爭議。既有學說從不同視角闡述生物安全法益的內容,盡管論證的角度有所差異,但都一致認同生物安全法益屬于復合法益。本文亦持相同觀點,認為生物安全法益可從三個維度進行把握:在個體法益的維度上,個體法益是生物安全法益的基石。生物安全法益不僅涵蓋個體生命健康等人身安全權益,還包括個體隱私安全、知情權。生命法益是個體法益的最高位階,與健康法益一樣是個體享有的免受生物安全風險侵擾的重要權利。隱私安全包括個體生物信息的保護、生物樣本的安全存儲等,知情權包括個體有權了解與其生物安全相關的各類信息。在集體法益的維度上,生物安全法益主要涵蓋公共安全法益和社會管理秩序法益。生物安全風險可以不受個體安全狀況的限制,甚至無須通過環(huán)境介質,便能直接對公共安全和社會管理秩序構成威脅。因此,對于集體法益的甄別應站在更高層次,超越個體范疇,關注整體和長遠的生物安全利益,通過對多數(shù)人重要法益的保護以實現(xiàn)對公共安全和社會管理秩序的維護。在國家法益的維度上,生物安全法益指向國家安全法益。新冠肺炎疫情期間,由生物安全風險引發(fā)的“非常態(tài)危機”導致國家面臨經濟下行壓力,甚至造成政局動蕩,威脅國家安全。生物安全作為總體國家安全觀延伸出的重要內容,其法益內容與國家安全緊密相連。譬如,我國刑法對于人類遺傳信息的保護主要側重于國家安全,而非局限于個人信息權利的保護。參見賈元:《基因技術利用行為的刑法規(guī)制》,載《法學》2024年第4期。
作為復合法益構成的各個法益之間既具有相對獨立性,又存在內部關聯(lián)性。為避免對法益結構產生認知誤區(qū),需厘清生物安全法益內部結構及其邏輯關聯(lián)。首要考量的是那些與個體生命健康安全直接相關的法益是否被侵害,這決定生物安全法益的基礎和目標。鑒于社會構建于個體之上,最終旨歸皆在于保護個人安全,體現(xiàn)在對個體法益的維護上,因而,集體法益可視為個體法益的累積與體現(xiàn),其可還原為個體法益,二者僅于量上有所差異,而無本質之別。在國家法益、集體法益還原為個體法益的過程中,這種還原應具有直接性,即個體法益是超個體法益(國家法益、集體法益)最終落腳點。參見張明楷:《法益初論(上)》,商務印書館2021年版,第183-184頁。因而在劃定刑法保護范圍時,應當納入那些重大、明確且與比例原則相契合的超個體法益。要言之,當超個體法益遭受侵害時,個體法益也會相應受損,此類與個體法益聯(lián)系緊密的生物安全法益宜納入刑法的保護范疇。盡管復合法益可依據(jù)其內部關系劃分為主要法益與次要法益,但生物犯罪的多樣性和不確定性意味著個體法益與集體法益在每次犯罪中的受損程度和影響范疇可能不盡相同,且隨著法益多元化趨勢的演進,這些法益之間的主次關系還可能經歷動態(tài)調整。故而,難以僵化地將作為復合法益構成的各個法益簡單歸類為主要法益或次要法益,而應基于具體的犯罪情境進行剖析,全面審視并考量各個法益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及其相互影響的復雜性。
(二)融貫生物安全刑事治理體系
各法律體系并非孤立存在或相互隔絕的,未來生物刑法的立法改革思路應強調刑法外部體系和內部體系的相互融通,消除內部的規(guī)范沖突,實現(xiàn)生物安全刑事治理的體系化。
首先,構建生物安全刑事治理體系應采取“集中為主,分散補強”的立法模式。鑒于生物安全法益涵蓋從個體到集體乃至國家的多個層面,目前以行為導向為主的刑事立法難以全面覆蓋生物犯罪的各個方面。與其零散地將生物犯罪的行為規(guī)范置于刑法典中,不如在《刑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一章設立“危害生物安全罪”專節(jié),將威脅生物安全的中心罪名集中納入該節(jié),并兼顧各具體犯罪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將那些與中心罪名相關但較為邊緣的罪名在《刑法》其他相關章節(jié)中予以規(guī)定,以實現(xiàn)系統(tǒng)化的刑事規(guī)制。
其次,明晰生物犯罪所獨有的犯罪特征??v觀現(xiàn)行刑法規(guī)范,生物安全刑事治理體系未能實現(xiàn)將針對生物安全的犯罪行為與一般犯罪行為的有效剝離,絕大多數(shù)罪名既可憑借生物手段或涉生物材料實施,亦能通過其他方式實現(xiàn),有違法益侵害的同一性要求。如《刑法》第338條關于“污染環(huán)境罪”的罪狀描述,含傳染病病原體的廢物與其他有害物質被并列列出,尚無法體現(xiàn)含傳染病病原體的廢物所特有的高風險性。刑事立法亟需確立生物刑法的獨立地位,將排放、傾倒含傳染病病原體廢物的行為設置為獨立罪名。
再次,檢視各類生物犯罪能否被既有刑事規(guī)范所囊括。盡管新興生物安全威脅的出現(xiàn)對現(xiàn)行刑法體系構成挑戰(zhàn),但不少犯罪行為并未跳出現(xiàn)行刑法框架。鑒于此,針對新型生物犯罪,不宜動輒主張增設罪刑規(guī)范,否則既違背立法經濟性的原則,又引發(fā)刑法體系的冗余和混亂。面對刑法過度干預甚至取代其他法規(guī)范的情形時,應嚴格遵循刑法的謙抑性原則,疏通刑法與生物安全風險防控前置法的內在齟齬,以防止犯罪圈的不當擴大消損刑法自身的權威性。
最后,矯正行政法律中刑事責任條款,實現(xiàn)刑法與生物安全風險防控前置法在責任承擔上的有機銜接。對于刑法典已有明文規(guī)定的犯罪,應援引相關刑法條款,在附屬刑法的刑事責任條款中規(guī)定“依照刑法第×條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對于刑法典尚未明文規(guī)定的犯罪,宜適時通過立法程序將其納入刑法典,明確相應的罪名、構成要件與法定刑,確保法律體系的統(tǒng)一性。參見張勇:《生物安全立法中附屬刑法規(guī)范的反思與重構》,載《社會科學輯刊》2020年第4期。
(三)分層設計生物安全罪刑結構
在生物安全刑事治理領域,法益保護的需求和生物安全風險呈現(xiàn)明顯的層次性。這種層次性不僅源于生物安全風險的多重預防需求,更在于不同風險活動所侵害的法益類型、危險緊迫程度以及可能造成的實害結果各有差異。因此,為準確定罪及合理量刑,有必要基于類型化思維,廓清每一類犯罪所侵犯的具體法益類型,分級設計罪刑體系,實現(xiàn)對不同生物犯罪的精準打擊。在此過程中,首先需要考慮犯罪行為是侵犯單一法益還是復合法益,進而根據(jù)法益的優(yōu)先級別或侵害程度,來判定該行為主要侵害的是何種法益類型。參見程紅、趙浩:《論我國生物刑法的保護法益與體系構建》,載《經濟與社會發(fā)展》2021年第6期。須指出,在判斷和治理生物犯罪時,不可簡單根據(jù)國家安全法益的優(yōu)先性進行歸類,而應當兼顧行為對多個法益的侵害程度和邏輯關系。生物犯罪的罪刑體系可根據(jù)不同的法益侵害特點劃分為以下三種情形。
情形1:對于主要侵害國家安全法益的生物犯罪,刑事立法可倚重舉動犯的規(guī)制邏輯。當生物安全威脅到國家安全時,其犯罪形態(tài)應設定為最為嚴格的舉動犯。鑒于國家安全法益在我國刑法體系中占據(jù)至關重要的地位,以國家安全為主要侵害對象的生物犯罪潛藏著巨大的危險,一旦轉化為實害結果,其后果將是災難性、顛覆性的。出于對國家安全的保障,采取事先預防性的刑事立法策略更為合理。
情形2:對于主要侵害公共安全法益或社會管理秩序法益的生物犯罪,刑事立法可倚重抽象危險犯或具體危險犯的規(guī)制邏輯。從風險治理的有效性考量,蘊含較低公共安全風險或社會管理秩序風險的行為可被歸類為抽象危險犯,而風險相對較高的行為則可被歸類為具體危險犯。具體而言,抽象危險犯可能包括未能嚴格遵循相關法律法規(guī)及標準規(guī)定儲存、運輸或處理生物樣本的行為。具體危險犯則可能涉及在未經合法授權或許可的情況下擅自開展生物實驗,且該實驗已顯現(xiàn)出生物安全風險跡象,如病原體意外泄漏、基因污染等。
情形3:對于主要侵害個體法益的生物犯罪,刑事立法可倚重情節(jié)犯或結果犯的規(guī)制邏輯。在此類情形下,犯罪成立需額外考量行為附隨的具體情況。鑒于生物科技行業(yè)的高度專業(yè)性和復雜性,生物犯罪往往呈現(xiàn)出單位犯罪及組織犯罪特征。相較于施以拘役、有期徒刑等自由刑手段,確保生物安全事件的受害群體獲得充分的經濟賠償更具有現(xiàn)實意義。在刑罰配置上,擴大罰金刑在生物犯罪刑罰架構中的適用范圍,有助于遏制犯罪勢頭和修復受損的社會關系。在罰金刑的具體適用上,由于生物安全損害具有隱蔽性、持久性及不易即時量化的特性,故而短期內精確厘定其具體損失頗為困難,導致倍比罰金制和限額罰金制在彌補實際損失方面存在局限性。因此,刑事立法可在既有的倍比罰金制的基礎上,引入日額罰金制,以確保罰金制度的適用能夠更契合實際損害狀況。參見朱姝堯、劉建利:《生物安全風險公私法協(xié)同治理的價值基礎及實現(xiàn)路徑》,載《江淮論壇》2024年第4期??紤]到生物犯罪往往依托于先進技術與資金支持,對單位這一組織體應予以重點規(guī)制,加大對單位犯罪的執(zhí)法力度。同時,為防范相關人員再次犯罪的風險,在特定時間段內限制或剝奪其從事相關行業(yè)及資格顯得尤為必要。然而,當前我國資格刑體系局限于剝奪政治權利這一單一形式,難以實現(xiàn)保護生物安全的價值目標。職業(yè)禁止制度作為補充手段,能夠緩解資格刑種類單一所帶來的局限性,并可彌補吊銷執(zhí)業(yè)資格等行政處罰在威懾力不足、執(zhí)法機構不明晰等方面的缺陷,從而強化生物安全刑事規(guī)范的預防機制。
五、結語
生物安全刑事治理體系在規(guī)范供給上存在生物安全法益定位不清、刑法保護范圍不周延以及行刑銜接不順暢等制度性缺憾,影響生物犯罪治理的整體進程。因應層出不窮的生物犯罪類型,生物刑法理應著眼于風險預防的具體限度、生物安全風險的分類防范以及生物安全規(guī)范的協(xié)調銜接視野,確立刑事治理理性化、類型化與體系化的立法范式。本文立足生物安全法益的三重維度,展開生物安全風險類型化防范的體系建構。在具體路徑中,生物安全刑事治理外部體系強調法域協(xié)調,即疏通各個部門法在生物安全領域的相關規(guī)范;內部體系強調分層保護,即針對不同的法益侵害事實確立不同的刑法介入時點與刑罰配置。需要明確的是,本文僅從理論層面對生物犯罪進行舉動犯、抽象危險犯、具體危險犯、情節(jié)犯及結果犯的類型劃分,但在司法實踐中如何既確保生物刑法適度預防性擴張,又避免其淪為過度干預的手段,進而探尋刑法維護個人自由與社會秩序間的最佳平衡點,亟待學界開展更進一步的研究。
(責任編輯:林雪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