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心理學家榮格在瑞士波林根決定對謎一樣的《易經》發(fā)起沖擊，他第一次拿起了蘆葦稈，在那棵百歲梨樹的樹蔭里，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根據傳統(tǒng)，他本應拿著耆草，由于找不到耆草，只好用蘆葦代替了。

奇怪的是，經過一番擺弄，這些蘆葦稈竟然發(fā)生了奇妙的反應，它們與他的思維過程形成了有意義的聯系。不久，他見到了德文《易經》的翻譯者衛(wèi)禮賢。他發(fā)現在思維形成有意義的聯系的觀點上，他與衛(wèi)禮賢出奇一致。

有一段時間，我經?？缭揭粋€六條路的岔道口，走過上海路和陽信路的街角，看到一個小小的窄門，從窄門中望進去，是一個斜坡上行的小路，通向后面的幾棟歐式建筑。這里就是禮賢書院所在地，后來成為著名的青島九中，這里的畢業(yè)生常常因他們的母校而自豪。這一切不得不歸功于一百二十多年前這座書院的創(chuàng)立者——衛(wèi)禮賢。

衛(wèi)禮賢1873年5月10日出生于德國斯圖加特，母親給他取名理查德·威廉，或許是希望他效仿獅心王理查德。1895年，衛(wèi)禮賢取得神學學位后，就任斯圖加特修道院教堂牧師。1898年，他在報紙上看到德國同善會“青島需要傳教士”的消息，萌生了前往中國的想法。

1897年11月14日，德國借口發(fā)生在山東西部的“巨野教案”強占膠州灣。1899年5月，衛(wèi)禮賢乘坐小火輪駛近這片海域的時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煙霧籠罩中的嶗山，那時到處是泥濘的工地和開挖的沙溝。在青島，衛(wèi)禮賢結識了當時中國頗具代表性的學者，他們大多是清朝的遺老遺少，是儒家道統(tǒng)的守護者，如勞乃宣、周馥、康有為、辜鴻銘，以及恭親王溥偉、孔氏家族的衍圣公等。他創(chuàng)立禮賢書院，成立“尊孔學社”，并建立“萬國圖書館”（亦稱為“藏書樓”）。藏書樓廣泛收藏了經史子集及現代中外文書籍，計三萬余冊，蔚為壯觀。

1920年夏，衛(wèi)禮賢短暫離開青島，返回德國。不久后，他再次來到中國，擔任德國大使館的科學顧問，并受蔡元培之邀在北京大學任教。在北京期間，衛(wèi)禮賢與胡適、蔡元培、王國維、梁啟超、張君勱、陳大齊等著名學者交往甚密。

衛(wèi)禮賢在中國前后二十五年，經歷了義和團運動、辛亥革命、軍閥混戰(zhàn)、新文化運動等，受中國文化浸淫頗深。他曾評論，嚴復的翻譯“是用古典優(yōu)雅的中文寫成的，這些書也許翻譯得非常流暢，也許看上去和中國古書的風格差不多，可是新鮮的內容被古老的文字形式纏繞和掩蓋，就像我們試圖引用很多《圣經》中的語言，來翻譯達爾文的著作一樣”。

有一天，衛(wèi)禮賢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一位慈眉善目、胡須花白的老人。老人自稱“嶗山”，要衛(wèi)禮賢去探訪古老山岳的秘密，衛(wèi)禮賢向他鞠躬表示感謝，老人卻突然消失不見了。衛(wèi)禮賢立刻醒來，努力思考這個夢的寓義。

不久，曾任山東巡撫的周馥來訪，他給了衛(wèi)禮賢一個建議：“你們歐洲人只了解中國文化的淺層和表面，沒有一個人明白它的真正含義和真實深刻之處。原因在于你們從未接觸過真正的中國學者。你曾拜作老師的鄉(xiāng)村教師，他們也只了解些表面東西。因此毫不奇怪，歐洲人有關中國的知識只是一大堆垃圾。如果我給你引見一位老師，他的思想真正根植于中國精神之中，他會引導你探討中國精神的深刻之處。你覺得怎么樣？你就能翻譯各種各樣的東西，自己也寫一寫，中國也就不會總在世界面前蒙羞了?！敝莛ヅe薦的老師就是晚清京師大學堂總監(jiān)督兼學部副大臣勞乃宣。辛亥革命以后，勞乃宣隱居河北淶水。

衛(wèi)禮賢聞之十分欣喜，立即修書給時年七十一歲的勞乃宣，并在禮賢書院為其準備好了舒適的住處。幾周后，勞乃宣接受邀請，攜家人從淶水之北的郭下村來到青島。令人驚奇的是，這位老師與他夢中見到的白胡子老人幾乎一模一樣，而且老人姓“勞”，古時“嶗山”亦寫作“勞山”，勞乃宣的先祖正是來自嶗山地區(qū)。

于是，師徒二人開始向著中國文化最為精妙之處探幽發(fā)微。勞乃宣稱《易經》中最關鍵的傳統(tǒng)如今已經消亡，好在他過去的一位老師仍深受古老傳統(tǒng)的影響，而且他的家族與孔氏后裔關系密切。他拿出一套采自孔子墓的神圣耆草稈，開啟了《易經》神諭藝術的旅程。

勞乃宣用中文解釋《易經》的內容，衛(wèi)禮賢寫下筆記，然后翻譯成德語。勞乃宣先將釋讀文本與原文對照，檢查所有細節(jié)是否都準確無誤；而后，衛(wèi)禮賢審查德語文本，對文本進行修改完善；接著是詳細的討論，衛(wèi)禮賢再根據討論寫出三四份譯本，并補上最重要的注釋。

不久，一戰(zhàn)爆發(fā)，青島成為德國和日本的交戰(zhàn)區(qū)。勞乃宣避亂離開青島，《易經》的翻譯尚未完成，衛(wèi)禮賢十分沮喪，甚至不抱希望了。戰(zhàn)事稍停，勞乃宣致信說自己有意返回青島完成《易經》的翻譯工作，希望衛(wèi)禮賢像先前一樣提供膳宿。衛(wèi)禮賢喜出望外，立即答應。工作終于完成了，1920年，衛(wèi)禮賢動身返回德國，勞乃宣將遺囑交到衛(wèi)禮賢手中，不久就去世了?！兑捉洝返姆g工作成了大師的絕唱。

榮格第一次在達姆施塔特遇到了衛(wèi)禮賢，“他看上去完全是個中國人，外在舉止以及寫作和說話的方式都是如此。東方觀點和古代中國文化已漸漸融入其內心深處”。但是榮格仍然發(fā)現了衛(wèi)禮賢意識深處的矛盾。1925年回到德國后，衛(wèi)禮賢立即加入法蘭克福中國學院擔任教職。榮格聽過他的講座，發(fā)現與傳統(tǒng)的布道會別無二致。“衛(wèi)禮賢的問題，大概可以歸結為意識與無意識的沖突，這一沖突在他身上以西方與東方沖擊的形式出現。我相信我可以理解他的處境，因為我自己也有相同的問題，知道卷入這樣的沖突意味著什么?！?/p>

或許在意識深處，衛(wèi)禮賢的思維仍然是基督教式的。榮格認為這是一種倒退，一種在西方文化壓迫下的再度同化。在青島期間，當他的弟弟——德國財政大臣問他基督教在中國的未來時，他是這樣回答的：“基督不僅僅是一個宗教的領袖和創(chuàng)造者。他還是人性的神圣代表，他作為人類的領袖，代表了統(tǒng)一的整個人類。這一人性具有非凡的意義，在中國肯定會像歐洲一樣，成為現實。”

有一段話廣為流傳，據說來自衛(wèi)禮賢本人：“我從來不曾給中國人施洗，這令我非常欣慰！”有人把這段話當作衛(wèi)禮賢皈依儒家文化的證據。毫無疑問，衛(wèi)禮賢傾心于中國文化和中國典籍，但如果說衛(wèi)禮賢放棄深層意識的信仰，徹底成為儒家信徒，未免有簡單化之嫌。

我們應當考察這段話的背景。義和團運動在北京被撲滅后，山東仍然面臨著一些小小的麻煩。當時，青島到濟南的鐵路鋪設到高密，附近的鄉(xiāng)民認為鐵路的修建會驚擾黃土下面的列祖列宗，遂抵制鐵路的修建。于是，全副武裝的德國士兵被派去鎮(zhèn)壓反抗的鄉(xiāng)民。

衛(wèi)禮賢在青島聽說這些事情，非常著急，于是不顧朋友的勸阻，決定到那些地方去，努力調解誤會，挽救更多人的生命。在一個村莊，他成功說服了德國士兵推遲進攻，同時他用尚不流利的中文說服村民放下武器。他召集附近所有村莊的代表，居間調停，并且向村民保證以后不會再受到侵擾。衛(wèi)禮賢和他的助手做了大量工作，如包扎和照顧受傷的村民等，最終得到了村民的信任。村民們向他表示感激之情，紛紛送給他刺繡裝飾品。一位省級長官還為他頒發(fā)了一枚紐扣狀的勛章。

看到了義和團運動之后教會的反撲，衛(wèi)禮賢變得非常謹慎，寧愿采取一種新的方式傳教。他說，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自己過一種與基督教精神相符的簡單生活，通過學校和醫(yī)院的工作影響別人，和他們一起生活，建立起親密的關系。在一個已經具有自己文明的國家，應該讓教會作出自己的決定。他說：“我在中國沒有為一個人施過洗，所以我也許能夠走得更近，真正觸摸到中國人的本質。而且，我也不會由于執(zhí)著于不情愿的皈依，而使自己忍受內心沖突的煎熬?！?/p>

衛(wèi)禮賢無疑是中西文化交流的使者，但是他意識深處的沖突，仍然以某種形式表現出來。與榮格最后一次會面，衛(wèi)禮賢仍未坦誠相告。榮格說：“只要我嘗試去觸碰他心中沖撞著的實際問題時，馬上就能感覺到他在退縮，一種心門緊鎖的感覺——因為這些問題切入骨髓。”

在生命的最后時光里，衛(wèi)禮賢反復夢見無邊無際、杳無人煙的亞洲草原?；蛟S每個人內心中都有一塊不容干涉的領地，正如歌德在《浮士德》說的，“人跡罕至，不能涉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