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2月9日(正月十六)夜,在嘩嘩作響的大雨聲中,我隨父母乘火車離開家鄉(xiāng)湖南衡陽,三天后到達甘肅柳園,15日夜宿冷湖。次日早飯后,我迎著清冷的陽光和凜冽的寒風,向長街東頭迤邐而行,沒想到遇上了外國人。他們見人都很友好,我們互相揮一揮手,“哈羅”“哈羅”。過后才知道,1979年開始的甘青藏石油大會戰(zhàn)(主戰(zhàn)場在柴達木盆地,也是柴達木石油第二次大會戰(zhàn)),當時的石油工業(yè)部與美國地球物理勘探服務(wù)公司(GSI)簽訂中美合作地震勘探合同,美方派來專家及雇員四十四人,中方配合工作人員有五百四十人。所以,冷湖上空出現(xiàn)了小型直升機,路上有了中國最早的日本豐田和美國福特越野車。
冷湖以石油名世,曾是中國第四大石油基地。1958年9月13日,冷湖五號地中四井鉆至六百五十米時發(fā)生強烈井噴,日噴油量達八百噸。遠在玉門油田的著名詩人李季,聞訊賦詩《一聽說冷湖噴了油》。翌年春夏,石油工業(yè)部部長余秋里及副部長孫敬文、康世恩等先后來探區(qū)視察,柴達木盆地開始第一次石油大會戰(zhàn)。冷湖當年原油產(chǎn)量達到二十四點六萬噸,約占全國原油總產(chǎn)量百分之十二。
地處柴達木盆地西北端的冷湖,是溝通青海西部與新疆、甘肅兩省區(qū)的結(jié)合點,北距敦煌二百五十七公里,東距德令哈四百六十四公里,西距花土溝二百九十八公里,南距格爾木四百二十公里。它是全國日照時數(shù)最長、光能輻射最強的地區(qū)之一,也是多風和風力較大的地區(qū),民諺有“一年兩場風,從春刮到冬”。氣候寒冷干燥,無霜期短,晝夜溫差大,四季不分明。按照地名學原理,冷湖,冷湖,必定有一個湖泊。冷湖勘探開發(fā)比花土溝晚一年。1955年初夏,地質(zhì)部西北地質(zhì)局青海石油普查大隊(代號632)一分隊,首先深入祁連山脈尾翼賽什騰山下,最初落腳點就是日后的老基地。離老基地西北幾公里,有一個半咸水湖,可以提供生產(chǎn)和生活用水。湖水很涼,蒙古族牧民叫它“奎屯諾爾”,翻譯成漢語就是“冷湖”。曾有人把昆特依湖(蒙古語意為“谷地”)當作冷湖,坊間甚至有“昆特依市”的說法,其實二者相距幾十公里。
1986年6月,我從青海師范大學地理系畢業(yè),志愿來到青海石油管理局機關(guān)所在地冷湖4號工作,曾經(jīng)無數(shù)次來往于冷湖與敦煌之間,無數(shù)次路過蘇干湖,寫有題為《蘇干湖岸聽濤》的詩歌和散文。但你能想象得到嗎?青海歷史上第一首詩歌竟然出自蘇干湖。蘇干湖舊稱墨離海,有一大一小、一咸一淡兩個湖泊。《敦煌唐人陷蕃詩集殘卷》中有佚名氏詩五十九首,其中三首與蘇干湖有關(guān),如《至墨離海奉懷敦煌知己》云:“朝行傍海涯,暮宿幕為家。千山空皓雪,萬里盡黃沙。戎俗途將近,知音道已賒?;卣霸茙X外,揮涕獨咨嗟。”經(jīng)兩岸敦煌學專家嚴謹考證,佚名氏是曾為敦煌小吏的中唐時期落蕃人毛押牙。
石油被稱作“工業(yè)的血液”,有了石油,才掀開了第二次工業(yè)革命的帷幕。而百廢待興的新中國,要走上工業(yè)化進程,就必須有石油,必須甩掉“貧油”的帽子。1956年9月8日,徐遲與同行的蘇聯(lián)專家在冷湖度過一個難忘的中秋之夜,他在《共和國最初的歲月里》寫道:“冷湖,新城市一座,已經(jīng)定出規(guī)劃來,東西街道規(guī)劃了五條,南北的街道三條,都是五十來公尺寬的。冷湖市將有八平方公里面積。什么都要有,一應俱全。”三年后的1959年9月17日,國務(wù)院批準設(shè)立冷湖縣級市,有心人可從當年中國地圖上找到“冷湖市”這一稱謂。
談及柴達木文學及冷湖、茫崖、花土溝文化苦旅,首先不能不提到李若冰先生。這位“柴達木文學之父”有一個明確而堅定的創(chuàng)作方向,就是“我熱愛這塊土地,我鐘情柴達木人。我愛柴達木大自然嚴酷的美,更愛柴達木人心靈的美”。他一生五進柴達木盆地采風,除了第一次1954年9月在花土溝停留,1957年、1980年、1987年、1993年均抵達冷湖。2002年10月,為了拍攝三集電視專題片《沙駝鈴》,他隨攝制組來到敦煌,由于身體健康原因未能跨過當金山,成為其終生的遺憾。
1956年冬天,周恩來總理親切接見了李若冰,并寄予了殷切的希望。李若冰翌年二進柴達木,9月26日創(chuàng)作散文《冷湖的星塔》:“朋友,冷湖之夜,確實美極了。當你走出帳房,在探區(qū)走著的時候,天上布滿了星座,大地上布滿了星塔。天上地上,星星相互輝映,連成一片,組成一幅奇異絢麗的夜景。你聽,沙丘林里有多少鉆機吼動著;你看,又有多少鉆探工在星海里勞動著。”
與李若冰前后來柴達木采訪的,有新華社、《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的記者姚宗儀、趙淮青、顧雷、盧云等人。他們對生活觀察入微,文筆細膩生動,隨筆和文藝通訊頗堪一讀。其中姚、趙《在柴達木盆地上勘探》是海西州歷史上第一本攝影畫冊,顧雷《祖國的聚寶盆》是第一本以“聚寶盆”揄揚柴達木的插圖本讀物,盧云《柴達木盆地訪問記》則是海西州歷史上第一本散文集。我沒有見過顧、盧兩位前輩,但在西安見過姚公,在北京見過趙公。我所寫的柴達木文事數(shù)千則筆記,其中多得趙公的熱情相助,他的脾氣非常溫和,說話不疾不徐,記憶力超乎常人。
1978年的中國,政治氣候乍暖還寒,但作家、詩人們最先感覺到了春天。李季從中國石油勘探開發(fā)科學研究院回到中國作協(xié),擔任黨組副書記、《詩刊》主編。李季提議組織作家、詩人到各油田采風,得到時任國務(wù)院副總理康世恩的贊同和支持。是年9月10日,在北京和平飯店,中國作協(xié)黨組書記張光年與石油工業(yè)部部長宋振明商定,派出東、西兩路采風團,奔赴大慶、遼河和柴達木、玉門四大油田。青海石油管理局辦公室10月12日油印編發(fā)《油海新歌》四開小報的前言記載:“13名作家、詩人于中秋之夜,到我局訪問、學習、創(chuàng)作。其中有《河北文藝》主編、《老堅決外傳》作者張慶田,有河南文聯(lián)作家、《檢驗工葉英》作者何南丁,有長篇小說《平原烈火》、中篇小說《小兵張嘎》作者徐光耀,有出過十余本詩集的詩人梁上泉,有長篇小說《海河春濃》作者王昌定,有短篇小說《心聲》《希望》工人作者蕭育軒,有湖南苗族詩人石太瑞,有江西散文作家呂云松,有安徽小說家劉克,有電影《萬木春》、長篇小說《蒼山如?!放髡吲饲?,有黑龍江省散文家林青,有外文雜志《人民中國》詩人韓瀚,有長篇小說《高山春水》作者侯述懷?!钡珦?jù)我所知,漏記了《人民文學》雜志編輯涂光群、冼寧,還有一個隨團工作人員劉宗洛。
冷湖是許多人心頭永遠的痛。曾有無數(shù)志士奔赴冷湖開拓奮斗,無數(shù)兒女生長于斯,也有無數(shù)好漢永遠留在了異鄉(xiāng)。冷湖熱浪,熱愛冷湖,多少人夢縈魂牽,多少人含淚訴說,多少人千里迢迢前去憑吊。
《冷湖的星塔》是冷湖有史以來第一個散文選本,從六七十年間公開發(fā)表的數(shù)百篇作品中遴選而來,三四代與冷湖情感相系的人們,各自抒發(fā)對那塊遙遠而偏僻地方的相思之苦,讀來讓人潸然淚下,更讓人懷念那個英雄年代。其中一些文章曾被歷史的風塵遮蔽,人們之前可能聞所未聞??梢哉f,這并不是一個單純的散文選本,而是視野宏闊、角度各異、選點全面、文采飛揚,具有高質(zhì)量和高品位的冷湖人文地圖。
(本文系中國文化地理散文選本《冷湖的星塔》跋,黃海數(shù)字出版社2024年版)